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一新
絮语江南(三篇)
陆一新
喜欢到村后的桥上散步,是心里有念想——或追忆,或感恩,或憧憬一条河流,抑或依恋一座石桥。站在桥上看风景,能感觉桥的温度,也能感知河流的脉动。
江南的水乡,之所以钟灵毓秀,之所以滋养人,是因为“水乡老人”膝下太多纵横交错的河流,像一个个丰腴的少妇,在恪尽本能,履行大自然赋予的孕育使命。眼前的漕桥河亦然。她宽不过几十米,长不过几十里,在滆湖和太湖之间,简洁明快由西向东划了一条直线。西端,一头扎进滆湖,与夕阳下泛着金黄随风摇曳的浅水芦苇嬉戏,引得虾鸟虫鱼纷纷投怀送抱。累了,就静静躺下,任凭自然引力,怀抱那些虾鸟虫鱼滚滚东逝,漂流到烟波浩渺的太湖,直扑激流巨浪,跳跃出“哗啦啦”的吟唱。
长辈们依赖漕桥河休养生息。一架架水车、一艘艘小船、一张张渔网……都是湿漉漉的流年回味。当年,人们往往会循河道,摇一条水泥船,大大咧咧去到滆湖罱河泥,或者小心翼翼挨着太湖边缘去到无锡城里集垃圾。千辛万苦运回来的这些东西,制作成肥料施放到地里,便是渴望丰收的虔诚供奉。艰苦的年月,一日三餐稀有的荤腥,可以向河流索取。制一个宽不过丈,深不足两米的半圆形“兜网”,两边系在长竹竿上,就可以扛着它在河里兜鱼了。一上午转悠下来,基本可以兜到一小汤碗的鳑鲏鱼,运气好的话还会有更大一些的鲫鱼、鲤鱼、白条鱼。趁煮饭前赶到家,清洗好战利品,散上一点盐、酱油和料酒,搁在饭锅上一蒸。这一天,因为有了鱼的鲜美,会格外有滋有味。还有一种更大的捕鱼网叫“趴网”,足有几百平米见方,从河的一边一直铺陈到另一边,趴满整个河底,静候一群群穿梭往来于滆湖、太湖的水生动物路过。这样的大网一般半个小时起一次,运气不佳的过往水族,会因为来不及穿越而被大网托出水面。按照季节特点,各种大鱼大蟹应有尽有。不过,那种大网都是集体设置的,收获归集体支配。看着大鱼大蟹,一般人只有咽吐沫的份,除非掏钱购买。
枕河而居的安逸和沿河而作的艰辛相交集,那是大人们的生活,小孩子与漕桥河朝夕相处,勾画另类的图景。两岸河堤上蜿蜒延绵的成片桑树,用来养蚕缚茧,也是孩子们的乐园。带把镰刀、背个竹篮钻进去,很快就可以割满一蓝嫩草,回家交差喂兔子,能得到大人的赞许。挤出时间,在桑树林里玩捉迷藏,玩扔镰刀,玩猜硬币,游戏太多,往往错过相约一起归家的斜阳。最期待初夏时节,又红又紫的桑葚,足以每天都吃个饱,直吃到嘴唇发紫、牙齿打战,然后用桑叶包着带回去讨大人的欢心。
到河里戏水游泳,那是孩子们的常规节目。脚下那座12个桥孔的拱桥有一个红色的名字:八烈士桥。为纪念先烈而建的桥,让一颗颗幼小的心,充满敬畏。英雄气概感染人,站在高高的桥栏杆上跳水,就成了孩子们富有挑战性的标志动作。一手捏住鼻子,眯上眼睛,立正着垂直坠入水中,叫作“掼冬瓜”,每一次胜利入水,溅起的浪花里都四射雄赳赳的兴奋。机帆船拖着长条船队逶迤而行,络绎不绝,大喇叭里还不时高喊“靠左、靠右、转舵”。趁机与船队荡起的水浪对涌,把水浪扑得更高,也成了惊心动魄的勇敢。大多的时候,懂事的孩子们都会带上两支小竹竿和一只大竹篮,在浅水滩拽“猪草”。叫不出水草的名字,只知道是杨柳条一样细长细长,很嫩很嫩的草,颜色碧绿苍翠欲滴。拽满篮子,斜着肩膀背回家,切成小段,煮熟后拌上糠皮,家家户户圈养的猪就有了美食。间或还会搬个木盆、木桶飘在水面,到河边捡螺蛳抠河蚌,这样的低档河鲜,轻而易举随时可以搞定。
我和小伙伴们最欣喜的是立秋之后。那时,漕桥河的水还没有褪去夏日的余热,人浸泡在里面只有微微的凉意。我们泡到河里,是因为肥硕的大螃蟹在等待我们。面朝河岸直立淌水,用脚探寻一个个小洞。摸准了洞口就吸气下潜,伸一只手到洞底,感触到那毛茸茸家伙的硬壳。不用急着把它拖出来,不然它会用大钳子让你吃苦头的。碰了碰它以后立即把手撤回洞口,手掌竖起虚位以待。随后,那个受到骚扰的胆小家伙就爬到了手底下。轻轻按住,捏紧举出水面,扔进带盖子的盆子。真正的一气呵成,完美捕捉。清晰记得,最高纪录是一个下午抓了21个大螃蟹。食多无味,吃不完的大螃蟹就用草绳五花大绑,摆到漕桥河上的公路大桥堍,等路过的城里人来买,8毛钱一斤。到9月开学的时候,也积攒了一些学费。
风从滆湖来,沿着河床轻盈飘移,拂动八烈士桥北堍“八烈士纪念碑”周侧的松柏,发出沙沙声响,打断我的忆想。抬头眺望,透过松柏的间隙,那个叫姚家湾的小村子,正静静地趴在夕阳的余晖里,似默哀昔日的悲壮。漕桥河北岸这个三面环水的寻常小村落,在1948年上演了一段不寻常的惨烈:太滆地区武工队宜北武工组8名武工队员,面对几百敌人的层层包围,顽强战斗,宁死不屈,传下“甘洒热血写春秋”的佳话。每年春暖花开时节,都会有人汇集河畔的纪念碑前祭扫缅怀。那时的漕桥河,就如戴上神圣花环的“军嫂”,平添了一丝英姿飒爽!八烈士桥,让脚下的河流见证了自身滋养的儿女,解放家乡的壮烈。尽管不久河流将疏浚,拱桥将拆除,那股红色的血泪早已汇入涓涓细流,注入心田,不敢相忘。
水乡的孩子离不开桥,承载着我长大的桥很多。大多的桥,是于八烈士桥的红色以外,本色的存在,质朴地支撑起研桑心计的水乡人的风骨柔情。在我的感受里就有万善桥、培德桥……那座年纪较大的轩庄桥更是亲切。轩庄桥几乎每天要跨越,受益最多,这座村民自发集资修建的百年古桥,时时散发勤劳与德善的悠悠情怀。先人们有钱出钱、有力出力的付出,在饱经沧桑的27根花岗石条上烙刻。一百多年来,古石桥一直惠及两岸子子孙孙,直到2003年,才光荣退休,被列为“文物控制单位”。
河流是江南水乡不朽的脉动,桥则是小河生命的灵魂。站在桥上,看桥下的流水,流水潺潺似飘向远方的行云;看小河,小河却在淡然地仰望小桥,似欣赏靓丽的彩虹;问桥上看风景的人,可曾明澈了心灵?哈哈!犹豫了,迷茫了,纠结了,几十年的参悟,或许还是太短暂。
一位相貌平平衣着朴素的小姐,独自静默在角落里。这是一次文学盛会,她的旁边是一位匈牙利作家,有些傲气地与她搭讪,“嗨,你也是来参加颁奖会的作家?”
“哦,是的。”小姐礼貌微笑,和颜悦色。
“你都写过些什么呢?”那作家问。
“哦,我写的东西很少,只是小说而已。”小姐显得谦虚谨慎。
“这可不行。一个伟大的作家是要什么都能写的。你知道吗?到目前为止,我已经出版了三十几部小说、七八部散文集、无数的诗歌,我的诗集也将出版了。”小姐听完,很真诚地对那位作家说,“哦,祝贺你。”
“你说擅长写小说,那你写了多少部小说呢?”作家又问。
“只有一部而已。”小姐回答道。
“啊,才一部啊,看来你是非常荣幸了,要知道今天的颁奖会一般来说只请很有名的作家。你的小说叫什么名字?”作家追问道。
“《飘》。”小姐简短的回答令男作家愣了。原来眼前这位其貌不扬的小姐是大名鼎鼎的玛格丽特·米切尔。她只写过一部小说,却正是今天晚上要颁发的唯一金奖《飘》。
玛格丽特·米切尔十年磨一剑的唯一作品,虚写战争,实写战争对人类心灵的影响。销售了近3000万册的《飘》,斩获普利策奖,还演化为惊艳的《乱世佳人》。成功是毋庸置疑的。
相较玛格丽特·米切尔写书成功的砥砺人心,有一个写书成仁者更令人敬仰。穷其一生写一本书,只为苍生不为评奖、不为名利,这就是单锷和他的《吴中水利书》。
宜兴单锷于宋嘉祐四年中了进士,却不愿入仕为官。他满眼洪灾的磨难,满怀整治太湖流域水患的豪情。一个行囊,一包干粮,一叶扁舟,一影孤身,绕茫茫三万六千顷太湖辗转了30多年;一沟一渠,一涧一壑,一河一浜,一堤一坝,均究其详,了然于心。他把西自长江伍堰,东至吴江入海比作人的身躯,伍堰是首,荆溪是咽喉,湖边百渎是心脏,震泽(太湖古称)是腹部,吴江是足。众发之水自头顶下,来沃其口,吴江筑岸缚其足,则咽塞腹满而气绝。
《吴中水利书》没能获奖,因为朝廷没工夫看。苏东坡时任杭州通判(市长),极力上书推崇,写了《进单锷吴中水利书》,具疏代奏,伏候敕旨,依然未有下文。但《吴中水利书》并没有就此埋没,以手抄的形式代代流传。明、清两代治理太湖多有参照,江南治水的地方官案头也大多置有一本。
水患一日不除,人们心头的结就一日无法解开,单锷及其《吴中水利书》就永远活在现实中。一辈子,一本书,或将不朽。
成功与成仁的写书,都难以复制。将文学当作爱好的书写者,乐在其中的形式估计就是写,不断的写,写是硬道理。文友圈子里就有两位值得钦佩。他们都是身家千万的企业成功人士,上了年纪,酷爱写作的初心未泯,那团心灯火苗始终在跳跃。饱暖与富康之后,遵从内心拾起了雅好。顺法老兄最近有些“痴狂”,几近闻鸡起舞,每天早上3点就会爬起来写个不停,作品四处发表;德彬老兄60多岁重温旧梦,10年写了四部长篇,省作协副主席储福金老师送给70多岁的德彬四个字“德彬现象”。那天顺法兄问我,很多人都出了书,有的居然出了十几本,你为何不出一本?我苦笑答,“我的质量太差。”留了半句话在肚子里,太多的跟风出书,除了自娱自乐或友情赠阅,就剩浪费油墨纸张了。
每一个孜孜不倦的书写者,都期待自己的心血之作富有生命力。哪怕一辈子一本书,也是不易。去年初夏,我曾手捧珍藏的那本竖式繁体《吴中水利书》,揪心肆虐洪水中抗争的父老乡亲。彼时,所有的灵感和文字,都被冲刷得凌乱苍白。
星云大师和宜兴是心心相印的。宜兴有大师的祖庭,更有大师的诸多拥趸。
20岁的星云,一个天庭饱满地阁方圆的英俊少年。抗战硝烟刚刚散尽的时候,他走出南京栖霞山的寺院,来到了江南宜兴。宜兴的教育局长“以貌取人”,对魁伟英俊的星云产生了好感,便问:“你从哪里来?”“我从南京来的。”听完星云的回答,局长就说:“我们这里少一个小学校长,你来做这个小学校长好吗?”这是年少的星云意想不到的际遇,他没学历,居然可以当校长;他是出家人,居然可以为社会服务。两年多小学校长的历练,是宜兴这片土地给予星云的恩惠之一。他还忘不了,当年他所在的大觉寺很穷,到了每年的冬天,都要挨家挨户去送吉祥的符咒,挂在家里保平安,一般的习惯,各家各户会挖一碗米作为回馈。那年,当他第一次把平安的、可以张贴的咒语送给乡亲,许多民间人士说:“哦,大觉寺的小当家来了!”被尊为“小当家”的星云,得到了多于以往的两碗米、三碗米的相赠。当时非常金贵的那些大米,是对“小当家”莫大的安慰啊!
大写的“尊重”二字,用阳羡山石制砚,用荆溪涓流研墨,用感恩之情化笔书就,悬挂在了心头,成了星云大师弘法利生的信念参照。而大师的那些因果过往,已定格在一个有心人的关注里,用来修炼着一种缘分。只因,在向佛的境界里沉浸了13个春夏秋冬,终没能与世两相遗忘,她成了筹建中的宜兴市博物馆首任馆长。
陶都宜兴的博物馆,有太多的人非物是可以珍藏。7000多年的制陶史,2000多年的建县史,阳羡状元地、华夏教授乡,代不绝书的名人轶事、三山二水五分田的风土记忆……所有的一切,她想用虔诚的双手搓揉一根根禅意的线条,来装扮先人安放或后人祭奠的精神灵魂原乡。
终于有一天,她双手合十,沐浴朝阳伫立在佛光山麓,任脑海里清晰的思路激越沸腾。以心观心,她似乎亲近了身披佛光的星云大师。想当年的佛光山,人迹罕至的荒芜之地,大师选定此处创建道场,很多人怀疑甚至讽刺:“这样的地方,人不愿来,鬼也不愿来吧?”大师的回答是坚定的:“有佛来即可!”事实证明,大师“佛光普照三千界,法水长流五大洲”的宏愿,就在佛光山开辟了新纪元。眼下,她已经参悟,只有一块空地、一张图纸的宜兴市博物馆,也犹如从无到有的开荒,她理应效法大师,知难而进。“国内领先、省内一流”的愿景之花,必然于陶都宜兴的东氿畔惊艳绽放。
一个大胆的设想灵动浮现,宜兴博物馆的开馆,可以有星云大师的亲临与开示。冥冥中,她觉得自己这个想法定能实现。除了信念,她跟进了事在人为的良苦用心和无限诚意。去广州参加“文博会”,她有幸结识了一个人:台湾佛光山佛陀纪念馆如常法师。那是联系星云大师的纽带……用无数的细节,她非常刻意地设计着宜兴博物馆的开馆盛典。她相信缘分,也相信愿力的无比神奇。
宜兴博物馆的开馆仪式,有一项亮点活动是“星云大师一笔字书法展”。这一天、这首展,星云大师和他的一笔字书法,都被宜兴博物馆馆志永久铭记。那份等待是激动人心的,观众等待的是那一刻,她的等待是多年的至诚无息、至诚无妄。当90高龄的星云大师被弟子用轮椅缓缓推进宜兴博物馆,款款登上主席台,观众们屏住了呼吸,她屏住了呼吸却没有屏住热泪盈眶。“我是怀着感恩的心来参加宜兴博物馆的首展大典的。”星云大师开场的第一句话,就抚慰了她波涛汹涌的心绪。
星云大师年迈,视力不济,为了减少起笔落笔的繁杂,多年修行“一笔字”,一蘸墨、一下笔,一挥而就,无论文字多寡,一笔完成刚柔并济的美感呈现。然而对于自己的书法,大师强调:“请不要看我的字,请不要看我的人,看我的心就好,甚至也不要看我的心,要看佛法。”最能理解大师此话含义的,她无疑是一个。因为她一直用心仰望大师,觉得亲切,觉得前世相识、宿世有缘。
佛感其诚。悲智双运,人我不二,视星云大师如心灯,真羡慕佛法之光启蒙她、眷顾她,还有她倾注心血的那座博物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