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兴涛
(昆明学院人文学院)
大理地区现存碑刻有5000多通,少量为元以及之前的,多数是明清时期的,民国及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也有一些,是研究大理文化的珍贵资料。学界对大理碑刻的研究,主要关注点在政治、历史、人物;而研究大理女性的论著,多从人类学角度调查其生活现状,如对“莲池会”的田野调查,也有少数考察其文学创作的文章。本文选择明代碑刻,考察其命名方式,以窥大理女性生活之一豹,权作引玉。本文所据,主要为大理市文化丛书编辑委员会《大理市古碑存文录》(云南民族出版社1996年出版,下引本书只随文标注页码)。
姓名是一个人的社会符号,也是地位身份的象征,蕴含着社会及本人的观念,其在碑刻中的呈现可以帮助我们了解更多的社会真实。大理碑刻中的女性名称亦作如是观。
第一类,只言娘家之姓。首先是子孙后代立碑、撰碑时避讳。如正统八年(1443)《故土官舍人李公墓志铭》李敏“母宜人赵氏”。(127页)《故善士杨公墓铭》:“娶古氏。”(131页)《故考天水郡赵公墓》:“娶赵州天水郡苏家之子为室。”(202页)《杜善人同配赵氏墓》,考“妣张氏”。《李氏淑洁之墓》李氏讳善姐,字淑洁,云南大理府太和县人。父讳庸,任浙江布政司都事;母杨氏。《赵鉴之碑》:“母杨氏。”(212页)《明故董母赵氏墓志铭》董文澄:“母赵氏。”(263页)嘉靖元年《杨氏西园公墓志铭》:“翁先配杨氏……继配赵氏。”《明征仕郎杨翁孺人董氏合葬墓志铭》:“母为孟阳董千兵从女。”(323页)《处士福轩杨公墓志铭》,杨廷瑞“母赵氏”。(320—321页)《竹溪杨先生偕孺人尹氏合葬墓志铭》,杨德亨“母董孺人、祖母张太孺人”。(402页)还有个特例,《故善士杨公同妻赵氏墓志铭》云“祖妣赵氏”,谈到其母亲和妻子时则有名有姓。(184页)亦不乏墓主为女性者,仍只存其姓而无其他信息者。《田翁主讳笛字宗元室人何氏墓铭》:“何氏作邑赵白子坚其之女也,自幼妁适字之子笛也。”立碑者“夫王笛,男王英、王业”。(224页)
其次,墓主为夫妻关系时,这个最能看出当时男女地位。《张公墓志》:“娶杨氏。”(139页)《处士赵公同妻杜氏墓》,(赵帑)“配杜氏”,长子赵禄“娶主事杨禄之女”,次子只言娶董氏。(141页)《善士杨公墓志》:“公娶杨氏。”(142页)《故儒生杨武圹志铭》嬬配刘氏,性慈,连有妇道,勤内助,生子二人。(160页)《张公圹志铭》张福“配杨氏”。(162页)《书吏杨量同孺人李氏寿藏志》:“孺人李氏。”(170页)《杨禧墓志铭》,杨禧先娶田氏,再娶戴氏,继娶陶氏。(181页)《道明显密大师故考妣赵公王氏陈氏墓碑铭》:“助道王氏。”未提及陈氏。(195页)《成都府学训导杨君墓志铭》:“娶李氏。”(201页)《处士杨公同室李氏寿藏》,“先娶何氏早逝……继娶茂族李氏………娶神登根茂族女杨氏。”(210页)《处士张公暨室杜氏合葬墓志铭》:“娶杜氏……继娶赵氏。”(213页)《明故将仕郎医学正科段公府君之墓》,段显才“室冯氏”。(241页)《诰封杨杲之妻李氏碑》:“金吾前卫经历司收粮经历杨杲妻李氏。”(261页)《明故四川按察司佥事张公墓碑铭》,张云鹏,“配孺人李氏……侧室谭氏。”(276页)《检庵隐寿翁碑》:“配杨氏,继赵氏。……继段氏……继赵氏……继杨氏。”(277页)《明处士李公孺人张氏墓表》:“孺人张氏。”(291页)《明广东清远知县李公墓志铭》,李献忠“配阮氏……侧室杨氏”。(444页)《故怀远将军王公墓志铭》王勋“内阃张氏”。此类情况最多,说明女性地位确实低于男性,“配”“娶”既可用于原配,也适于侧室、继室;也用“室”“妻”标明关系。
第二类,有名有姓,甚至有字有号。首先,不避讳而直接点明祖辈女性姓氏者。《故善士尹公墓志铭》:“妣杨氏曰息。”(222—223页)《太孺人杨氏墓志铭》:“太孺人讳春,凤邑人杨大有之女,吾叔杨公恂之配也。”(327—328页)《明敕封文林郎史城杨公墓志铭》,杨士元“孺人何氏,讳汝玉”。(384页)《明封君杨公寿域暨孺人杨母墓铭》,封瑊“配孺人董氏金菊”。(441页)《善士杨公讳应同妻段氏春花玉碑铭》由其家僧杨成述并书:“父杨华严奴,母赵氏曰梅。”(225页)则母亲及妻子的姓名俱全。《明处士东圃赵君墓碣铭》,赵士云“继赵氏,字妙洁”。(355页)
其次,墓主为夫妻关系,或后代婚配时言明。《太原郡卜筮王公墓》“妻讳锦……景泰四年龙集癸酉十月良日,孝妻李氏,孝男王寿、王禄、王山谨竖。”(155—156页)则王公妻子李锦。《居士董公并妻杨氏墓志》:“娶城南木匠杨祜次女曰婢。”(137页)《处士尹公墓》,尹伦“聘张氏秋信”,尹坚“娶杨氏曰满”。(152—153页)《故善士尹公墓志铭》,尹山“配张氏曰梅……继娶杨氏曰好。”(222—223页)《李武公墓志铭》,李坚“配陈氏名园”。(180页)《赵公同室墓志铭》,赵贤“娶儒士杨英长女曰……后娶本乡杨女曰实”,其子赵钦“娶本村处士杨一郎爱女,曰员”。(97页)《故贞洁尹氏墓志铭》:“氏讳婢……子男三人……继室尹氏曰祯。”(226页)《明故旗英那公讳全墓志铭碑》:“偶配本村杨公讳秋之长女曰三姐,贞淑窈窕,懿德贤良,生一子……偕室本郡杨里长英之女曰冬姐。”《竹溪杨先生偕孺人尹氏合葬墓志铭》,杨德亨“孺人讳金凤”。(402页)《明段竹垣妻李氏墓志》:“孺人李氏,行二,讳算寿姐。”(294页)《董处士同妻寿藏铭》,董林“娶杨氏女姮”,董思敬“娶张氏白兰。”(167页)《明处士东圃赵君墓碣铭》,赵士云娶杨氏早卒,无出,“继赵氏,字妙洁”。(355页)
又次,大理地区自南诏始崇奉佛教,教派众多,尤以观音信仰为甚,女性命名时大多在姓与名间加入“观音”二字,以明其宗教信仰。《故善士杨公同妻赵氏墓志铭》,杨巨卿“娶市户令史赵通之女,名曰赵氏观音花。”(184页)《处士尹公墓》,祖父尹海“初娶同邑杨氏观音息……又聘同邑王氏观音锦。”父辈尹山“以善门张氏子香梅为偶”,尹寿“娶赵氏观音春”,尹禄“早娶杨氏观音鸣”(152—153页)《故善士杨宗墓》:“迎市上村老人王秋小女观音实。”(154页)《李土公同妻张氏观音梅墓志铭》:“妻张氏,讳观音梅。”(133页)《处士陇西郡李氏讳士公墓志》:“娶何氏讳观音殊。”(136页)《董处士同妻寿藏铭》,董成“娶杨观音鲁”。(167页)《杨善士墓志铭》:“配同郡杨氏观音桂。”(178—179页)《故处士杨公孺人阳氏墓志铭》,杨保“娶同郡杨氏观音贵,”其子“娶李氏观音桂。”(177页)
此外有药师信仰者,如《处士何公讳连墓志铭》:“妣何氏,讳药师贤……娶李氏,讳土公婢。”(168—169页)则可知何连母名何贤,妻子名李婢。而杨保“玄孙女普贤秀”,(177页)又是普贤崇拜者。《处士王公讳得春墓铭》:“配王禧之女,名曰华严满。”(249页)则其妻家为华严信仰。《处士王公讳得春墓铭》,次女“曰弥陀姐”,则又是弥陀信仰。《居士杨公墓志铭》云:“居士杨忠室人杨氏乐师鸣立。”(218—219页)立碑者为墓主之妻杨鸣,“乐师”者暂未判断出是信仰,还是职业。
复次,墓主为女性而存其姓名者,《萱堂寿藏记》:“惟萱堂赵氏,乃本里处士赵玄化奴之女,曰春柳,配本里长杨海男曰霖为妻。”(209页)
再次,墓主之女性子女也能在墓碑内呈现其姓名。《处士李公墓铭》:“女曰妙音娘,适陈瑾,是名门之子”。(214—215页)《居士杨公墓志铭》,杨平生女三,“三女、女春、妙春”;杨忠娶杨氏,“三子,长曰林,娶金姐;次曰茂,娶澜沧姐;次曰洪,娶春梅。生女五,长女妙英,次妙贞、女桂、女息、女玉”。(218—219页)则本族子女女性姓、名俱有,而媳妇则只存其名。《张公墓志铭》,张杰娶杨氏,“生二女:曰兰、曰住姐”。(228—229页)《明故将仕郎医学正科段公府君之墓》,段显才室冯氏,生子二女一“妙定”。(241页)《明故显考何公讳资同妣张氏墓碑》,何资娶以张氏二月女,“女一,曰六姐”。(64页)《故善人里长段公墓铭》:“女三人,曰凤……曰信……;曰三。”(207页)《故善人杨公墓志铭》:“女四人:曰圆,曰冬。曰在,曰五。……孙女六人,妙秋、妙春、妙姐、四姐、寿元、妙静。”(221页)《杨公同室张氏墓志之铭》,张茂春娶同乡张氏鸣宝,生“女则曰秋兰、曰四姐、曰五姐”。(234页)《尹公墓志铭》,尹文,“女三人:曰秋……曰云南……曰三姐”。(235页)《处士杨公夫妇合葬墓志铭》,长兄杨祯二女,“长妙奇,次妙贵”,而墓主杨禄仅曰“女一”。(246页)《名故处士李公墓志铭》,杨嵩娶杨氏讳观音修,“生女二人:曰女香……女满”。(247页)《处士王公讳得春墓铭》:“二女曰女蕊、曰弥陀姐。”(249页)《云川尹公及配墓志铭》,尹汉“生女五……次恺悌姐……次金潮姐”。(346页)《隐君升桥先生孺人李氏合葬墓志铭》,杨升桥“生女三人:曰增桂……曰应元……曰应满。”(400—401页)《南阳南部知县段公孺人张氏墓表》,段衮“女庆云……祥云”。(417页)《明养斋杨公暨配赵氏合葬墓志铭》,杨槚“女二:长坤顺,适母挨赵安国;次纯一,适庠生杨淑,琴瑟静好,比其佳婿也”。(420页)《明耆德北坪赵公寿圹孺人李氏幽宫志》,喜洲著姓赵端蒙“女三:曰淑联,适千户舍人闵让;曰淑闰,适椽史李霡;曰淑止,适郡庠弟子员杨奇遇”。(424页)《前宛平县令顺嵩李公墓志铭》,李嗣善“女三”,介绍其婚嫁却未言其名字,而“孙女一:兆麟,未许聘”(434页)则又明言其名。
第三类有姓无名或有名无姓。有姓无名者除了前述第一类之言娘家姓氏者,亦有墓主之子女不具其名者。其下又分有夫家之姓名而省者、夫家亦无姓名者、尚未婚配者、早夭者。
有夫家之姓名如《大明进武德将军韩公墓志》,韩政“女四:长适千户奚相,二适千户赵玺,三适生员钱森,四适千户陆采相”。(265—266页)《贞靖先生李公墓志》,李锐“女二人,一适杨万全,一适生员杨庆会而夭”。(296页)《检庵隐寿翁碑》,董公,“继杨氏,子□□,女适生员杨应春”。(277页)《北湖处士何公墓志》,何邦俊配张氏先公而卒,子一让周,娶邑人别驾卓泉公之女,女一适同闬百夫长杜鹏。(317页)《明总旗府君董公墓表》,大理世族董彦清:“女一,适李自元”。(282页)此外《明处士近江张君墓志铭》 《明处士董碧潭公墓志铭》《还初杨公暨配董氏合圹志铭》等,皆云有女几人,分别嫁给谁。此情形女性姓名有可能出现在男性家族墓中,故不写可以“互现”方式查知,然较一通墓碑中名姓俱全者自然地位低了些许。
夫家亦无姓名者,如《道明显密大师故考妣赵公王氏陈氏墓碑铭》:“女二人,皆适本郡俊族。”(195页)《大师陈公寿藏碑》,密教大师陈坚“女配名门之子”。(243页)《题处士杨公墓志》,杨子美“女曰善姐,亦配名家继续”。(257页)所谓“俊族”“名门”“名家”颇值得推敲。大致有如下三种情形:一则对方确实为当地望族,不需详细解释。二则虽在当地有些名气,但较女方还是略差,故不肯说。三则,其实并非名门俊秀之后,乃用托词掩饰。
尚未婚配者,如《处士杨公同室李氏寿藏》:“生女二,尚幼”。(210页)此情形亦有名字者,如前引《前宛平县令顺嵩李公墓志铭》之孙女兆麟。
早夭者,按照惯例是不能入家祠的,也极少在墓碑中出现。如《贞靖先生李公墓志》,李锐“女二人……一适生员杨庆会而夭”。
还有难以判断的,如《张孺人李氏墓志》:“二女。”(292页)未知其何故不言其女名字。
第四类,无姓无名。《处士赵公同妻杜氏墓》,墓主之父无官,本人美德不显,故云“娶某氏”。(141页)《张公圹志铭》,张福配杨氏,玉淑贞吉,生一子,“娶某氏”。(62页)大约此类男墓主既非名门望族,女家也仅仅是普通百姓甚至地位低下者,故而不书。另一种可能则是后人立碑,为避讳故。
现在可以对明代大理碑刻中女性命名情况做一些探讨性的总结。
第一,较之中原地区,大理女性地位略高。从其姓名在墓碑中的呈现可以看出,中原地区的女性在夫家墓主中极少出现自己姓名字号者,而大理女性则频频。
第二,以女性为墓主的不在少数,碑文以女性为主角,提供了大量信息,对其加以褒扬。
在同一墓碑中,长辈地位高于晚辈,说明受到中原地区文化影响,正室和原配地位一般情况下高于侧室、继配,但如无出,则未必。无论中原还是大理,不分白族还是其他民族,对子嗣的重视程度是一样的。
第三,大理女性命名方式体现出民族和宗教特色,如在姓名之间加信仰宗教名称,具体见前,一则见出白族对宗教的信仰程度,二则说明其信仰的多元与复杂。除名字中含“女”“姐”“婢”“坤”标明性别外,这与男性以“奴”“僮”为名对应,“坤”明显受到汉文化影响。
第四,以“妙”“善”“秀”“淑”“寿”“贞”“贵”“满”等为名,寄寓美好愿望,也体现时代对女性性格的要求。以“梅”“桂”“兰”为名,“桂”谐音“贵”也许受到汉文化影响,或者本人即为汉人。有姓名与字号者,有汉族也有白族,说明中原对当地社会文化的影响至深。
第五,女性命名方式有以春夏秋冬季节命名的,亦有以家庭或家族顺序命名者,说明农耕社会对时序和家庭的重视,女性也是家庭家族的财产重要组成部分。
第六,大理明代女性地位虽较中原略高,但较之当地男性依然处于被动地位。大量的只有夫家姓名而无女方姓名的墓碑证明了此点。大理地区仍然是男权社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