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桂馨
汉法比较研究视野中的民族隐喻①
唐桂馨
民族隐喻是以民族文化历史积淀为基础的既成语言事实,反映言语社团特有的世界观和价值观,是民族社会认知方式的体现。在比较研究视野中,汉语与法语民族隐喻的区别性特征得以充分体现,正是在这一基础上,笔者从语言发展的角度分析了民族隐喻的形成、发展、特征,及其对汉法语言、文化交往的影响。
汉法比较;民族隐喻;规约化;跨文化交往
在中华文化“走出去”和“一带一路”倡议的背景下,汉语与他语言比较研究的重要性日益凸显。汉语和法语是两种差异性显著的语言,在漫长的历史发展中形成了具有民族特色和稳定喻义的隐喻词汇,这些语言事实构成了庞大的民族隐喻体系。以民族文化历史积淀为基础的民族隐喻是言语社团世界观和价值观的集中体现,其形成、发展过程对民族间语言、文化交往产生重要影响。比较研究视野使得民族性特征这种区别性特征在汉法隐喻研究中的价值凸显,让人们能够透过语言发展过程的复杂表象窥探到民族间语言、文化交往的障碍是如何发生、又会向着什么方向发展。
1.民族性特征产生的基础
隐喻是现代认知科学的重要议题,对人类思维、艺术及其语言都产生了广泛而深刻的影响。莱考夫和约翰逊(Lakoff, Johnson)认为:人类赖以思考和行动的日常概念系统,在本质上都是隐喻的*Lakoff G., Johnson M.Metaphors We Live By.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80, p.4.。语言中众多的隐喻事实反映了人类认知活动的特征。汉语和法语中有许多类似的隐喻语言表达,如两种语言都用“心”来隐喻人类的内心世界。尽管现代科学已经证明人类思维情感是由大脑产生的,汉语中仍说“全心全意”,法语中也用“de tout mon cur”(出自我的内心,比喻全心全意)。这些语言事实表现了人类智慧在认识和理解外在事物上的共通之处。但不同语言间隐喻语言存在多样性也是一个不争的事实。汉语中爱用“玉”来做比,形容人身材挺拔是“玉树临风”,皮肤白皙是“粉妆玉琢”,而法语中“jade(玉)”一词却没有这些用法。这种多样性使隐喻事实呈现出民族间的差异,这种差异就是隐喻的民族性特征。
隐喻民族性特征的产生与隐喻的本质有着密切联系。莱考夫和约翰逊认为:隐喻的实质就是通过另一类事物来理解和经历某一类事物*Ibid.p.5.。进一步说来,隐喻就是从我们“熟悉的、有形的、具体的、常见的概念域来认知生疏的、无形的、抽象、罕见的概念域,从而建立起不同概念系统之间的联系。这就是‘知比未知,方传心意’,即用已知物来喻说未知物,从而使得未知变为已知”*王寅.《认知语言学》.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7,第452页。。而这两个概念域之间的“映射不是任意的,它根植于人体、人的日常经验及知识”。*Lakoff G.《The Contemporary Theory of Metaphor》.In Andrew Ortony, Metaphor and Thought, 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3, p.202-251.这与中国古代“能近取譬”*孔丘.《雍也》.论语诠解.刘宗志,高宏存编著.北京:研究出版社,2014,第85页。和“近取诸身,远取诸物”*朱熹(宋).《新刊四书五经集注》.北京:中国书店,1994,第83页。的传统隐喻理论异曲同工。而人类生活中的方方面面从物质生活、自然环境,到宗教神话、历史习俗等都可成为“人体的体验”的载体,都可构成隐喻要素中的已知概念域。
问题由此产生。现代认知语言学认为,人类总体具有相同的心智状态,这是人获得语法知识的基础,也是人有别于动物的特征*乔姆斯基(美).《乔姆斯基语言哲学文选》.徐烈炯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2,第201页。。该因素也常被视为语言之间共通性产生的原因。然而人类体验的获得却是千差万别。人类体验的获得可归因于人与周围环境之间的互动,因此就与某一言语社团经验的范围密切相关。“近取诸身、远取诸物”,“近”与“远”对于民族社团而言都是有限的。人类社会以民族为单位相对聚集,被割裂为若干相对独立的空间,人类认知随着这些空间的限度和差异而显现出多样性的特征,文化和语言的多样性随之产生,民族语言中也逐渐形成了有别于他民族的隐喻表达,这成为民族隐喻形成的基础。
2.喻义的规约化
隐喻民族性特征的形成是一个发展的过程,这与隐喻本身的发展过程是一致的。理论上来讲,“名词、形容词、动词、分词,词的各种形式都可用作隐喻”*Fontanier P.Les figures du discours, Paris:Flammarion, 1977, p.99.,那么“喻义也就是任意的、无限制的,话语发出者每创造一个隐喻,就会诞生一个喻义。喻义随时产生,又会随着话语结束而消亡”*唐桂馨.《〈红楼梦〉隐喻词汇汉法对比与翻译研究》.上海外国语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5,第13页。。这种转瞬即逝的隐喻具有鲜活的生命力,被广泛地用于日常生活,更受到文学家们尤其是诗人的青睐。然而这类隐喻的民族性特征却相对微弱。
另一些隐喻却在某个言语社团中逐渐传播扩散,被反复频繁使用,其喻义逐渐规约化,甚至发展成为词义的组成部分。喻义的规约化对词义的发展具有重要意义,是产生多义词的基础。一切语言均由消亡了的隐喻构成,而后者为其提供了生长的土壤。现代认知语义学认为,新的词汇意义的获得不是任意的,其依据是使各种意义以有理据的方式联系起来的“认知结构”,隐喻使某一语义结构与另一语义结构映合,使词汇在原有意义的基础上产生既有区别又有联系的新义*陈建生,夏晓燕,姚尧.《认知词汇学》.北京:光明日报出版社,2011,第108页。。这时隐喻的活力逐渐丧失,新奇性淡化,但民族性特征逐渐凸显出来。经过规约化,民族性特征使得不同文化群体之间本义相同的词新义出现分歧。汉语和法语中“醋”的比喻义就截然不同,在汉语中“醋”可以比喻的是男女关系中的妒忌,而在法语文化中人们认为醋是经过发酵而来的,是一种变质的表现,因此“tourner en vinaigre(转变成醋)”有指事情变糟的喻义。上文中“玉”、“醋”等词如今都已具有稳定的喻义,我们已经能够通过比较发现它们在汉语和法语中的区别。规约化的重要贡献在于使喻义固定化,一个词临时的别出心裁的喻义是毫无民族性可言的。民族间隐喻的区别性特征一定是在喻义规约化的过程中形成的。这是民族隐喻形成的通道。在经历规约化过程之后,民族间隐喻事实的区别性特征相对稳定,这些隐喻事实就构成了民族隐喻体系。
1.相对性
民族性是民族间的区别性特征,只有在与他者的比较中才具有意义。这也意味着民族隐喻是一个相对概念。在规约化的过程中,言语社团的界限并不总是截然分明。喻义规约化过程往往伴随着民族间的接触、交往和融合,语言也相互影响,甚至形成共有词汇和类似的隐喻用法。法语起源于拉丁语,又与高卢语融合,法兰克人入侵高卢时,又吸纳了日耳曼语的成分。法语与葡萄牙语、西班牙语、意大利语等罗曼语族语言联系密切,很多词的隐喻义相同,“César”*César (Gaius Julius Caesar,公元前101年——前44年),音译为“凯撒”,古罗马政治家、军事家、历史学家,曾率军征服高卢全境,对法语社会产生过重要影响。该词逐渐形成了稳定的隐喻用法,如法语成语“être César ou rien”,字面意为“要么成为凯撒,要么什么也不是”,喻指要么功成名就,要么一事无成。一词就是很好的例子,在这些语言之间不存在民族性特征。但对于汉语而言,“César”的民族性就十分强烈,我们不能用汉语中的任何一个历史人物来置换它。按语言谱系来看,汉语可归于汉藏语系,它与中国境内的藏语、壮语、傣语、侗语、黎语、彝语、苗语、瑶语等,以及中国境外的泰语、缅甸语等是亲属语言。就使用分布来看,主要集中在中国大陆、台湾省、新加坡、马来西亚等地。历史上汉语与法语鲜有交集,更未发生广泛融合。有学者做过调查,汉语对法语的影响相当微弱, 进入法语的汉语词汇大约只有40个左右,大部分都是地理、植物、体育名词和哲学用语*杭零.《法语中的中文借词》.法语学习,2006(6),第18—20页。。汉语对法语词汇的接受也不多,近代一些科技、哲学和政治方面的法语词汇通过日语翻译传入中国,如资产阶级(bourgeoisie)、警察(police)、世界观(conception du monde)、哲学(philosophie)、社会(société)、革命(révolution)等词,汉语对法语隐喻的吸收几乎难寻踪迹。在汉语和法语之间,隐喻的区别性特征增强,民族性凸显。隐喻民族性特征的相对性对于民族间语言交往具有重要意义,一般来讲,民族性越弱交往越为便利,相反困难越多。这也是导致汉语和法语隐喻交往障碍出现的重要原因之一。
2.文化性
人类生活在自然和社会世界中,其行为依赖于对所经验的事物、过程、关系和他人的范畴化。从这个角度来说,词语也可视作为范畴的名称。那么语义也就和言语社团所经验的环境产生了联系。词语隐喻义的形成也是如此。言语社团所经验环境的物理因素和社会因素都可以成为喻义的载体。萨丕尔(Sapir)认为:语言有个底座,说一种语言的人是属于某一个种族或几个种族的,也就是说,属于身体上具有某些特征而又不同于别的群的一个群。语言也不脱离文化而存在,即不脱离社会流传下来的、决定我们生活面貌的风俗和信仰的总体*Sapir E.Selected Writing of Edward Sapir in Language, Culture, and Personality.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33, p.168.。这个“底座”便是民族文化。在民族隐喻形成的过程中,喻义在言语社团内部逐渐规约化,这也是人类认知被民族文化加工过滤的过程。可以说民族隐喻是民族集体意识的一部分,民族文化是其赖以生长的土壤。朗格尔(Langacker)认为:人的心智具有体验性,人的心理过程产生于人与环境之间的互动,并能促进这种互动。因此研究语言意义的构成必须参照人与社会、人与语境的相互作用*Langacker R W.《The Contextual Basis of Cognitive Semantics》.Nuyts J, Pederson E(ed.).Language and Conceptualization.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1997, p.240.。同时他还认为:词语的意义在于它们激活了多种知识和经验领域*Ibid.p.235.。在言语社团中,民族文化的种种要素,如自然、人文等都可能成为激活要因,逐渐演变为隐喻要素,继而形成具有民族性特征的隐喻。那么民族隐喻也就具备了民族文化特性。
首先,在民族文化的种种激活要因中,自然因素首当其冲。自然因素是世界的关键组成部分,是物质文化的一种,囊括了与地域相关的地貌特征、物产分布、天气气候等相关方面,从客观上限定了人类体验的范畴,成为影响民族隐喻最基本的因素,也是其他文化因素的基础。地理差异直接导致了人类对外部世界最初认知的分歧,也影响了语言习惯。许多与地理分布有关的隐喻事实反应了这一现象。中国人很早就发现了玉石。“玉”字早在殷商时代的甲骨文中就有记载,字形是一根绳子上穿了一串玉片的样子。长期的使用又影响了人们的价值观。《说文解字》记载:“玉,石之美。有五德:润泽以温,仁之方也;角思理自外,可以知中,义之方也;其声舒扬,尃以远闻,智之方也;不桡而折,勇之方也;锐廉而不技(忮),絜(洁)之方也。”*许慎(宋).《说文解字》.南京:凤凰出版社,2004,第5页。许慎的解释不仅准确地揭示了玉字的构形,同时指出了玉所具有的“五德”,即“温润、纹理、声响舒展、可断不可弯、锋锐而无害”,象征仁、义、智、勇、洁,是美石。因此在汉语中才有那么多与玉有关的隐喻事实。而欧洲并不是玉石的传统出产地,到17世纪西班牙的征服者们才在墨西哥发现了这种矿石,因此对玉的人文认识也不像中国人这样深刻。在法语中“jade”就是一个普通指物名词,没有形成固定的比喻义。动物隐喻中,汉语文化尚虎,法语文化尚狮,植物隐喻中,汉语文化偏爱牡丹,法语文化偏爱玫瑰,这些都和自然因素密不可分。
其二是人文文化。人文因素是社会世界的重要组成部分。由于地域分隔,言语社团在长期发展中形成了相对有区别的宗教信仰、神话传说、历史事实、风俗传统等,这些精神文化要素在语言中也形成了丰富的具有民族特征的隐喻事实。汉语言语社团与法语言语社团在宗教信仰方面存在很大区别,前者佛教、道教文化浓厚,后者盛行天主教、基督教。因此在汉语词汇中多有仙佛做比,而法语词汇中则常用“Dieu(上帝)”一词。如:
“姥姥你放心。大老远的诚心诚意来了,岂有个不叫你见个真佛儿去的呢?”(曹雪芹,《红楼梦》)
“真佛”一词本指佛祖真身,后来逐渐发展,常用来比喻真实的身份、真实的情况、关键的人物等等。汉语中常说“不见真佛不磕头”或者“不见真佛不烧香”,都表示不弄清对方的真实身份,或者不弄清真实的情况就不采取行动。例中周瑞家的要让刘姥姥见“真佛”,也就是要让她见到贾府里真正拿权管事的人——凤姐。法语受佛教影响微乎其微,“bouddha(佛或菩萨)”一词并不是一个惯用的隐喻词汇,相反基督教对法语的影响却很深,“Dieu(上帝)”一词的隐喻用法相当普遍。如谚语“L’homme propose, Dieu dispose(谋事在人,成事在上帝)”,用人无法违逆上帝的无边法力来比喻人力微薄,常无法掌控命运或事情的发展状况。汉语社会与法语社会不仅宗教信仰相异,还有着不同的道德和礼法观念,这些更精神化、更抽象、更深邃的文化因素也对隐喻产生了重要影响。在中国古代社会,以父系血缘关系为纽带的家族、宗族组织是社会的基本组织存在。《左传》记载:凡诸侯之丧,异姓临于外,同姓于宗庙,同宗于祖庙,同族于祢庙*祢,古代对已在宗庙中立牌位的亡父的称谓。王守谦,金秀珍.《左传全译》.王凤珍译注.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90,第833页。。这段记载表明同姓、同宗、同族是中国古代血缘团体的基本结构。而在宗法制度中,嫡长子继承制、以嫡统庶是其核心。中国古代婚姻为一夫多妻制,多妻中有一妻为嫡妻,嫡妻所生的子女为嫡子,长子为嫡长子。嫡妻以外的妻为庶妻,庶意为支、为卑,庶妻所生子女为庶子。也就是以嫡为尊,以庶为卑,嫡为正统,庶为旁支。这种亲缘关系在汉语中造就了“嫡传”、“嫡系”、“嫡党”等众多隐喻词汇来形容传承正统或者人与人之间关系亲密。法语社会受宗教信仰影响,普遍实行一夫一妻制,也就无嫡庶一说。法语“germain”一词,许多汉语词典将其译为“嫡亲的”,然而该词来源于拉丁语“germanus”, 现在法语中意义网络如下:
图1
但显然这三个含义都和汉语中的“嫡亲”一词有别。
当然,无论是自然因素还是人文因素,都存在偶然因素。偶然因素使民族隐喻显现出多彩的风格,也使民族性更加凸显。语言的形成是一个复杂的过程,是多重因素综合作用的结果,不是所有的传统观念都会形成隐喻词汇,在不同文化社会中有的观念对隐喻词汇发生了作用,有的却没有。
1.规约化与交往障碍的产生
喻义规约化使隐喻获得了稳定的喻义,这个过程要求成为喻体的文化要素须具备一定的广知性和共知性,这是文化团体形成集体认知的前提条件,也是喻义规约化的必要前提。如以社会风俗为喻体的隐喻就是典型的一类。风俗本身是人类在物质文化、精神文化和社会生活各方面的传统,是一种在长期历史发展中逐渐形成的社会现象和世代相传的文化现象,因此在文化团体中也就具备了广知性和共知性。汉语和法语中这一类的隐喻举不胜举。中国古人有送别时在路旁搭棚设宴的习惯。然而即使搭了千里的长棚,酒宴也终有散去的时候,于是就有了谚语“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宴席”,常用来喻指人不论相处如何愉快,有聚终有散。法国旧时习俗认为人如果没有脾脏奔跑的速度就会增加,以至于为了提高赛跑运动员的成绩就给这些运动员服用木贼(一种多年生草本蕨类植物)煎剂,认为人服用后脾脏会变干从而使奔跑速度加快。尽管现代医学已经证实这并不科学,但法语中仍然保留了这样的隐喻,“courir comme un(e) dératé(e)(跑得像切除脾脏的人一样快)”就是用来形容人跑得非常快。这些喻体在民族团体内部享有很高的认可度。喻义规约化还要求文化要素被公众广泛频繁地使用。这个过程主要通过口口相传和文字传播两种途径实现。口口相传速度快、范围广,而文字传播则更具稳定性,时间跨度也更大。现在我们仍然能在许多古代名家的作品中读到这些民族隐喻。普通大众和文人墨客的广泛参与,可以提高文化要素的广知性和共知性,是喻义规约化的重要途径。由此可见,喻义规约化可概括为认知度和认知渠道两个方面的问题。在认知度上要求达到广知性和共知性,在认知渠道上要求文化要素实现频繁使用。当喻义的认知度和认知渠道发展到一定程度时便形成了关于某一喻体的集体认知。
同时,喻义规约化的认知度和认知渠道也限定了隐喻认知的主体范围,在民族交往中形成障碍。民族隐喻中喻体文化要素的广知性和共知性只在一定的认知主体范围内有效,而喻体高频使用的主体也是集中在文化团体内部,一旦跨越这个限度,这些特性就不复存在了。其后果就是民族隐喻进入他语境后,与原有的认知体系出现断裂,不被新的认知主体接受。我们的思维同时存在于大脑和物质世界中。意义是两种世界知识和实际语境互动的结果。在交际时,说话者将编码在词汇中的规约化的认知语境激活以对应实际语境和听话者的需求。这一互动的结果就是话语。听话者将所说出的语言语境内化(internalizes),即在大脑中将其与他/她已有的规约化的认知语境匹配。对于理解内化的语言语境,重要的不是该语境实际上是什么,而是听话者认为它是什么。在跨文化交际中,隐喻民族性特征在语言语境内化的过程中由于不能与听话者已有的规约化的认知语境匹配,而无法实现内化。对于汉语和法语而言,民族隐喻的形成在漫长的历史中都是以本民族文化为基础的。我们与法语国家在地域上间隔较远,在历史、宗教、艺术、风俗、生活习惯上差别较大,历史上在发展中交集较少。在喻义规约化的过程中,汉语文化与法语文化形成了强烈的民族相对性。可以想象,法语社会没有嫡系传承的宗法传统,没有搭棚设宴送别的习惯,这些隐喻要在法语语境中得到接受具有相当的难度,反之亦然,这就形成了民族间文化交往的障碍。
2.汉法民族隐喻的相对差异
由于民族性是一种区别性特征,在比较研究中异质特征便成为民族隐喻的首要特征。民族性越强,异质特征就越明显。一般来讲,在充当喻体的各类文化要素中,诸如地理环境、生活实物、天气气象、空间时间等物质文化要素构成的隐喻文化共通性强,本体与喻体间联系的纽带易于辨识,而以宗教神话传说、风俗习惯、历史事实等精神文化要素为喻体的隐喻则异质性强,本体与喻体的联系抽象度高,不易辨识。
根据民族隐喻相对性程度,我们大致可将文化交往中的困境分为两种情况:文化语境的错位和缺失。首先是文化语境错位,即汉法两种文化社会对同一事物形成了不同的文化意象。“世界各族人看到同一客观现象,不同民族语言却给它‘刷上了不同的颜色’”*谢天振.《译介学》.南京:译林出版社,2013,第141页。。这类情况最多,也最复杂。如汉语中“麻”的隐喻,“麻”本是一种茎皮纤维植物,纤维麻需要经过处理才能用作织布原料,也就是需要将麻皮中的麻纤维一根根地剥离出来,形成一条条的细线,在剥离的时候需要仔细,否则会乱成一团,难以整理,由此引申出“纷乱”的含义。汉语中“心乱如麻”一词就是喻指心中烦乱无绪,像一团乱麻。而法语中“chanvre(麻,麻纤维)”,“lin(亚麻)”,也用来做麻绳、衣料等,是个常见词,但均没有此喻义。汉法社会也有类似的习俗,如在传统文化中都认为女性处于从属于男性的次要地位,汉语中有了“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这样的隐喻词汇,但法语文化中有这样的传统却没有出现这样的隐喻。有时,一个喻体往往可具备多种品质,但汉法文化社会对这些品质认识却有差异,形成的隐喻也就不同。如玫瑰的多重品质:花美、有刺,同时又是一种普通的花。《红楼梦》中贾琏形容尤三姐是“玫瑰花儿可爱,刺太扎手”,这个隐喻体现了前两种品质的文化认知,而第三种品质在汉语中却没有发展出固定喻义,但在法语中却有像“l’eau de rose(玫瑰花水)”这样的词,常用来比喻电影小说等平淡无奇,矫揉造作。
其二是文化语境缺失。这种情况多因为某种喻体在一方文化社会中缺失而引起。这样的喻体可以是真实存在的具体事物,也可以是抽象的精神产品。一般来讲,精神化程度越高、文化性越强、抽象度越高的词汇发生这种情况的几率越高。就拿神话传说中的动物隐喻来讲,汉法两种文化中的这些动物有着不同的名字、不同的品性、不同的故事,形成的文化意象无法对等。汉语中有“麒麟”*麒麟在汉语文化中被称为“四灵”(麒麟、龟、凤凰、龙)之首,象征祥瑞,是常用的隐喻词汇,其喻义常和子孙联系在一起,如“麒麟儿”,“麟子”、“麟儿”,指的是有出息的孩子,成语“麟子凤雏”比喻贵族子孙。,法语没有,法语中有“独角兽”*独角兽(licorne)传说的最早记载来自于希腊史学家克特西亚斯(Ctésias)(公元前423—401年)。在他的笔下独角兽生活在沼泽地带,独来独往,敏感怕人,以食草为生。到了中世纪,独角兽成为备受尊重的神兽,代表了纯洁和贞洁,是圣母玛利亚的一种象征。因为极为敏感,一般人难以靠近,只有处女才能接近它,驯养它,因此在法语中“la dame la licorne” (独角兽女子)比喻贞洁的女子。、“瘦牛”*“vaches maigres(瘦牛)”的隐喻用法源于《圣经》故事“约瑟解梦”,据《旧约·创世纪》记载,古埃及法老梦见从尼罗河中跑出来7头肥牛,又出来7头瘦牛,瘦牛把肥牛吃掉了,约瑟受神启告知7头肥牛是即将要经历的7个丰年,7头瘦牛是随后的7个荒年,需在丰年多做储备才能度过荒年。“瘦牛”的说法由此流行开来,并可以喻指物质或精神的缺乏。,汉语没有。也有的情况是,在汉法两种语言中有对应的词汇,但实际上指两种不同事物,例如汉语中的“龙”和法语的“dragon(龙)”指两种完全不同的东西。汉语中的龙是人们构想出来的一种图腾动物,融合了鹿、马、猪、牛、老鹰、鱼等动物的特点。据《说文解字》记载,龙“能幽,能明,能细,能巨,能短,能长。春分时而登天,秋分时而潜渊”*许慎(宋).同前,第341页。。因此“势若游龙”可以比喻气势恢宏、蜿蜒绵长的流动形态,“龙驹凤雏”可以比喻栋梁之才。而法语世界中的龙或以恐龙为原型,面目狰狞,是恶魔的象征。法语传说中凶恶的龙常用来看守财宝,“如果要获得一份宝藏,总是需要杀死看守它的恶龙。”因此龙常用来指凶恶的看守,如“endormir le dragon(让龙睡着)”就是指瞒过严格的监视,而“Ce concierge est un vrai dragon(这个看门人是只龙)”则指这个看门人很凶恶。文化语境缺失在历史隐喻中表现到了极致。以历史事实为喻体的隐喻最为特殊。由于历史事实的不可复制性,以历史事实为源头的隐喻是异质特征最明显的民族隐喻。如同世上没有两片相同的树叶,法语社会中的“凯撒”绝对不能和汉语社会中的任何帝王划上等号,汉语社会中“得陇望蜀”*“得陇望蜀”一词来自东汉初年光武帝刘秀使岑彭等率军攻打隗嚣所占的西城、上邽两地的历史事实,据载,在其给岑彭的信中说:“西城若下,便可带兵南击蜀虏。人苦不知足,既平陇,复望蜀。”后常成为惯用隐喻,比喻贪心不足之意。之战也没有在法语社会中发生过。
3.他语境中的解读
那么民族隐喻在他语境中能够被解读、最终被接受吗?隐喻理解在于喻义的明晰。对于民族隐喻而言,理解的过程就是隐喻联想与民族文化意象相合的过程。隐喻的基本要义是要实现由喻体到本体的语义迁移,而隐喻联想就是一种由此事物想到彼事物的心智活动。人类心智的共性可以帮助我们理解未知事物。他语境中的认知主体也可凭借已有的经验和话语背景来理解喻体,这对于物质文化要素形成的民族隐喻尤其奏效。《红楼梦》中刘姥姥一进荣国府时有这样一段描写:
刘姥姥只听见咯当咯当的响声,大有似打箩柜筛面的一般,不免东瞧西望的,忽见堂屋中柱子上挂着一个匣子,底下又坠着一个秤砣般一物,却不住的乱晃,刘姥姥心中想着:“这是什么爱物儿?有甚用呢?”正发呆时,只听得当的一声,又若金钟铜磬一般,不防倒唬的一展眼,接着又是一连八九下。(曹雪芹,《红楼梦》)
“金钟铜磬”的隐喻与中国古代人民的日常生活密切相关,钟和磬是古代铜制打击乐器,后来用来形容声音响亮,在汉语中早已形成了“宁撞金钟一下,不打破鼓三千”,“晨钟暮鼓”、“掩耳盗钟”等多种成语。法语读者的认知中没有这些文化意象,但理解起来也不无可能。首先文本本身给予了读者提示信息,像“响声”、“坠着”、“一声”这些词汇可以帮助读者确定听觉形象的喻义指向,联系文章背景读者并不会认为这里是形容颜色鲜亮或者其他什么特征。在李志华译本中将该词译为“une cloche d’or”和“un timbre bronze”,法语中的“cloche”和“timbre”与汉语中的钟、磬虽然不太一样,但都是响器,由此读者也能明白喻义所指。精神文化要素构成的民族隐喻在他语境中解读起来相对困难。宗教神话传说、历史事实或习俗形成了这些隐喻的源头,同时也限定了喻义的范围,喻义必从源头出发引申开去,而不能偏离这个源头。因此,这些词汇喻义与源头联系紧密。这类隐喻抽象度高,喻义与字面意差距较大。宋太祖灭南唐与妒忌*汉语中用“宋太祖灭南唐之意”形容人的妒忌心,该喻义源自于宋代开国皇帝赵匡胤的故事,赵匡胤本是南唐将领,觊觎皇权而消灭了旧主改朝换代,在这个过程中他的许多故事家喻户晓,如“黄袍加身”、“杯酒释兵权”等,其人格特征也被打上了妒忌、多疑的烙印。、西班牙的城堡与不可能实现的计划*法语用“btir des chteaux en Espagne(在西班牙修建城堡)”比喻不切实际,这是由于历史上法国西哥特人逃亡到西班牙进行了长达7个世纪的驱逐阿拉伯人的斗争,期间西班牙民不聊生,因此当时人们把去西班牙度假修建城堡别墅看做是天方夜谭。、翅膀里有铅弹与遭受沉重打击*法语用“avoir du plomb dans l’aile(翅膀里有铅弹)”喻指经受沉重的打击,身体或精神状态非常不好。这是由于古代狩猎的习惯,猎人们常常用铅做成铅弹来获取猎物。,从字面来看风马牛不相及。这类词汇的解读常需要译者采取灵活的翻译方式。有时需要直译加注解,有时需要意译,有时则直接点出喻义。
如果以获得喻义为最终目的,通过翻译,民族隐喻在他语境中是完全能够被解读的。但如果以民族交往为目的,民族隐喻在他语境中的解读仍然存在许多问题。在民族交往中,增进理解与文化传播相辅相成,同时也要求交往的便利与快捷。民族隐喻在他语境中的解读通常会出现这样的情况:A 直译:喻体不变,需要注解或说明喻义。B意译:1 取消隐喻,直接说明喻义。2 更换喻体(改变文化意象)。A能在最大程度上保留源语的风格,益于文化传播交流,但不利于理解,注解或说明喻义解决了理解的问题,但使交流过程复杂化,尤其在篇章翻译中干扰了读者的流畅阅读,降低了阅读速度,阅读体验质量下降。B分两种情况,第一种情况将原有的隐喻去掉,直接说明喻义,利于理解,原有语言文化风格尽失;第二种情况将源语喻体更换为目的语接受的新喻体,喻义不变,利于理解,但原有语言文化风格也同时失去。由此看来,A项和B项都不是完美方案。他语境中理想的民族隐喻解读状态应该是怎样的呢?直译有无可能在不需要注解或说明喻义的情况下就能被目的语读者接受呢?
民族隐喻交往障碍来源于喻体文化要素规约化过程中认知主体的有限性。随着人类认知的进步,民族隐喻也在不断发展。今天汉语和法语社会交往愈加频繁,彼此影响逐渐加深,认知主体视野拓宽,其有限性开始被击破。我们知道,读者对话语的解读取决于已有的经验,包括“读者从已阅读过的作品中获得的经验和知识、对不同的文学形式与技巧的熟悉程度,以及读者的主观条件,如政治经济地位、受教育水平、生活的经历和经验、艺术欣赏水平和趣味、个人的兴趣、爱好、性格和素质等”*乐黛云,叶朗,倪培耕.《世界诗学大辞典》.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1993,第378—379页。。经验积累不单指个人经验,也包括一代又一代读者的集体经验,“第一个读者的理解将在一代又一代的接受之链上被充实和丰富,一部作品的历史意义就是在这过程中得以确定,它的审美价值也是在这过程中得以证实”*姚斯(德),霍拉勃(美).《接受美学与接受理论》.周宁,金元浦译.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1987,第24—25页。。这些要素构成了读者视域,而“视域对于活动的人来说总是变化的”*汉斯-格奥格尔·伽达默尔(德).《真理与方法——哲学解释学的科学方法》.洪汉鼎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9,第391—392页。。伴随着社会发展与科技进步,人类交往范围扩大,获得异域经验的频率增多。人类社会愈发展、交往愈频繁,经验也就愈丰富,视域也愈开阔。民族隐喻在民族团体内部形成之后,一些喻体文化要素随着社会的变迁开始进入国际视野。这是一个漫长的发展过程。翻译行为、商贸活动、影视作品等对此都做出了贡献。现在许多读者都知道汉语中的龙与法语中的“dragon”是完全不同的两种动物。在早期的翻译作品中,负责任的译者总是要说明二者的区别。而现在许多法语读者都已经了解中国龙的隐喻义,并且通过图片、绘画、影视作品等直观感受到中国龙的形象,很多时候已经不再需要说明了。同样,中国读者不仅可以通过阅读,也可以通过旅行、各类媒体、博物馆等掌握更多更全的法语文化知识。当“César”、“chteau en Espagne”这些文化形象为中国读者接受之后,直译就变成了一种便捷有效的交流方式。人类视域拓宽,经验增加,认知水平随之提高。
人类经验和喻义规约化促成了民族隐喻的形成,其显著特征是具有相对性和文化性。相对性决定了比较研究对于民族隐喻的研究价值,没有比较,隐喻的民族性也就无从谈起。汉语和法语的强烈相对性使得隐喻的民族性凸显。同时民族隐喻也是民族文化在语言中的折射。民族的生活环境、历史发展、风俗习惯、生活方式、宗教信仰、价值取向等要素都可成为喻体的载体。由于在喻义规约化的过程中,认知度和认知渠道限定了民族内部隐喻认知的主体范围,在跨文化交往中便出现了障碍,在汉语和法语中重点表现为文化语境的错位和缺失。民族隐喻的形成是人类认知发展的产物,在跨文化交往中最终也需要借助认知的发展解决障碍。人类社会交往逐渐打破了原有经验范畴的局限,汉语和法语社团中将出现越来越多的拥有世界视域的读者,民族隐喻在他语境中的解读会更加便捷。在当今中国全面推行文化“走出去”战略的时代,法国及其他国家通过民族隐喻了解、认识、接受汉语及中国文化的进程将会加快。
陈建生,夏晓燕,姚尧.《认知词汇学》.北京:光明日报出版社,2011.
汉斯-格奥格尔·伽达默尔(德).《真理与方法——哲学解释学的科学方法》.洪汉鼎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9.
杭零.《法语中的中文借词》.法语学习,2006(6):18-20.
孔丘.《雍也》.论语诠解.刘宗志,高宏存编著.北京:研究出版社,2014.
乔姆斯基(美).《乔姆斯基语言哲学文选》.徐烈炯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2.
唐桂馨.《〈红楼梦〉隐喻词汇汉法对比与翻译研究》.上海外国语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5.
王守谦,金秀珍.《左传全译》.王凤珍译注.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90.
王寅.《认知语言学》.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7.
谢天振.《译介学》.南京:译林出版社,2013.
许慎(宋).《说文解字》.南京:凤凰出版社,2004
姚斯(德),霍拉勃(美).《接受美学与接受理论》.周宁,金元浦译.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1987.
乐黛云,叶朗,倪培耕.《世界诗学大辞典》.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1993.
朱熹(宋).《新刊四书五经集注》.北京:中国书店,1994.
Fontanier P.LesFiguresdudiscours, Paris:Flammarion, 1977.
Lakoff G., Johnson M.MetaphorsWeLiveBy.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80.
Lakoff G.《The Contemporary Theory of Metaphor》.In Andrew Ortony,MetaphorandThought, 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3:202-251.
Langacker R.W.《The Contextual Basis of Cognitive Semantics》.Nuyts J., Pederson E.(ed.).LanguageandConceptualization.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1997.
Sapir E.SelectedWritingofEdwardSapirinLanguage,Culture,andPersonality.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33.
Uneétudecomparativesurlamétaphoreenchinoisetenfrançais
Résumé:La métaphore est un fait accompli de la langue, fondé sur la culture accumulée dans l’histoire de la nation, et reflète sa vision particulière du monde, ses valeurs et sa manière cognitive.Dans une perspective comparative, les traits distinctifs nationaux de la métaphore entre le chinois et le français peuvent être pleinement pris en compte.C’est justement sur cette base que l’auteur analyse la formation, le développement et les caractéristiques de la métaphore dans chacune des deux langues, ainsi que son influence sur les échanges sino-français.
Motsclés: comparaison du chinois et du français ; métaphore ; conventionnalisme ; communication interculturelle
(作者信息:唐桂馨,西南民族大学外国语学院法语系讲师,博士,研究领域:语言学、翻译。)
① 本文系2017年西南民族大学中央高校基本科研基金项目“汉法比较研究视野中的民族隐喻”研究成果,项目编号:2017SZYQN42。
H0-06
A
1002-1434(2017)03-005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