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沉

2017-11-13 13:35宋传恩
连云港文学 2017年3期
关键词:刘毅刘军马丁

宋传恩

夜深沉

宋传恩

冷战,冷战,还是冷战!两人已持续一个星期。

杨春莹的话看似平静实则非常严厉,她让刘军明白,两人的关系已非常危险,婚姻临近崩溃边缘。

刘军站在电脑旁,表情很无奈,半天才说,你先冷静一下。

杨春莹听到他这句话,一下怒不可遏,她一踢椅子,我怎么能冷静?说罢甩门而去。

在外人的眼里,非常般配的一对,郎才女貌,都是机关人员,家庭背景基本相同。这样的婚姻,在许多人的眼里,流露的多是羡慕和关注,大学时,杨春莹是模特队队长,在全国大学生模特比赛中,她进入过前十名。这层光环左右着她的心理,对选择男朋友她格外挑剔。

一句话,能被人长久地记住,是不是也是一种命运的暗示。杨春莹想,两人越般配,越不会长久。这句带有宿命论的话,她记不清是在书里看过,还是别人告诉过她。

真不行,就分手!杨春莹一脸的愤恨。这是他们结婚十几年来,杨春莹第一次认真考虑这事。过去她也说过类似的话,那只是儿戏。两人吵架,气不过随口甩一句,在刘军的道歉和温存中,恼怒很快消失。

刘军的玩物丧志,杨春莹最不能容忍。他玩电脑游戏的痴迷,简直是不可思议。一个年近四十的人,像不懂事的孩子,丧失了理智。电脑游戏会有这么大的魔力?折腾得他魂不附体。

那天夜里,杨春莹醒来,刘军不在身旁,她一看表,深夜三点?书房里的灯亮着,刘军坐在电脑前,两眼盯着电脑,时而晃下头,嘴里不时地嘀咕着。令杨春莹气愤地是,她的到来,刘军竟毫无觉察。

你还睡觉吗?杨春莹问。

刘军身子一震,飞快地扫了杨春莹一眼,对她的气急败坏,并没有理会,眼又盯着电脑,说,这就睡。

你明天不上班?

刘军嘴里应着,眼依然看着电脑,杨春莹一下拔掉电脑线。

有几次刘军告诉杨春莹,市物价局晚上要加班,时间有时候会安排在星期六。起初,杨春莹并没在意,经常的加班引起杨春莹的怀疑,刘军作为办公室主任,杨春莹想不出物价局让他加班的理由。事后,她问过刘军的同事,他们毫不思索地回答,物价局从不加班。

不加班,夜不归宿,他又在干什么?杨春莹与闺蜜姚兰谈起这事。对她一脸的狐疑,姚兰笑个不停,你这么优秀,居然还有危机感,真没想到……

他在打游戏,家中不自由,转移到办公室,加班只是借口。杨春莹想不通,那虚拟的世界,究竟能给他提供什么?这叫杨春莹无法理解。她气得想扇他耳光,最后,她给刘军留下一张字条:叫人失望极了!

这次市里组织扶贫工作队,市物价局抽调的是刘军。杨春莹认定,肯定和他打游戏有关系。

结婚时,刘军在她眼里野心勃勃,从没把他和颓废两个字联系在一起。

刘军告诉他,他要经商,十年干到千万富翁;要在官场,十年干到厅级。

那是春风杨柳的春天,蓬勃盎然的气息洋溢在各个角落。刘军搂着她的肩膀,踏着柔软的草地,说这话时他的头昂着,这不可一世的状态,杨春莹曾为此激动多时。

杨春莹在公交车上收到马丁的电话,还在冷战?他问。

对!

晚上请你吃饭。

杨春莹一时语塞。马丁是本市著名的诗人,杨春莹是他的粉丝。他们曾参加过省作协在天目山举办的笔会,正是那场笔会使他们的关系变得密切且有些暧昧。

那天晚上,她和马丁在宾馆花园里散步,浓浓的桂花香洋溢在花园的各个角落,交织的灯光把他们的身影组成多种图案。她把几篇小说素材说给马丁听,她认定,马丁的建议能有助于小说的构思。马丁一会挠挠耳朵,一会看看夜空,嘴偶尔咋吧几下。显然,她的话马丁没有听进去,这行为的反常,杨春莹感到可笑。她想到同室的苗丽,问,我怎么没看到她?

我知道她在哪里!马丁说。

你知道?

对!马丁拉着她的手,把她带到2楼,悄悄靠近203门旁,示意杨春莹贴在房门上。杨春莹听见里面啪啪的响声和苗丽激情洋溢的叫喊,杨春莹感到一种撩人的热,就像她一下被关到桑拿房内,热的她几乎窒息。不知什么时候马丁的手落在她的肩头,马丁说,到我房间去!

杨春莹推掉他的手,右手又被马丁抓住,杨春莹挣脱开,连声说,不!

闲着也是闲着,不是在浪费资源?

杨春莹一扭身,你看错人了,我是个传统的女人!说罢她匆匆上了三楼,到房间后,迅速脱掉衣服,站在淋浴器下,水幕笼罩着她。

怎么样,马丁在征求她的意见。

我心烦的很,吃什么饭!杨春莹有些不情愿。

正因为你心烦,才给你解解闷!

不!杨春莹扫了一眼左右,手指在手机上迅速滑动一下。

杨春莹刚在办公桌前坐下,吴玲玲悄悄凑过来,说,杨姐,咱那事咋办,有什么进展吗?

你在办公室,不比我知道得多。

你找局长问问不行吗?吴玲玲说话的语气低声细气,像是在哀求她。杨春莹没有说话,吴玲玲是个极聪明的女子,她要想办的事,并不主动去做,只是怂恿别人去做,自己缩在一边,察言观色待机而动。

随它去吧!杨春莹苦笑了一下,拿起茶杯去倒水,吴玲玲退出去。

杨春莹说随它去吧,不是敷衍吴玲玲,是无可奈何后的表白,不这样做她又不知如何迈过这道坎。这件事搅得她心烦,远胜过刘军带给他的烦恼。

市里文件已下达多日,要求各单位借调的教师一律退回到原学校。杨春莹原是天平区一中的语文教师,她曾写过一篇报告文学登载在《中国作家》上,那篇报告文学与教育无关,写的是乡村留守女子的困境。但在《中国作家》得奖使她在凉州市教育界名声大噪,她被借调到市教育局德育办公室。

离开天平一中叫杨春莹感到庆幸,在教学上,她不输于任何老师,且不说各班级在名次上或明或暗的竞争,都没给她带来任何压力。在一中,学生对她的评价很高。她心中最怯的是长年累月在路途上的挣扎。天平区是凉州市最远的一个区,她住的小区离天平一中80多里,坐公交车最快也得一个半小时。她常常早上5点钟起床,有时还是误了学校的点名。晚上下灯课赶到家已是夜晚11点,匆匆吃点饭还不能上床休息,得挤出点时间批改学生的作业。

在市教育局,借调过来的除她和吴玲玲外,还有一个司机,杨春莹隐约听说过他们有些背景,事实得到验证,他们确实有背景。

自己想调过来,需要教育局申报,市里批准。对自己来说,疏通这些关节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找局长,他会不会帮忙,她心里没底。

临下班时,吴玲玲告诉杨春莹,郑局长叫她。杨春莹放下茶杯,走出办公室,吴玲玲在身旁说,别忘了咱们的事。

杨春莹苦笑一下,这个吴玲玲,她真服她了!

尽管郑局长叫杨春莹坐下,杨春莹仍站在他的桌前,并不是谦恭,她有一种急于离开的念头,郑局长那看人的眼色叫她隐隐不安。这眼色,曾多次触动过她,心想,局长把事情交代完,就立即离开这里,她完全背叛了刚才的初衷。

郑局长笑着问,春莹,愿不愿意到外面转转啊?

杨春莹没有回答,她没明白郑局长话的意思。

省里有个会议。郑局长说,咱俩去参加会议,你准备一下,明天出发。

杨春莹身子一动,故意哎哟一声,真不巧,我母亲有病,离不开。

郑局长两指揉搓着下巴,喔一声,有病?

她正住院,哥哥不在家,全靠我!杨春莹的母亲正患感冒,并不像她说的那样严重,她真的不想跟郑局长出发。

郑局长沉吟一阵,你叫吴玲玲过来。

她一进屋,向主任就看着她,她坐下,对面的向主任低声问她,郑局长叫你干什么?

没什么事。

向主任的这种行为,她特别讨厌,探听别人的隐私是他最乐意干的事,杨春莹不知道该不该对他讲。令她苦恼的是,在一个办公室里,朝夕相处,却没有友谊和信任,常会有意想不到的困惑击破你的愿望。她想,这是不是机关里的通病,相互封闭、出卖,钩心斗角。他不信任向主任,因为,私下她和向主任口无遮拦的议论常莫名其妙的传到对方耳中。杨春莹见向主任看着她,期待她的回答,她说,能问啥,还不是借调的事!

他们不走,就没有理由叫你走。向主任的态度多少叫杨春莹有些意外。

看来,吴玲玲愿意去,杨春莹听到吴玲玲的说话的声音,平常,走廊里很少听到说话,人走路都静悄悄地。

杨春莹的心一沉,自己的拒绝,郑局长会不会生气,显然,母亲有病的说法,他并不相信。随他去,大不了,再回天平一中,她想起过去的处境,突然不寒而栗。

马丁没有放弃他的邀请,发来信息,问她改变主意了吗。

杨春莹告诉他,我烦着呐,不要惹我!

刘军赶到高村时,队长警告他,你又迟到了!刘军只是笑笑,他心想,早来又能干些什么。

杨春莹知道,机关扶贫,都是应景。下队的人在机关多是处在工作的边缘,可有可无,再不然,就是领导眼中的异己,打发出去,免得烦心。刘军说她瞎猜!

刘军心里清楚,他玩游戏,局里没人知道,每次留在局里,大家都认为他和杨春莹产生了矛盾,不愿回家跪搓板。

这次到扶贫工作队,是他自己报的名,这叫苗局长感到意外。派人下乡驻队,这本是件棘手的工作。叫谁去,怎么做他的工作,苗局长正想法从哪个角度下手,刘军解了他的围。他私下问刘军有什么想法,刘军半开玩笑地说,我想换换新鲜空气。

对,乡下空气新鲜。局长也笑了。

他真的厌倦了物价局的工作,不是现在,厌倦的情绪早就在心中产生,这些年来一直在积聚着,他觉得,再待下去自己会爆炸开来,像空中的爆竹,炸得四分五裂。

他初到物价局任办公室秘书时,颇有几分新鲜,不久便提为办公室主任。在物价局,这是个颇受人羡慕的位置。位置不高,实权派,时常和领导混在一起,近水楼台先得月,提拔晋升,办公室主任有着捷足先得的优势。

后来,他渐渐感到办公室的工作繁杂而无聊,与他想象的相差甚远,与人生设计根本挂不上边。通知、派车、上报下达、安排宴席,每天的工作内容和程序几乎是一个形态,今天是昨天的重复,下月是这月的复制。

他曾告诉杨春莹,我想离开办公室!

杨春莹以为他说的玩笑话,她看到刘军紧缩的双眉,问,办公室不是挺好吗?她知道,在一个局里,办公室主任常被视为晋身的第一人选。

烦死人!刘军坐在那里不住地搓脸。

在办公室,很少有时间由他安排。对案头的工作,他学会了应付,就连一年一度的总结,内容也极少有变化,他只是改改数字,变一下题目,内容的顺序上下调整调整。但是,苗局长用这样的稿子讲话时居然掌声雷动,他不知,那掌声是出于恭维还是流于形式。

叫他最难受的是,苗局长出发,他提着提包,拿着茶杯跟在后面。这跟班、随从的行为,在刘军眼里,就像太监。

怎么是太监?杨春莹问,这就是你的工作,有人想干未必能干上!

刘军没有告诉杨春莹,最令他招架不住的,每逢酒场,客人敬苗局长的酒会传到刘军那里叫他替喝,他上午喝得头昏脑涨,尚不清醒,晚上的酒场又等待着他的助威。他原有的梦想被现实销蚀殆尽,常坐在办公室发呆,厌倦、苦闷,成为他生活中惯有的情绪。

下乡驻队,在别人的眼里,有一种发配充军的难堪,刘军去驻队,局里许多人认为,他已远离权力中心,被边缘化,这是失宠、冷落后的冷处理。但,刘军心甘情愿,他没有其他人的那种忧心忡忡,相反,有一种解脱的轻松感。

刘军想不出,怎么帮他们脱贫。年轻人都到城里打工,土地都被承包出去,村中待着的人多是老年人和看孩子的妇女。

刘军发现,对他们的到来,村里人并不欢迎,特别是那村长,他蹲在村委会门口,嘴里斜叼着一支烟,表情似笑非笑,样子很滑稽。

晚上,村长在家里给他们接风,刘军问村长,我们该怎么做?

多给钱!

多给钱?

对,村里妇女,你们看着好的就用,用完多给钱!他咧着嘴笑,大家哄地笑了。

在姜队长的鼓动下,驻队人员开始回单位要钱,建设局捐的最多,送来10吨化肥,刘军所在的物价局给村里小学买了120个书包。捐赠过后,工作队又变得无所事事,吃过早饭,姜队长便催促队员到分住的村里转转。

这流于形式的驻队,刘军很快厌倦了,他写了一副对联:

早上没奶喝,晚上没奶摸

白天没屌事,夜里屌没事

这副对联,使他赢得了才子的称号。

杨春莹凭直觉相信,教育局内有一种热议的暗流在私下涌动,这种议论似乎与自己有关。她刚坐下,向主任凑过来,问,听说郑局长叫你跟他去开会,你不去,换了吴玲玲?

我不知道。杨春莹随手打理着桌上的报纸,问,怎么回事?

向主任头点着,看着一边,像是自言自语,都在议论她跟局长出差的事……

杨春莹想说无聊,话到嘴边又咽回去,这印证了自己的猜测。她有些后怕,幸亏没有单独跟局长去外地开会,不然,自己便成了她们咀嚼的谈资。转而一想,尽管如此,自己也难免她们的非议。令杨春莹感到奇怪的是,过去大家都是谨言慎行,特别是向主任,牵扯到领导的私密,三缄其口,装聋作哑,今天怎么啦!

杨春莹想,既然局长带有目的的邀请,自己的回绝,能否日后给自己带来麻烦,难说。

趁向主任不在办公室,杨春莹想给母亲打个电话,母亲感冒已多天。有人敲门,原是天平一中的副校长姚兰,两人见面搂着又跳又笑。

姚兰上下打量着,感叹地说,亭亭玉立,身材依旧。你怎么保养的?

跑呗,每天10公里。杨春莹说。

姚兰叹一声,别说10公里,我3公里也跑不动。

杨春莹关上办公室的门,转身把她按在椅子上,在一中,她和姚兰最好,无话不谈,用杨春莹的话说,闺蜜中的闺蜜!她离开一中时,就是姚兰接她的教研组组长。姚兰问,你的事怎么样了?

还能怎样,回一中教学去。

那太没面子了,怎么能这样?这几年你不白混了!

杨春莹嘟嘟嘴,没有说话,心里一阵难过。

最起码得叫他们给你明确个副校长,再回去。

哪能这么容易。

活动活动。

上面没人……

上面有人还不行,他还得用劲,现在最流行的是男人提钱进步,女人日后提拔!姚兰的话隐含双关,杨春莹脸一红。她说,我又不是小鲜肉,快四十的人啦!

你不懂,你是熟女,男人最喜欢。姚兰说罢,两人都咯咯笑个不停。

闹一阵,姚兰问杨春莹,听说郑局长要调走,有这事吗?她见杨春莹一愣,说,你不知道?

杨春莹说,我真的不知道。

姚兰知道她清高孤傲,不屑于社会中的那些蝇营狗苟之事。

杨春莹送走姚兰,对郑局长的调走,她说不清意味着什么,只是感到少有的庆幸和轻松。

父亲打来电话,她母亲高烧不退,现在医院打点滴,叫杨春莹去看看。杨春莹给向主任打声招呼,忙打车去医院。路上在心中暗自骂自己,怎能拿母亲作赌咒,原只是欺骗局长,没想到弄谶成真。

母亲见她到来,埋怨父亲不该告诉她。杨春莹叫父亲去休息,自己在这里陪护。母亲让她靠近些,低声问她,你的脸色这么难看?

杨春莹笑笑,说,没事。

两个人又吵架了?

杨春莹看看母亲,摇摇头。她不想给病中的母亲添乱,但知道瞒不过母亲,母亲是个精明人,任何蛛丝马迹中她都能查明线索。

母亲递给她一个橘子,杨春莹摇摇头没有接,母亲眼扫一下周围,两个人都不小了,得相互包容,相互体谅!

杨春莹再也忍不住,脱口而出,他不是个东西!

母亲一愣,静静地看着她。杨春莹说了刘军的自暴自弃、不务正业,最后,她话说的斩钉截铁,我跟他离婚!她已顾不得周围病床投来的目光,泪水夺眶而出。

母亲紧紧抓住她的手。

杨春莹离开医院回到家,已是晚上十点多,又累又饿,跌倒在沙发上。躺一阵,不想再下厨房做饭,抓起茶几的苹果啃着。打来的电话号码不熟悉,杨春莹没有接,不一会,手机又响起,杨春莹问哪一位?

对方是一位男士,问她是不是杨春莹。

是的。

你好,弟妹!对方的热情叫杨春莹感到一头雾水,他说刘军的手机关机了,问她现在身体恢复得怎么样?

杨春莹不知怎么回答,她问,你是……

我姓姜,是刘军的队长,我们在高村驻队,刘军说你住院了,我们明天想去看看你,你住在哪个医院?

杨春莹又气又急,半天才回答,坏心情使她失去理智,嗓门大得惊人,好了,我在外地旅游。她没等对方讲话,便关掉手机,坐在沙发上直骂刘军。这一定是刘军造谣,借机去玩游戏。几天没去上班?刘军现在就在游戏厅。杨春莹从沙发上弹起来,抓件衣服,出了小区。

她站在马路边,阵阵热气裹挟蚊虫扑来,她不停地用手掌在面前扇着。偶尔有几声蝉鸣被汽车的鸣叫声所淹没。

刘军在哪个游戏厅,她无法确定。小区附近有三个,杨春莹只能一个个去查。此时,杨春莹恨得几近疯狂,查到他一定要把他的脸打烂。查过三个厅,刘军不在里面,杨春莹在路旁拨打手机,刘军的手机关机。她想起儿子刘毅说过,刘军喜欢到一个游戏厅,里面设施齐全,包吃包住,叫什么“孤独求玩”。杨春莹拦住一辆出租,司机告诉她,是有叫“孤独求玩”的游戏厅,在阳山北路。

杨春莹每天上班都会路过这里,从没注意到这个游戏厅。杨春莹推开门,长长的吧台里站着四五个男女,她说要找刘军,那男的点点头,告诉他在里面。那女孩子翻开登记簿,男的叫她向前翻,刘军登记的日期是8月13日,说明他在3天前就在这里了。

2楼8号。女孩子告诉她。

她上去2楼,在楼梯口跺了一下脚。她推开门,刺鼻的烟味扑面而来,里面还夹杂着难以说清令人作呕的气味。厅内灯光昏暗,她站在门口适应了一下光线,推开8号门,一眼看到刘军坐在第三排的右边。杨春莹走过去,刘军挠头的左手被她一把抓住,刘军看着她,一脸的惊愕。

你还要脸呗?杨春莹举起的手又停下来,她想扇他几巴掌。刘军没有说话,看看左右,然后揉揉眼睛,杨春莹抓起电脑桌的饮料浇在刘军的头上,水顺着他的头发、脖子、衣服流下。室内一阵骚动,有几个人已经站起来看着,不知从哪个方向响起几声口哨,杨春莹一扭身,门在她身后啪的关上。

杨春莹回到家,窝在沙发里,号啕大哭。

杨春莹和衣斜躺在床上,疲惫不堪而又心烦意乱。心中有一种想倾诉的感觉。她渴望有人在身边,渴望有人保护,想把心里的烦恼哭诉给谁。她想到马丁,她把手机拿起犹豫不决。如果马丁在身边……此时,最好是在一家酒吧里,喝上几杯白兰地,也可能喝醉,醉又何妨。

她迫切需要马丁,是出于心理,而不是欲望。如果马丁有所要求,她也会满足他,而不是像多年前的那次笔会,把他从自己身旁推开。

马丁,在干吗?杨春莹发去信息。

在看书。

我要离婚!

过了一阵,马丁发来一串鬼脸。

杨春莹有些生气,她期待的马丁的短信,一个写诗的,怎么这样愚笨!

杨春莹发条信息,我要离婚!

半天,马丁回过来一条信息,我已经听过一次了。

杨春莹气得把手机扔到一边。信息的滴滴声响个不停,杨春莹一概不接。她冲了一个澡,是马丁的电话,马丁告诉她,车已到她小区门口,这就进来。

杨春莹说,你不要进来,我这就下楼。

杨春莹爬上马丁的车,马丁问,去哪里?

杨春莹说,随便!

马丁把车开得飞快,他们很快离开灯火辉煌的市区,车子驶入二环,在服务区旁边有一个香山宾馆,马丁把车子停下来,问,这里怎样?

不行!杨春莹说。

马丁看她一眼,无奈又把车开上二环。杨春莹的心中既期待又焦虑,两种心情相互交替上升,期待的状态在撩拨中涌动沸腾;那种焦虑则完全是另一种方式,就像她在小学时偷偷和一个男孩接吻,会不会怀孕的焦虑曾折磨了她多年。杨春莹把车窗摇下,凉爽的风涌进来,她的长发在风中飘动,初上车时心中的愤懑也像浮动的长发在风中渐渐消失。二环路上的灯光昏黄,两边的绿化带黑黢黢的,像两条粗大的蛇飞驰在车的两边。马丁边开车边在灯火集中处寻找着栖身的宾馆。

这里行吗?马丁问。

不行!

马丁点点头,长叹一声,你也够难伺候的。他看看杨春莹,她并没有回答,只是看着窗外,陷入沉思之中。他们围着二环转了一圈,马丁把车停在一个加油站,他示意杨春莹下车休息一会,他要加油。杨春莹不但没有下车,反把车窗也摇上去。马丁加完油,问,继续转?

对,继续转。

他们下来二环进入市区,马丁说,现在是夜里三点,我们不能这样转一夜!

杨春莹说,回我的家!

好的!马丁调转车头,车在五彩缤纷跳动的霓虹灯穿行,他得意地吹着口哨,偶尔瞄一下身旁的杨春莹。

车停在杨春莹的楼下。她下来车,对马丁说,你不能上楼!

马丁一愣,为什么?

你不能上楼!杨春莹又说了一次。

马丁问,你是不是要告诉我,你是个传统的女人?

对,我是个传统的女人。

马丁猛地一拍方向盘,我靠!

刘老师给杨春莹打来电话,叫她下班后到二中来一趟。

杨春莹心中不安,试探着问,有事是吧?

我跟你对象说过了,他没来。你儿子近期学习不正常,上课老睡觉。

杨春莹嘴上答应着,坐在那里半天没缓过气来。她拨通刘军的手机,问,刘老师给你打电话了吗?

打了。

你咋不去学校?

我有事。

你有啥事?打游戏!你还是个人吗?她还没说完,刘军挂掉电话。

她和刘军吵架,儿子刘毅要求住校,杨春莹同意了。这才半个月,儿子是不是在谈女朋友?孩子的早恋一直是她防范的事。

杨春莹站在刘老师面前,像在受审。五年前,刘毅经常玩游戏,成绩下降,影响了班级的成绩,老师把她叫去,她站在班主任的面前,面对着几十名学生,聆听老师对刘毅的指责,当时她面红耳赤,这种教育方式,她虽不认同,却又无奈。

刘老师告诉她,高一非常关键,作业完不成,成绩下滑,全班倒数第一,别说考三本,大专也考不上。

杨春莹本想问是什么原因,一时想不出怎么表达,他……

上课睡觉。刘老师说,问他晚上干什么?他不说,问他同室的同学,他们也不说。

杨春莹满脸赔笑,问,他不会早恋吧?

刘老师毫不犹豫地摇摇头,估计是晚上打游戏!

他们宿舍有电脑?

哎呀,刘老师叹口气,你看看,学校周围这么多游戏厅,还像话吗,没人管,真要命!

这让杨春莹吃惊不小,她对刘毅的学习格外看重,远胜过生活中的一切,她和刘军多次说过,两个大学生培养不出来一个大学生,这是耻辱。刘毅进名牌大学,成为她朝思暮想的期待。

刘老师把刘毅喊出来,杨春莹说,从今天起,晚上回家住。

没有商量的余地,刘毅瞄一眼杨春莹冷冰冰的脸,低下头去。

一个下午,杨春莹都在想怎么和儿子谈,离高考还有两年半的时间,学习稍一放松,希望便付之东流。正在叛逆期,靠打不行,大棒加胡萝卜。儿子的不争气,她的心情坏到极点,似乎任何小的摩擦,她都会把手中的茶杯扔出去。在办公室里,她不断提醒自己,不要失去理智。好在向主任上午喝多了酒,歪在椅子里昏昏欲睡。

晚上,杨春莹特意做了几个菜,等待9点下灯课的儿子。

刘毅回来时已接近10点,比预计的时间晚了20多分钟,在这时间里,刘毅又去做了些什么,如果查问,他会用什么的理由来搪塞自己。杨春莹站在客厅里没有问,刘毅头低着,一声不吭地把衣物放在沙发上便坐在饭桌前。

为什么不去洗手?

刘毅从洗手间出来,稍犹豫了一下,便大口咀嚼起来。杨春莹看他狼吞虎咽的样子,心中又气又疼。

我吃完啦,妈妈。刘毅站在那里。

有作业吗?

没有。

睡觉。

杨春莹静静地坐在沙发上,神情呆呆的,两行泪流下来。

杨春莹醒来时,似乎被响声扰醒的,她翻下身,又听到轻微的碰撞声,很真切。她折身下床,轻轻拉开房门,一惊,随即躲在门后,身子抖个不停。大门边透过来一道光亮,那光亮在地板上铺成一道斜线。杨春莹想,大门是开着的,昨晚是自己关的门,她记得很清楚,睡觉前她下楼送了一次垃圾。她听听房间内没有任何响声,她摸索着穿上衣服,到厨房里摸出一把刀,她打开客厅的灯,她打开书房的灯,她打开卧室的灯,她推开刘毅的卧室,打开灯,刘毅不在床上,她摸摸被单,被单没有温度,他不是短时间离开的。她一看钟,夜里3点,这个东西又去玩游戏,怕惊醒我连门都不关。开门揖盗!这反常的行为叫杨春莹一阵心惊。原来这孩子胆小怕事,中规中矩,短短几年,竟变成这个样子。杨春莹此时的心情,气恨交加,她拨通刘毅的手机,没人接。她发去短信:小刘毅,立即回来,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杨春莹坐在客厅里,胸前的衣服因呼吸的急促起伏着。

门外一阵窸窣声,刘毅进门来匆匆向卧室走,被杨春莹截住,问,又去玩游戏?

刘毅低着头站在那里。

门也不关,小偷进来怎么办?杨春莹见刘毅不吭声,她一巴掌打去,又打了一巴掌,骂道,你咋是这样的东西!她拎起高跟鞋,朝刘毅的身上、腿上轮去。刘毅蹲在那里,低声哭泣。

杨春莹骂一阵,一踢刘毅,滚!刘毅爬起来,关上卧室的门。

杨春莹坐在阳台上,泪水伴随低沉的哭声流下。自己失败了,彻底失败了!丈夫如此,儿子如此,根植心中的憧憬被击得粉碎,尽管她先前还顽强地坚持着。和丈夫离婚的信念似乎更坚定了,她对这个家已失去眷恋。

夜很深很静,周围灰蒙蒙的,楼下的树丛偶尔一阵窸窣,又归于寂静。跳下去算啦!心中突然跳出自杀的念头,她站起来探身看着楼下,树木、草丛和灰白的也融在一起,不远处有一路灯,灯光昏黄,无数的蚊虫飞来飞去。她突然为自己的念头吃惊,她瘫滑在阳台上,手捂住嘴,肩头抽搐着,哭声从指缝中流出。

郑局长已从省城开会回来,因为杨春莹听到了吴玲玲的笑声,尽管办公室的门是关着的,还是传了出来,笑声毫不掩饰欢快。

郑局长在开会前喊了杨春莹,喊了王小军,局长在会上大发脾气,是不是杨春莹、王小军打了小报告,人们自然会作联想,这叫杨春莹郁闷不已。

郑局长喊杨春莹时,她就有些不安,回不回天平一中一直是她烦心的事。与上次不同的是,一进局长办公室,她直接坐在沙发上。

郑局长说,你给我实话实说,我调出教育局,你知道是谁说的吗?

杨春莹一脸茫然。半天才说,你调出,我不知道。杨春莹在机关多年,她知道机关的潜规则,领导之间多不团结,各有各的体系,从不多言好事。姚兰问起,她才知道这件事。郑局长刚来,他就追查这事,证明有人密报。把自己喊来,一是对自己的相信,二是说明他已怀疑向主任。向主任提副局长,报了几次,都没批,不知卡在那里。他对郑局长有想法,是人所共知的事。杨春莹说,我母亲住院,一直在陪她,真的不知道。就是知道是谁说的,她也不会告诉郑局长,这是她做人的原则。

吴玲玲通知开会,大家聚到会议室听郑局长传达省局会议精神,郑局长讲到最后,突然加大了嗓门,他说,有人谣传我调出教育局,什么目的,这是破坏安定团结,调动不调动是组织的事,你说我调动就调动啦,我可以明确地告诉大家,这是谣传。

大家默默走出会议室,杨春莹从大家的眼神里,感到一丝不安。向主任关上办公室的门,问杨春莹,开会前,郑局长找你问什么?

杨春莹坦率地说,郑局长问我谁说的他要调出,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她又问向主任,你怎么问这个,是不是大家认为我给郑局长说了什么?杨春莹不太理解地看着他,怀疑刚才的感觉是对的。她对向主任说,你告诉他们,巴结领导,出卖同事,这种下贱事,我绝不会干!

我知道,我知道你是个正派人。向主任说罢,低声告诉杨春莹,这是假象,他越说不调走,肯定得走,用不了半个月。你走着瞧,他还得有大动作。

杨春莹没有说话,她不明白向主任说的大动作指的是什么。她瘫坐在那里,很累。

下班时,杨春莹接到母亲的电话,下班后叫她去阳山大酒店,婆婆一家人来看望她,大家在一块吃顿饭。此时,她最不想见到的就是婆婆一家人,如果刘军在场,心里更堵。纠结了一阵,出于礼貌,她还是去了。

在餐厅门口迎接她的是刘军的妹妹刘佳,她尽管比杨春莹小不了几岁,在杨春莹面前总像个孩子,格外地热情,她拉住杨春莹的手,哎,你瘦了!杨春莹突然热泪盈眶。

杨春莹坐在婆婆身边,母亲把她叫来,名为聚会实为调解。婆婆已从母亲那里得到真相,她在责骂刘军的同时,又把过多的错揽在自己身上,使杨春莹感到,愧对她的不仅是刘军,整个刘家都愧对她。

刘军轻轻推门进来,刚一坐下,一直沉默不语的公公突然一拍桌子,大发雷霆,他骂道,刘军,你这个畜生,不是人!你还小吗,都娶妻抱子了,也不干点人事……

刘军低头坐在那里,他知道自己做得过分,这种自责曾促使多次反省,但电脑中难以摆脱的诱惑常把自责推到一边,在游戏中他攻城拔寨节节取胜,成功、胜利带给他的欣喜在生活中他无法得到。

还不给春莹赔礼道歉!公公大喝一声,刘军只得站起来,红着脸说,春莹,我错了,我重新做人,你辛苦了!

杨春莹哭着说,你知道吗,刘毅半夜三更出去玩游戏,家里的门都不关,有其父必有其子,不都是你带坏的吗,这个家还能要吗?

刘佳抱住杨春莹的胳臂晃着,嫂,嫂!然后招呼服务员,上菜!

我不能原谅他!杨春莹抽泣着说。

教育局突然人事调整。杨春莹想,这是不是向主任说的,郑局长的大动作。向主任发来短信,连呼郁闷,并且爆了粗口。杨春莹岂止郁闷,简直是丢尽脸面。悔恨的心情又一次涌上来,大学毕业,离开校园,本不该回到这个城市,父母死缠硬磨,硬逼着她回来,为同学讥笑提供了借口。

杨春莹被调到工会,接替她的是吴玲玲,并被提为副主任。论资历,论能力,杨春莹均优于吴玲玲,她想起姚兰那玩笑式的提醒,吴玲玲的省城之行,人们似乎对过去的想象找到了依据,向主任把这私下的议论转告给杨春莹,杨春莹从心里排斥单位内的钩心斗角,表现得很冷漠。

向主任脸板着,在办公室里转来转去,踱着步子,看到杨春莹的逆来顺受,他有些不理解,说,你怎么能这样?

吴玲玲挺好的。杨春莹说。

你不懂,她一来,我连个屁都不能放,我的一举一动都在局长的眼中。

向主任的直言叫杨春莹吃惊,平常他谨慎得很,在领导面前小心翼翼,只有喝多了酒才变得像另一个人,信口开河。

杨春莹没有说话,把东西整理好,仍坐在那里,名为交接,却有一种赌气的心理在唆使着她,她等吴玲玲来,想看看她春风得意的样子。一个上午,吴玲玲都没来,甚至在走廊里都没看到她的身影。

下午,杨春莹刚到办公室,向主任跌跌撞撞地晃进来,他对杨春莹说,你不能走,我要找局长。杨春莹见他喝多了酒,没有理他。

向主任手不住地点着,谁不知道她上边有人,你要是跟局长去省里,这副主任还轮到了她!

杨春莹又气又急,把茶杯一顿,厉声喝道,闭上你的嘴!

向主任一愣,连声说,怨我,怨我……

杨春莹一甩门,径直穿过走廊,走到工会。王主席看到他,满脸春风,哎,宣布过了,你怎没过来。

我想给吴玲玲办下交接。

离开德育办好,你不知道,他不是个东西,平常是羊,喝醉酒变成狗,要不是他,你早调过来了,每次讨论,他都不同意!这家伙是个官迷,想当副局长、局长。十几年没提起来,他窝了一肚子火。你查一查,他科室里人换的最勤,成绩都是他的,出了问题都推给别人,生怕别人超过他,谁得到提拔他都要难受一阵子。

他和向主任的关系,杨春莹理不清,理不清最好少说为佳,她点头微笑。

突然,走廊里一阵叫骂声,杨春莹听声音是吴玲玲,忙挤出门外,看到吴玲玲气急败坏地叫骂着,随后被人们推进办公室,向主任手捂着脸,嚷着什么,也被人们拉走了。杨春莹一问,向主任在给别人说吴玲玲的绯闻,被她听到,甩给他两巴掌。

绯闻的内容是什么,杨春莹没有问,从对方神秘的神情中她已猜测到,绯闻肯定与郑局长有关。这事在杨春莹眼里,她认为向主任好事,仅凭猜测而演绎的绯闻又有多少可靠性,就是真的,又与你有什么关系。

事情并没有了结。下班时,向主任走出门口,突然被一帮人围住,他还没弄清怎么回事,身上便挨了几拳,当他看清是吴玲玲的丈夫时,撒腿就跑,警察赶来时,他已经累的瘫在地上。

杨春莹在上班的路上接到姚兰的电话,她去新疆旅游,很想和她一块去。

可以考虑。杨春莹答复的很爽快。她想,人们常说,人生得一知己足矣!姚兰一定认为自己心情烦闷,借新疆之行放松一下。其实,近来的郁闷已被一扫而空。她的论文“高中文言文、古诗文教学初探”发在《中国教育》上,在市教育局内引起一片喝彩。这是国家教育界最权威的期刊,在上面发表论文是许多教育人梦寐以求的期待。

王主席小心翻看着《中国教育》的论文,感叹着,我想评个高级职称,写了多少年,都没在正式刊物上发过一篇,真不得了!他对杨春莹说,今天我办个酒场,祝贺加接风。

杨春莹连声谢谢,说,今天真不行,朋友约好了,在一块吃饭。

王主席看着她,问,真的,假的?

真的,不骗你!杨春莹说。昨天马丁告诉她,她的中国作协会员已批下来,几个文友叫她请客。名为她请客,实为马丁做东。杨春莹乐意混在这个圈子里,文友之间的交往,较为轻松随便,没有面具的遮盖,嬉笑怒骂,可以随意尽情地表达。

在去饭店的路上,杨春莹想,事情真叫人费解,有得必有失,鱼与熊掌不可得兼!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上帝是公平的。不过,这得失平衡的过程中,她感受最多的是切肤的伤害。

文友们都已到齐,迎接她的是凌乱的掌声。马丁请杨春莹坐在上首,却被姚兰拦住,姚兰说,她来得晚,应该罚她坐在靠门口。

杨春莹笑着连声道歉,坐下后看见马丁打开白酒,她刚说我不喝白酒时,酒桌上反对声一片。

马丁说,平常不喝,今天得喝,这一批,你是本市唯一的中国作协会员!

几杯酒下肚,杨春莹面如桃花,她说,我不能再喝了,下午还得上班。众人不依,姚兰说,你不喝酒,但得给我们唱首歌,行吗?大家知道杨春莹歌唱得好,大家齐声叫好。

杨春莹还要推却,见姚兰把酒斟满,忙说,我真不能喝了!

不喝就得唱。姚兰说。

杨春莹看看酒杯,犹豫一阵,站起来,笑着说,我用戴佩妮的《你要的爱》来抵这杯酒。她吹一下话筒,歌声婉转悦耳,果然不同凡响,换来文友们一阵掌声。

虽然经常梦到你

还是毫无头绪

外面正在下着雨

今天是星期几

but i don`t know

你去那里

虽然不曾怀疑你

还是忐忑不定

谁是你的那个唯一

……

杨春莹的手机响起,她没有理会,朋友的掌声,有节奏地配合着她的歌唱,唱完,有的叫好,有的鼓掌。她一看手机,似乎见过这个号码,又一时想不起,她问,你是……

我是刘军的队长,你是杨春莹吗?

是的。

你快去市二院,刘军出事啦!

哎呀,怎么回事?

你快去吧,我们正在路上。

杨春莹一下坐在那里,话筒从手中滑下。

杨春莹赶到市二院时,刘军正在抢救室,抢救室外一帮同事站在那里窃窃私语。看到杨春莹,大家围拢过来。

有人告诉他,这是姜队长。

他现在怎样?杨春莹问。

处于昏迷状态,正在抢救!姜队长说。

周围人七嘴八舌,杨春莹一句也没听进去。

刘军的同事见她急的六神无主,满脸浸满汗珠,忙把她扶到墙边的椅子上,递给她一瓶矿泉水,不停地安慰她。

姜队长告诉杨春莹,有几个小孩在沙河边放羊,其中一个男孩掉到河里,他姐去拉他,没拉上来他,她自己也掉下去了。这个时候,刘军和张辉正路过那里,听到孩子的叫声,他们跑过去,两个孩子被刘军救上来,他在向岸上爬时,岸边的沙堤塌下去,把他压在下面。

杨春莹紧盯着急救室的门,急切地想知道里面的消息,门紧闭着,偶尔有护士匆匆出来,杨春莹急忙站起来,护士又急匆匆进去,她那紧张的节奏阻挡了任何想探听消息的企图,也坦露出急救室事态的严重。

临到下班时,刘佳和父母匆匆赶来,杨春莹把他们让到椅子上,姜队长又把刘佳救人的经过给他们复述一遍,刘佳的母亲泣不成声,周围站满许多围观的人。

姜队长叫其他同事回去,他留下来陪护,杨春莹叫他也回去,并劝走公公和婆婆,有什么事再电话告诉他们。马丁、姚兰和几个文友来,杨春莹见到他们禁不住低声哭泣。

急救室的门打开,有护士站在门口,喊着谁是刘军的家属,杨春莹忙跑过去,正想询问刘军的情况,护士说,快去收款处交二万元。杨春莹为难地说,这个时候还能取到钱!

马丁说,没事,我卡里有,我先替你去交。

夜晚十点,杨春莹手托着脸低头坐在那里,刘佳和刘毅来,刘毅碰碰她,妈妈,你吃饭!

杨春莹摇摇头,我不饿。

你吃吧!

我不想吃。

刘佳说,咱们回去吧,现在又用不着陪护,明天再来!

杨春莹和刘毅走出医院,一阵热浪袭来,聒噪的蝉鸣在热浪中浮动。杨春莹感到疲惫不堪,走路有些踉跄。刘毅挽着杨春莹的胳臂,低声说,妈妈,我错了!

杨春莹没有说话,泪水和汗水交织在一起。

杨春莹想,这个夏天是个不寻常的夏天,太多的事都涌到这个季节里,叫她难以承受。尽管她知道,有些事情无法预料,也无法改变,这无能为力的状态使她感到命运的不公平。

夜晚,她躺在床上,面对着窗,昏黄的灯光中几枝树枝在晃动。杨春莹翻来覆去,想到刘军,想到刘毅,想到向主任、吴玲玲……祸不单行,不知还会有什么事情发生?泪水不知不觉流下来。

有人敲门,是姚兰和马丁。

这么晚,又来了?

姚兰把她扶到沙发上,看着她长叹了一口气,说,春莹,你得挺住!

我能挺住。

是这样。姚兰说,你得有思想准备,我们找过医生,刘军就是醒过来,也可能是植物人!

杨春莹呆呆地看着她,一下倒在姚兰怀里,失声痛哭。

马丁走后,姚兰留下来陪杨春莹。两人躺在床上,屋内的黑暗包围着她们。你睡吧。明天还得上班。春莹说。

呜……

我咋这么倒霉,想不通,都轮到我身上。

认命吧!

杨春莹没有说话,泪水流下来。

第二天,杨春莹赶到医院,得到的消息依然是在抢救。她坐在急救室门口,不时回复着亲友们的问候。

儿子刘毅打电话来,同学告诉他,昨晚电视上播放了爸爸救人的消息。显然,他说话的急促,在为这事而激动。

上你的学,不要管其他事。

突然一阵骚动,杨春莹并没有在意,过来的人群中有人喊着她的名字,杨春莹一看是郑局长,忙站起来。郑局长介绍着,徐市长,这是刘军的爱人杨春莹,徐市长握住杨春莹的手,说,小杨,刘军好样的,他是见义勇为的英雄,我们专门请了上海的专家,他们上午就能赶到。你放心,刘军会没事的。杨春莹不知如何是好,连声道谢。

你有什么事情,告诉他们。徐市长说。

没事,谢谢徐市长!

徐市长对身旁的人说,小杨有什么事,你们负责解决,不能难为她!他们连声说好。

杨春莹看到,跟随市长随行的有医院院长,物价局局长,还有采访的记者,杨春莹向他们深深鞠躬。

市长走后,院长告诉她,这里空气污浊,劝她离开这里,最好到五楼会客室等候消息。杨春莹向他表示谢意,依然坐在那里,围过来许多人询问情况,杨春莹只好耐心一一解释。

中午,杨春莹刚到监护室楼下,迎面碰到姜队长,他身后站着两个六十多岁的乡下人,女的领着两个孩子,姜队长一指杨春莹,说,她就是刘军的爱人!那女的哎一声,激动地紧紧抓住杨春莹的手,并示意孩子,快磕头!两个孩子立即跪在地上。杨春莹急忙把他们拉起来,意识到刘军救的就是这姐弟俩。

那男的把一篮子鸡蛋放在她面前,并从兜里掏出一卷钱,说,农村人,也没啥可表示的,给你这一千块钱,给他看病。

杨春莹坚决推辞。

姜队长见状,说,她不要,你们就拿回去吧,人到礼不差。那女的要给杨春莹磕头,被杨春莹拉住,女的一边抹着眼泪,一边说,老天保佑他,老天保佑他,好人会好的!坚持把鸡蛋留下。

姜队长告诉她,市里对刘军救人的事迹很重视,正组织人整理材料,准备到各县去宣讲,她是最好的宣讲人。

杨春莹连声拒绝,态度非常坚决,毫无商量的余地。对这种事,她从心里排斥,她不愿意这样做,她也反对刘军这样做,如果刘军身体恢复的话。

傍晚,郑局长打电话来,劝她接受宣讲人的角色,这样对她对孩子的将来都有好处。杨春莹没有答应,用这样的方式换来的荣誉和酬劳,她视为耻辱。

夜里两点,电话响起,这半夜铃声令她心惊肉跳,她接电话的手都有些发抖。是护士打来的,声音非常柔和,说,你好,本不想这个时候惊扰你,但,好消息,刘军醒过来了,恢复了意识。

不会成为植物人吗?

不会,你尽管放心!

杨春莹长吐了一口气,坐在床头,看着昏黄的灯光,困意大发,倒在床上,醒来时天已大亮。她洗把脸,把刘军醒来的消息发出去,告诉所有的亲人。

刘军已由急救室转到重症监护室,医院对探视人数有严格的限制,杨春莹的父母和公公、婆婆都聚集在监护室楼下,他们虽然没有看到刘军,但这醒来的消息足以令他们宽慰。

下午,杨春莹得到批准,悄悄走进监护室,6床,刘军睡在那里,鼻孔里插着软管,吸着氧气,床头的监护仪显示着他的血压、心率。杨春莹默默在床前站了一阵,护士示意,杨春莹轻轻退出病房。

在监护室门旁,有电视台的两个记者围过来,杨姐,我们想采访你一下?

采访什么?

我们想报道刘军救人的英雄事迹。

杨春莹立即摇头,摆手拒绝。

就两个问题?

杨春莹依然不答应,并快步离开监护室。

十一

星期天,杨春莹和儿子一块去医院看望刘军,刘军已转入普通病房,他的身体恢复已基本正常,他要出院,院长坚持要他再住几天。

床头放着一个花篮,刘军告诉她,是物价局的领导送来的。杨春莹坐在他旁边,刘军握住她的手,说,我对不起你!杨春莹心里一颤,酸酸的,没有说话。

在刘军没有出事之前,他们还处在冷战之中,离婚的念头时刻在催促着她,似乎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那刻骨铭心般的痛苦,被突来的生死之别所冲谈,现在,已是水波不兴。两人的婚姻还没有走到尽头。分手了断的想法虽不是一时之愤,婚后十几年的相聚已积厚了亲情的基础。

中午时分,市教育局工会王主席来看望刘军。王主席站在病床前对他说,现在报纸、电视台都在宣传你的事迹,你成了凉州市的名人!他的笑声很富有感染力。

刘军有些不好意思。谈到教育局的近况,王主席对杨春莹说,告诉你个坏消息,也告诉你个好消息!这两个消息你做梦都不会想到,今年教育局是个多事之秋。

是吗?杨春莹微笑着问。

坏消息是向主任死了!你能想到?

啊!杨春莹惊讶地好一阵子都没缓过神来。

是自杀的!

怎么回事?她问。

他喝多了酒,爬到塔吊上去演讲。王主任两只手高举着,他讲了一个小时,警察动员他下来,他不理睬。喊来他老婆,他老婆一骂他,他栽下来了。

杨春莹多次见过他酒后的状态,高傲、自负、一副目空无人的神气,那神气和平常截然不同,这种分裂的人格个性常让她困惑不解。但她无论如何也无法把他和自杀联系在一起。

怎么会自杀?

大家都没想到。

停了一阵,王主席说,好消息你也不会想到,解除了你的后顾之忧,你的关系已调到教育局,好消息吧?

对杨春莹来说,确是好消息,但出现在这个时刻,叫她有些不安。

王主席走后,刘军握住杨春莹的手,悄悄地说,祝贺你!

杨春莹淡淡一笑,头微微动一下,这虽然出乎刘军的意料,却是她真实的状态,几天来的经历,她的心态发生了很大变化。就是今天没有听到王主席这些话,她也不会再像过去那样,焦虑自己的处境,对有些不公感到耿耿于怀。对过去的追求、憧憬,得失成败,都已释然。

刘军活了下来,一家人又团聚在一起,健康和谐的生活才是她,她的家人所需要的……

这个夏天经历的太多,这经历的一切都在表示,她和刘军都会坦然面对将来的一切。

儿子刘毅靠过来,用手机拍了一张合家欢,杨春莹的样子很搞笑,睁着一只眼,闭一只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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