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晓
我对母亲没什么记忆,我五岁生日的第二天,她就从那里逃跑了。生日那晚,十八岁的母亲对我说,“石头,我想你能自己寻找食物了。”她的表情里也许流过了一丝不安,但就这么简单的一句话,没有一点即将离别的暗示。我像一只干瘪的气球躺在炕上,看着她室友们送的礼物,干枯的鼠毛,亮闪闪的瓷片,一枚来自某个故乡的松果……总之没有食物,然后在饥饿中睡着了。第二天,一个再正常不过的上午,母亲晚睡起来,没有洗漱,那时她已想不起来还有这样做的必要,她匆忙喝了一碗面糊,看了比汤水还要苍白的脸影几眼,下定最后的决心。她掀开充当窑门的破被单,没看回头我一眼,从此彻底消失。破被单在她离开后一直挂着,只是八年里越来越破,零下十几度的风对它来说,像把刀。
我的出生对母亲来说是个错误。我和母亲,我们酷似一个被阴魂附体的公主和一只破碎了她梦想的洋娃娃,除掉象征她的不幸,我毫无功用。她从未对我说过我的身世。我的名字或许就是她的期盼——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多年后,我偶尔有过去寻找某个亲人的冲动,他们能够证明我的存在是合乎道理的。但我的母亲连一张照片都没有留下,我不得不承认,母亲对我而言也只是一种模糊的意象,和月光类似。
但母亲那天上午不像是逃跑,而像是赴死。她怀疑自己浮肿了,哪怕舍弃我也要用残存的气力一搏。不久,先是管理员言之凿凿地说她被狼吃掉了,然后人们都信了。有人专门去寻找过她的尸体。没有找到。当然找到了一些尸体,走出窑门不到二十米就躺着许多尸体。虽然他们都曾经活过,但死后简直分不出谁是谁来。母亲的室友们对我说,既然被狼吃掉了哪怕只吃掉了一部分,那也认不出来了啊。
八年后的一个夜晚,我也离开了那里。第二天,会有车来接我们出去,抛到外面世界的随便什么地方。十四年前,来了很多人。他们和母亲一样,因为一句话一件事一个人来到这里,有时是需要对他们进行惩罚,有时不过是为了凑指标。但现在,他们只能塞满三辆货车。逃跑,我在这里出生,如果非要离开,我只能选择母亲同样的方式。那个夜晚没有一丝月光。同行者四人,我们走了一夜。我走过母亲曾经希望走完的路。她十三岁时生下我,我十三岁时逃离,好像冥冥中有什么早已注定。我从不怀疑她的死亡。我在趟着她的尸体行走。我笑着对同行者说,让我的母亲,让她的尸体保佑我们吧。我们没有遇到一头狼。八年来,随着尸体日渐减少,它们可能已经远遁他方。第二天,阳光普照大地,温度像温度计里的水银柱一样迅速升高。我们看见三辆货车从百米外的土路上驶过,慢悠悠地,像要载走不堪重负的历史。
一九八二年,我来到H城。此前,我干过裁缝、木匠、厨师,甚至伪装成风水师为人葬墓,没有人能怀疑我,因为在暴风雨中我也能听到三里外的动静。在我出生的地方,风不仅干涩、咸苦,而且很狂劲。我还隐居过一年,打猎为生,没有动物出现时,就挖野菜草根,一次也没有中毒。这得归功于那八年,是生存在逼迫生存的技艺,我五岁之后的身体很快就锤炼出求生的技巧。
来H城后,这些我都不干了,拉起了黄包车。我喜欢拉着空车走街串巷,像是拉着一段空虚的历史,一个由无数又无形的尸体填充起来的历史。这年冬天,H城没有下雪,冬季仿佛是秋季的延续,只不过更加枯瘦些。在柴家坞,一个人坐上黄包车。快到达目的地了,他说,“喂,石头。我就知道是你。”
我回头看他。他一定是没想好就跟我打招呼,现在后悔了。他脸上的欣喜很快被惊惧覆盖,像正在面对一个不愿见到却又无法自控非要说上几句的人。他是巴陵,逃跑那夜的同行者之一。
在我的租房里,我们面对面坐着,冬季的阳光不情愿地透窗进来,在我们之间轻手蹑脚地蹒跚走动,我知道我们都在急等时间流逝。但他还是开口了,“很复杂,我的故事很复杂。”我并不想听他的什么故事,宁愿继续沉默下去,然后他突然起身离开,不说再见,就当什么也没有发生,那样我们的过去和不可更改的未来都不会来打扰我的现在。他可能也这样想,但似乎又有什么在逼迫他袒露心扉,在面对一个曾经彼此见证苦难与恶行的故人时,“七七年,我们逃亡的第二秒,我就后悔了。但直到现在,我仍然认为逃亡是活到那一时刻在我们生命中势必发生的,否则我没法向自己交代。这些年你都干了些什么?我也不知道我这些年都干了什么。我似乎只是在解决一件事情。石头你得告诉我,我能做到重新开始吗?”我轻轻摆手,意思他可能明白也可能不明白,那只表示我的五年生活不值一提。
他及时咬住了倾诉的欲望,然后我們一直相对沉默,没有人觉得尴尬,这是我们早已被驯服而永远无法清除的生活方式,天黑了,他准备离开,但还是决定把他的故事留下。去那里之前,他已经结婚。等他逃到家时,妻子带着女儿已另嫁他人。他支付女儿抚养费。五年后,他前妻的第二任丈夫要离婚。为避免婚姻再次破裂,她对那个男人说,“女儿其实是你的骨肉。”事实也是如此。巴陵来H城,向法院起诉追回抚养费。他说,“我们被囚禁了那么多年,连法庭都还没见过一次呢。”没错,这想起来确实让人激动。
不可能还有其他原因,我决定陪他去看下法院。我目送他进去就离开了。我知道他不会重新走出门来与我相见,哪怕我等到明天甚至下一个冬季。以后即便擦肩而过,我们都会装作不认识。我回到租房,摊开那张卷角已经破损的地图,在一块沙漠里找到了我的出生地。我在那里与附近的几个劳改场之间划上一道又一道粗线。我记得,母亲的一个室友曾像是开玩笑说,我的可能的父亲,也许是一个劳改犯。每个人都有自己缅怀过去的方式,我越来越预感到我不会只剩下看着地图发呆这一种。只要有什么曾经与你的生命存在交集,它就注定会以某种你注意到或注意不到的形式重新来临。
是因此,让我决定喊出黑子的名字吗?一九八三年春天的下午,他敲开我的门,很自信地站在门口昏暗的光线里滔滔不绝推销着他的保险业务。我不想买什么保险,但在与人世隔绝的下午,尤其是在地图上再也画不出一道可能的线条之后,我不拒绝一个陌生人的来访。其实不是这样,第一眼我就认出了他是谁。他没完没了地说着,仿佛我是一面用来练习的镜子,仿佛他真相信只要有了保险,就不会有死亡,这个世界也随之会得到拯救。我的沉默被他当成了机会。最后,他还抛出可能经常使用的伎俩,以现实的死亡来威胁我,“如果你坐飞机,坠落在沙漠里,你没有死,那么……”我终于想起来要打断他,我喊道,“黑子。”他惊慌地看着我,又望向门外,好像要确定是否有人听到这个充满意味的称谓。他走过来,坐下,却又立即站起来,像是下一秒就要逃走,以一种格外警惕的眼光看着我,“你是……”。我等待很久,他却就是不说出藏在口边的名字。我只好帮助他说,“石头。”我的声音听上去几乎像在亲密地怄气,这让他更加吃惊。我想干脆还是跳过寒暄吧,“这些年你是怎么过来的?”如果我们见面,我们总该问这样的问题。不是因为好奇,而是对我们竟然幸运地活到今天的不解。他似乎又花了很长时间才接受我是石头的现实,我想他一定走过了内心的无数道坎,就像我一样,但他拒绝谈论自己,找了另一个人充当话题。他告诉我,毒药死了。他用两个小时讲述毒药逃跑后的故事。他最后说,“毒药这家伙啊,当年就应该活不长才对。我们都一直纳闷,他为什么能够活下来。他还非要和我们一起逃跑,我无法理解,你理解吗?不过这些年我不想那些事了。保险让我有种稳定感,虽然直接说成安全感不太合适,呃,其实就是那样。”也许他讲的毒药的故事只是在随着天边颜色的变化在即兴编造——从我告诉他我是谁后,仿佛我揭开一个恐怖的潘多拉魔盒,他始终看向窗外天空的眼里没了我,而且每一秒都在准备逃离。他说,毒药以前是个留学而归的工程师,回来后他主持电力修建工程。一年后,他忍无可忍提出意见,认为电力设施太靠近城区,不利于城市日后发展。然后,他被送去了那里。从那里逃回后,他应聘进了一个车间,既当电工又当木匠。两年后一个冬天的夜里,车间燃起一场无缘无故的大火。他被烧死了。后来证据表明,事故原因是漏电引燃了木屑。
在我的强求下,黑子同意和我共进晚餐。我们一句话都没有交谈。只是以相同的饥饿吃法表达了对毒药的缅怀。饭后,我透过窗户目送他远去,直至他在一个转角消失。我们没有道别。
时值一九八三年。十月,我在一张报纸上看到法院招聘司机的启事。我想起巴陵曾希望法律能给他保护,我并不确定这是他真实的想法,或者说,我从未相信。但我运气不错,在十三名应聘者中脱颖而出。可能因为我极力而且很自然地扮演一个与世无争的人,没过多久就得到信任,法院院长提拔我为专职司机。在三个月的试用期里,我向他展示了驾驶以外的技能,而它们恰恰是他需要的。比如,他连续四天穿着掉了两粒纽扣的制服,我对他说,“请脱下来吧,院长,我帮您补好。”我进过他家,寥廓的房间里空荡得除掉法律书几乎别无所有,但我怀疑他也没读过几本。墙上挂着的只有结婚照,照片中他有些显老,但他妻子看上去很年轻。不久我得知那是他的第三任。他妻子不在家,我又给他展露了厨艺,解除了他的饥饿。临出门时他送给我两本法律教材,也许是为了抵消我的情分。但他看我的眼光似乎有那么一点意味深长,我想,我的法律时代开始了。
我对审判别人没兴趣。只是如果真的是身处一个法律时代,那么我至少可以利用它保护自己。和巴陵指望裁判者垂怜不同,我深入腹心之中,我想这就像我亲眼见过的狼吃人的尸体一样,先撕开腹腔掏出内脏。白天,院长需要扮演一个严谨寡默的角色,所以他无法阻止自己一上车就开始絮絮不休,包括他年轻妻子的出轨。又一年过去,他申请提前退休。我已经掌握了他一些微不足道的秘密。我未经他要求就指天向他发誓,绝不外传。我确实不觉得有那样做的必要,在我有限的生涯里,他毕竟可算是第一个亲近的人。在我入睡和即将醒来之前,在刻意模糊了他的面容之后,我甚至把父亲的角色想象成他;而且我一点也不排斥这种想象。他可能认为我是在拙劣而过火地表演,沉默良久之后堆上一种鄙夷但又包容的笑容,说他会安排好的。他没有食言。一九八四年秋天,乔治·奥威尔在三十五年前预言的场景一个也没有出现,我却成了一名法官。院长一定还另外交代了什么,所以整个秋冬之交我只是在法院内闲逛,有时还得重新坐在方向盘前拉一些犯人去法场什么的。我一点也不着急,更想不起来要去怨天尤人,但机会还是忙不迭地赶来了。冬天还没过去,我就坐到了审判席上。一起贪污案开庭的前夜,承办法官的妻子因离婚不得,翻箱倒柜要烧掉所有曾经情感的印记,却发现了一个笔记本。丈夫在里面详细记录所收的每笔贿赂。只是出于对丈夫隐瞒钱财的愤怒而不是其他原因,她当夜便举报了法官具体的贪污证据。又由于各种因缘巧合一时找不到顶替者,于是,第二天我便临危受命,正襟危坐在审判席上。这时他们才发现,还没给我做制服呢。
在一起雇凶杀己的案件也被我查明后,他们几近惊恐地承认了我的断案能力。这已是一九八五年的夏天。然后转折点就悄然来了。一件大案仿佛是为我应运而生,一个下派的县委书记和一个年轻女子私通,他厌烦后申请调回H城,想乘机甩了她,她却辞职跟随。他日日被挤压在家庭与她之间,感觉处境越来越危险。三年后,他终于想出个好主意,物色到一个刚出狱的帅气男人,安排一些巧妙场合让他们相遇。他们好了半年,然后男人卷款逃跑,成了穷光蛋的她清醒过来,又来找他纠缠。此时她再无情感束缚而只有怨恨,所以不仅闹得他的家庭面临分崩离析,而且让他感觉多年经营的政治生命也有随时毁灭之虞。在一个谈判的夜里,他杀了她,分尸,然后带着尸块逃跑了。专案组的刑侦专家束手无策,但我不出三天就在一个山洞里找到了他。所有人都很惊奇,“诀窍在哪里?”他们问。我思量再三,决定实话实说,“我对逃跑太有经验了。”几乎是鬼使神差地,我又说,“真的,我对人肉的气味很熟悉。”他们陷入长久的惊愕中。看着他们偷看我的眼神,我突然预感到,我的过去——没错,它就要重新来临了。
果然,不出三天,新任院长就召唤我。我刚走进办公室,坐在黑暗里的他就隔着仿佛沙漠一样遥远的距离对我说,“我决定给你升职。”口气听上去不容置疑,但我确实怀疑自己听错了。幸好他立即解释,“共和国需要你这样的审判人才。”我如果拒绝,当然会让他感觉奇怪。他说,“我想不出,你能有什么理由拒绝。这不好吗?”我想了一分钟才说,“您知道,我没有不同意,但是我也没有……”我想起来,并非是想干份事业我才来法院的,都不能说是为了生存。那么我到底是为了什么呢?我也不知道。他没有对我的拖延产生不快,就像刽子手挥刀那样劈了下手,“那就算你同意了。”他有理由这样做,而且提拔下属这种事情,就像他在梦里想上吊一样,不需要经过我的同意。近来,我声誉日隆。人们,包括我自己,都险些忘记了我曾经是一名司机。我想说,“非常好,只是......”但我什么也没能说出口,直到此刻,我仍然想象不出、更无从判断我的下一步命运是好是坏。而且,我从不认为好坏有那么泾渭分明。我的有限生涯早已明白无误又淋漓尽致地向我显示这一点,好坏会随时转变和互相颠覆,它们像光明正大的间谍似的潜入对方之中,很快就融为彼此。
他盯着我等待我的话,像审视一缕刺眼的灯光在等待灯泡突然爆破。然后很長时间没有人说话。然后他不是为了打破沉默,而像是突然想起来说,“你是老院长的嫡系吧。按说,你既然是他的嫡系,我们不该无事生非,呃,不该多此一举。但是,你知道,档案毕竟也是需要的。开句玩笑,到现在,我还不知道你的来历呢。” 他尽力表现出不怀恶意。但这不是开玩笑,人人都需要档案。他命令道,“你跟人事处长一起去找你的档案。也许会办得顺利些。”这不是一个建议。我说,我得考虑辞职。但我没让自己发出声音。也许担心的事情不会发生。再说,我有什么好担心的呢?我也不知道。我告辞,他还一动不动坐在那里,似乎要一直坐等我归来。是审核揭发我的材料,验证他的猜想吗?如果是,那么,提拔和开除就可以同时进行了。
我从哪里来?我得重新去那里。我好像只是在完成一个故意遗忘多年的必需的仪式。我希望时间像个神经错乱的人,突然发疯起来,以光速到达那里,然后一切结束,给我一个其实早就需要也早就该得到的答案。是夏天。一路上天气晴朗。我想过逃跑吗?但我没有那样做。我们走得很慢。我像个企图阻挠时间脚步的人,以各种方式延缓路程。我只对同行者过于热烈的祝贺表示了一下恰当又短促的注目,然后再也不理他。我甚至不知道他长什么样。我怀疑他并不是人事处长,而是一个拥有更合适此行的身份的角色。这个可鄙的监视者。他即将成为押解的差人。我们走半天,歇半天。我长时间望向天空,像个求雨的虔诚巫师,最好来一场雪。冰冻,无法前往。我们只得打道回府。那些年,一年里有两百来天,雪埋葬了我们的脚,冰躺在窑洞里,夜雾钻进我们的被窝里凝结成块。但该来的总会来,去往那里的过程其实只像电影中的长镜头一样简短。在这个像默片一样的长镜头中,我看厌了天空之后当然只能看向窗外。窗外,先是青绿,然后焦黄,再是深红。像一摊锈红的沼泽,死气沉沉的海。好像从春天直接进入冬天。季节开始反向运转,八年前,我从那里逃出来。
我为什么要逃呢。尽管不复杂,但我多年来都没有勇气对自己复述。在长镜头的终端,我好像睡过去了。我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境,仿佛又回到了那里,但不是此刻,而是再次身处在那些年。世界其实不过是一个既不善良又不恶毒的循环。从五岁生日的第二天开始,我突然对生命有了印象。受惠于母亲,她打开了我感知的阀门,以不痛苦但决绝的抛弃方式。我的知觉里慢慢又只剩下尖锐的呼啸,风,裹着砂石的风,又从那些年吹来了。
我不知道谁是我的父亲。但这是个一点也不重要的问题。在母亲逃亡之前和之后,都经常有人承认他是我的父亲。即使她被狼吞噬了,他们也觉得死人的便宜占起来仍然是有快感的。我看见——影像是如此清晰,仿佛我已经又与多年前的我合为一体:我们正在吃什么。我们没什么可以用来吃的,我们吃过很多东西,我们吃蜥蜴。在马粪里,有尚未消化的豌豆,简直是完整的,完美无缺。一个人吃洋芋胀死了。头天夜里,他撅起屁股,让我给他淘粪蛋。用他吃饭的勺子。狼没日没夜地悲号。它们经常在一匹瘸腿的母狼率领下,像我们的同类一样蜷缩着身体钻进窑洞来。它们也很饿。我们没有武器,因为连最原始的武器,火,我们都没有。如果我们能够杀死它们,那会是多少顿美丽的会餐啊,哪怕在争抢中有人被杀死也不可惜。他让我去偷猪食,因为瘦小的我可以从猪腿间爬过去,不惊动它们,我像一张纸。他报答我的方式是给我几根骆驼蓬。它是一种草,但晒干揉碎后吸起来像烟。烟让人温暖。他们都可能是我的父亲。他饿死了,带着半边眼镜被抛尸荒野。每个人都饿了,没有人还有力气埋葬他。如果不是因为恶臭,所有人都不会反对他就停尸在窑洞里,在我们身边。他如果能一夜就风干成木乃伊,谁说不能当被褥盖呢。沉重也让人感觉温暖。有可能是食堂里烧火的伙夫,要么炊事员。他们有权力。半勺稀汤,就可以让一个年轻娇嫩又单薄的女人解开腰绳。如果她还有腰绳的话。但不是他们。对,不是。因为母亲是受不了饥饿才逃跑的。母亲让一匹或无数匹狼免去了暂时的饥饿。母亲的死亡被描绘在宣传板上。粉笔印记一年之后才逐渐模糊。风是吹不掉人们心头的印记的。但没有起到警告的效果。陆续有人逃跑,在陆续有人饿死的同时。避免饥饿的方法有很多种。生糜子、沙枣树和白杨树的树皮,如果你能知道它第二天会长出新树皮而从黄昏就守在树旁的话。白刺棵。有人吃开红花的白刺棵。有人吃开白花的白刺棵。吃了开白花的白刺棵的人死了。那天,好几个吃了开白花的白刺棵的人同时死了。希望中间有我的父亲。我希望父亲死了。对,碱茅草,它也可以。但是它会纠结你的肠子。拌了农药的麦种。没关系。农药可以用口水清除。嘴麻脸肿算个毬,他们说。所有的麦种都拌了农药,管理员还有任何一个有权者都恨不得将所有能吃的都浸泡在农药里,他们就是这么做的。农药裹得像糖衣。原因?不言而喻。我们还吃过人肉。小孩最好吃。小孩的肝最好吃。小孩的肝煎炸最好吃。切薄了,黄黄的,像薯片,必须细嚼慢咽,一天吃一点,维持每天必须消耗的热量。我更愿意想象自己可能的父亲是一个劳改犯。这才是符合他的存在和意义的想象。如果他是,那么他就可能还活着。那些年,劳改犯在管理员的命令下协管我们。母亲时刻处于他的鞭下。在那里附近有几个劳改营。如今也许还在营业。如果他因为我的出生又重新劳改,我当然一点也不内疚。让我头疼的只是,他可能还在那里。
“人肉。”同行者嬉皮笑脸地凑过来,“那滋味如何?”我假寐时居然说出口来。他摇晃我,以一种要把我从车窗扔出去的劲道说,“你梦魇了吧。”我不知道他为何要给我找个理由。他一定是得到了什么更隐秘的命令,而不仅仅是押解我回程的预示。我只有等待,也宁愿如此,干脆又假装睡着了。车窗外,黑子朝我走来,他流着口水说,“走,吃肉去。”吃人肉是什么时候?离逃跑不久。已经有小道消息传来,七天后,我们将被释放。小道信息很快被管理员证实。我们却没有力气高兴,还在看着一个人接一个人在我们身边死去。在我的右边铺位,或者左边铺位。头顶或脚底。真让人悲哀。在重生的曙光初现的时候,他们死去。死在最后一刻。但不是这样,不是一刻,七天,它很长。我们得熬过它。因为解放的临近,食物更加少了,仿佛是有人故意这样做。我们吃生糜子,开白花的白刺棵,没有洋芋,猪已经提前走了,它比人更值得保护。所以没有猪食。马和马粪也都不见了。我们即使兴奋依然没有力气捕获一匹狼。除非甘愿进入它的腹腔啃噬它的胃。我们去了食堂,偷生米,生面,生肉,炒粉。有什么就偷什么。熬过四天了,我们每天一碗面糊。照得见自己的影子,毛发毕现。但我是看不见了,因为没有力气辨认自己。我們没有力气,我们没有区别。我问黑子,你看得见吗?他说他看不见。我们什么也没有偷到。食堂,就像一只长了三十二条腿的动物,早已将自己转移。可是,管理员发现了我们。没有赃物。但是我们不得不承认我们正在偷盗。发生了不能称之为打斗的打斗,因为我们只是用最后一丝气力在躲避、承受和逃。他追出来,一步之遥就可以庆贺成功抓捕的时候,他跌倒了。没能立即爬起来。看来有点严重。黑子停在原地,喘得像只吞掉了自己嘴唇的濒死的狗,他突然看着我说,“那么,一不做二不休吧。”我回答他,“你看呢。”他捡起一块石头。那里到处都是石头。我也捡起一小块。他和我,我们合力砸死了管理员。我们不仅奇怪对方而且奇怪自己居然力气如此之大,在砸第一下之前,直到今天我仍然清楚记得,我很怀疑自己不仅不能砸死一只蚂蚁,就连管理员的一根头发也拎不起来。然后,我们吃了人肉。第二天,审问和抓捕如火如荼地开始。似乎暂时不离开了,因为还有一大一小的杀人罪犯没被揪出来。但人们还在做着被释放的准备。这可以给他们唯一需要的、哪怕是他们人生最后的希望。幸亏小孩不少。有些是生在这里的,有些是带来这里的。有些和我一样,宁愿自己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几乎全是孤儿。因为他们的母亲把自己的食物给了他们,然后饿死了。不像我的母亲,逃跑了,喂了狼。她活该,我就像宁愿没有父亲一样,宁愿没有母亲。在躲过一天的盘问之后,我宁愿没有自己。这时,离既定的曾经被已经死了的管理员证实的释放,还有两天之久。新的管理员正在赶来这里的路上,人们得到这样的通知。尽管,他两天之后可能就会失业。于是,我们逃跑了。四个人,巴陵、毒药、黑子和我。因为他们都分享了管理员。
终于到了。我们没费周折,就在一个窑洞里找到了一个管理员。我对他既不熟悉但也谈不上陌生,他仿佛来自我的梦中。对这里我太熟悉不过了。窑洞收拾得很整洁,简直可以说美观。它适合参观,类似于供人怀旧的接待室。若干年后,还可以成为展览室。但我的同行者显然受不了这里空气团成了棉球似的溽热,他显然想尽快完成某场仪式,于是大声说,“我把他给你送来啦。”他真不该说这样的话啊,多么直白的暗示。他认为我和管理员很熟吗?不,我们从未见过。管理员用陌生的眼光看着我,但慢慢地,他酷似一万年前一片树叶的脸终于有了一点生气,一丝幽魅、怀旧、精准而似曾相识的光。我想有这样一束光在他的脑袋里闪过。
他终于问,“姓名。”
我回答,“马休。”这是成为法院司机后我给自己取的名字。我没有去想过它要表达什么含义,对我而言,它只是一个名字而已,就像一块陌不相识的石头。以前我叫石头。
同行者又大声说,“石头。以前在你们这里的时候,他叫石头。”他挥着手搅动风,可是仍然无法驱除包裹他的热浪,他干脆手舞足蹈起来,更加大声了,仿佛对方是个聋子,“你们的石头,他就要被我们升职了。今天,我们来调取档案。”
“我們这鬼地方从来没有档案。”管理员平心静气地说。他还穿着盔甲般的厚外套,似乎窑洞的寒冷正从尚未远走的历史深处一丝一缕地侵袭他,也许是惧怕任何一个回访的人会成为攻击者。我知道,饥饿时,每样东西都会成为攻击者。哪怕是一朵小野花。他终于注意到我的存在——我也觉得自己与窑洞是合为一体的,不容易被辨别出来,就像一块石头被埋葬在石头堆中,他问我,“当年,你怎么来这里了?”我明白,他是在提醒我,可以回原单位找档案,如果原单位认为我暂时还不会从世界上消失还觉得有保留必要的话。但我怎么知道我——不,我母亲——当年是怎么来这里的。
我说,“我母亲是一九六三年来这里。一年后,她在这里生了我。”
“一起强奸事故。一定是。”他若有所思地说。他绕着我摇头晃脑地转圈,长时间癫痫似的沉默着,突然又响亮地笑出声来,像在背诵案件卷宗似的说,“我想起来了,你叫石头。一九七七年,一个叫石头的小孩逃跑了,就在全体准备回程的前夜。还有……巴陵,毒药,黑子。他们为什么逃跑了呢?因为他们杀了人。是吧?”
我如释重负地说,“是的。”
我的同行者反对,“怎么可能。而且哪怕是真的也都是陈年往事了吧。没档案?我们走。我们不需要这种档案。他,马上就要被我们升职。懂吗,升职!”
也许面前的管理员也是我的一个可能的父亲。现在,他和我,我们以这种谁也意想不到和不愿面对的方式重逢了。他也许不知道我是他的一个可能的儿子。他看上去很兴奋,我理解他的兴奋,侦破案件后我也是如此。但他脸上的红晕正在一片片退却,仿佛一块块心病正在被剔除。
他对我的同行者说,“没有人能得到他不该得到的。”在确认等不到答复后又补充道,“他母亲死后,他居然在这里活过了八年。他逃跑也有八年了,八年,我们一直抓不到。现在你倒把他送上门来了。”他朝我的同行者伸出欢迎的手。我的同行者与他握了握手,但继续反对。管理员以要结束一切的口吻向他解释,“没错,是陈年往事了。但我们总得对历史负责任吧。”
责任编辑:马小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