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怡静
路易十四时期法国的文化政策(1661—1715)①
王怡静
国家干预文化事业发展的传统在法国由来已久。本文追根溯源,将研究目光锁定于17世纪法王路易十四统治下,即法国君主专制政权与古典主义在文学艺术领域达到巅峰这一特定历史时期,旨在探究该时期文化繁荣的表象下,王权直接干预文化艺术事业发展的各项举措,并加以分析,揭示其逐渐形成的文化政策的脉络,提出该特定时期文化领域相关政策制定的理论依据,即“堵”与“疏”相结合的理论,辨析该时期带有严重政治色彩的文化发展的实质及其和王权政府相互依存的紧密关系。
政治文化;审查制度;文化庇护;学院派运动;路易十四
17世纪法王路易十四统治时期政治实现高度集权化发展,而在文化领域,一个自上而下、密切服务于王权政府的文化管理体系也逐渐在我们眼前揭开了其神秘的面纱,既熟悉又陌生。熟悉的是,在21世纪的今天,我们仍然能在诸多现代国家的文化政策制定中重逢其昔日面容;陌生的是,在遥远的历史长河中,在一个与我们相距如此遥远的欧洲,文化第一次以极其庄重的姿态与政治产生了关联。法国文化在这一历史时期呈现空前的繁荣,与其“文化政策”有着怎样的关系呢?
王权政府的两大举措:防微杜渐形成严密监控体系,排堵于疏建立政府鼓励机制,奠定了法国独有的国家干预文化事业的强大基石,从而形成国家统制型文化政策,即以整齐划一的管理模式对文化领域实行集权式监管。学院派运动的兴起,使以贵族文化、外省文化为代表的文化百花齐放的16世纪走到了尽头;在王权的打压下,大众文化沦为异端邪说、魔鬼代言人的形象,多样性的文化发展观念遭到了毁灭性的打击。
从这一特殊的文化视角出发,我们可以重新审视“太阳王”时期光辉灿烂的文化表象下,统制型文化政策的执政理念渗透入各个领域的过程。一个单一的、由王室扶植建立的、权威学院保驾护航的,以及反映统治阶层理念及意志的精英文化体系由此建立并逐步展开。
书籍审查制度是一套在王权和教会协同作用下建立起来的复杂的行政管理体系。王权政府通过该制度规范和管理图书市场,消除影响政权稳固和有损王室权威的政治性图书或煽动性檄文在民间的传播;教会则主要从正统法国天主教教义出发,管控一切威胁宗教正统性和纯洁性的文字作品。
该制度以王权政府或教会享有颁布印刷及出版流通许可的特权为基础:图书发行商在出版发行任何一本图书之前,必须向审查部门提交该书样册。为了有效地对申请出版的图书内容进行过滤审查,图书审查员的队伍人数得到扩充,细化具体职能,建立起一套完善的监督体系。每一位图书审查员在仔细阅读待出版印刷的手稿后,须对书稿内容撰写一篇内容翔实的书面报告,向上呈报。此报告将作为评判该书能否获得印刷许可的官方书面材料。该举措说明了图书的出版发行在官方介入和庇护下逐渐开始形成了市场性的贸易垄断。
此外,由于印刷术的发展,当时多数印刷工厂采取作坊式生产,政府对其管理也呈现散乱的状态*Henri-Jean M.Livre, pouvoirs et société Paris au XVIIe siècle (1598—1701).T.2, Librairie Droz, 2000, p.679-680.,监控印刷出版工厂是建立和维护绝对君主专制制度下王权权威的当务之急。1666年10月,政府对拥有216台印刷机器的79家巴黎印刷工厂进行了清算。在对图书内容严格把关的同时,政府又清点和盘查了印刷工厂和书店,对文字生产领域进行重组和规约,以使社会单元按照集权的逻辑运转。
与此同时,政府也对巴黎的每家书店展开了清算及调查,下令市面上存留的书店只能向读者出售通过政府审查程序、获得官方认可出版发行的图书。这一举措取得了惊人的效果,在1667年短短一年间,巴黎的书店数量就减少了一半,从原来的72家缩减为36家*Minois G.Censure et culture sous l’Ancien Régime, Paris:Fayard, 1995, p.13.。通过限定作坊和书店数量和推行集中化管理,王权政府垄断了巴黎所有出版物的生产和销售,杜绝了巴黎印刷商出版秘密读物的可能性,将书店有可能成为传播煽动叛乱思潮的潜在危险扼杀于萌芽之中。
然而,对外省的印刷出版业清查工作则成为了审查清算工作中的薄弱一环,出现官商勾结、违法印刷和走私图书等状况。1667年3月5日*Cornette J.La France de la monarchie absolue 1610—1715, Paris:Société d’Editions scientifiques, 1997, p.319.,首位警察总监尼古拉·德·拉雷尼(Nicolas de la Reynie)上任,同年建立了监管书籍报刊的警察组织。这位总监“必须对所有违反政府规定的犯罪行为了如指掌,必须掌握印刷行业的所有规范,以及政府许可的图书商贩出售图书应遵循的规定条款。*Ibid.”
此外,尼古拉·德·拉雷尼不断扩大巴黎警察的工作范围:追捕那些散布宫廷花边轶事和国外时政小册子的撰写人;搜查巴黎各书店,没收和销毁那些未经官方许可就印刷出版的违禁图书,并定期向国王递交关于该打击行动的书面报告;驱散那些教授笛卡尔主义的知识分子小团体,使这些圈子的主持者在巴黎没有立足之地,只得投身于远离政治权力中心的大人物,诸如孔德亲王等大贵族身边以求得保护。
巴黎警察署自成立至1698年,共有15人被判监禁,2人被判终身苦役,6人被流放边远地区,还有3人被没收全部财产,12人被判处死刑,这其中包括5名印刷作坊主兼书商,7名所谓撰写异端邪说和散布自由思想的图书作者*Viala A.Naissance de l’écrivain, Paris, 1985, p.119.。法国历史学家罗贝尔·米桑布莱德(Robert Muchembled)在其著作《现代法国社会、文化及思想(16—18世纪)》中指出,由于王权及教会严厉打击走私图书的出版和销售,自1660年至1790年这一时期,关押在巴士底监狱中四分之一的囚犯为印刷厂主、书商、书贩以及图书行业的工人*Muchembled R.Société, cultures et mentalités dans la France moderne (XVIe-XVIIIe siècle), Paris, Armand Colin, 2003, p.152.。
综上所述,路易十四时期法国的出版发行业的活动呈现出向两个方面的分散发展。首先,从地理位置而言,巴黎成为印刷工厂和书店聚集的中心;其次,从经济角度而言,大量的财富都进入了那些取得官方许可、同王权和教会关系密切的图书商人的口袋。表1清晰地反映出路易十四亲政前后及其统治的前、中期,法国的出版发行业的活动趋势。一方面,由王权政府扶持的报刊杂志及为其工作的工人数量持续上升;而另一方面,旧行会制度下私人作坊和学徒数量则逐年递减。
表1 法国1644—1701年间报刊杂志、私人作坊及从业人员数量发展表*Grell C.Histoire intellectuelle et culturelle de la France du Grand Siècle (1654—1715), Paris:Nathan, 2000, p.84.
技工(Compagnons)学徒(Apprentis)16442579416662346916912147170133941
图书审查机制为确立高度集权化的文化样板提供了重要保障。王权政府希望通过书籍的传播,使得一种思想、言论和行动体系在全法国范围逐步确立,逐渐导致了一种文化政治化发展的结果。然而面对为数众多的通过伪造官方许可私下印刷的图书,以及外省书商与国外出版社可能存在的某些勾结,国家直接干预下的文化疏导工作随即在另一个平行领域展开。
君主庇护文化事业发展的传统由来已久。直到路易十四执政时期,王室庇护进入了一个新纪元,君主成为文化艺术事业的唯一赞助人。其影响是深远的,以至于在近代政治学研究中,学者们普遍认为王室赞助及庇护文化艺术事业是构成现代政府机构的主要特点之一*Kettering S.Patrons, Brokers, and Clients in Seventeenth-Century France, 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86, p.6.《political scientistes, consider patronage a characteristic of goverment.》。
一味禁止只能招致社会底层人民更多的不满,排“堵”于“疏”才是化解内部矛盾转移民众注意力的良策。由此,对“荣誉”的大肆渲染成为了该文化疏导策略的主要手段。荣誉,即国家荣誉、君主荣誉和个人荣誉。1662年,让·夏普兰(Jean Chapelain)*让·夏普兰(Jean Chapelain):法兰西学院最著名的学者之一、评论家,指出诗歌应为王权服务,语言要明晰、合理,创作要有规律。与当时负责文化事务的柯尔贝(Colbert)书信讨论“艺术应该为保存过往光辉事业而服务”*Grell C.op.cit.p.80.的首要职能。
1664年,夏普兰奉命着手编制一本囊括法国乃至欧洲各领域人才的年金名录,同年,首届颁奖仪式在国王路易十四的见证下庄严举行。根据法国历史学家弗朗索瓦·布吕什(François Bluche)在其著作《路易十四》中引用的数据,1664年,共计77 500里弗尔*里弗尔(法语:Livre tournois),法国的古代货币单位名称之一。又译作“锂”、“图尔锂”或“法镑”。里弗尔最初作为货币的重量单位,相当于一磅白银,约等于12盎司。被发放给了58位学者,其中外国人11位;1665年,65位奖助金获得者总共获得82 000里弗尔;1666年,有72位幸运儿获得了95 000里弗尔的奖金;奖金总数在1669年达到110 000里弗尔,后于1672年跌至86 000里弗尔,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在45 000里弗尔上下浮动;1690年,由于路易十四扩张领土的军事策略,法国王权政府的财政不堪战争的损耗,奖助金总额也在这一年跌至最低,为11 000里弗尔*Bluche F.Louis XIV, Paris, 1986, p.238.。在几十年中,王权政府赞助文化艺术事业共花去约170万里弗尔,相当于路易十三执政时期枢机主教黎世留用在该领域财政总数的三倍*Grell C.op.cit.p.103.。
与此同时,接受国家丰厚年金的御用作家们自然成为了王权的喉舌,投身为君主专制制度大唱赞歌的宣传队伍中。夏普兰在给荷兰学者海因修斯(Heinsuis)的信中就曾委婉地指出法国王权政府对于奖金受益人的期待:“君主慷慨无私,但他明白自己所做何事,并且绝不希望被人当作傻子。”*Cité par Burke Peter, Louis XIV, stratégies de la gloire, Paris:Seuil, 2007, p.63.史学家于贝尔·梅蒂维埃(Hubert Methivier)在其历史著作《路易十四的时代》中引用了这样一个例子:“柯尔贝取消了史学家梅泽雷(Mézeray)的奖金,因为他曾公开批评政府征收的人头税和盐税……”*Methivier H.Le Siècle de Louis XIV, Paris, 1950, p.111.
除年金之外,王权政府也向法国文人、学者及艺术家提供奖助金,为政府招募到近50位在各个艺术领域卓有建树的学者:前文所提史学家梅泽雷在失宠前曾获得4 000里弗尔的奖助金;夏普兰领取奖助金总数约3 000里弗尔;在这份名单中,人们还可以发现获得1 000里弗尔的莫里哀;剧作家拉辛的奖助金连年攀升,1664年获得600里弗尔,1668年1 200里弗尔,1670年1 500里弗尔……*Grell C.op.cit.p.105.
欲在国际舞台上宣传“”太阳王”的光辉形象,外国知识分子的作用是毋庸置疑的。夏普兰曾在书信中清楚地阐明王权政府的意图:“自愿自发的颂扬对于展示陛下之崇高是非常重要的。欲使颂扬看起来是自愿自发的,那么就需要它在自己国家以外的地方出版发行。”*Chapelain J.Lettres inédites, Genoa:P.Ciureanu, 1964, p.28.他还曾指示德国法学家赫尔曼·康灵(Herman Conring),称凡受到法国政府资助的外国学者、文人及艺术家都应该将法国君主的伟大名号写入他们各自的著作*Burke P.Louis XIV, stratégies de la gloire, Paris:Seuil, 2007, p.63.,甚至要求他们中的一人将其作品的题辞页中用“您能想到的、最崇敬的、最高尚的词语”*Chapelain J.op.cit.p.664.向法国君主致敬。
然而,年金和奖助金的发放并非一视同仁。作为冉森派教徒的亲近,著名的寓言作家拉封丹(La Fontaine)并不在这份受赠名单之列,只能依附于孔德大亲王的庇护,缺少了像拉辛、波舒哀(Bossuet)等那样大放异彩的机会。除此之外,受赞助人与那些“宫廷红人”私人关系的远近也决定着他们能够得到多少政府资助。如御用画家勒布朗(Le Brun)就是该时期宫廷中最具权势的画家,管理着皇家画院的运作。与勒布朗私交甚笃的版画雕刻家吉拉德·艾德林克(Gérard Edelinck)成为了御用版画师;雕刻家皮埃尔·麦吉丽(Pierre Mazeline)凭借与勒布朗的关系参与了凡尔赛宫的雕刻工作,享受政府年金。在对各时期和各国家王室庇护现象的研究中,人们发现欧洲现代君主利用不平等的方式发放王家资助,以达到建立一个强大集权政府的政治目的*Kettering S.Patrons, Brokers, and Clients in Seventeenth-Century France, 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86, p.150.《It has long been recognized that the monarchs of early modern Europe used the discriminatory ditribution of royal patronage to create strong central governments.》。
私人文化艺术庇护者在路易十四时代逐渐消失,一大批文人、艺术家失去了赖以生存的保障。将社会精英人才为王权政府所用,该政策的实施同时解决了两大考虑:在鼓励、嘉奖一部分人的同时,意味着监视反对者;在监督、指导知识的生产和各种文字表现形式的同时,竭力笼络人才,实现了将文化艺术事业为权力所用的政治目的。
当代政治学指出,与政权的合法性最息息相关的问题之一便是“合法性如何通过体制及程序表现出来”*Bera M., Lamy Y.Sociologie de la culture, Paris:Armand Colin, 2008, p.139.,即国家政权的合法性同其建立的长期稳定的官方机构有着紧密的联系。权力阶层凭借其特权建立起一系列官方支持的或行政或研究型机构,那么其权力存在的合理性自然也会通过为其服务的众多官方机构所设定的各种价值观导向汲取理论及物质的支撑。
路易十四统治时期的法国在知识、文学及艺术领域呈现出的矛盾景象,与自1660年至1680年间开展的国家财政支持下的“学院派运动”密切相关,而这景象却又典型地反映出高度集权政体下文化领域“一枝独秀”的发展方向,“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沦为了空中楼阁。
为将文化艺术事业全面、系统地置于为光耀君主形象、宣扬法国的宏伟事业中,各领域人才跳脱过去个人式的创作传统,在国家性质的官方机构的指导下,进行统一创作,由此建立起一个文化领域的“官僚主义化体系”*Burke P.Louis XIV, stratégies de la gloire, Paris:Seuil, 2007.p.67.。因此,法兰西学院(Académie française)应运而生。由法兰西学院主导的“学院派运动”将文化、艺术创作纳入国家机器的监管范畴,实现文化单一性,空前严厉地遏制在艺术、文学及科学方面呈现多样性发展的趋势。
学院派运动起于枢机主教黎塞留(Richelieu)执政时期。1635年,辅佐法王路易十三的黎塞留建立法兰西学院。法国历史学家丹尼尔·罗歇(Daniel Roche)这样评论道:“无疑,面对一个刚刚设立对书籍和新生报业审查制度的社会,建立法兰西学院的初衷更多地来自于对文字印刷品管理的需要……”*Roche D.Les Républicains des lettres.Gens de culture et Lumières au XVIIe siècle, Paris, 1988, p.159.从这个角度来说,法兰西学院的建立更多地带有政治色彩,它的运作同柯尔贝制定的文化疏导策略的第一支柱——图书审查制度协同作用,共同构成国家机器中不可缺少的一环。
从此,法兰西学院成为了依附于王权政治的第一座官方学术机构,在当时物质、文化分配极不平均的社会里推行及维持着在统治者看来必不可少的条条框框。法兰西学院的建立同王权政府的关系在议会法案的第一条及第二十二条中分别这样定义:“任何有违文化艺术庇护者(即君主)意愿的人均不能进入法兰西学院。”*《Personne ne sera reçu dans l’Académie qui ne soit agréable Monseigneur le Protecteur》 cité par Grell C.op.cit.p.93.“法兰西学院在商讨与政治及道德相关的议题时,必须同尊贵的王族、同政府、同国家的法律相一致。”*《Les matières politiques ou morales ne seront traitées dans l’Académie que conformément l’autorité du Prince, l’état du gouvernement et aux lois du royaume》, cité par Grell C.op.cit.p.93.
以法兰西学院为典范,王权政府进而展开了一系列以规范知识、艺术为目的的学院建设,带动大批同类机构的建立,并以同样的思路在各自领域运转,从而掀起了一场学院派运动:1661年,皇家舞蹈学院落成;1663年,皇家绘画与雕塑学院建立;同年建立金石与美文学院;1664年,在意大利罗马建立罗马法兰西学院;1666年,建成科学院;1671年,建成皇家建筑学院等*Minois G.Censure et culture sous l’Ancien Régime, Paris:Fayard, 1995, p.170.。王权政府经过深思熟虑而制定的持续数年的学院派运动计划恰如其分地诠释了其“毋庸置疑的对文化事务监管及统一的决心。”*Ibid.
1663年成立的“小学院”,即金石与美文学院是柯尔贝在学院派运动中迈出的第一步。*在柯尔贝的统筹规划下依次建立起来的众多学院各司其职,但这并不能称得上真正的“学院派运动”。只有其中的“小学院”并非专注于某个特殊的文化领域,而是起到了领头羊的作用,负责协调创作,处理文化事务,使各学院按照王权政府的意愿组织文学、艺术创作——一个类似今日“文化部”的机构初现雏形。这是学院派运动中最为重要的一步,即对各学院实施严格管控,将其紧紧聚拢于王权政府周围,作为其对外输出文化形象的有利武器。其核心由一个汇聚了各领域专家的委员会组成,以协调官方文学、艺术创作为首要目标。与其说这是一个官方的学术型研究机构,倒不如称之为“一个专门处理所有与文学相关事务的小型议会”*Kriegel B.L’Histoire l’ge classique, Paris:PUF, 1988, p.172.。
英国史学家彼特·伯格(Peter Burke)在其作品《制造路易十四》中打了一个形象的比喻,他将为君主塑造光辉传奇形象的小学院比作一间手工作坊,从这里源源不断地为全国输送有利于宣传国王崇高形象的作品。小学院的成员从大量素材中选择歌功颂德的主题,决定为赞美“太阳王”的美德而专门撰写箴言及碑铭,同时监督官方节日庆典的进行,为活动做文字记录。小学院同样肩负着塑造官方历史的任务,宫廷史官大力描绘辉煌时代国家繁荣昌盛的图景,从而逐渐远离客观史实,化历史为传奇,将传奇变成历史。
1666年,法兰西科学院(Académie des Sciences)建成。在谈到建立该科学院的构想时,1666年奥比涅克修道院院长在其名为《致陛下关于成立第二所学院》的演讲中恳请政府批准这一构想的实现。其论据支持主要建立在科学技术发展对民众思想及心理层面产生的可操控的影响上。
“在领导国家的技巧方面,科学不仅仅起到指导的作用,它同样为我们提供了使民众顺从君主的必要法则……因此开明君主通过支持本国科学技术的发展,可以悄无声息地为民众套上一副隐性的枷锁,而且那是一副镶着金边的美丽枷锁。民众为科学的光环所倾倒,丝毫感觉不到任何束缚的同时,却被牢牢地掌控,心甘情愿地沉浸于对国家的顺从之中……”*Grell C.op.cit.p.91.
此外,学院派运动的范围不仅仅局限于巴黎地区,1683年柯尔贝在致各地方总管的命令中指出:“我们在王国的所有行省中都要有这样或那样的文人学者致力于各自专业的研究,哪怕是为地方行省修著编年史,这就是我们期望达到的理想图景……”*Minois G.op.cit.p.172.学院派运动的地方化进程旨在将地方人才及知识引入巴黎,为君主服务,同时加强巴黎地区文化对各地方行省文化的控制,真正在全国建立统一的官方精英文化:1668年的阿尔、1674年的苏瓦松、1676年的冈城、1678年的阿维尼翁、1682年的尼姆、1694年的图卢兹、1669年的维勒弗朗什-伯若莱以及1700年的里昂都相继加入学院派运动的进程中*Grell C op.cit.p.222.。
通过对学院派运动的分析,我们不难发现,在当时社会,人们对文化多样性的思考还处于边缘化,文化的发展被统治阶层垄断。学院、研究机构扮演着多重角色,同时为科学、艺术、政治及社会服务。面对17世纪上半叶学者、文人星罗棋布地分散在社会各处的状态,学院的设立充分体现了知识分子希望将自己的力量凝聚起来,组织一个官方承认其权限的实体部门的愿望。这样的统制型政策以其规模之大、涉及面之广,堪称史无前例的路易十四统治下古典主义时代里真正的文化政策。然而,其单一化、以官方弘扬君主的高尚品格为目的、趋炎附势的发展,却使大众文化与社会精英文化中间形成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
然而,文化这样的发展状态同其本身开放、自由的内在性质产生矛盾,这就使得学院的运作机制也呈现出颇为矛盾的状态,一方面维持学院的正常运作需要依赖政府的扶植,另一方面艺术创作的繁荣景象需要艺术家们自由的思想及行动力。“学院为这群人提供了一个论资排辈的阶级社会……这群人所组成的小团体构成了整个社会文化艺术浓缩的中心,在这里不断上演着冲突,开放的意志与闭塞的现实之间的冲突……”*Roche D.《Sciences et pouvoirs dans la France du XVIIIe siècle.1666—1803》, Annales ESC, mai-juin 1974, p.741.这是十分容易理解的,因为“他们(院士们)赖以生存的能量来自于他们能够迎合国家意志的程度,他们必须接受政府布置的文化任务。如果他们想依附于政府谋求发展,那么必然以他们的独立性作为交换。年金、奖金,这些东西一点点使他们远离内心的自由。”*Burke P.op.cit.préface.
最后还需要补充一点,如果将“学院派运动”笼统归纳为“时代精英沦为政府喉舌”,这种结论未免有失偏颇。17世纪下半叶,是一个规则制定的时代,是一个体系化与理论化并行的时代。“学院派运动”中诞生的各个学院机构如同国家行政机构一般有着严密的等级和职能划分,它们除了引导一种主流文化、即精英文化在全国的普及之外,还密切关注着如何通过该文化表现君主的公众形象,如夏普兰负责文学、勒布朗负责绘画、贝洛(Charles Perrault)则专司建筑等。路易十四时期,君主通过整体运用学院机构监督下的各种文化载体百般呵护着他的荣耀,从而造就了一个时代的审美品位,使特定的文学和艺术主题广为流传,建立起体裁纯洁和以“方法”、“理性”、“真理”及“美”为追求的美学标准,成就了我们今天耳熟能详的古典主义时代。总而言之,借用彼特·伯格的一个比喻:众多官方扶持建立起来的学院机构承担了路易十四时代的“摄影”*Ibid.p.68.工作,他们将时代大事件透过艺术形式表现并保存下来,同时严密监督、指导文化和知识的生产、传播及接受过程。
在法王路易十四时代,艺术、文学、科学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集中化,成为构成绝对主义君主专制王权体系建设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肩负着推广君主及国家光辉形象的重要任务。国家统制型发展政策触及社会各个领域,在文化领域也掀起了一阵以“整齐划一、国家高度监管”为主要特色的文化疏导模式。
然而通过剖析路易十四执政时期的文化策略,透过光辉灿烂的文化表象,可以发现这是一种由官方扶持的精英文化,文化与政治存在着互相依存的关系,文化的表现形式也并非完全出自创作者本意,而是一种“带着镣铐舞蹈”、与大众文化分隔、受制于王权政治的上层文化。
综上所述,在路易十四时期,国家对知识和艺术生活实现了前所未有的系统性控制,政治与文化也达到了空前的结合。在文化艺术华美外衣的包装下,路易十四的个人形象也被推崇至极致。从当今政治社会学的角度反观,对执政者的“偶像崇拜”促进了“权力个人化”的发展,在一定时期内巩固了君主专制。在特定历史时期下,执政者意识到文化的政治作用,从而逐步将该时期的文化塑造成唯一的、政治性的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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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oche D.《Sciences et pouvoirs dans la France du XVIIIe siècle.1666-1803》, Annales ESC, mai-juin 1974.
Viala A.Naissancedel’écrivain.Paris:Ed.de Minuit, 1985.
L’interventiondel’EtatsurledéveloppementculturelsouslerègnedeLouisXIV(1661-1715)
Résumé:La France est un paysforte tradition interventionniste en matière de culture.Cela se manifeste notamment en France au XVIIesiècle sous le règne de Louis XIV, une époque historique où l’absolutisme rime avec la génération du classicisme.Dans l’intention de comprendre ce rayonnement culturel et de découvrir les stratégies du pouvoir royal dans le domaine culturel, nous allons dévoiler une politique culturelle entre l’étouffement et l’orientation, tout en schématisant la naissance d’une culturefort caractère politique, en analysant le lien intime entre la culture et le politique.
Motsclés: politique culturelle ; censure ; patronage culturel ; mouvement académique ; Louis XIV
(作者信息:王怡静,河海大学讲师,研究方向:法国文化。)
① 本文将研究范围确定于1661—1715年,是以路易十四亲政为起点,去世为终点。在摆脱马扎然主教的执政印记后,该时期的文化发展带有君主本人鲜明的个人色彩。故本文选择该时间范围,在此时间跨度中展开文化领域的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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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1002-1434(2017)03-0041-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