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潮
出门前,画眉的胳膊上总是挎一只竹篮,这只竹篮让她从学生一下子成了工地灶房的大师傅,虽然只是搭下手。她习惯上把手机放在竹篮里,而不喜欢装进口袋。她脚步轻盈,一边走路一边不时扭头看看竹篮里的手机。
到附近的菜市场买回来一竹篮蔬菜,折回来进大门就是工地的灶房。午饭是大烩菜,画眉和那个真正的大师傅伺候的这帮工人大都是当地的,他们喜欢吃烩菜。舀一大海碗,一双筷子穿上三四个雪白的大馒头,一群人蹲在院子里围成圈边吃边说荤段子。彩钢棚里的画眉听得清清楚楚,她不好意思出来,自己坐在灶前,红了脸。
画眉高中毕业后没去上大学,前面上完大学的两个姐姐都没找到正经工作,几年前她们害怕一晃过了三十岁,所以匆匆忙忙嫁人了。一嫁人就和娘家来往得少了,她们也有很大的压力,房贷,车贷,孩子,一下子都来了。所以画眉不可能去上学了,下面还有两个弟弟,大弟弟乐生今年夏天就要大学毕业了,眼下四处找工作。不去上学干什么,只能像自己这样,洗盘子刷碗筷,做饭伺候人。这样辛苦些,但是比酒店当服务员强,那样父母心里委屈,那样的工作好像不体面,是下人不说,主要是名誉不好听。父母是村里要面子的刚强人,所以画眉开春后被村里出来务工的人介绍到这里做饭,当起了灶房的大师傅。虽然只是搭下手,但是搭下手其实最难了,得听人家的指挥和责难,不过那个大师傅是个五十出头的中年人,对画眉特别好,觉得画眉和自己的女儿一样。
画眉就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最害怕的是收工后的工人们说荤段子。起初,她心惊肉跳,不知该如何待下去,慢慢却习惯了,习惯成自然。他们其实没有恶意,只是他们年轻,对画眉有意。这也恰恰说明画眉还是有些吸引力的。画眉自己对谁都没有意思,因为她没敢仔细留意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时间久了画眉也忘记了没有上大学的遗憾。人生无常,想那些做什么,画眉虽然还是个女孩子,不过在这里习惯了之后,总会在早饭收拾停当准备午饭的空隙出来晒太阳。一边梳头,一边眯起眼睛看着天上的大太阳,头发好久没有去修剪一下,加之每天在烟雾缭绕的灶房做饭,梳子上老是揪住一撮。画眉把揪在梳子里的头发细细拣出来,轻轻一抛,头发落在地上又被风轻轻地吹起来。工人们都说画眉熟了,来前说话就脸红的画眉现在敢站在门口歪着头梳头发,有些不稳重了。不过大家都喜欢这种不稳重,看见画眉出来都来劲,中间有人到灶房来讨水喝,画眉在铁盆里倒满开水,开水不到凉的程度就被回来喝水的工人们喝光了。大师傅老张便攥着勺子假装追打那些工人们,说你们就不是回来喝水的,谁要是敢对画眉胡来,我饶不了你们这帮坏小子。
只有一个人不喜欢和画眉开玩笑,更不会在她面前说荤段子,他甚至连多余话都不会和画眉说,有时候和画眉说话也是吞吞吐吐。他同情画眉,觉得画眉应该去上学才对,所以总是闷头吃饭。他无法阻止这些荷尔蒙膨胀的男人,他们不说这些憋得难受,就算是一种释放吧。要是换了别人,他也喜欢开这样的玩笑,可这个人是画眉,所以他开不出来。这个人叫吴二,他是工头吴大的弟弟,工地上一般互称师傅,或者姓字后面带一个自己排行。吴二还没高中毕业就在哥哥的工地上帮忙料理,他比画眉小一点,是吴大的好帮手。
画眉在这里做饭没花销,加之最近吴大又把采购的事情也交给了她,手头又能多些收入。周围的人都看在眼里。看来女人只要先天有几分姿色,后天必然会占优势,于是画眉把三个月攒下来的钱都按期打给了父亲的账号。家里紧张,这是多少年的情况,两个姐姐没良心,嫁了人就忘记父母含辛茹苦供养她们上学的事情,倒是没上过大学的画眉有心。越是这个时候,画眉越觉得上学真的没什么用。最近大弟弟乐生正在找工作,父亲也在自己的县里托关系,说是县里要举行一次录用考试,这几年回到原籍的大学生要集中安置一批。报名从头天早上一直延续到第二天早上,通宵达旦,一条长龙从前街排到后街,街头巷尾一时间议论纷纷,人们感慨万千。这个好机会他父亲自然不会放过,画眉心里明白,辛苦半辈子供养几个子女,最后没有一个能有个好单位,没有一个有真正的工作名分,他不甘心。
画眉老子原来是村里的老教师,已经退休了。这几年他认识了一个走南闯北的朋友,这个朋友能量很大,在县里有工程,和领导走得近。画眉老子筹措了好些钱,一次性给了他,只是希望能达成目的。收钱的朋友信誓旦旦地说和领导关系好,简直可以同穿一条裤子。画眉老子高兴之余还是很紧张,结果出来之前他什么希望都不敢抱,感觉比孩子们當年参加高考都让人捏一把汗。然而公布的结果是乐生连面试都没进去,社会上的人都说这次考试很公平,一些家庭没背景的反倒考上了,再后来听说是县上领导亲自主持的,这个领导很正气,真正为国家选拔人才,所以寻求后门的乐生自然不可能考上。知道结果后画眉老子感到一阵晕眩,他扶住墙努力不让自己倒下来,等醒来的时候自己躺在医院挂吊瓶,那个朋友早逃之夭夭,手机关机,说到底就是一个行走江湖骗人的外地人。
画眉老子又不敢报警,这种事情报警也是徒劳,人早就跑了,连真实姓名都不知道,报警等于抱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还要毁掉自己和孩子的名誉。画眉老子一下子倒下了,借钱的亲戚朋友见乐生没有考上,都来要钱,加剧了画眉老子的病情。三个女儿都回来了,两个大的一分钱也拿不出来,只有画眉坐下来哭了一场,眼看父亲奄奄一息,画眉心疼死了,思前想靠自己那点工资真是杯水车薪,要是父亲因为这事有个三长两短的,自己活在世上也难受。情急之下的画眉又把弟弟乐生骂了一顿。乐生也委屈,一天夜里坐上火车南下广州做电脑生意去了,那里有他的几个学长,是他们要乐生下去的。
画眉向吴大开口借钱之后急忙又补充一句:“一定按民间利率标准给算利息。”吴大不动声色地说,什么利息不利息。画眉要两万,他就直接拍下两万,也不要画眉打借条。画眉接过钱眼泪哗啦啦流下来,这世上还是好人多。吴大还安慰了画眉一顿,说钱是赚来的,身外之物。画眉一听心里蓦地佩服起吴大,别看他不识多少字,可是能赚钱,能赚钱的男人很吸引女人的心,所以画眉对吴大刮目相看。画眉心想这些钱用工资一年就能扣完,可是月底吴大还是照常让画眉领取了她的工资。
工人们都说画眉和吴大的关系不一般,传得有鼻子有眼。吴大老婆是个粗俗女人,整天就是打麻将,和吴大要钱花,来工地上指手画脚。吴大很害怕她,能满足的都满足了。吴大老婆听说吴大要画眉买菜,揪住吴大的耳朵教训吴大:“你要是敢和小狐狸精鬼混,小心我剥了你的皮!”吴大直求饶,不过心里突然明白女人的心思是多么厉害,难道自己就对画眉没有一点好感吗?想到这里吴大想起了弟弟也对画眉有意思,心里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吴大确实在接近画眉,而且画眉第一次对一个男人有了好感,这个男人虽然有家庭有孩子,但是不妨碍自己对他的好感。画眉这样想的时候,不知道自己已经和吴大惹来了多少风言风语。
画眉老子的病不见好转,欠下巨额债务,周围的人都知道了情况,说画眉老子晚节不保,这更加重了画眉老子的病情。画眉再没有别的办法,打电话给两个姐姐,一点效果都没有,两个弟弟年幼靠不上,画眉一筹莫展,生活里似乎再没有阳光的照耀,阴森森的。
画眉心里还是想和吴大借钱。为了这个目的,她经常出去陪吴大的朋友吃饭。照例是吴大请客,被请的那人叫李卫宏,是甲方的一个科长。他酒量大,以前吴大带来的人都不能把他灌醉,不过看见画眉后李卫宏还是来劲了,要画眉陪他喝酒。起先画眉不喝,说自己从来没喝过酒。李卫宏便给吴大递眼神,吴大连忙劝说画眉陪一杯,画眉被一群男人搡来搡去,简直就是身不由己。于是,她只好喝下了人生中第一杯酒,那杯酒就像一道热浪一样从喉咙刷地进了身体,后来画眉究竟喝了多少,她自己也不清楚,只是感到飘飘欲仙。虽然难受,但是感到酒的乐趣。第二天画眉整整吐了一天,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灶房的事情也不管了,只由老张一人忙活。
以后画眉经常被吴大带出去陪酒,遇见的就是那个甲方的李卫宏。画眉心里隐隐明白了什么,不过还是没那样想,画眉心里最感念的人是吴大,为了给家里还债,画眉每月照常领工资给家里寄回去,几乎没有添置一件新衣服。每次出去陪客人的时候吴大都会偷偷给画眉买衣服,李卫宏越发见画眉不俗。不久工地上又换了大师傅,是农村一个年龄不太大的婶子,一人能干两人的活,画眉只是采购,帮助记录工地上的一些事情。加上天资不错,从刚来时候的羞涩变得大方起来,只是画眉不知道自己在工人们的心里变成了什么,她成了潘金莲。
潘金蓮也苦啊,所以她后来和喜欢寻花问柳的西门庆好上了,说到底都怪那个不开窍的叔叔武二郎。画眉体会到了吴二对自己的好感,只是觉得自己不配吴二,自己应该和吴大他们在一起,捞点实惠,以后在别处找个对象嫁了,毕竟风言风语是挡不住的。画眉虽然涉世不深,但能意识到自己已经成了大家嫌弃的人,大家一下子不在自己面前说荤段子,躲着她,躲得远远的,让人感到害怕。
每个女人的初夜给了谁,只有她本人清楚。但是画眉的初夜究竟给了谁,自己也一头雾水。画眉只记得那天她喝得烂醉如泥,即使从床上掉下来也动不了,那种即刻死去都乐意的醉。不过醒来后她知道自己成了女人,只是究竟成了谁的女人,不就是吴大的吗?或许是,但是工地上的人都在说画眉一夜就和两个男人同时上了床。
这话传到画眉耳朵里是晚饭以后。他们开玩笑说什么二马同槽,说画眉将来不知会不会怀上双胞胎,说这话的时候很大胆,不忌讳画眉,还有些幸灾乐祸。画眉虽然不知道什么叫二马同槽,但是他们的意思自己很清楚。她突然感到羞耻委屈,想去找吴大问个明白,但是怎么开口,当时是说好了的,画眉觉得自己就是骡马市上的牲口,任由别人买卖,好在她总算又为家里解决了一件大事,想到这里眼泪想流出来,不过到眼眶转了几圈又回去了。流泪干什么,没有意义,女人的眼泪最廉价,何况是你情我愿的事情。
那天吴大对画眉说最近周转紧张,看画眉能不能想下办法。画眉一下子懵了,恍然记起来,借来的两万块现金已经快三个月了,整天抱着侥幸心理,等吴大真的提出来,画眉着急了。后来吴大还是说那就算了,画眉一下子感到惶恐,她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事,最后她同意了吴大的办法,就是要成为吴大的女人。事情就这么简单,不需要太多的程序,即使吴大不提出来,自己也会这么做的。
画眉是酒后被吴大带到招待所的,那是吴大请甲方的老地方,情况都熟悉,也很安全。虽然她对吴大心怀感念,但毕竟这不是洞房,她还是觉得难受,心里恨自己的弟弟乐生,恨自己的父亲一失足成千古恨。今天故意让自己喝醉,喝醉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原来女人都这样,以前看不起那些出去卖弄风骚招惹男人的女孩,为了钱什么都不管不顾,现在自己和她们有什么区别,都是一路货色。从小画眉就是最懂事的,夹在两个姐姐和两个弟弟中间,也是父母最看重的,所以这个时候不牺牲自己牺牲谁,加之两个姐姐毕业后没找到合适工作,心里本就不痛快,现在还要为房子和车子还按揭。生存的卑微让画眉的眼泪流下来。
事后画眉才知道隐约知道了另一层事情,先是吴二自己离开了工地,听说差点和吴大打起来,再后来吴大老婆来闹事,揪住吴大的耳朵痛骂一场。吴大觉得丢人,被众人拉开后自己离开工地躲了。那时候画眉出去买菜,回到大门口见吴大老婆母夜叉一样在大门口摆开阵势,一个像是吴大小姨子的女人往吴大老婆跟前走,被吴大老婆制止了:“还用你管?对付一个小婊子!”
周围没有人过来拉架,他们想看热闹,他们或许等这一天等得都不耐烦了。他们见画眉变了之后就不再同情画眉,打死人和他们也没关系,只有吴大小姨子在周旋,生怕自己的姐姐有个闪失,也害怕真的打出什么问题来。不过画眉没还手,她不敢还手,理不在自己这边,所以她没法还手。吴大老婆是个胖墩墩的女人,力气比画眉想象的还要大,最后围观的人怕出人命,有人要报警。吴大老婆才放了手,画眉的头发被揪下不少,在周围飘忽,害怕路人真的报警,吴大老婆还是被妹妹拉走了。她一边走一边唾骂,看热闹的路人也明白了八九,纷纷指责画眉。
挨了一场打,臭了自己的名誉,这事很快就传到家里了。画眉老子咳嗽止不住,背心疼,一会儿要给他揉,一会儿又说疼得不行,和画眉娘生气。一家人没好日子过,画眉老子最后用头撞墙,被画眉娘拽住了。画眉老子打电话要画眉回来,但是画眉不回来,回来怎么办,回到村里去丢人现眼吗?画眉离开工地,理直气壮地找到吴大,要吴大给自己在外面租了房子。
不久,萎靡不振的吴二找到了画眉,画眉不知道该和吴二说什么好。她懂吴二的心思。吴二坐下来抽了几根烟,对画眉说出了事情的真相,说之前吴二有些悲戚,连个标点符号都没用就说完了,说的过程中烟进了眼睛,他难受地揉眼睛,不过还是没停下来,说这事就靠一口气,一口气断了就说不下去了。画眉听着,手里的杯子开始颤抖,是她自己的手在颤抖,是她的心在颤抖,颤抖一阵杯子啪地掉在地上摔碎了,碎片四处溅开来。吴二说自己本不该说这些话,但是憋在心里不吐不快,还想继续解释的时候,画眉捂住嘴要吴二不要说了。吴二站起来,看着扭过头的画眉,嗐了几声,走了。
画眉昏睡了两天,起来后细细化了妆,第一次感到自己有点城里女人的味道。她出来后找到李卫宏的单位,李卫宏的单位很气派,虽然楼不高,但是地理位置好,有点西式建筑的感觉。画眉在历史书上了解过西式建筑,难怪李卫宏那么牛皮,不过她不敢进去找,就是在门口转悠,半个小时后被李卫宏发现了。当时李卫宏刚从外面检查回来,他很紧张,先是给画眉递眼色,然后有些偷偷摸摸地出来把画眉拉到一个拐角处。画眉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用挑衅的眼神看着李卫宏,急得李卫宏叫道:“姑奶奶你怎么找到我们单位来了,你这不是要害我吗?”画眉冷笑几声,甩脱李卫宏的手。李卫宏掏出钱包抽出一张卡塞给画眉,说里面有五千块,以后千万不要来单位,到外面说。画眉掂了掂卡,装进自己的钱包。
那天李卫宏要吴大设法把画眉给他弄到手,李卫宏说这小姑娘虽然是农村来的,但是身上带点刺,他喜欢。其实吴大早就看出来了,何况自己的工程都要靠李卫宏给想办法,不过吴大觉得就这样把画眉献出去可惜,羊入虎口,于是吴大在约好的时间之前自己先和画眉发生了关系,清理现场后画眉还是醉得死沉沉的,之后李卫宏又进了画眉住的那个房间,不过他出来的时候骂骂咧咧:“看着很清纯,原来他娘的也不是什么好货色,要找处女看来只能到幼儿园。”这话被招待所的老板娘听见,慢慢地大家都知道了。工人们在一起都很感慨,认为画眉不应该是这样的人。他们都说画眉好贱啊,女人是红颜祸水一点不假,特别是先天有几分姿色的女人更是这样,他们见不得画眉了。画眉最大不过二十岁,可是就变质了,出来混的女人首先要学坏,只是画眉学得太快了,他们感慨之后再不理画眉。
李卫宏比画眉大二十岁,四十岁的男人遇见二十岁的姑娘,也算是如鱼得水。画眉逐渐感到和李卫宏在一起没什么不好,说到底要比和吴大在一起有趣味,毕竟李卫宏手里有权,所以吴大才对他毕恭毕敬。李卫宏的钱都是这些工头们送来的,他自己只要大笔一挥就好了。画眉厌恶李卫宏嘴脸的时候还是潜移默化地觉得这样的人活得好,她想靠李卫宏替家里还钱,不过李卫宏不可能和自己有什么关系,私下里的事情过去后,场面上李卫宏装得和狗舔过一样干净。
后来画眉才知道李卫宏老婆比李卫宏大四岁,这桩婚姻其实阴差阳错,当时李卫宏家接连出冷事,为了冲喜,只好把刚毕业的李卫宏拿来当试验品。女人比男人老得快,所以李卫宏对自己的老婆几乎不闻不问,遇见画眉也算是自己的造化。李卫宏乐得和画眉在一起,只是嫉恨吴大的伎俩,新鲜的画眉让他先尝了,工程便给吴大的少了,加上遇见经济危机,城里的工程停工的多,吴大一下子没事可做,只好和吴二回到老家帮助父母料理地里的苹果树。
即使遇见了经济危机,李卫宏仍旧耀武扬威。画眉尝到了甜头,自己什么也不想再干,还是帮家里还了一半债务,她也开始打扮自己,乐得逍遥。画眉老子等着的钱不再回来,给画眉打电话,虽然自己也不忍心,但是画眉娘又不愿意打电话催促,觉得这钱来路不对,不过画眉还是被娘老子叫回去了。
回到家画眉见邻家婶子几个人远远地看着她,她们一边纳鞋底一边看着她,只是不和她说话,几个人不是一起看,而是轮流看,好像要从画眉身上看出很多的事情来,但是又不挑明,要画眉自己表现出来给她们看,证明她们的眼光。這让画眉感到不适,以前不是这样,以前老远就问长问短,自己家人一样,画眉脸红了。她知道她们的心思,出去的姑娘哪里来的那么多钱给家里还债,大学毕业的姐姐们都没办法还债,你一个高中毕业的怎么可能,拿什么挣来的钱,拿什么?这事画眉必须给她们一个交代,虽然画眉没这个义务,所以她们只有轮流看画眉,给她施压。画眉娘出来见邻居们都在看画眉,画眉变得连自己也认不出来,所以她一闪身回家了。
画眉老子在炕上哼哼,见画眉回来,抬眼看一下,嗯一声再不说话。画眉娘好像也和画眉生分了,让画眉感到更加的不适,没人和她说话,她犯什么错了,没有她,家里早让人逼死了。画眉一下子恨死了自己的父母,死要面子的人,把自己推到万劫不复之地,想到这里她坐到炕沿上看着她父亲。画眉老子微闭着眼睛问:“最近怎样,工地上做饭还适应吧?”画眉鼻子里嗯一声,头歪过来说自己早就不在工地上了。画眉老子一听便猛烈地咳嗽,然后说自己造孽,害了家里,害了画眉,让画眉一个姑娘家在外辛苦。到最后画眉老子还是忍不住说出了家里的窘迫,二弟弟的学费和生活费,家里的债务。画眉老子说的时候不停地咳嗽,院外走来邻家的几个婶子,她们自顾干着自己手中的活,相互也不说话。画眉娘出来让,她们也不进来,只是其中一个说画眉变成城里人了。画眉在屋里听见,不再感到什么不适,自家人都这样,何况别人。几个婶子像观光一样从头到脚又一次打量画眉,然后相约着若无其事地走了。画眉老子又剧烈地咳嗽一阵,到最后还是求画眉帮助家里,画眉娘开始哭泣,不停地捏着自己的鼻涕。
画眉最后还是答应了父母的请求,要是能还就还了,自己手头现在还有一些钱,但是不能一下子都拿出来,拿出来自己怎么办,哪天李卫宏和自己不好了怎么办。画眉已经养成了城里人的生活习惯,手里没钱寸步难行。画眉觉得父母供养自己不容易,以前看见两个姐姐回家没有一句话,即便家里出事后她们回来也是只哭不说话,也不担待任何责任,完事就回去了,也不表态。画眉现在突然意识到两个姐姐的感受,但是自己现在不管也不现实,都已经管了一半,靠家里是不可能的。父母年岁大了,身体也不行,地里的那点收入只能勉强糊口。画眉出门时候画眉娘不敢出来,怕村里人笑话。画眉一个人走出自家的院子,回头见她母亲偷偷躲在厕所里往外看。画眉感到悲哀,又远远地看到村里人站在自家院子的大门外看着自己,她们和自己没话可说了。
回到城里画眉感到很轻松,她不想再顾忌任何人,要脸就没钱,不要脸才有钱。没有门路的人,只能靠自己的身体,靠自己的脸。画眉有时候觉得家里要是不出这档子事情,自己也不会看清这个世道,她陡然感到自己成熟了,不再鄙夷那些开着好车对有钱人投怀送抱的女孩,自己和她们本质上是一样的,无论出发点有多么的不同,最后都是为了钱。
有一段时间管得紧了,李卫宏上班期间出不来,每天按时按点四签到,用的是指纹签到仪。下班也不能随意吃喝,只要发现出入高档消费场所就要受处分。李卫宏一下子心情郁闷,喝酒后还对画眉说自己不太想上班,不顺心。画眉说不上班干什么,多少人大学毕业没工作,你倒好,身在福中不知福。李卫宏一听便骂画眉:“你懂个屁,好什么好,嘴和下半身都被管住了!”
不和谐是从李卫宏缺钱开始的,然而不和谐的时候画眉竟怀孕了。李卫宏吓了一跳问画眉:“不会吧,不是每次都有措施吗?”画眉说自己在安全套上扎了洞,李卫宏一下子慌了神,拉起画眉就要去医院。画眉死活不肯去,李卫宏头上汗都出来了,和最初认识的画眉相比,现在的画眉变得可怕,女人或许都是这么过来的,画眉自然也不例外。这时候李卫宏开口骂起了吴大。画眉说要怪就怪自己,你要是不打我主意,人家往你怀里送你也不会要的,李卫宏说自己又不是柳下惠,画眉说柳下惠就不是男人。
李卫宏老婆和吴大老婆不一样,她很瘦,像棵白杨树。虽然四十几岁,身材依旧很高挑,模样确实不够好,脸上有几道深深的皱纹。她问明白哪个是画眉之后,就在麻将室和画眉干起来。以前吴大老婆和画眉干架的时候画眉不敢还手,那时候她还是画眉,这时候她是只母狮子。李卫宏老婆揪住画眉的头发把画眉从椅子上拉起来,正面看着画眉,地上呸一口骂道:“狐狸精啊狐狸精,我知道你们这些不要脸的年轻,但是都不知道你这么年轻,你给老娘当女子都不大。”画眉想起被吴大老婆揪下的那一束头发,她发怒了。虽然李卫宏老婆个子比自己高,理也在她那边,但她不是画眉的对手。画眉低下头的时候两手上来抓住她的脸,她的脸被抓破了,号哭着要周围的人评理,有理的变成没理的,她自然受不了。她是正义之师,原以为自己肯定能旗开得胜,但她还是败得落花流水。现场的人都是画眉的麻友,又见这种事情和自己无关,就没人说话。李卫宏老婆叫声“没世事啦”就跑了。得胜的画眉举起胳膊活动一下,坐下来继续打麻将。
第二天李卫宏老婆大闹了李卫宏的单位,单位立马把李卫宏停职了,组织最害怕自己的干部在男女事情上纠缠不清,李卫宏算是撞枪口上了。他受了处分,成了一般干事,没人再叫他李科长,也没工头来恭维他。他很是沮丧,渐渐养成了酗酒的毛病,他老婆攥紧工资卡。李卫宏成天四处找人喝酒,喝完酒回画眉这里住,渐渐就公开了关系。
有一次画眉的二弟弟来找画眉,说家里还是缺钱,债主逼得厉害。画眉头也没抬,她弟弟讪讪地回去了。画眉老子急得没法,要亲自到城里求画眉,画眉娘说就当没生这个女子,丢人丢不起。画眉老子骂了老婆一句,画眉娘便不敢再多说什么,以前画眉老子脾气很温和,自从出事后又害病,脾气越来越差,画眉娘背着画眉老子说死都不去死,死了就安稳了。
不久之后李卫宏又复了职,加上他自身的工作能力,又得到了新领导的赏识。不过这下李卫宏慢慢开始疏远画眉了,画眉也不再给家里还债,有时候一天输得都站不起来。这时候画眉已经能看出肚子,李卫宏要画眉引产,说生下来要是有人检举自己,这小科长又保不住了。画眉坚决不肯,她知道生下这个孩子才能真的把李卫宏拉到自己身边,李卫宏离不离婚都无所谓,但是不久之后李卫宏的儿子李强来闹事了。李强学习不好,经常要李卫宏给老师说好话。他纠结一帮和他一样不爱学习整天到处游玩的同学围住画眉,他们一个个虎视眈眈。见画眉有身孕,没敢动她,只是隔三差五来骚扰,让画眉心惊胆颤,害怕动胎气。
再次来到城里给别人干活的吴二还是找见了画眉,自古就怕痴情人,吴二就是一个痴情种子。他忘不了画眉,但是画眉变了,变得让人认不出来。吴二说自己情愿和画眉结婚,孩子他也认,画眉听后自己也笑得收不住。吴二像受了羞辱一样,走也不是站也不是。画眉很认真地对吴二说:“你愿意你父母呢,你能给自己做主,但是在和我这事上你连给自己做主的机会都没有。”吴二走了,不过还是难以割舍,画眉嘴上将了吴二,不过心里还是隐隐地感到了疼。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这样疼,她弯下腰,按住胸口,好久没这样难受过。后来还是吴二扶着她去了医院,检查结果是画眉心律不齐,有点心肌炎,要保胎。画眉一听回不过神来说:“还有这事?农村长大的孩子,哪里就那么娇气,生下来到现在还没进过医院呢!”画眉不信医生的话,信医生的话连饭都不要吃。不过身体难受的时候画眉还是觉得医生的话有道理,再不信就会出问题。
还是李卫宏老婆聪明,为了李卫宏现在的地位,她不再和画眉闹事,只是李强不定时来和画眉找事。画眉一看见李强带着一帮人前来腿就软了,心跳加速,晕晕乎乎的。吴二出面制止李强,不过李强动员大家把吴二围住施展各种武艺架势,虽然不靠近吴二,但是让吴二眼花缭乱,不知该和哪个先动手。他们最后收起自己的花架子,一起上来压住吴二,一顿拳打脚踢。吴二一聲不吭,浑身散了架。
画眉见这样下去不是个事情,让吴二不要管了,自己是大肚子,他们不敢怎么样。吴二一听反倒什么也不管不顾,他在画眉附近租了房子,一心要做画眉的保护神。李强见吴二成了自己的眼中钉,决定拔掉他,于是在吴二下班回来的时候,他们用麻袋套住他的头。吴二也是兔子急了咬手,他发挥出自己的神力,最后还是寡不敌众。他们那帮小子喝了酒,酒劲上来了,原本只想把他头套住打一顿,让他从此再不敢多管闲事,安安稳稳地滚开,但是不知谁提议一句:“这小子太麻烦,扔进河里算啦!”所以他们一齐把他抛进河里,吴二被扔进河里的时候这帮小子还在醉意中,或许他们很快就忘记了这事,继续喝酒去了。第二天醒来几个人嘀咕一阵,才恍然记起吴二被他们扔进了河里。他们害怕,一时间都跑得不见人影。
吴二失踪案正好是国庆期间,国庆节的氛围很浓烈,到处悬挂着国旗,上面要求尽快破案,虽然几经周折,不过案子很快就破了。画眉知道消息后一下午躺着都不敢动一下,她起来吐,但是又吐不出什么东西。她觉得吴二为自己不值得,何苦这样呢,何苦呢?心里这样想,眼泪止不住流了一枕头。好多年来,画眉觉得今天把眼泪都流干了。李强还是未成年人,成了少年犯。李卫宏老婆向李卫宏的单位检举了李卫宏和画眉的关系,比起关进监狱的儿子,李卫宏老婆觉得自己手里攥着的那张工资卡实在没有意义,把工资卡交出来的时候使劲在卡上唾了几口。
李卫宏被开除后暂时成了无业游民。画眉觉得这孩子该生下来,起码对李卫宏算是一个交代。这时候李卫宏和老婆办理了离婚手续,紧接着他和画眉办理了结婚手续。只是画眉家的债务还不清,画眉娘老子不愿意让画眉和这个情况下的李卫宏结婚,但画眉铁了心,答应拿出户口本办理结婚证以后还会帮家里还债的。画眉娘老子只好默许了这门亲事。画眉邻家婶子都出来看李卫宏,觉得他比画眉老子看起来还要大,她们叽叽咕咕,说女人还是年轻好啊,年轻女人嫁了外国老头,只要有钱,中国老头她们也乐意嫁,说到最后她们还是觉得画眉傻,李卫宏都被开除了,这个时候还有什么值得留恋的。画眉都听在耳朵里,不过她不在意,她对她们笑,她的笑让她们很迷惑。
李卫宏在单位待久了,虽然曾经抱怨过管得严,抱怨过工资不高,还抱怨过很多,觉得离开体制没什么不好,离开后可以大展宏图的。当真的离开后,他突然发觉自己什么都不会干。给认识的老板们打工吧,面子放不下,自己做什么吧,又不会,渐渐地坐吃山空。每天酗酒,还常常和画眉要钱,实在没钱出去和人喝酒就自己买一瓶二锅头,自己把自己灌醉,第二天下午都醒不来。画眉肚子里的孩子渐渐大了,临盆时候画眉想让母亲下来招呼一下,但是她母亲没下来,最后还是她二姐下来帮忙料理月子的事情。李卫宏又得了一个儿子,心情好多了,头发也长出几根来。
月子后的画眉很瘦,营养也跟不上,孩子每天吃不够奶,加上奶水不足,画眉免不得心烦意乱,看李卫宏不顺眼。虽然看孩子亲,但是有些后悔生下他,害了孩子。加之孩子经常发烧,一发烧就导致扁桃体化脓,没一点好办法,能想的办法都想了,最后每次都是控制不住高烧,只好去医院门诊挂吊瓶。没有钱,李卫宏能躲则躲,画眉急得放命,半年后四处举借,但是没几个会借钱给她,怕她还不上,以前和自己好的那几个麻友也不肯借钱给她,他们有输的钱,但是没借的钱。
有一次李卫宏心情好,就一个人逗孩子,也不理画眉。家里已经揭不开锅,画眉心里担心孩子再次发烧,再次发烧连医院都进不去,她翻遍浑身的口袋,只掏出三块零钱。画眉眼泪忍不住流下来,看着李卫宏在逗孩子,画眉独自一人出了家门。她走进一条小巷,在幽暗的足浴房外面徘徊,她不知道该不该进去,进去的都是偷偷摸摸的男人们,他们是嫖客,一定是。她进去一家之后,才知道自己错了,来这里的女人只负责给男人们洗脚,按摩,掏耳朵,拔火罐,工作很辛苦,只是不做那种服务,干一整天挣得也不多,和画眉想象的不一样。画眉要照顾孩子,没那么多时间干这個工作,再则她需要钱来得快些,所以她又找了几家,都说没有她要干的那种工作。画眉感到羞耻,但她没有流眼泪,这时候的眼泪最不值钱,她没有放弃,最终还是找到了合适的地方。
画眉心想自己或许就是这样的命,起初为还清和吴大的借款,为弟弟乐生的工作,为家人的那颗虚荣心,她强迫自己喝得烂醉,只有在那样的意识下自己才可以失身。女人真是贱啊,就那么把自己给卖了,卖了事小,最后才明白是一个圈套,自己对吴大心怀感念,觉得他不是那种不正派的男人,可是他最终还是提出了那事,那事以后钱就不用还了,可是最后才知道吴大却是为了讨好李卫宏,李卫宏反倒觉得拾人牙慧。一个女孩子,一夜让两个老男人给上了,这种臭名誉早就传到村里去了。在等待老板娘指定的男人进来之前,画眉脑子里一直在想这些问题,她不知道进来的男人会是怎样的一个人,会不会是熟人,想到这里画眉一跃而起,她想逃出去,但是现在逃是不可能的,再说有必要逃吗?即使现在进来的人是自己的父亲又能如何,想到这里画眉放松下来,她调整了呼吸,期待推门声早点来到。
门开了,一个男人把手里的黑皮包甩到茶几上,嘴里不知道说了句什么。画眉一下子放下心来,起码这人说的不是本地话,他是一个外地人,是外地人就不会是自己的熟人。那人拉开一点窗帘向着街道望了望,好像侦探一样。他一定是个常客,画眉反倒觉得亲切起来。是的,这人是外地人,他常年漂泊在外,看见这个蜷缩在床上不敢看一眼自己的年轻女人,就知道她不是老手。画眉在极其压抑的状态下接待了这个常年在外的男人,那男人最后用力挤压了画眉的乳房,不过他事后多给画眉扔来几百块钱,显得很自然。画眉准备给她退的时候,那男人突然吼道:“拿着吧,你也不容易,不是吗?你身上有奶水味,孩子还在吃奶吧,你男人呢,他死了?是不是?啥子人嘛!”
画眉方才醒悟过来,她不知道自己说什么好。他留下了自己的手机号码。画眉不知道这男人为什么会给自己留号码,不过也好,要是可能,以后可以直接找他,不用通过这个中介,通过中介还得给中介费。画眉这样想的时候,那男人出去时把门重重地一摔,和来时鬼鬼祟祟大不一样。画眉出来站在街道上,突然分不清方向,虽然仔细辨认是绝对可以的,不过她不想一下子辨认出来。她想喝酒,喝得醉醉的,她在超市门口停下来,让自己大脑清醒一下,掏出手机给那男人打了电话。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给他打电话,这时候打过去是不是不礼貌得很,不过她还是犹豫一下就拨通了。他说他在附近的旅馆住,画眉说她要过来,而不是说她想过来。男人发出爽快的笑声,对画眉说那你过来吧。
这晚画眉没有回家,就和那男人住在旅馆里,她虽然想孩子,怕孩子发高烧。第二天早上那男人又要给画眉钱的时候,画眉没有要。她看着男人躺在床上端详着自己,微微一笑,背对着他慢慢穿好衣服回到家。
她听见孩子微弱的哭声和呻吟声,李卫宏正在给孩子量体温,给他脚掌心、腋窝、背上涂抹家里常备的药用酒精。孩子烧退不下去,这个孩子发高烧靠这些没有用。李卫宏嘴里求爷爷告奶奶地盼着画眉回来,画眉没有和李卫宏说话,也没看他一眼,而是抱起孩子匆匆往医院走去。李卫宏想去追画眉,和她一起去医院,也想问问她昨晚去了哪里。但是他追不上,他感到懒懒的,一夜孩子折腾得够呛,原来女人抚养孩子竟然这么累,不过想着想着他就困了,白天他得补一觉,否则今天肯定睁不开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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