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居舟 龙怀新
(红河人民广播电台 红河州民族语译配中心)
哈尼族是一个数量庞大、支系众多、村落云集的民族,用自己独特的语言,创造并传承了几千年甚至上万年文明进程中的文化传统。一个历史文化悠久的民族,一个古老博大精深的民族,其语言为什么突然出现代际断层,是什么原因使其语言活力出现衰退?哈尼语言怎么衰变?衰变了哪些?遏制衰变方法都有哪些?这些都是本文关注的问题。
哈尼族是云南省特有的民族之一。主要聚居在红河州元阳、红河、绿春和金平4个县以及玉溪市的元江、新平,普洱市的墨江、江城、景东、镇沅、澜沧和西双版纳州景洪、勐海和勐腊等10个市县区。此外,少数哈尼族人口散居于建水、石屏、思茅、孟连、景谷、玉溪、峨山、易门、通海、双柏、晋宁、禄劝等市县区。2010年全国第六次人口普查数据显示,国内哈尼族人口163万,名列云南省少数民族人口总数第二位,包括在境外缅甸、越南、老挝以及泰国居住的总数不低于50万人口的哈尼族,现在世界上的哈尼族人口总数超过了200万。据说在全世界超过百万以上的前100个民族大家庭里,哈尼族人口还排在靠前一些的位置。因此可以说,哈尼族是人口众多的民族之一,哈尼族居住的范围至少在上万平方公里以上,所以堪称幅员辽阔。
就是这么一个数量庞大、支系众多、村落云集的民族,用自己独特的语言,创造并传承了几千年甚至上万年文明进程中的文化传统。这些广泛的哈尼族村落和哈尼族家庭,一直以来都是哈尼族语言传承自然天成的内部环境;此外,地球的每一个角落都可以是哈尼语传承的外部环境。但是,只有哈尼族村落的内部环境,才是稳定传承哈尼语得天独厚的乐园,没有哈尼族村落的外部环境只是哈尼语传承的补充,而且这些没有哈尼族村落的环境,必须要有懂得哈尼语的人,才有可能在人际交往或语言使用场合中操用哈尼语言。
从严格意义上讲,哈尼族语言传承的条件由这么三个要素构成:第一是哈尼族村落,第二是哈尼族家庭,第三是村里人以及家庭成员稳定使用哈尼语。其中村里人以及家庭成员稳定使用哈尼语最为重要,这个要素是必须有的,另外两个要素是为这个要素服务的,同时也是这个要素的基础条件。可以这么说,凡是熟习哈尼语的人都可以传承和推广哈尼语言,熟练掌握哈尼语言是传承和推广哈尼语言的充要条件。这个充要条件的意思就是指构成事物的充分理由,而且又是必要的理由。这就是说,要传承哈尼语只要熟练掌握哈尼语这一个条件就充分了,也就足够了,而且是必须熟习哈尼语才能够传承哈尼语。简言之,任何人,当且仅当熟练哈尼语的时候,就可以成为哈尼语的传承者。
话虽这么说,传承语言并不是一个孤立的事情,一个人或几个人是很难将语言传承下去的,而且语言传承,不仅要传承语言外在的表象,而且要传承语言内在的本质,即不能仅仅只会简单讲某种语言,还会运用这种语言进行深度交际,能说会写,还要能说会唱,要把这种语言所承载的文化传承并使之发扬光大,这也是语言传承与语言习得的差别所在。相比较而言,语言习得是语言使用的初级阶段,语言传承则是语言使用的高级阶段。
归根结底,哈尼族语言的使用和传承基本上界定在族内交往上。当然了,在族际交往中,只要双方都会讲哈尼语,则族际间交往也有使用哈尼语的情况出现。经常与哈尼族打交道,并与哈尼族共处一个区域的民族,如彝族、瑶族、拉祜族苦聪人以及傣族等,都或多或少会讲哈尼语,有的讲得还很好,比如绿春县平河乡略玛村委会龙央村民小组以及谭山村民小组的瑶族,成人后,几乎全民都会讲哈尼语。除了经常与哈尼族打交道的这些少数民族之外,与哈尼族联姻或经常跟哈尼族村社打交道的部分汉族也会讲哈尼语,现在也有部分国际友人通过哈尼文学习哈尼语。但这些并不是使用哈尼语的主流,更不是传承哈尼语的主体。使用哈尼语的主流以及传承哈尼语的主体始终是在哈尼族内部的交际里形成的,形成于每一天都在使用着哈尼语的哈尼族人群之中。
现代社会已进入了电子时代和信息时代,互联网使地球变成了一个村子,使全球经济形成了一体化的格局,强势文化逐步取代弱势文化,强势语言逐渐取代弱势语言已经成为一种无法抗拒的潮流。在这个时代背景下,哈尼族语言的衰变不再是危言耸听,不再是克里空,不再是捕风捉影的无稽之谈了。
表面上看来,哈尼族语言似乎能够与时俱进,在广大的哈尼族地区呈现出旺盛的生机与活力,有些地方甚至活力还四射,部分外民族也以会说哈尼语为荣,觉得学会哈尼语是一件既有现实意义又有历史意义的事情,有的还作为一种谋生的本领来学习哈尼语。比如,绿春县的瑶族和苦聪人就是把学会哈尼语当作一种本事,有的商人也把学会哈尼语作为与哈尼人做生意的情感筹码。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来,尤其是改革开放近40年来,国内还培养出一部分哈尼族的语言专家和学者,比如,中央民族大学的李泽然博士,他出版了《哈尼语言研究》和《哈尼语词汇学》;玉溪师院的白碧波教授,他出版了《英语与哈尼语词典》以及《哈尼语语义分析》;云南民族出版社的杨羊就编审,他出版了《哈尼语言文化论》等。还有一部分国际友人,对哈尼族充满了浓厚的兴趣,陆续有人深入哈尼族村寨,特意来学习哈尼族的语言。比如美籍华人梁明刚夫妇及其子女,韩国女士李贞美,日本学者稻村务先生以及在读博士村上惠女士,已故的美国人类学家保罗·路易斯先生,瑞典学者溜·格索博士等,他(她)们都倾注了许多时间和精力来学习哈尼语。有的还成为研究哈尼语文的专家,如保罗·路易斯,与中国的哈尼语专家白碧波老师合作,在国外出版过《哈尼语与英语词典》《哈尼族民间故事》等书籍;李贞美还曾资助过出版经费,在云南民族出版社出版了汉语与哈尼文对照的《哈尼族民间故事第六辑》,并通过学习哈尼文,学会了哈尼语,还会翻译哈尼语与汉语对照出版的一些通俗读物;有的通过学习哈尼语的词汇,来撰写自己的硕士论文,如村上惠,她的硕士毕业论文题目是《从哈尼语词汇看哈尼族对事物的认知方法》,等等。这些成绩的取得,对于哈尼语的保护和传承起到了积极的促进作用。这里,特别要强调一下,中华人民共和国创制的哈尼文,对于保护和传承哈尼族的语言文化发挥了无可替代的重要作用。关于此,详见拙作《哈尼文在民族语媒体传播中的功能》,载玉溪师院与澳大利亚拉特罗布大学联合出版的《族群记忆与传承》一书。
是的,哈尼族语言从表面上看,从使用着的角度看,还算热热闹闹,看不出有什么衰变或者萎缩的迹象。但是,我们要清醒,我们要从骨子里看,从运用层面上,从所传承的文化内容上,从深层次看,哈尼族语言已经发生了深刻的变化。如果你是20世纪70年代之前出生并成长于哈尼山寨的熟悉哈尼语的哈尼人,那么无论现在你身在何处,只要回到你出生的哈尼族村寨,设身处地去调查、去感知、去辨别,从20个世纪60年代开始,哈尼族语言已经露出了衰退的迹象,哈尼语言开始出现衰变的状况,哈尼语言的使用情况正在发生着深刻的变化,而且是前所未有的变化。集中表现在以下六个方面。
第一,哈尼语传承的文化内容发生着深刻的变化。现在讲的哈尼语跟20世纪的哈尼语,表面上看好像是一个样,语音上没有太多变化,语法上变化也不明显,只是在词汇上,呈现出汉语借词增多的趋势,语言使用上的逻辑和修辞情况,依据各人对语言运用能力的不同而呈现形态万千的言语差异。实质上看,现在使用的哈尼语所传承的文化内容,只是保留了哈尼母语的外壳而已,哈尼母语的内核已经变质了,今非昔比,面目全非了。
过去的哈尼语言,更多的是承载和传习哈尼族的习俗文化,主要传承的是哈尼族内部环境里的生产生活常识,父母用哈尼语教育子女做人处世的道理,歌手在酒桌上引吭高歌的是哈尼族传统的习俗民歌,在山野里演唱的是传统的哈尼族情歌与山歌。笔者之一是绿春县城东郊的哈尼山寨坡头村生长的哈尼人,出生于1965年9月22日,在孩提时代,即20世纪70年代,在我们的村寨里,还赶上了运用母语说唱哈尼族传统民歌的“最后一趟末班车”。那时候我们将近200户人家的哈尼寨子,很少有人会说汉语,一旦来了只会讲汉语的外人时,要请人翻译。村里能够充当翻译汉语与哈尼语的人就只有一个,他叫白金明,初中学历,是笔者堂哥,后来参加小学老师录用考试,得全县第一名,任过几年小学教师,由于酷爱搜集整理哈尼族民间文学,后被调进县文化馆工作到退休,出版过《白金明哈尼族童话故事选》《都玛简收》等哈尼族民间文艺书籍。
笔者见过并聆听过,比我们略大的哥哥姐姐们在月夜里情意绵绵的情歌对唱;在传统的婚礼场所,歌手演唱传统的哈尼族婚嫁歌;在新房竣工的酒宴上,歌手演唱传统的哈尼族贺新房民歌;在庄重肃穆的葬礼上,哈尼妇女凄艳委婉的哭丧歌;在夜晚的村寨周围万年青树下,听故事能手讲述极具生活哲理的哈尼族民间故事;笔者还特别爱听父亲讲的故事,如《太阳月亮的故事》(Naolma Ba’la e dudaq哈尼文,下同)、《阿左和阿耶的故事》(Aqzoq Aqyeil e dudaq)、《老毛人的故事》(Miaoqlao Miaollao aqma e dudaq)、《鸡窝星的故事》(Hama ssaqzeq e dudaq)、《基表阿罗的故事》(Zilbiav Alloq e dudaq)和《孤儿的故事》(Molcyuq cyuqssaq e dudaq)等等。这些无文字的哈尼族口传文化,是哈尼祖先一代传一代留下来的,是留给子孙后代的精神文化遗产,不仅不能让它失传,而且应该让它发扬光大。
现在的哈尼语言,虽然表面上还是感觉跟过去讲的哈尼语是一个模样,但是所传承的内容已经彻底改变了。没有了传统文化的踪影,没有了酒桌上传承的传统民歌,没有了山野里的情歌与山歌,再也听不见那些生动有趣的哈尼族民间故事了,从年轻的哈尼父母口里很难听得到教育儿女的哈尼朵阿玛,即哈尼族的格言、俚语、俗语以及谚语、歇后语等等。诸多哈尼族语言所承载的哈尼族传统文化的精华,眼睁睁地从我们的耳际消失,在汹涌澎湃的外来文化冲击下让位了!
第二,哈尼语从词汇上逐步动摇,从数词、亲属称谓、抽象概念以及新词术语等方面逐步向汉语倾斜。阔别绿春50年之后,2011年秋天,哈尼文字的创制者戴庆厦老师带着一批博士生率队到绿春调查哈尼语的使用现状及其演变,笔者之一也有幸成为其中的成员,全程参与了这次调查与撰写文章的活动。他很快就捕捉到了哈尼语数词衰变的事实,即现今绿春县城周边6岁到19岁这个年龄段的哈尼族青少年,已经说不上几个哈尼语的数词了。我们到选点的哈尼寨子坡头、大寨、广吗以及在县城街道上,有意识地问了有代表性的哈尼族青少年,他(她)们有的不会用哈尼语数数了,少则数到qiq,niq,saol,即1、2、3,多则数到qiq,niq,saol,yuvq,ngavq,kuvq,即1、2、3、4、5、6,之后就只能说汉语数词了,更不会讲、不会用哈尼语数词的ceil,yal,taol,mil即十位、百位、千位以及万位及其以上的数词了。比如,让坡头村2000年出生的白元昊用哈尼语说一说“我家有六个人”这句话,他只会说“Nga qovq col luq gof jol”,而不会说“Nga qovq col kuvq hhaq jol”。哈尼人所使用的电话号码那就更甭说了,都转用了清一色的汉语数词,还有甚者,连最起码的数钞票也全部汉化了,不会使用自己本民族固有的qiq biav,qiq haoq,qiq zao,即1元1角1分等货币概念了。可以说现在多数地区的哈尼族的数词全部动摇,基本上转用汉语数词来替代原有的哈尼语数词。
我们曾用哈尼语问过村里的老中青少哈尼人:Nol alhuvq halmiav huvq biao al laq?即“你有多大年龄了?”中年人和老年人基本上能用哈尼语回答,而青少年则大部分用汉语借词来回答我他的年龄数词和量词。如:Ngal salsiiqwu syuf biao al.或Ngal siiq’eif syuf biao al.即“我满三十五岁了”或“我满十二岁了”。其中的“三十五岁”以及“十二岁”直接借用汉语数量词。
究其数词普遍转用汉语的原因,其一是汉语数词好说,而且通用,哈尼语数词难说,又不通用;其二是没有人推行哈尼语数词的使用,即使有人推行也觉得别扭而自动放弃。比如说笔者之一的手机号码18787352687,如果不用汉语来说,用哈尼语来说,即qiq xeivq siivq xeivq siivq saol ngavq niq kuvq xeivq siivq,说顺口了,本来也好说,但是由于多数人都转用汉语说了,就你一个人坚持用哈尼语来说,最后没人愿意接受,你也只好作罢,只好到此为止,不得不改用哈尼语数词了。
除了数词以及跟数词走的部分量词转用汉语外,亲属称谓,在哈尼族后生口中,逐步转用汉语借词了。平时我们都觉得再普通不过的亲属称谓,比如:aqda,aqma,aqpiq,aqbol,dalda,aqmee,aqhhyu,aqmee,damoq,malma,algo,aqcu,alba,aqsaoq,alnia,aqsaoq,aqnil,与这些哈尼语亲属称谓相对应的汉语是“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叔叔、婶婶、舅舅、舅妈、大伯、伯母、哥哥、嫂子、姐姐、姐夫、姨妈、姨父,弟弟(妹妹)”。其中哈尼语里的“婶婶、舅妈”都叫“aqmee”,“姐夫、姨父”都叫“aqsaoq”,“弟弟、妹妹”都叫“aqnil”。这些对我们改革开放以前出生的人来说,完全觉得应该用哈尼语来称呼的亲属称谓,对于现在的哈尼族青少年来说,直接借用汉语来称呼觉得更省事,更方便。现在绿春县城周边的哈尼族青少年,多数已转用汉语借词来代替了哈尼语的这些亲属称谓词语了。
哈尼语亲属称谓转用汉语的原因,主观上讲是转用汉语亲属称谓的哈尼人觉得用汉语称呼更方便,更通俗,更容易让被称呼者一听就明白。客观上讲是汉语教育的普及,哈尼山寨的对外开放,族际交往的增多,电视里铺天盖地的汉语传播,久而久之,使得年轻一代哈尼族觉得哈尼语只是内部用语,汉语才是全国通用语,因而在语言习得的选择上逐渐朝着侧重于学习汉语的方向走。另外一个原因是族际婚姻,打破了原有的族内婚姻亲属圈子,使得亲属称谓的汉化趋势日益突出。
抽象概念的词语,比如:“文明,态度,精神,神经,信心,水平,觉悟,尊重,意思,提高,社会主义,共产主义,理想,志气,脾气,气质,毅力,啰唆,聪明,笨蛋”等等,这类太多的抽象词汇,有的有与之相对应的哈尼语词汇,有的没有与之对应的哈尼语词汇,这个时候就可能用借词或者要解释性翻译的技巧来处理。现在的哈尼族青少年则一概把它们纳入借词的范围,直接借用到哈尼语里充当借词来使用。
新词术语以及专有名称更是“拿来主义”,直接就用汉语说了。比如:社会主义,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邓小平理论,改革开放,“三个代表”重要思想,科学发展观,和谐社会,中国梦,正能量,电视,电脑,空调,洗衣机,电冰箱,电炉,电磁炉,微波炉,语文,数学,物理,化学,英语,政治,历史,地理,哲学,民族学,民俗学,语言学,文科,理科,科学家,思想家,太空,宇宙飞船,卫星,原子弹,核武器,等等。这类词语随着社会的进步将会越来越多,拿来就用更为方便。
第三,哈尼语能力从年龄段上呈现出滑坡的趋势,年龄越小,哈尼语能力越弱。哈尼族青少年哈尼语能力下降是语言接触与语言竞争的结果,当相对强势或者弱势的语言遇到了绝对强势的语言时,就会出现语言之间的竞争,竞争的结果是不言而喻的。绝对强势的语言最终战胜相对强势的语言,亚强势以及弱势的语言更没有机会战胜强势语言,最终会毫不留情地被强势语言所同化。
第四,语言态度上逐步趋向于学习汉语。哈尼族年轻人,尤其是青少年一代,觉得选择学好汉语比学好哈尼语重要。目前,持这种观念的虽然是少数,但势必影响或制约哈尼语的可持续发展。
第五,哈尼语的使用范围局限在哈尼族地区,局限在哈尼人内部,因而觉得哈尼语已经不适应现代社会族际交往日益扩大的需要,从而对哈尼语的习得采取顺其自然或者不屑一顾、听之任之的态度,直接导致哈尼语言的滑坡。现在,一部分哈尼族寨子里的哈尼族年轻父母,跟子女传授第一语言,有意识选择了汉语,无形之中,主动放弃了对子女的母语教育。如绿春县大兴镇的大寨、小新寨、上寨、阿倮那、那倮果、牛洪、坡头等已经成为县城区域内的哈尼族寨子,夫妇都是哈尼族的年轻一代父母,出现了跟其子女讲话,主动放弃母语,选择了汉语的现状,而且自认为这是一种进步的表现。出门在外工作的哈尼族夫妇直接只跟子女讲汉语而忽视哈尼语的承传,更是司空见惯的平凡事情了。在红河州州府所在地蒙自(或内地县市个旧、建水、开远等没有哈尼族村落的地方)出生成长的哈尼族后代,百分之九十以上都不熟练哈尼语,在省会昆明出生成长的哈尼族后代百分之百不会哈尼语。出现了离哈尼族村寨越远,其后代的哈尼语能力越弱的现象。
这种只重视主流语言而不注重本民族母语的态度往往会带动语言转用的生成。如不引起高度重视,果断采取必要的挽救措施,绿春县城区域内的哈尼语,将在未来的三代到五代之间消失,即在未来60年至100年内哈尼语即将消失,虽然可能不是彻底消失,但是会出现大多数哈尼人转用汉语的现象,即便还有人使用哈尼语,也会带有很多的汉语借词,听起来不伦不类,变成汉语与哈尼语混杂的“夹生语”。到那时,让绿春人引以为自豪的哈尼标准语,最终被自己亲自扼杀!
第六,面对日新月异的大千世界,哈尼语词汇量明显不足,无法反映现代社会层出不穷的新事物,没有足够的词汇来表达新概念,因而觉得哈尼语不够先进,学习哈尼语就是学习落后的语言。其实,任何语言的词汇都有个再创造的问题,强势语言因为有着诸多的运用领域,而且往往都是国家的主流语言,有什么新生事物都可以及时创造一个新词,并可以通过国家相应的语言文字工作机构竭力规范和推广。而弱势群体的弱势语言就极少有这种条件,因而会更显得捉襟见肘,只好弃弱从强了。
这六个方面的问题,是到目前为止我所获悉的哈尼族语言衰变的基本状况,这是从哈尼人语言操用的实际生活当中得出来的结论,是当今哈尼人语言交际的真情实况。
从2008年以来,笔者有意识地关注在时代变迁之中,哈尼族语言的使用状况及其演变的问题,并从2007年冬季到2012年秋季,先后三次参与了三个语言课题的调查与撰文活动,这三个课题都是由中央民族大学首席科学家、哈尼文字的创制者、国内少数民族语言研究与教学的著名专家戴庆厦教授主持的。它们按照时间顺序排列,第一个课题是“元江县羊街乡语言使用现状及其演变”,第二个课题是“元江县因远镇语言使用现状及其演变”,第三个课题是“云南绿春县哈尼族语言使用现状及其演变”。课题完成后均出书,它们都是中央民族大学“985工程”中国少数民族语言文化教育与边疆史地研究创新基地文库里的理论著作,是新时期中国少数民族语言使用情况研究丛书中的三部。目的是通过对少数民族语言使用现状及其演变的调查、分析和总结,科学掌握各少数民族语言的静态以及动态情况,掌握不同年龄段的族人,对自己母语的熟练程度,以及各民族语言在各民族地区的地位,即根据使用人数、使用频率和普及程度等量化考核,来确定强势、亚强势或弱势三个档次,确定该语言的支持力、认同力和使用力,为国家有关部门制定民族语言政策,提供翔实可信的资政参考。这三部语言调查专著的构成框架都基本统一,其中有一项是“穷尽式家庭语言使用情况调查”,即对所选定的有语言代表性的那些村寨进行挨家挨户的普查,把每一户的家庭成员对第一、第二或第三语言的熟练程度,分成熟练、一般、略懂以及不会四个等级,进行穷尽式的摸底调查,正确认清这些村寨人们的语言使用情况。这是从面上把握调查对象的语言使用情况。从点上了解每个调查对象的语言能力状况,则有一项名为“四百词测试”的抽样调查,就是对不同年龄段的人,各选出部分代表进行语言能力测试,根据掌握的熟练程度以及应答反应快慢,对每一个测试词条,分出A(熟练)、B(一般)、C(略懂)、D(不会)四个等级,即看到或听到该词条就立刻能脱口用哈尼语应答的为A,即熟练;犹豫一下应答的为B,即一般;提示之后方能应答的为C,即略懂;提示了也不会的为D,即不会。通过此项抽样检测,可以具体分析语言使用者的词汇熟练程度。
从元江县羊街乡、因远镇以及绿春县的语言使用现状调查情况来看,汉语是这些地区当之无愧的强势语言,哈尼语位居第二,属于亚强势语言。哈尼族后代,其哈尼语能力一代不如一代的情况,也是不争的事实,哈尼语从词汇的衰变以及传统文化的脱落,逐步滑向濒危的边沿,也是不争的事实。
绿春县三猛乡同株村委会巴龙村民小组,红河州州级哈尼族文化传承人,1967年10月出生的朱初波,于2014年8月10日上午,在他家接受了笔者和中央民族大学李泽然教授的在读研究生文翠萍的采访。他告诉我们,他从小就酷爱哈尼族传统文化,自觉研习和传承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哈尼族古歌,如开天辟地、洪水泛滥、祖先诞生、祖先迁徙,建村立寨、贺新房歌、嫁女娶亲、生儿育女、四季生产歌、迎寨神歌、葬礼习俗歌等等。这些数百年甚至数千年以来哈尼族生产生活经验的汇总,就是使用哈尼古语传承下来的古老而优秀的传统文化,他都十分认真地跟从传统的哈尼族长辈歌手们学习和揣摩过。他学习的方式之一是,跟也是当地著名歌手的父亲在家里学;之二是,广泛听取其他歌手在各种场合的演唱;之三是,爱好者或歌手之间的相互学习和借鉴。大量的当地哈尼族传统民歌,他已经学到了耳熟能详并可以登台演唱的地步,曾经先后四次被邀请到绿春县一年一度的长街古宴迎宾晚会以及民族歌舞展示台上,作为哈尼族的民间歌手,参加表演过哈尼语情歌对唱、酒歌联唱等节目。从前,确切地说是在落实土地承包责任制初期,即70年代末至80年代中期,他跟他的媳妇出工就唱出工歌,收工就唱收工调,见着什么都可以用哈尼族传统调式的民歌风格唱出来。
朱初波老师不仅对哈尼族精神文化的传承达到了周围四方八寨认可的水准,他对哈尼族物质文化的传承也是相当了得的。比如他做的农具犁和耙,不仅讲究实用耐用,而且讲究美观漂亮,既是一件劳动工具,又是一件精美的工艺品。
与此同时,我们问他,现在的年轻人对哈尼族传统文化的传承情况如何时,他不无忧虑地告诉我们,现在的年轻人玩法太多,手机,电视,电脑,卡拉OK,外出务工,学的都是时髦的东西,谁都不愿意留守在村子里,不愿意跟随父母习田种地,不愿意重操旧业,更不愿意墨守成规,学习那些“老掉牙的传统文化”。他还告诉我们说:“现在大约60%的人家种田靠请小工,一条耕牛一天的工钱就是100元人民币,加上人工费100元,请小工犁田或耙田一天,就要开支200元钱,合计下来,每亩梯田农忙季节的工钱大约开支一千元人民币,但是总比为了‘这点小钱’拴死在田地里来讲,外出务工每月平均可挣3000元左右的‘大钱’,那就大大的划得来多了!”
以下是我们跟他的一个访谈实录,从中可以获得哈尼族语言使用现状及其演变的一些认识。
访谈时间:2014年8月10日
访谈地点:绿春县三猛乡桐株村委会巴龙村民小组朱初波家
访谈对象:朱初波(1967年10月出生,大专学历)
访谈者:白居舟 文翠萍(中央民族大学在读语言学硕士)
问:请问您什么时候接触民间传承的?
答:我大概在十二三岁的时候开始学民间传承,包括山歌、情歌、拉吧等哈尼族习俗歌谣,以及编箩筐、草帽等哈尼族民间技艺。我喜欢这些民歌、技艺,所以学起来不觉得难。当时是父亲教的,家里一代传一代。16岁以后就开始在村里和其他地方表演。
问:您什么时候学会汉话的,学会汉话对生活有没有帮助?
答:我小学就开始学习汉语,当时条件差。刚开始学习汉语比较难,而且又是跟哈尼族老师学汉语。到五年级的时候,才遇上了一个教汉语的汉族老师。学会汉话以后,跟外面的人交流起来更方便。不会讲汉话的时候,跟不会讲哈尼语的人买东西都很不方便。
问:您家里人以及村民的汉语情况怎么样?
答:我父亲已经去世了,他生前是国民党的“施号员”(发指令),会一点汉语。母亲也去世了,不会汉语。我老婆也不会汉语,只会听一点点。我有三个小孩,他们都会讲汉语。大女儿嫁在本村,读到三年级就放弃了学业,所以她的汉话一般。老二读到了中专,然后嫁到桐株村,之前在昆明上班了两年,她的汉语很好。老三17岁,初中毕业就去了云南省林业职业学院,今年刚好二年级,专业是汽修,汉语很好。现在我们村民小组大概70%的村民会讲汉语。学习汉语的途径一是读书,二是打工,三是看电视。
问:您的民间技艺和民歌有没有传承人?
答:我家有五个叔叔,他们都会唱山歌、情歌。我的三个姐姐,都会一些民间传承。大女儿学了一点民歌。我的儿子现在处于叛逆时期,他对民间传承没有什么兴趣。
问:您能谈谈村里的传统文化保存情况吗?
答:我现在是埃洞村委会总支书记,村委会正在重修,每天得骑5公里摩托车回家。在村民小组干过12年村干部,然后又做过4个村委会(巴德、爬别、桐株、埃洞)的村支书。这附近的情况基本都了解。从来没有离开过本乡本土,没有去外面打过工。因为是独子,要守着家乡。过去民族文化氛围很浓,有嫁女的歌、娶新娘的歌、贺新房的歌、四季生产调、生儿育女调、过年过节的歌、葬礼经、犁田的歌、砍柴的歌、采猪草的歌等等。我们哈尼族通过唱歌,来传承生产、生活的经验。比如,搭房子、采猪草,每个步骤都在歌里体现。
以前年轻的时候,一到晚上就去外面睡,在地上铺上草或树叶,小伙伴一起睡,聊天,在这种环境中,慢慢学会很多经验。现在时代不一样了,以前的日子不复存在了。想起来很伤感。在没有电视的年代,这些歌、活动就是我们的精神生活。在以前是不会唱山歌、情歌的话,就找不到老婆。有了电视以后,这些慢慢就不需要了。
问:您一般在什么场合讲汉语?
答:主要在工作的时候讲汉语,在家庭,平时讲哈尼语,逢年过节的时候,有意识地讲汉语。因为有种亲切感,讲汉语是与时俱进的表现,可以照顾各个地方来过年的亲戚朋友。
问:你平时喜欢看些什么书?
我平时也爱读一些关于哈尼族文化的书,比如《绿春史话》 《阿倮欧滨丛书》,包括小说卷、散文卷、诗歌卷以及论文卷《阿倮欧滨论坛》等等。
问:你学过哈尼文没有?
答:我曾经参加过哈尼文扫盲班,学会了哈尼文,但是现在没怎么用,又忘记了。
问:您有没有想过重新再学哈尼文,然后把这些民歌都记下来?
答:有倒是有,但是实际的困难是我现在年纪大了,都已经48了。一是再学哈尼文很困难,加上很多技艺、民歌都忘了。二是工作繁忙,没有时间去做这些事情,很可惜。
问:您觉得近年来哈尼语有什么变化趋势?
答:我的儿子数人民币都用汉语,不会用哈尼语数数。还有一些飞禽走兽的名字也不会了。
现在哈尼民间文化传承舞台越来越小,这个文化也会慢慢被人们淡忘。以前干活的时候,都是唱着歌去,唱着歌回家。2004年至2007年,连续四年绿春县长街古宴迎宾晚会以及文艺表演,我都被邀请去演唱哈尼民歌。
还有就是以前好多民歌都忘记了,回忆都回忆不起来了。现代生活打破了哈尼族传统的生产生活方式,好多文化都不在了。哈尼民间文化传承面临很大的困难。
问:你们这里保存得比较好的民间传承文化是什么?
答:现在我们这里保存得较好的民间传承文化就是哭丧歌,哭丧的主要人物是女儿哭父母、儿媳哭公婆、妻子哭丈夫、妹妹哭哥哥、姐姐哭弟弟等等。哭丧主角为女人,女人们很注重哭丧,谁哭得最厉害,谁就能得到祖先的保佑,这是本地人至今坚守的一个信念。所以妇女们很重视哭丧。从葬礼回来后一个月内,家里的儿子不能洗澡、刮胡子等等,以表示对去世老人的悲痛。
问:你觉得哈尼族语言早晚有一天会消失吗?
答:照现在的趋势发展下去,孩子们都要入学接受汉语教育,都要外出交际,如果不采取一些行之有效的措施,哈尼语很有可能在未来第二、第三代人的口中失传。
问:您对保护民间传承有什么建议?
答:我希望党和政府更加重视哈尼族民间文化,重视保护和发展。像白老师这样既懂哈尼文哈尼语,又懂汉文汉语的学者,一定要把哈尼族传统文化记录下来,保存下来。然后政府推动、引导,在红河学院等开办哈尼族语言文化专业,让更多人看到哈尼民间传承,有兴趣的人可以学习哈尼文化。另一个是,像我这样的传承人,政府要出台更多更好的扶持政策,增加生活补助,让我们更多更好地保护和传承民间文化。
问:谢谢您回答了我们的这些问题,祝您全家身体健康,生活幸福!
答:不客气,欢迎你们下次再来。祝你们工作顺利!
以上问答基本上用汉语,少部分用哈尼语补充说明。他既精通哈尼语,又熟练汉语,是个典型的双语者。
朱初波个案以及我们所作的哈尼族语言使用现状调查证明,哈尼语目前虽然不存在濒危,但是语言功能的衰退或衰变是存在的。
哈尼族语言衰变的原因尽管是多方面因素造成,有主观和客观,内部和外部,主要还是使用者内部因素造成。归纳起来主要有以下几点。
第一,哈尼族支系繁多,居住分散,历史上没有形成全民共同的超方言普通话,没有创造记录自己语言的文字,导致东西南北不同地域的哈尼人说不同的方言土语。哈尼语三大方言(哈雅方言、豪白方言以及碧卡方言)之间存在很大的差异,方言内部次方言之间差异也很大,尤其是那些深奥的哈尼古语,古人又没有留下可视听的可资借鉴的语言材料,造成现在各地哈尼族内部很难用统一的哈尼语交流。
第二,20世纪50年代国家帮助创造的哈尼文推行力度不大,虽然推行也只是一阵风似的刮过就刮过,走过场,没有长期推行的行之有效机制;专门人才缺少,没有正式进入学校教育;翻译出版的哈尼语文教材没有进入哈尼族学生为主的学校;出版的哈尼文书籍看得懂的人不多;个别学校虽然设置了哈尼文与汉文双语教学试点,但没有正常授课,没有进入升学必考内容。
第三,缺乏传播自觉和内部创新能力。
哈尼人是哈尼语言的主要传承者,哈尼语言的传承需要哈尼人自觉地学习和传播哈尼语言,但哈尼族地区的文化发展滞后,大多数哈尼人认为,哈尼话在家里不知不觉就会,说哈尼话是自然天成之事,没有必要要求孩子认真去学习哈尼语,他们都希望孩子们能学会汉语,所以不注重哈尼语的修养,致使新一代哈尼人的哈尼语修养越来越差。很多精练的哈尼词语只能在祭祀里和“哈巴”中传播使用,只有哈尼民间歌手、“莫批”以及其他主持祭祀活动的人才能掌握此类词语,哈尼族年轻人中很少有人会这种有精练哈尼词语的哈尼歌和哈尼谚语,传播范围越来越狭窄。近半个世纪以来,随着汉语借词的增多,这类哈尼古词语有消亡的趋势。
哈尼族极少从自己语言的内部创造词汇,创新语言,这是哈尼语传播内部的又一局限性。哈尼人在语言上创造能力比较弱,根源是哈尼语词汇的贫乏,加之普遍接受汉语教育而产生了很大的汉语依赖思想。由于哈尼语词汇的贫乏,很多词语只能向汉语借代。因此,哈尼语内部创造和创新能力弱已成为哈尼语亟待改进的重要环节。
从整体客观地认识和评价哈尼族语言,继承与弘扬优良传统,更要关注当代哈尼族地区的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的建设。只有这样,才能真正使哈尼语得以弘扬与发展。只有大家齐心协力,哈尼语才能同世界其他语言一起和谐地发展,为文化的繁荣与和谐添枝加叶。
第一,增强使用哈尼语的自信心和自豪感,每一个哈尼族的家长都应当积极主动地把自己所会的哈尼语传授给后代子孙。
第二,通过政府组织,采用各种渠道嘉奖精通哈尼语的特殊人才,把在哈尼族民间精通哈尼语的精英列入《哈尼语名师录手册》,聘请他们作为传承和弘扬哈尼语的形象代言人,在哈尼族聚居地区通过各大媒体把他们的精彩言语录制成各类节目,尤其借鉴影视媒体、广播媒体以及网络平台加以传播和弘扬。
第三,必须尽快在哈尼族高度集中的红河哈尼族彝族自治州红河学院创办哈尼语班,培养新一代的哈尼语精英人物,输送到哈尼族地区成为继承和弘扬哈尼语的生力军。
第四,在红河哈尼族彝族自治州组建少数民族语言工作指导委员会,规范以及指导传承以哈尼语为主的红河州各世居民族的语言文化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