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波诗歌名作《醉舟》浅析
——“我”在《醉舟》中

2017-04-15 13:30郭晓岱
法语学习 2017年3期
关键词:兰波讲述者通灵

郭晓岱

兰波诗歌名作《醉舟》浅析
——“我”在《醉舟》中

郭晓岱

漫游与流浪,是诗人兰波短暂人生的永恒主题。诗歌《醉舟》以“我”为主人公,讲述了一场奇幻之旅。其中,“我”既是一个浪漫抒情的讲述者,也是致力于探索新的诗歌语言、发现新的诗歌世界的通灵人。当然,“我” 终究为“他人”,为客观诗歌而生——拥有崇高之爱,向往绝对的自由。但最终,“我”又清醒地意识到:“我”只是一艘脆弱的纸船,一艘远离了寄居着崇高自由的未知世界的小船,“我”无法避免地走向虚无。

我;旅行;通灵人;我即他人;兰波

“我”,单数第一人称代词,是“兰波诗歌当中使用频率最高的一个词,出现了不下600次,……是诗人对自我的发掘以及对自我的审视”*Claude Jeancolas, Le Dictionnaire Rimbaud, Paris:Balland, 1991, p.156.。在其代表作《醉舟》(LeBateauivre)中,“我”共出现24次,是兰波诗歌当中“我”出现次数最多的一首。“我”的频频出现,与《醉舟》的诗歌形式采用了百句完整的亚历山大体有关,但从另一个角度讲,它亦是后人理解兰波《醉舟》艺术特色和独特魅力的一条重要线索。

一、“我”——旅行的讲述者

在兰波的不少诗歌当中,“我”总是以一个讲述者的身份出现,《醉舟》亦如此。

“事实上,‘我’马上变成一个名词,他自己的名词。在叙述中,(……)‘我’不再是一个代词,而是名词中最好的名词。说‘我’,必然地将各种词义指向自己。这种带有自传性的延续能力,虚构地服从于一种清晰明了的演变,而且这种能力被视作命运的目标,赋予了时间意义。”*S/Z de Roland Barthes, Oeuvres complètes Tome II (1966—1973), Édition établie et présentée par Éric Marty, Paris:Éditions du Seuil, 1994, p.175.因此,《醉舟》中的“我”不能只是被视为一个功能性的代词主语,“我”既是诗歌旅行的讲述者,也是一段冒险故事的主角。而且在以“醉舟”口吻讲述的冒险之旅中,我们也可从中一窥兰波人生之旅中的痛苦与欢乐。

旅行,是兰波生命的永恒主题。他总是试图逃离他那令人窒息的家庭、“超级愚蠢的家乡”*《Ma ville natale est supérieurement idiote entre les petites villes de province...》 — lettre de Rimbaud Georges Izambard du 25 aot 1870, Arthur Rimbaud.Oeuvres complètes.Paris:Gallimard, 1972.p.238.,以及令人作呕的现实世界。在写《醉舟》之前,兰波就曾多次试图逃离家庭,但总是被迫回到原点。出发的念头萦绕在怀,促使兰波唯有赋诗,方可抒怀。而《醉舟》则恰好给了年轻的诗人一个舞台,将“我”渴望出发、在路上的炽热激情得以充分地宣泄。

醉舟LeBateauivre沿着沉沉的河水顺流而下,CommejedescendaisdesFleuvesimpassibles,我已感觉不到有纤夫引航:Jenemesentisplusguidéparleshaleurs:咿咿呀呀的红种人已把他们当成活靶,DesPeaux-Rougescriardslesavaientprispourcibles赤条条钉在彩色的旗杆上。Lesayantclouésnusauxpoteauxdecouleurs.

我已抛开所有的船队,J’étaisinsoucieuxdetousleséquipages,它满载弗拉芒小麦或英吉利棉花。Porteurdeblésflamandsoudecotonsanglais.当喧闹声和我的纤夫一同破碎Quandavecmeshaleursontfinicestapages河水便托着我漂流天涯。LesFleuvesm’ontlaissédescendreoùjevoulais.

……

...若是我渴慕欧洲之水,它只是Sijedésireuneeaud’Europe,c’estlaflache一片阴冷的碧潭,芬芳的黄昏后,Noireetfroideoùverslecrépusculeembaumé一个伤心的孩子跪蹲着放出一只

脆弱有如五月蝴蝶的轻舟。Unenfantaccroupipleindetristesse,lche

Unbateaufrêlecommeunpapillondemai.

噢,波浪,在你的疲惫之中起伏跌宕,Jenepuisplus,baignédevoslangueurs,lames,我已无力去强占运棉者的航道,Enleverleursillageauxporteursdecotons,无心再经受火焰与旗帜的荣光,Nitraverserl’orgueildesdrapeauxetdesflammes,也不想再穿过那怒目而视的浮桥。*王以培译.《兰波作品全集》.2011年11月第1版,第127—132页。Ni nager sous les yeux horribles des pontons!*Arthur Rimbaud.Poésie, Une saison en enfer, Illuminiations.Paris:Gallimard, 1999.p.122-126.

纵观《醉舟》全诗,“我”,抒情、浪漫,但却略显迷茫、沉重。正如诗人、评论家伊夫·博纳富瓦(Yves Bonnefoy)所说:“诚然,这已不是70年秋天那个满怀纯洁希望的古老的旅行者了。”*Yves Bonnefoy.Rimbaud.Paris:Seuil, 1983.p.39.这里的“我”,已是一个逃离家庭的老手,但是巴黎的“别处”却远非兰波美好的想象,残酷的现实粗暴地打碎了他天真的梦想。“我”希望成为别人,远离这些让人无法承受的痛苦。因此诗人选择变身为醉舟,用他丰富的想象力和神秘的通灵感,航行于诗歌的海洋,找寻那神圣的未知之地。

在《醉舟》里,“我”不仅是讲述者,同时也是这艘醉舟的代言人。“我”,在一系列动词时态,如未完成过去时、简单过去时、复合过去时,以及现在时的不断变幻下,走上了舞台。《醉舟》开篇“我顺流而下(je descendais)”用未完成过去时拉开了旅行的序幕。这说明“je descendais”是“我”经过深思熟虑之后的一番行动。接着,“我不再感觉到(je ne me sentis plus)”使用了简单过去时,“我”从摆脱了束缚的狂喜中冷静下来,宛如一位讲述他人故事的历史学家。“我无忧无虑(J’étais insoucieux)”、“我一直想(je voulais)”则是诗人对拥有自由的自由(liberté libre)梦想的坚持。

而“我飞奔(je courus)”中简单过去时的再一次使用,则是对诗人真实生活的回放。他已经多次从家乡夏尔维勒(Charleville)逃离,奔跑在去往巴黎的田间小路上,好似一位履风之人(homme aux semelles du vent)。但是,出发的平静立刻被接下来“我舞蹈(J’ai dansé), 我浸入(je me suis baigné)” 的复合过去时所打碎。正如语言学家埃米尔·本维尼斯特(Emile Benveniste)所说:“复合过去时,在过去的事件和现在之间构建了一种活生生的联系,回忆在这种联系中找到了位置……”*Emile Benveniste.Problèmes de Linguistique générale I.Paris:Gallimard, 1966.p.244.而这里的“我”,则被视为《醉舟》过去和现在之间的那种活生生联系的见证!

接下来,两个现在时的“我知道(je sais)”,则完全是一副年轻人的腔调,颇有些“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潇洒。这个勇气满满的少年诗人,渴望了解一切甚至“黑夜”、“龙卷风”,敢于直面人生中所有的不堪与艰难,为的就是找到心中的那个美好世界。可是,转而一个复合过去时的“我已知(j’ai su)”则又道尽了“而今识得愁滋味,却道天凉好个秋”的悲凉。

此后,又是一系列动词:以“我看见过(j’ai vu)”开始,其次为“我梦见过(j’ai rêvé)、 我追逐过(j’ai suivi)”,最后又以“我看见过(j’ai vu)”结束。无一例外,这些动词还是使用了复合过去时。“我”,这个讲述者,描绘了他在暗夜飞雪、骇浪惊涛的大海上的诗歌冒险。而且通过这个谵妄的冒险,“我”了解了“各种形式的爱、苦难和疯狂”,也“承受了无法言喻的折磨”。

在这期间,诗人调动了他“所有的信仰、所有超人的力量,将自己变成了所有人当中那个最高尚的病人、罪犯以及被诅咒者——至尊的圣人!因为,他到达了未知的世界!”*Arthur Rimbaud.op.cit., p.89.那么,这个未知的世界何时才能窥得一见呢?或许是在“晨曦(l’Aube)”时刻?晨曦,作为黑夜和白天的交界点,那么它是否也可被认为是过去和现在的神秘纽带呢?“激昂的晨曦(L’Aube exaltée)”,开启了讲述者“我”的一系列复合过去时的行动,之后,“沮丧的晨曦(Les Aubes navrantes)”又关闭了复合过去时的使用。至此,诗歌之旅仿若是一场惊人的时空之旅。

回到现实,“我后悔(Je regrette)”是此刻诗人内心真实的感受。而“我已哭得太多(j’ai trop pleuré)”则道出了一颗饱受希望与悔恨折磨的心!无奈,只能伴以一声长长的叹息!“我要去大海(j’aillela mer)”、“我渴望(Je désire)”,是目前“我”唯一的挣扎,而“我不再能够(Je ne puis plus)”,则彻底泄露了“我”所有的虚弱。“我”不能也不想接受这样的命运,可是路在何方呢?“我”不知道!这种尴尬正如诗人李白在《行路难》中所云“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

或许受这种情绪驱使,在《醉舟》里,兰波并没有使用将来时,只使用了一个表示将来的词“未来的能量(future vigueur)”。那么这个“未来的能量”是《流浪》里的“能量酒(un vin de vigueur)”吗?“我”是否会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这个能量之源中,期盼它帮“我”将所有的感官打乱(le dérèglement de tous les sens),从而抵达未知的世界呢?可是,“我”早已“通体崩裂,散向大海”,无力诠释这业已黯淡而未知的旅途!

由“我”讲述的《醉舟》故事结局,终成悬念。“我”放弃了“被判了刑的野心”,或者“我”在准备着一次新的出发?我们不得而知。但旅行永不停止!即便后来,兰波的诗歌之旅戛然而止,但他却用他的脚,继续着他的人生之旅,直到死亡。1891年11月9日,在死亡前一夜,兰波还在给航运公司经理写信(这是兰波最后一封未完成的信):“告诉我,几点钟我能够被送上船?”*Jean-Jacques Lefrère.Arthur Rimbaud.Paris:Fayard, 2001.p.1163.

综上,不难发现,“我”在《醉舟》中,忠实地扮演了诗歌旅行讲述者的角色,而且也通过这个化身为《醉舟》的“我”,让人看到了一个成长中的兰波,思考着的兰波,以及试图诠释自己人生的兰波。

二、“我”——通灵人

在《醉舟》中,“我”不仅是一个漫长旅行故事的讲述者,而且还肩负着要变身为通灵人的使命。这里的通灵人,指的是诗歌的通灵人。诗歌通灵人能善于通过新的视角,发掘出词语潜在的能量和活力。

通灵人,本指“能看到、预言将来,或者是被赋予了第二眼的人——光阴异端派,招魂术者,幻想者”*Le Grand Robert de la Langue Française, deuxième édition entièrement revue et enrichie par Alain Rey Tomme IX, Dictionnaire le Robert,1992.。但是兰波扩展了通灵人的含义。在这里,通灵人更多地被赋予了文学性,即诗人,其使命是能看到和感觉到别人所未知的东西。而《醉舟》,无疑是兰波探索通灵人理论的一次有意义的实践。1871年5月13日,兰波在给他的老师乔治·伊桑巴尔(Georges Izambard)的信中,系统地阐述了有关通灵人的想法:

“我想成为诗人,我的工作就是把自己变为通灵人:您一点都不理解,我几乎不会给您解释,就是通过打乱各种感官达到未知世界。”*Arthur Rimbaud.op.cit., p.84.

接着1871年5月15日,诗人在给伊桑巴尔的朋友保罗·德梅尼(Paul Demeny)的信中写道:

“想当诗人,首要研究关于他自身全部的学识;寻找其灵魂,并加以审视、体察、探究。一旦认识了自己的灵魂,就应去耕耘;(...)

我认为诗人应该是一个通灵者,使自己成为一个通灵者。

必须经历各种感觉的长期、广泛的、有意识的错轨,各种形式的错爱、痛苦和疯狂,诗人才能成为一个通灵者。”*王以培译.同上,第305页。

诗人的学识会受自身条件的影响而有所局限,因此,丰富学识就依赖于各种感官的错乱:所有的神经都应该被激活,所有的感觉都能够被打乱,但这种打乱是经过深思熟虑之后一种和谐的混乱。而且为了达到打乱各种感官的目的,还需要寻求外力的帮助,或许是“蓝酒(les vins bleus)”?因此,舟在兰波的笔下才会“醉”了!以“醉舟”的眼睛来看世界,和以往的世界大不相同,如:松开缆绳的半岛、狂喜的晨曦、披着人皮的猎豹、阳光的青苔、天蓝色的鼻涕、恒星的群岛、金色的鸟,等等。这个迷幻世界里的景色如此罕见,简直让人着迷!此刻的“我”是没有勇气拒绝这份美妙的沉醉的!

此外,“我已经看到了(j’ai vu)”在《醉舟》里反复地出现,这是“我”作为通灵人,在这次诗歌旅行中的一个重要的标志性行为。

“我看到了人以为看到的(Et j’ai vu quelquefois ce que l’homme a cru voir !)”。的确,有时,我们用眼睛所能看到的并不准确,因为我们会被这个程序化了的世界所蒙蔽,被动地接受其早已形成的秩序而不打算改变。但通灵人不会如此,他的视觉更远、更深。他所看到的是一个没有限度,一切亟需重新创造的世界。在那里,蕴藏着“无限的爱 (l’amour infini)”,需要“我”忍受着难以形容的痛苦与折磨,穿越茫茫大海,找到它。

“我看到了(j’ai vu)”什么其他的?是可怕的混沌:“大片的沼泽, 瀑布的深渊,火炭的苍穹”;一个未知的世界:“恒星的群岛,迷狂的苍天,成群的金鸟……”在这里,过去和未来交织在一起,创造出了一个闻所未闻的诗歌世界!

同样,在通灵人“我”的眼里,色彩也与以往有所不同,它打乱了长久以来人们用惯性的逻辑思维来理解颜色的意义。如果说在《奥菲利娅》(Ophélie)中,颜色还被局限在唤醒记忆的黑白相册里,那么在《醉舟》中,颜色被释放出来,充满了活力。“我”,用不同寻常的感觉来描绘色彩。蓝色成为《醉舟》想象世界的主打色,许多别样的色彩,诸如乳白色、 珍珠色和它调和在一起,让夜晚也有了变成绿色的可能。跳舞的磷在黄和绿中苏醒,各种神奇的色彩碰撞在一起,一并舞动着,散发出了异域的芳香。正如兰波在《元音》(Voyelles)里所说:“A 黑色, E 白色, I 红色, U 绿色, O 蓝色:元音, / 终有一天,我要道破你们的隐秘的身世。”*Arthur Rimbaud.op.cit., p.114.

“我”除了要发掘出颜色的潜能还要努力的工作:“创造出一种新的语言,这预示着一个全球的、通用语言的时代即将到来!”*Ibid.p.91.1871年5月15日,兰波在给德梅尼的信中还写道:“找到一种语言。(...) 这种语言将来自灵魂并为了灵魂,包容一切:芳香,音调和色彩,并通过思想的碰撞而放射光芒。”*王以培译,同上,第306页。灵魂之间要对话,不能托付给常规的语言,只能为它们找到一种新的语言。因此,“我”就要打破常规语言规则的限制和羁绊,如同普罗米修斯为人类盗取火种一样,兰波也想成为通灵人,为诗歌点燃新的光芒。只是在《醉舟》时,“我”还是一个年轻的通灵人,刚刚睁开一双不同寻常的眼睛,探寻着通往未知诗歌世界的语言小径。

兰波的通灵人观点,在接下来的一些诗集中得到了发展:《地狱一季》(UneSaisonenenfer)以及《灵光篇》(LesIlluminations又译《彩图集》 )。但同时兰波也感受到了一种危机,亦或者说这是通灵力的另一层需要:“我的目光迷惘,死气沉沉,以至于我遇见的人们,对我视而不见。”*王以培译,同上,第177页。“我看见了(j’ai vu)”但是“我”更需要“被看见(être vu)”。萨特曾说过个体的存在总是建构在他人的出现上。这或许能有助于我们理解为什么兰波强调“看见”与“被看见”,“看见”是通灵力,而“被看见”则意味着被证明了一种自身存在的价值。

可是如果“被看见”无法实现,那么,是否还有其他方式来证明自我的价值呢?或许通灵人会将自己变为他人——“我即他人”之后,“我看见了(j’ai vu)”, 但同时,又可“被看见(être vu)”,用他人的视角来审视、判断、证明自己吧!

三、“我”——他人

“我即他人(Je est un autre*Arthur Rimbaud.uvres complètes.Editions Gallimard, 1972.p.250.)。”该句主语“je”、系词“est”、表语“un autre”的句法,不完全符合法语语法规则。但是我们不能停留于字面的理解,因为,这是兰波的一个变形记。“我即他人”,他人即醉舟。

兰波在1871年5月15日写给德梅尼的信中提到:

“因为,我即他人。如果铜醒来,变成了号角,这不是它的错。这对我是显而易见的:我坐视我的思想在孵化:我凝视着它,倾听着它:我拉开琴弓:交响乐响彻在深处,或纵身一跃来到舞台上。”*Arthur Rimbaud.Poésie, Une saison en enfer, Illumintions.Editions Gallimard, 1999.p.88.

事实上,在“我即他人”这个句子中,“我”不再是主语,它已从原来的“我”中分离出来,等同于一个第三人称的“他人”,比如一艘醉舟。因此,和“我”搭配的动词变位是第三人称单数。正如本维尼斯特所讲:“‘第三人称’已经不再是一个‘人称’;甚至其有功能作用的动词形式,也在表达一种无人称,”*Emile Benveniste, op.cit., p.228.“我”等同于“他或它”,是一种非存在,期待着“他人”来填充、解释以及确认。

为什么“我”想成为他人呢?或许是出于摆脱束缚的需要。兰波曾在《精灵》(Génie)里这样写道:“梦寐以求的解放,对新的暴力和恩宠的反戈一击!”*王以培译,同上,第261页。“我”渴望把单调、悲伤、厌倦等等悉数卸给醉舟、天空以及大海!而这些重担压迫了兰波很久,哪怕是“七月的一记闷棍(un coup de trique de juillet )”也能将它敲碎。“哦,我的船体爆裂,哦,我散入大海 !”显然,生命之中无法承受如此重负!

既然“我”可以被他人、他物所替代、标注、确认,那么“我”又何尝不可以成为“另一个我”呢?生活的无趣及平庸引发了兰波对自身的厌倦,在一首被称作《醉舟》前传之《被窃的心》(LeCoeurvolé)中,这种厌恶的情绪达到了顶点。《被窃的心》写于兰波第三次逃往巴黎的行动失败,以及巴黎公社运动也宣告失败后。虽然,我们至今仍无从得知兰波是否参与了巴黎公社运动,但是能感受到,他期盼建立新社会的希望破灭了,他承认他的心被偷走了,只剩下了某种厌恶:

我忧郁的心在船尾流连,Mon triste cur bavela poupe...我的心被烟草覆盖:Mon cur est plein de caporal !

它们在我心里喷射着液汁,Ils y lancent des jets de soupe,我忧郁的心在船尾流连:*王以培译,同上,第90页。Mon triste cur bavela poupe...*Arthur Rimbaud, op.cit., p.84.…… ...

诗中,“我忧郁的心在船尾流连”不停地重复,很显然,这是对被征服、被剥夺了希望的“我”感到了极其的厌恶。

因此在《醉舟》中:“绿水浸入我的松木船壳 / 洗去我身上蓝色的酒污和呕吐的痕迹 / 冲散了铁锚和船舵。”*王以培译,同上,第128页。“我”希望被海水洗涤变成另一个纯净的“我”,直到《地狱一季》里,兰波还在自省:“我已迷失,我已厌倦,我并不纯洁。这是怎样的生命!”*王以培译,同上,第184页。

兰波这种对自身的厌恶,源自他童年起就有的孤独感。正如波德莱尔所说:“孤独感,从童年开始。尽管有家庭——而且身处伙伴们之间——却尤其感到宿命般永恒的孤独。”*Jean-Paul Sartre, Baudelaire, Page 19, Éditions Gallimard, 1975.对此,兰波亦有同感,在《不可能》(Impossible)中写道:“啊!我童年的生活,超凡、质朴,展开一条大路,比乞丐更无牵挂,没有故乡,没有朋友,却洋洋自得,这多傻——而我到现在才意识到!”*王以培译,同上,第198页。对诗人们来说,孤独感似乎就是一种宿命。波德莱尔曾想要重新考量这种孤独,“(……) 突然揭开他个体存在的面纱,让他认识到他是别人。但同时,在谦卑、怨恨和骄傲中他又承认、并重新估量了这种相异性。从此,在执拗的、令人抱歉的狂怒下,他让自己变成了一个他人……”*Jean-Paul Sartre.op.cit., p.20.受波德莱尔影响,兰波自视为爱的孤儿,梦想着走出爱的荒漠,并且渴望成为另一个“我”,被崇高神圣的爱(l’amour divin)眷顾,而不是那辛辣尖刻的爱(l’cre amour)!

此外,另一个“我”,还是一个不同寻常的“我”,只为创作出客观的诗歌而存在。在1871年5月13日,兰波给伊桑巴尔的信中写道:

“说到底,你们只能在你们的规则里看到主观的诗歌:(……) 可是你们将要完成的,却是你们自认为满意但却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想要做的诗歌,更没有考虑到你们的主观诗歌会是多么的可怕平庸。有一天我希望,——其他人亦如此,在你们的规则里,能看到客观的诗歌……”*Ibid., p.83.

如何区别主观诗歌和客观诗歌,索邦大学教授、《兰波》(Rimbaud)一书的作者皮埃尔·布吕奈尔(Pierre Brunel)解释道:“主观诗歌只是个体为了取悦自身的诗歌:(……)客观诗歌是个体为了超越自身所作或是创造的诗歌。”*Pierre Brunel.Rimbaud Projets et Réalisation.Éditions Champion, 1983.p.67.如果说,主观诗歌只是满足了个体的激情,那么,客观诗歌则是实现全人类的激情。正如,《兰波全集》 (uvrescomplètes)的主编安托万·亚当(Antoine Adam)曾评论道:“在兰波身上,一个人的解放,意味着所有人的解放。”因此为了解放,为了客观的诗歌,同时,为了凝炼出另一个“纯净的我(je-pur)”,兰波不辞辛苦,陶醉其中,享受到了常人难以理解的快乐。

此外,“我即他人”里的“他人”也可涵盖整个人类,或者范围更大一点到整个自然、宇宙。在《醉舟》里,“我”已然浸入大海,吮吸着群星的乳汁,刺破朱红的上苍。“我”溶于其中,化成一朵浪花,一片海,一颗星,一抹云天,“我”与自然(宇宙)合而为一。但宇宙万物有它自身的运行规律和伦理道德。“我”,因此也要受制于此。可是如果不想接受这些限制,那么,“我”自然无法与它们和谐相处。这也就是兰波为什么在《地狱一季》中写道:“我属于面对极刑而歌唱的种族;我不懂法律;也没有伦理道德,我是一个未开化的野蛮人……”*王以培译,同上,第178页。这个“未开化的野蛮人”一直渴望真正自由的自由,或许只有在诗歌里,或许也只有通过诗歌,“我”才能够回到理想的航道,寻找到自由的自由(liberté libre)——绝对的自由(liberté absolue)。

但是,真的有绝对的自由吗?庄子说:“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鲲变形成了鹏,貌似享受到了绝对的自由。但庄子却认为鹏的翅膀虽然足够大,但它还是要借助风的力量。同理,“我”变成了一艘船,一个通灵人,亦或“我即他人”,但其实,“我”终究还是要受限于他人、他物。自由,始终是有限而无望的。只有达到了“忘我(l’oubli de soi)”,即当鹏意识不到自己是一只鸟、以及风的存在时,才能在精神上享受到这种绝对的自由。

那么,《醉舟》里的“我”呢?“我”无法“忘我”,最终还是意识到自己只是一艘船,一艘脆弱的小纸船。在《醉舟》的结尾,“我”又变回那个“满心悲伤的小孩,跪在水边,放开一只脆弱的如同五月蝴蝶的小船”。“我”离所谓的未知之地——绝对的自由,始终遥遥无期,注定走向了虚无(le néant)。由此,我们或许可以理解,为什么《醉舟》的结局悲伤而黯淡!我们知道“我”从何处顺流而下,但却不知“我”去向何方?正因如此,兰波发出这样的感叹:“我将坠向虚无(je tomberai au néant)!”*Ibid., p.98.

结 语

《醉舟》回到了现实的港口,一切归于原位,旅行最终落幕变为虚无。貌似是首“失败”的诗歌,但它却绝非是常规意义上的“失败”,这种锤炼诗歌炼金术般的宝贵体验,使《醉舟》臻于另一种境界,并赋予其全新的诗歌美学价值,因而成为兰波最负盛名的代表作。

诚然,对于兰波,有人认为他是法国文学史上伟大的诗人。但是也有人认为,他只不过是一个在青春期躁动的少年,环绕在他身边的传说,让他被过高评价。

也许,这一切都无关紧要。正如一千个人眼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一样,一千个人的眼里也有一千个兰波。

“我的生活是一场盛宴(Ma vie était un festin)*Ibid., p.93.”,只是诗人丢了打开盛宴之门的钥匙!诗人对生活有多期许,现实就有多不堪!因此,在兰波诗歌中,无论是“我”、“出发”、还是“自由”的主题,其实也就更容易被理解和被接受了。

尽管如此,对于喜欢兰波的人来说,或许这些依旧是管中窥豹,冰山一角。更加立体、真实、全面的兰波,还没有浮出水面。

但这不重要,真正的生活,总是在别处!一百多年前,暗夜之中,兰波乘坐的小舟,遥望大海中的灯塔。那是一个闻所未闻、桃花源般的理想世界。

今天的我们,愈发向往这样的世界。那么就藉兰波的那艘小船,载着对自由自在的生活、对美好旅程的期许,扬帆起航,驶向蔚蓝如洗的辽阔海洋。

1.中文文献

兰波.《兰波作品全集》.王以培译.北京:作家出版社,2011.

2.外文文献

Barthes R.Oeuvrescomplètes, Tome I (1942—1956), Édition établie et présentée par Éric Marty.Paris:Éditions du Seuil, 1993.

Barthes R.Oeuvrescomplètes, Tome II (1966—1973), Édition établie et présentée par Éric Marty.Paris:Éditions du Seuil, 1994.

Barthes R.Mythologies.Paris:Éditions du Seuil, 1957.

Baudelaire C.LesFleursduMal, Édition établie par John E.Jackson, Préface d’Yves Bonnefoy.Paris:Librairie générale française, 1999.

Baudelaire C.OeuvrescompletesII, texte établi, présenté et annoté par Claude Pichois.Paris:Éditions Gallimard, 1976.

Benveniste E.Problèmes de Linguistique générale, I.Paris Éditions Gallimard, 1966.

Benveniste E.ProblèmesdeLinguistiquegénérale,II, Paris Éditions Gallimard, 1974.

Bonnefoy I.Rimbaud.Paris:Édition du Seuil, 1983.

Brunel P.Rimbaud,ProjetsetRéalisation.Paris:Éditions Champion, 1983.

Jeancolas C.LeDictionnaireRimbaud.Paris:Balland, 1991.

Lefrère J-J.ArthurRimbaud.Paris:Fayard, 2001.

Rimbaud A.Poésie,Unesaisonenenfer,Illuminations, Préface de René Char.Paris:Éditions Gallimard, 1999.

Rimbaud A.Oeuvrescomplètes, Édition établie, présentée et annotée par Antoine Adam.Paris:Éditions Gallimard, 1972.

Rimbaud A.PoésiesComplètes(1870—1872), Introduction, chronologie, bibliographie, notices et notes par Pierre Brunel.Paris:Le Livre de Poche, 1998.

Sartre J-P.Baudelaire.Paris:Éditions Gallimard, 1975.

《Je》dansLeBateauivre

Résumé:Le voyage ou l’errance est le grand sujet de la vie éphémère de Rimbaud.Il l’exprime dansLeBateauivreet ce poème est interprété par 《je》, le héros et le narrateur lyrique et romantique.《Je》 travaille aussise rendre voyant, qui a pour but d’exploiter une nouvelle langue, une nouvelle vision pour le monde poétique.Et 《je est un autre》, 《cet autre》 a la possibilté d’être un autre 《je》 purifié qui possède de l’amour divin, existe pour la poésie objective et cherche 《la liberté libre》 ! Mais, 《je》 est enfin conscient d’être un bateau fragile, qui est donc loin de l’inconnu où se trouve cette liberté divine et arrive inévitablement au néant.

Motsclés: je; voyage; voyant ; je est un autre; A.Rimbaud

(作者信息:郭晓岱,北京工业大学外国语学院讲师,硕士,研究领域:法国象征主义诗歌,尤其是兰波研究。)

I106.4

A

1002-1434(2017)03-0024-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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