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建华
《项脊轩志》被认为是高中语文教材中最浅易的文言文。对浅易文言文,教学上一般会有“不教”“浅教”“深教”三种不同的处理方式。个人以为,《项脊轩志》一文应“深教”。因为,《项脊轩志》文浅情不浅,非“深教”,不足以让学生理解文章的深情和佳妙。
下文通过解答三个有关《项脊轩志》文本理解的问题,具体说明。
问题一:作者转述老妪“汝姊在吾怀,呱呱而泣,娘以指扣门扉曰:‘儿寒乎?欲食乎?吾从板外相为应答。”这段告白,明显是想借此细节刻画母亲关爱孩子的形象。那么,既然归母深爱深怜幼女,为什么在其深夜啼哭时,她仅在门外相询,而不入室探视、抚慰?
问题虽简,回答却难。所幸,作者的另一篇名文《先妣事略》(作于嘉靖八年,其时作者24岁)给我们提供了解决问题的线索。《先妣事略》首段写道:“先妣周孺人,弘治元年二月十一日生。年十六,来归。逾年,生女淑静,淑静者,大姊也。期而生有光。又期而生女、子:殇一人,期而不育者一人。又逾年,生有尚,妊十二月。逾年,生淑顺。一岁,又生有功。”我们将上文内容整理列述如下:
1505年,归有光大姐淑静生。
1506年,归有光生。1岁。
1507年,生女,殇。归有光2岁。
1508年,孕而不育(流产)一人。归有光3岁。
1510年,弟有尚生。归有光5岁。
1511年,妹淑顺生。归有光6岁。
1512年,弟有功生。归有光7岁。
1513年,母周孺人丧,享年26岁。归有光8岁。
从上列时间表中,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归母养育儿女的艰辛劬劳。从时间表中,我们也可推断出,归母周孺人(名桂)将年仅1岁的长女托付给老妪照顾,实是因为育(孕)有归有光之故。结合上表及《项脊轩志》相关内容,我们也可以体悟到周孺人在长女哭泣时,心中牵念,却无力照顾,心有余而力不足的尴尬情形。事实上,归母的早逝,就是养儿育女心力交瘁导致的必然结果。恰如《诗经·邶风·凯风》所言:“凯风自南,吹彼棘心。棘心夭夭,母氏劬劳。凯风自南,吹彼棘薪。母氏圣善,我无令人。爰有寒泉?在浚之下。有子七人,母氏劳苦。睍睆黄鸟,载好其音。有子七人,莫慰母心。”归母也自感不胜其劳,曾感叹“吾为多子苦”,并用饮用养螺清水的偏方避孕绝育。
假如我们了解了母亲“以指扣门扉”这一细节的前世今生,我们会由衷感叹,归有光为文的不苟和不凡:选材精当,行文细致。短短数十字,便入木三分地刻画出母亲的形象,抒写了作者复杂的感情。“以指扣”三字,四两拨千斤,蕴含了母亲多少小心和怜爱!作者于为父后,对母亲当年的辛劳体会更深。他说:“期而抱女,抚爱之,益念孺人。中夜与其妇泣,追惟一二,仿佛如昨。”假如我们后代读者也能设身处地想一想归母的处境,我相信我们对《项脊轩志》的情感性和艺术性会体会更深。
问题二:归有光回忆祖母时引发的感情比回忆母亲的更强烈。前者是“瞻顾遗迹,如在昨日,令人长号不自禁”;后者是“语未毕,余泣,妪亦泣”。这是否说明归有光对祖母的感情深于对母亲的感情?如果是,原因是什么?如果否,为什么?
这一问题貌似“无厘头”,其实是一个涉及文本考证和作者思想感情剖析的大问题。《项脊轩志》被人戏称为“一个男人和三个女人的感情故事”,在文中,作者借描绘家庭生活琐事,表达了对祖母、母亲、妻子的深切怀念之情。对三人的感情表达,或隐或显,或强或弱,这有结构布局和手法运用的考虑。惟有如此,才能有效避免行文的呆板和单调。作者对祖母的强烈抒怀,并不是说明他对祖母的感情胜过对母亲感情。而是由于两者的感情不同:对母亲,是思念和感恩;对祖母,则除了思念和感恩之外,还有因科举不利而辜负祖母期盼的愧疚,以及对自己文名满天下却久困科场的愤懑和惶惑。那通“不自禁”的“长号”,是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块垒,针对的主要是自己。归有光一生为许多亲友写过纪念文章,甚至为家婢和殇子写过,而没有为祖母立传,也能从侧面印证这一观点。
接下来,又产生了新的问题。根据文章内容及作者生平考证,《项脊轩志》的前半部分,为作者18岁时所作。作者18岁前后,正是意气风发、初露锋芒的时候。前四年,作者14岁,应童子试,被考官“目为天下士”。后一年,作者19岁,补为学官弟子。后二年,作者20岁,作者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取苏州府生员。按理,他不应该在回忆祖母时表现出上文列述的惶惑、愧疚、愤懑感情。作者何以出现激烈到失态的“长号不自禁”的举止和感情?这是因为,“瞻顾遗迹,如在昨日,令人长号不自禁”句,并非作者18岁时所作,而是在补记后记时所加。作此判断,理由有如下三点:
(一)“瞻顾遗迹,如在昨日”應该是久离某处而后返回某处凭吊时的行为。作者18岁时,几乎未离项脊轩一步,根本不可能用“遗迹”一词描绘项脊轩。有人包括某些注者认为此处的“遗迹”应该理解为“遗物”,并将其具体化为“象笏”,此论大谬。“遗迹”“遗物”之不同,不言而喻。并且,如解为“遗物”,则前所用“瞻顾”又误(应改“凝视”等词也)。
(二)后记之前,原有评论一节。原文为:“项脊生曰:蜀清守丹穴,利甲天下。其后亲皇帝筑女怀清台。刘玄德与曹操争天下,诸葛孔明起陇中,方二人昧昧于一隅也,世何足以知之?余区区处败屋中,方扬眉瞬目,谓有奇景。人知之者,其谓与坎井之蛙何异!”用蜀清和诸葛亮典故,表明自己现在居处败屋,以读书为乐,不为世人所知,但日后必当大有作为的信心和感情。“瞻顾遗迹,如在昨日,长号不自禁”的行为和感情与此不合。
(三)根据归有光各种著作的记述,《项脊轩志》的后记部分及“瞻顾遗迹”句应该是1541年至1554年间所补。1541年,作者开始卜居安亭(在此之前,作者一直定居在昆山城中)。根据文中“然自后余多在外,不常居”所记,可以断定补记上限为1541年。1554年“倭奴犯境,一日抄掠数过”,作者从安亭江上“世美堂”返城居住。据此,可以断定补记下限为1554年。(沈新林《归有光评传·年谱》)根据补记内容,直接将“后五年”“其后六年”“其后二年”简单相加,断定后记作于1535年,不当。因其尚未考虑“然自后余多在外,不常居”所用时间也。在此时期之前,作者已经历6次乡试(第六次始中举人),1-3次会试(分别以上限与下限时间计),都名落孙山,可谓科场蹭蹬。在这样的生活背景下,他回想祖母对自己的殷勤期盼,“长号不自禁”,那是非常自然的感情流露。归有光直到第八次参加会试,始中进士,其时归有光已是虚岁60了,这是后话。
问题三:后记中“吾妻归宁,述诸小妹语曰:‘闻姊家有阁子,且何谓阁子也”句与前后文不属。作者为何在此插入这一缺乏逻辑性的细节?
如前所述,后记补做于1541年至1554年间。此时,归有光已文名满天下,写作之道已达炉火纯青境界。归写作之文,尤其是自己着意加以订定的用心之文,一般不会出现语法、章法上的重大毛病。根据上下文推断,采用此细节,作者意在陈述项脊轩生活的“可喜”。前文“多可喜,亦多可悲”句,既是前志的文眼,也是补志的文眼。补志部分亦是先言“可喜”,后谈“可悲”。因为文眼一致,所以全文两部分内容,虽然创作时间相隔数十年,但整合在一起毫无违和感。
接下来的问题是:这一细节是怎样表现“可喜”之意的?我们不妨从生活常理常情推断。诸小妹何以询及、何以知道姊家有所谓阁子?因为归有光之妻魏孺人经常向诸小妹谈及也。魏孺人何以常谈及阁子?因为阁子,即项脊轩,是两人幸福生活的载体和见证也。她不自觉溢之于言表也。婚后的项脊轩生活是充满快乐和甜蜜的。魏孺人或凭几学书,或向丈夫询问历史典故,或与其谈日常琐事。归有光忆及妻子转述“诸小妹语”这一情景,应当是心中充满温馨的。这个细节,或可当作李隆基、杨玉环长生殿上秘语观。正因为这一“可喜”的情境有一定的私密性,所以作者表达只能“闪烁其词”。归有光曾叹:“生平于世无所得意,独有两妻之贤。”其中多少情感,读者当自悟。
上述三问,都是学生所提(学生的质疑,教师没有理由轻忽)。通过解答上述三问,我们可以深切领会到《项脊轩志》简单背后的深情。有时,简单是走向深刻的捷径。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