李信幸
(重庆师范大学文学院 重庆 400000)
董永故事演变趋势及原因探析
李信幸
(重庆师范大学文学院 重庆 400000)
董永故事口耳相传历经两千余年,梳理其源起与发展,可看出其不变的精神内核为“孝”,其变化特点总体来说有两方面:一是文学样式大体经历了诗歌、志怪小说、变文、宋话本、戏曲的变化;二是内容重点从董永孝行倾斜到董永与神女的爱情。在此基础上,探究“孝”与时代之关系,并浅析引起故事变化的文学世俗化、文学的自觉、文学样式的发展、创作者目的不同与满足不同受众需求等诸多原因。
董永;演变;“孝”;原因
董永故事在长期口耳相传的过程中,不断演变,但“孝”这一内核却从未改变。其变化特点有二:其一,文学样式方面大体经历了诗歌、志怪小说、变文、宋话本、戏曲的变化;其二,内容在发展流变过程中具有了向爱情故事演变的趋势。后人将董永与神女相遇、患难、生活等情节描摹得更加细致生动,逐渐演化为我们今天所熟悉的董永与七仙女的故事。
董永故事流传数千余年,山东省嘉祥县武梁祠董永事父的画像是现存最早的研究董永故事的图像资料。关于这幅石刻画像的基本内容,容庚在《汉武梁祠画像录》中有一段描述:“一人坐鹿车,左手执鸠杖,右手直前者,董永父也。车后有一树,有小儿攀援欲上。左一人向左立,回首顾其父,左有一器,以右手执其盖者,董永也。”[1](P231)但这并不全面,画像中董永左右上空还分别刻有类似象与鸟的形象。一直以来,这两个形象是业界学者争论与考证的热点。《越绝书》云:“舜死苍梧,象为之耕;禹葬会稽,鸟为之耘。”[2](P124)于是在上世纪80年代,有学者提出“象耕鸟耘”的观点:“董永左边有一兽,体态粗壮,大耳如扇,长鼻高昂是一象;董永右上方横一图案,有翼,有花纹,作飞舞状,当是一鸟。此即‘象耕鸟耘’之意,内含耕耘二字,是董永‘肆力田亩’,田间劳作的形象注脚。”[3]因为这幅画像的基本主题为“董永事父”,“象耕鸟耘”的释义包含董永辛勤劳作、以尽孝道之意,所以这一观点为许多人接受。且汉魏晋时期,飞鸟与仙人形象紧密相连。《山海经·大荒南经》中记载说:“有羽民之国,其民皆生毛羽。”郭璞注曰:“(羽民国人)能飞,不能远,卵生,画似仙人也。”[4](P203)屈原《远游》有:“仍羽人于丹丘,留不死之旧乡。”王充《楚辞章句》注“羽人”一词道:“人得道,身生毛羽也。”[5](P156)干宝《搜神记》也有一则故事名曰《毛衣女》,讲述鸟族仙女与凡人男子的婚恋故事。容庚《汉武梁祠画像录》云:“其上一人横空者为织女。”所以此鸟形象,与仙女无疑。
关于董永故事的最早古典文献记载,乃曹魏时期曹植的《灵芝篇》:
董永遭家贫,父老财无遗。
举假以供养,佣作致甘肥。
责家填门至,不知何用归。
天灵感至德,神女为秉机。[6](P472)
在《灵芝赋》中,曹植列举了“虞舜尽孝于田,烝烝不违”“伯瑜慈母笞而不痛,彩衣以娱”“丁兰早孤,刻木当亲”“暴子犯罪亡形、免戾全名”“董永家贫,举假以供养”等故事。此处,短短八句诗,勾勒出董永的孝子形象,他以孝为先,以孝为德,以孝为乐,感念父母的养育之恩,报答父母的养育之情。他的孝顺感动天灵,于是天神派神女下凡为他织布还债。在最早的图像资料与古典文献中,都出现了神女这一形象,不过神女助织的情节只是一笔带过。
晋干宝《搜神记》卷一有《汉董永》的故事:
汉董永,千乘人。少偏孤,与父居。肆力田亩,鹿车载自随。父亡,无以葬,乃自卖为奴,以供丧事。主人知其贤,与钱一万,遣之。永行三年丧毕。欲还主人,供其奴职。道逢一妇人曰:“愿为子妻。”遂与之俱。主人谓永曰:“以钱与君矣。”永曰:“蒙君之惠,父丧收藏。永虽小人,必欲服勤致力,以报厚德。”主曰:“妇人何能?”水曰:“能织。”主曰:“必尔者,但令妇为我织缣百匹。”于是永妻为主人家织,十日而毕。女出门,谓永曰:“我,天之织女也。缘君至孝,天帝令我助君偿债耳。”语毕,凌空而去,不知所在。[7](P22)
《搜神记》中的董永故事不仅具备武梁祠画像中的“鹿车载父”与《灵芝篇》中“神女秉机”的情节,而且增加了董永“自卖为奴”的情节。《灵芝篇》中董永借债养父,而此处董永为借债葬父,并增加了董永、主人与神女之间的对话,使故事情节愈加饱满。如果说,曹植诗歌中的董永故事只是粗略地勾画了故事的轮廓,那么《搜神记》中董永的故事无论是内容上还是形式上都初具规模。
清朝末年,在敦煌石室里发现了一批唐、五代的俗文学写卷,即敦煌变文。敦煌本董永故事主要情节有三个:首先是董永“家里贫穷无钱物,所卖当身殡耶孃”,其次是神女相助,最后是董仲寻母。与之前的故事相比,《董永变文》中故事情节得到大大扩充,神女相助占很大的篇幅,董仲寻母更是首见记载。敦煌本句道兴的《搜神记》《孝子传》中也有记载神女助织,但属《董永变文》最有特色,它以问答的形式描绘出董永与神女相遇问答的情形,在神女、董永、主人三人相对时,也采用了对答形式。问答形式的插入,使文学描写的艺术性别具一格,也在这一问一答中增加了神女助织的感人性。高国藩在《敦煌俗文化学》中说:“全以诗体优美的文艺形式描绘这一神秘的离奇故事,不仅有董仲寻母,连带着还有孙宾占卜、金瓶天火,这是敦煌民间说唱艺人的独特创造。”[8](P257)可以说,董仲寻母这一情节的出现,是董永故事一个里程碑式的节点,它表明董永与神女爱情的世俗化走向,直接影响后世民间故事的改编与拓展。到宋朝,董永卖身葬父的故事被列为二十四孝之一。
明代洪楩《清平山堂话本》所收入的宋话本《董永遇仙传》以董永遇仙传说为题材,在整理改编之后,创作成为内容稍丰富、情节较曲折的短篇小说,它是古今董永故事中,情节最为丰富多彩的,它将敦煌故事中的主要情节大加扩充,使之成为拥有辞父、乞米、父丧、卖身、遇仙、织绢、上天、入朝、招亲、送子、问父、问卦、别父、寻母、给瓶、归家、金瓶、银瓶、鹤神等19个情节的话本小说,将董永故事的文学创造推向高潮。到《董永遇仙传》为止,董永传说题材在中国古典小说的创作中基本定型,一直到清末都没有再出现篇幅更大的作品。
董永故事在元代以后被演绎进入到戏曲当中,并依赖戏曲形式在民间广泛传唱,明清两代的杂剧、传奇和近世戏曲创作中涌现出了相当多的作品。明代以董永故事为题材的剧本有:《织绢记》《织锦记》《槐荫记》《卖身记》《天仙配》等。清代以降,戏曲中的董永故事有:黄梅戏《天仙配》、湖南花鼓戏《槐荫会》、川剧《槐荫记》、楚剧《百曰缘》等。
董永故事传承久远,是珍贵的民族文化遗产。在长期口耳相传的过程中,不断演变,但“孝”这一内核却从未改变。董永故事的基本脉络为:
“孝”可以说是支撑起董永故事的关键因素,不仅是其主体精神的核心所在,也是董永卖身、遇仙等情节发展的推动点。
“孝道”文化是中华民族的文化血液。从字体本源看,“孝”乃会意字,本义是指“孝顺”。《尔雅·释训》云:“善父母为孝”[9](P31),《说文解字·老部》说:“孝,善事父母”[10](P176)者。“孝”的基本含义是侍奉和赡养父母。
武梁祠乃东汉时期墓葬群,说明董永故事在汉代就已产生。汉武帝后,儒家思想开始处于统治地位。“孝亲”思想是儒家的重要内容。孔子创立“仁学”,“孝”是“仁”的重要内容之一。《论语》中有子曰:“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11](P28)在儒家看来,孝顺父母,敬爱兄长,是实行仁德的根本。儒家经典《孝经》以孝为中心,是汉代统治者大力推行的治国方针。《孝经》宣扬孝道的唯一宗旨,就是实行“孝治”。“孝治天下”“孝顺天下”是贯穿在《孝经》中的最重要的思想。所谓“治”,就是认为“孝”可以“治家”“治国”“治天下”。可以说,董永故事中“孝”的因素是时代的产物。
魏晋时期,儒家思想影响相对薄弱。但是,“孝”作为民族文化的基本传统有其深厚的社会民众基础,这段时期孝道仍受到官方与民间的崇尚。如《晋书·武帝纪》有云:“太始四年六月丙申,晋武帝有诏:‘士庶有好学笃道,孝悌忠信,清白异行者,举而进之,有不孝敬于父母,不长悌于族党,悖礼弃常,不率法令者,纠而罪之。’”[12](P192)而所谓“乡邑清议”就是士人入仕前必先经中正评品,如有不孝行径,则退职不用。
隋唐时期也是一个以孝治国的时代。如唐玄宗亲自为《孝经》写序、注释,并下诏颁行天下。天宝年间免征居父母之丧者的劳役赋税,称为“孝假”。代宗时又开“孝悌力田”选士科目。唐代社会出现了一些“以孝闻于世”的孝子贤孙,其尽孝的内容主要表现在“善事父母,养老送终”等方面。除变文外,唐五代时的其他敦煌写本也强调董永卖身葬父的情节。如《敦煌零拾》载《天下传孝十二时》云:“正南午,董永卖身葬父母,天下流传孝顺名,感得织女来相助。”[8](P254)《孝子传》云:“葬殡已毕,遂来偿债。”[8](P255)
宋朝是经过社会动荡之后重新建立起来的统一朝代,政府从维护封建统治秩序出发,竖起“三纲五常”“明天伦之本”的统治秩序,大肆宣扬“冠冕百行莫大于孝”等思想。
明朝建立后,朱元璋在“治乱世用重典”思想指导下,诏谕臣民们要兴孝道,用“孝”维系皇权统治。洪武一朝,荐举讲孝,科举讲孝,选官员亦讲孝。清朝统治者亦重视以孝道治天下。顺治皇帝曾经注过《孝经》。康熙、乾隆皇帝数次在宫内开设“千叟宴”。康熙还曾颁发“圣谕”,提倡孝道,敕令全国广为宣讲。
千百年来,无论朝代如何更迭,“孝亲”思想都在中华文化中占据重要席位,为历代历朝统治阶级与民间百姓所推崇,逐渐沉淀为一种稳定的民族特质。董永故事的“孝亲”主题在数千年的流传中得以保存,无论故事以何种形式出现,“孝”都作为董永故事的价值所在而为世人所认同,董永亦成为中华民族孝子形象的代表。
该传说在长期口耳相传的过程中产生这些变化,究其原因,其一,是文学走向世俗化。文学的世俗化发展与社会的政治、经济、文化等时代因素密不可分。在董永故事产生的魏晋时代,社会动荡,儒学衰微,玄学兴起,孝义精神与神仙思想是这个故事的基本内核。唐宋时期,随着商品经济的繁荣,城市人口的剧增,文学创作题材风格趋向于通俗化,通俗的民间文学得到了空前的发展。明清时期文学观念演进,使世俗现实生活日渐成为小说关注的焦点。通过家庭、爱情、婚姻的纠葛变化、盛衰兴亡,反映社会人际关系,展现时代风尚面貌。
其二,是文学的自觉。魏晋南北朝时期被认为是文学自觉的时期,也是我国历史上的分裂时期。做为“士”的知识分子不但不能实现政治理想,实现自身价值,连独善其身都难以做到。他们的人生之路是局促的,而精神上却因为乱世统治力量的衰弱而获得了相对自由。世事不可为,他们便遁入内心;人生价值不得实现,他们便遁于情爱;礼教难以冲决,他们便将目光转向神怪仙境,在苦难现实的映照下,想象的领域越发自由。唐代创造了对文化发展极为有利的环境,盛世造就的士人的进取精神、开阔胸怀、恢宏气度,极大地丰富了文学的创造力,也给文学带来了昂扬的精神风貌。宋代文学是中国古典文学发展的重要阶段,它基本上是沿着中唐以来的方向发展,文人创作愈加丰富,更多的人将目光自觉投向现实生活。明清时期的文人创作向世人更多地展现时代的风貌,现实生活尤其是家庭婚恋题材受到更多人的关注。
其三,是文学样式、体裁的发展。曹植的《灵芝篇》为五言诗歌,董永故事只寥寥几句。《搜神记》为记述奇异传闻的志怪小说,每则故事篇幅短小,粗陈梗概。变文是唐代兴起的说唱文学,为佛教俗讲所借用。所谓“变文”之“变”,当时指变更了佛经的本文而成为“俗讲”之意,以佛经的内容为题材写成的文学作品即变文。“变文”最初是寺院里以通俗语言解说佛经的俗讲,后来内容扩大,也演唱历史故事或民间传说。《敦煌变文》全文用七言通俗诗体,读来朗朗上口。宋代话本是中国小说史上第一次将白话作为小说的语言进行创作,其特点是善用诗词和口语,通过故事中人物的语言塑造人物性格。宋代形成了以话本和诸宫调、杂剧、南戏等戏剧样式为代表的通俗叙事文学,从而改变了中国古代文学长于抒情而短于叙事,重视正统文学而轻视通俗文学的局面,并为后来元明清小说、戏曲的发展奠定了基础。明清时期,戏曲获得了空前发展,爱好者出于游戏辞藻,播玩音律,兴之所至,吟咏歌唱,把戏曲作为寄情寓意的工具。
其四,是出于创作者目的的需要。《灵芝篇》列举众多古代孝子如何尽孝道,作者赞颂他们的品德如灵芝之光。曹植之所对他们如此推崇,是在宣传以孝治天下的思想。干宝作《搜神记》目的之一是“集古今神祇灵异人物变化”,辑录鬼怪神仙故事。敦煌变文用通俗语言讲演民间传说,连说带唱,内容扩大,在讲述过程中,为使故事更生动完整,固加入诸多细节。
其五,是为满足不同受众的口味。董永故事于唐宋时期进入成熟期,敦煌俗文学的受众为一般大众,固讲演内容也要通俗,贴近民众生活;宋话本是民间说话艺人的创作,受众为市井市民阶层,所以话本小说大多情节曲折生动,脉络清晰,引人入胜。基本运用白话,通俗简明,生动活泼,有浓郁的生活气息。明清两代,戏曲是民众最为欢迎的文艺形式,从城市到乡村,从民间到宫廷,宴集之时,休闲之暇,常以演剧助兴。清·刘继庄的《广阳杂记》卷二说:“余观世之小人,未有不好歌唱看戏者。”[13](P177)现实生活,特别是男女情爱、家庭婚恋等题材受到世人的喜爱,这就要求戏曲与民众生活紧密结合,以满足大多数人的需求,戏曲中的董永故事较前代弱化了董永孝子形象而将目光投向他与神女的爱情,增添天宫姐妹、玉帝等人物,在主人翁一波三折的爱情中展现出天上人间的真爱可贵,艺术性与可读性大大加强。
可见,无论故事如何发展,“孝”是支撑起董永故事的关键因素,也是其价值所在。而故事重心逐渐倾向于爱情,与文学世俗化、文学的自觉、文学样式的发展、创作者目的不同,与满足不同受众需求等因素息息相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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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清]刘献廷.广阳杂记:清代史料笔记[M].北京:中华书局,1997.
The Evolution Trend of Dong Yong's Story and Its Reason Analysis
Li Xinxing
(Chongqing Normal University,Chong Qing 400000)
Dong Yong story goes through two thousand years.Combing its origin and development,we can see the same spiritual core as"filial piety",its changing characteristics in are generally in two aspects:First,the literature style generally experienced poetry,ghost novels,changing text,the song book,the changes in the opera;the second is the content of the focus from Dong Yong filial piety behaviour to Dong Yong and goddess love.On the basis of this,the author explores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filial piety"and the times,and analyzes the reasons such as the secularization of literature,the consciousness of literature,the development of literary style,the different purpose of creators and the needs of different audiences.
Dong Yong;evolution;"filial piety";reason
I022
A
2095-0438(2017)12-0045-04
2017-07-05
李信幸(1993-),女,重庆师范大学文学院古代文学研究生,研究方向:唐宋文学。
[责任编辑 王占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