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先泽
(桂林理工大学外国语学院,广西 桂林 541000)
电影《断背山》改编自同名短篇小说,讲述了20世纪70年代初,发生在一对美国牛仔——恩尼斯与杰克之间不被世俗所容的同性爱情故事。导演李安用他带有东方意蕴的导演手法将一个敏感且小众的故事娓娓道来,最大限度地获得了东西方观众在不同文化与性别取向下的认同与共鸣,并凭此片获得奥斯卡最佳导演奖。一部游离于主流意识形态下的小成本影片能取得这样的成功甚至连导演本人都感到意外。那么,这部吸引了无数观众、超越性别取向与文化差异得到审美快感的影片一定包含可以多重读解的话语慰藉。[1]本文将以《断背山》为文本,分析其创作特点。
“同性恋的认同涉及两个轴心:自我的发现和他人的注视。”[2]由此可知,身份认同包含自我认同和社会认同。其中,自我认同是指某种特定的解剖学性别的人,在性方面受到有同种解剖学性别的人的吸引,并对自己的这种倾向进行自我认知。社会认同是指某个群体的共同认识或认知。[2]而主流意识形态下的异性恋话语权威很大程度上在这两方面对同性恋者的身份认同进行了阻拦和隔断。恩尼斯代表的是自我认同的缺失,杰克代表的是自我认同和社会否定之间的矛盾冲突。
当今社会,尽管已有多国在同性恋婚姻合法化方面取得成功,但性观念保守甚至滞后的国家仍占据极大比例。以中国为例,李银河曾多次提出同性恋婚姻合法化提案,都没有获得批准。2001年,中国精神科将同性恋从疾病类别中剔除,但民间看法和主流思想仍然认为同性恋是一种病态,这种情况最集中地表现在学校、家庭、传媒等意识形态国家机器对意识的筛选和垄断。例如,在传媒界,广电总局担任着指定和规整社会规范的作用,而这种规范是由大多数人所在的立场(异性恋立场)决定的,是一种披着公正外衣的偏颇性,因此所有确定性的同性性镜头甚至性意味的影片都会被删减甚至禁止在院线上映。国家意识形态的否定使得社会认同缺失,而社会认同的缺失又反过来加固了国家意识形态,这就是问题的症结所在。
影片的故事背景是20世纪70年代的美国,那时的意识形态比如今的中国更为保守,“反同”意识不仅体现在思想上,更外化于行动上。恩尼斯小时候曾目睹两位同性恋者被打死,留下十分严重的心理阴影。他在得知杰克意外死亡的消息后,闪回了一段童年记忆的画面,这段闪回有两层意思,表层含义是由此来强调恩尼斯的童年阴影的严重性,连杰克意外死亡都能引发他的联想;深层含义是隐喻杰克死于“反同”人士的殴打。虽然导演没有明确表明这段闪回的意味,但是在那个年代,杰克的家人因其同性恋身份而感觉羞耻,进而隐瞒真相是很有可能的,故事发展的动力应该来自人物性格所赋予情节内在冲突的张力,若以一个特殊的意外事件来左右情节的发展,则是一个拙劣的编剧手法。杰克是自我认同与社会认同相抵触的牺牲品,他的死亡既表明了主流意识形态对个体的碾压,又激发了恩尼斯的自我认同,当恩尼斯对着那件血衣说“我发誓”的时候,他完成了个体意识的觉醒。
整部影片分为四部分,采用单线—双线—单线的循环,第一、四部分是单线叙事,第二、三部分是双线叙事,影片二元叙事的结构非常工整,从未出现过杰克和恩尼斯之外的第三视角。无论是在单线还是双线中,导演都选择了恩尼斯为第一视角,刻意模糊了杰克的线索。比如在双线叙事的第二部分和第三部分详写了恩尼斯的家庭生活,包括他和老婆的聚散离合、和酒吧侍女的情感纠纷以及他与女儿的互动,这些都刻画得十分详细。而杰克的家庭生活只有几场戏简单地说明,他和妻子之间的矛盾,他去找男妓的事情都是通过他和恩尼斯的对话才明确透露给了观众。导演甚至将杰克的死亡都做了虚化处理,由恩尼斯做出行动,从电话中得到杰克死亡的消息以继续叙事。在单线叙事的第一部分中,镜头跟随着恩尼斯寻找食物,镜头之外的杰克在做什么观众并不知道。两人分离时,李安用了三个短镜头来表现杰克,而用长镜头记录恩尼斯痛苦呕吐的过程和对路人的声嘶力竭,深入地刻画了人物极度痛苦的内心世界。
虚实结合的叙事结构首先使影片在结构上有了主次之分,“详略得当”的影片结构更加具有艺术之美,并使影片主题得以突出;其次,这种处理方式也和人物形象的设置有很大关系,相比于杰克的外显型性格,内隐的恩尼斯甚少通过语言或者行动展现内心,因此需要更多刻画来呈现人物形象,简单来说,就是“加戏”。导演选择将恩尼斯作为第一视角,以杰克的故事线索进行侧面叙事,以“实”引“虚”,以“虚”补“实”,在平衡结构的同时,也有力地控制了影片节奏和叙事张力,取得了不错的艺术效果。
史蒂文·斯皮尔伯格认为主人公的塑造是决定影片成功的因素。[3]《断背山》的主人公设置既挖掘了男性的共性,又彰显了人物的个性;既展示了同性之恋的不易,又书写了人性的挣扎与犹疑。这是影片超越国别与性取向群体取得成功的重要原因。
首先,很多电影一旦涉及同性关系的人物构建,便总是强弱分明。通常一个男性位于强势与主导地位,另一个男性则属于被保护与照顾的一方,无论是体力还是心灵都处于弱势,似乎扮演着传统男女关系中的女性角色。以《霸王别姬》《蓝宇》《春风沉醉的夜晚》为例,程蝶衣、蓝宇和王平三个角色的共性是阴柔、依赖性强、对爱情有着超常的执念,都遭遇了爱人的“背叛”,在书写“男子负心戏”母题的同时完成了类型电影人物构建的模式化。韩国电影《王的男人》更是将这种模式化的“女性特质”符号化。这种“性错位”式的角色设置成为此类型电影模式化与符号化的最大表征,又因为电影作为大众传媒的独特性使其成为异性恋群体对同性恋群体形成认知偏差、心理不适,甚至歧视与嘲弄态度的最大信息来源。《断背山》中主人公的人物设置则是两个男人味十足的男人。他们有力量,能吃苦;他们身体健壮,心灵坚强;他们劳作,打架,牛仔竞技。恩尼斯与杰克除了性取向为同性,其他特质与大众视角下的男性并无二致,换言之,他们符合大众对其男性的身份认同,这种设置手法很大程度上消弭了异性恋群体对同性恋群体不健康的既定认知,完成了以异性恋认同为主导的社会认同的第一步。另外,剖开同性恋情的外壳来解构文本,其核心主题为“理智与情感的冲突”或者“个人与社会的对立”。婚外情、现实对爱情的打击、亲情与爱情的抉择极具普世性。就如李安所说,他想表达的是所有人的爱情,无论是牛仔还是同性恋都只是故事所借用的表象。[4]这种刻意突出人性共通之处的方法,深入了人们最隐秘的内心,把人们为了生存而选择的痛苦、委屈描写得淋漓尽致,[1]这就完成了社会认同的第二步。“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座断背山”被指每个人都有同性恋倾向,笔者认为这是一种误读,李安想表达的是,每个人在主流意识形态下,为了生存或多或少都压抑和放弃过自己真正的欲望,正如恩尼斯的一句台词:“没有办法改变的事,就只能忍受。”
其次,影片采取了二元对立的人物性格塑造。恩尼斯的人物形象是内敛、稳重、现实主义的,杰克的人物形象是阳光、冲动、理想主义的。下山之际杰克的嘻嘻哈哈引来了恩尼斯的情绪暴怒,总是考虑家庭责任与社会眼光的恩尼斯也让杰克痛彻心扉地说“想戒掉他”。截然相反的两种性格成为二人矛盾冲突的来源。李安在塑造这两种典型性格时,除了营造戏剧冲突的需要,显然还蕴含了中国哲学在其中。恩尼斯身上投射出大部分中国人踏实、稳重、略带刻板的性格,他“一直吃豆子也行”的性格特点与他服从一切教条相对应,无论是社会的、父亲的,还是农场的。杰克则是李安心中最能代表中国文化中最高理想人物的人。林语堂认为,一个人有自由意识、放荡不羁的爱好和淡漠的态度,他什么都无所谓,才能深切热烈地享受人生。[5]杰克有争取爱情的自觉性、牛仔竞技的爱好和对家庭的淡漠态度,但他并非什么都无所谓,因此他才会被恩尼斯所限,也正是这种牵绊,才更加深了冲突的深刻性和文本的悲剧性,并由东西方文化的交融产生国别之间的情感共鸣。
影片视听语言的运用也蕴含着东方审美下的含蓄与诗意。这种含蓄与诗意首先体现在构图上,李安在影片中用大量空镜头倾尽心力地描绘了怀俄明州的广漠景色,广阔蔚蓝的天空,连绵起伏的山峦,遍布四野的羊群,营造出一个既远离都市世俗又不失男子血性的世外桃源。与壮阔自然对世俗的消解相对应,李安在展现人与环境的关系时采取了中国传统绘画中“留白”的构图技巧,将人物放置在画面一角,以自然的伟大反衬出人类的渺小,一虚一实,虚实相生,影片中的悠远韵味在中国传统美学的浸润下显得更加意味深长。
其次,影片主色调为冷色调,色彩作为一种表义符号,冷峻的色彩倾向和风格营造出一种压抑的气氛,也为之后的悲剧结局奠定了整体基调。导演更让色调参与叙事,杰克与恩尼斯关系进一步发展时,以火光作为有色光源使画面呈现暖色调,二人关系面临危机时,天气突变,狂风暴雨下阴冷的色调占据了银幕。
在镜头运用上,导演手法非常平实,多用长镜头。巴赞认为过多的蒙太奇会破坏影片的真实性,是“非电影化的”[6]。毫无疑问,镜头剪辑一定会代入创作者的主观情绪,李安回避了这一点,他尽量客观地记录主人公的感情而不多加评价,一是出于人道主义的尊重,这也是李安电影的一贯风格;二是许多反映同性恋的影片会着重描写异性恋群体对同性恋群体的迫害,以达到为同性恋群体维权的目的,而实际上却恰恰激发了异性恋群体想先为自己“维权”的逆反心理。李安刻意淡化了这一点,准确来说,他将这种“迫害”做成幕后戏,而将重心放在记录这段爱情上,以增强观众的同理心。与那些用力过猛的影片相比,这样的处理手法反而更能打动观众的心灵。《断背山》的原著故事描写的本就是一对一年只能见一次的爱人,导演在影片中更刻意减少了性爱镜头,用纪实感更强的长镜头展现细节、表达情绪,冷静细腻地讲述这段柏拉图似的爱情故事,镜头之间尽是东方式的婉约之美。
最后,导演采取了诸多含有象征意味的意象和道具,比如影片中的羊,在英文中,羊群有社会的意味,杰克和恩尼斯作为牧羊人一直游离于羊群之外,象征他们边缘人的身份。两人发生关系之后,羊群与别人的羊群混在了一起,隐喻着一种无秩序的诞生。李安还使用了中国文化里代表思念与纯净的月亮意象,每次杰克与恩尼斯在一起的时候,都是月圆之时,既象征了他们感情的纯净与美好,又暗含他们只有在互相拥有的时候才能感觉到生命的完整之意。
综上所述,《断背山》蕴藏着极大的情感张力和丰富的人文内涵,影片将个人欲望消解于时代洪流中的无力,责任与爱恋的交织,理智与情感的挣扎,东方审美与西方背景的交融完美地结合起来,以平实却多义的镜头语言将其发挥到了极致,在文本具备人文内涵的同时又兼顾了艺术价值,这正是本片取得巨大成功与广泛认可的重要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