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像

梁亚军

1

只有土地是古老的，只有石头是无言的

它愿意接受雕刻，接受刀子划开身体

不能被拒绝的善意。也有雕刻师悄悄传言

一块石头早已会意，成为雕像的欲念

使它心甘情愿，在一把刀子手里失身

在一把刀子手里，得到失而复得的身体

现在面对一块雕塑，石头在隐去

肉身般的气息在召唤，在浮现

哦，元圣。哦，周公。是你吗？

最柔软的肉身，在一块坚硬的石头中得到最 恰当的表达

最久远的时间，黑暗，有了光明，切近的回声

敬意由此产生，你由此有了清晰的面容

2

失而复得的身子，在寻找着灵魂

怎样先成为一个人，然后再成为一个圣人

这是你从自己身上留给后世的问题

这也是后世从自己身上寻找答案的问题

风从南吹到北，就吹来了古老的象征和隐喻

吹来了古老的母语：石头。一个词

也有了含蓄的暗示。一双眼睛有什么样的表情

看向那个方向？一双耳朵听到了什么？

一双手里拿什么？有什么样的手势？

最后还包括宽大的衣服，有什么样不可僭越 的样式？

在一阵风里，又怎样庄重的飘动起来？

一切都有着严格的象征，一切象征都有着至 深的寓意

为了成为一个圣人，你需要一个圣人的灵魂 和姿势

在石头里，在雕刻石头的手里

3

灵魂和肉体，身体和隐喻，有了完美的统一

在三千多年前，你代表着

一种道德，一种政治，一种生与死的方式

三千年后，首先是一种

把石头当作石头，把石头又当作一个人

来雕刻的技艺，让人赞叹不已

并在赞叹中重新给石头定义，给人定义

这是石头和人，艺术和道德相互照亮的过程

这也是回应历史的态度和方式

4

道成肉身。道当然也被理解在一块石头里

但石头却从不准备以人的舌头开口

一个人以游客的身份，几乎就不能真正地进 入历史

除非他从书本，从文献、典籍中得到过提示

才能敲开石头的门，历史的门

除非他被邀请，成为一个被召唤者而在历史的

现场现身。这几乎等于是后现代的穿越

5

一块石头的雕塑，让一个时代

有了不同的角度看回去

不同的角度也让你有着不同的侧面

“文王之子，武王之弟，我于天下已不贱矣。”

天下就是家国，就是做一个出色的革命者

在晚年，制礼作乐，给伟大的文明补上最后 一课

但子曰：“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

多少让人心酸的记忆，是再也不能回去

是你死我活的历史中，一种更加古老的活法

一直無法被后世真正的领会和抵达

6

刚刚过去的春天，使很多东西都能找到源头

昨晚天气预报说：“阴有小雨。”

今天，一场雨，将落未落

它还在一场下雨的想法和欲念里

变幻的乌云像极了一场源头的巫术

一句我还没有写出来的诗，在四言的《诗经》里

对我来说，《诗经》就是源头

而刻在石头上的彖书，它的源头是甲骨

“黄帝之后，孔子之前，对中国有大关系者， 周公一人而已。”

一个白话的声音，让我听到了文明的源头

7

作为一个肉体凡胎的人，你有限的生命介 于生死之间

作为一个雕塑，你象征着石头般的永恒和不朽

这是生与死，有限与无限，短暂与永恒的 辩证法

而我听到教授们另有一种说法。与其虚无 的谈论生死

他们更愿意相信典籍和大地，相信那里面

才有真正的永恒与不朽，才有严格的辩证法

让你生，让你死。他们忙着考古

在典籍中考证你的家谱。然后研讨，写职 称论文

但你的一生，几乎不能被完整的说出

8

公元前1096年左右出生

那一年，天道流行，赋予万物。有德者受到 尊敬

那一夜，祖先的美德荫蔽着儿孙

那一刻，在人伦的秩序里，父母亮出了温暖 的身份

你响亮的哭声让天和地都得到了照应

正是他们赐你以名，立你以誉

天地之大德曰生。历史在你身后

开始有人正心，诚意。开始有人格物致知

开始有人说：“礼者天地之序，乐者天地之和。”

开始有人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

但二十世纪，还是有人说出了另外的声音：

这个世界会好吗？这个世界还会好吗？

三千年后，一块雕像在发问

9

正是我们内心的无序，造成这个世界的无序

正是我们内心的混乱，造成这个世界的混乱

你的那些藏在孔子体内，藏在张载体内

藏在草木、湖水、鸟鸣和石头体内的灵魂

承担着自己的礼崩乐坏。这就是为什么

我们再也梦不到你的原因。这就是为什么

我常常听见一个声音在喊你回来

像一块青铜，活在隐隐的疼痛里

活在一种固执的冲动里，渴望炙热的火焰

像一盏灯，渴望着成为黑暗中的光源

而我一转身，你是否会从

雕像上走下来，走入我身后的人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