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人启事

2017-10-23 17:17贺绪林
延河 2017年10期
关键词:李三顺义羊儿

贺绪林

德厚坐在炕边抽闷烟,炕头桌的烟灰缸小树林般地插满了烟头,烟雾把昏黄的灯光笼罩得更加黯淡无光。麦花伸手掐掉他嘴唇的烟,埋怨说:“少抽点行不,睡吧。”随后先脱光了衣服钻进被窝,又说了一句:“往后谁来管你哩,唉!”

德厚咧了咧嘴,却啥也没说出来,脱了衣服,挨着麦花躺下。说了半夜,该说的都说了,可两人心里都还憋着许多话想说,却一时都不知该说点啥才好,就都沉默着。

许久,麦花牵过德厚的手在自己还算丰满的乳房上磨蹭。他知道德厚最爱吃这一口。

“来吧,往后就不会再有了。”

搁在往常,不用这么邀请,德厚早就翻身上去了。可此時此刻,德厚却没有动静。麦花一怔,问:“咋地,你不想?”

德厚没有吭声。麦花伸手摸下去,惊道:“你这是咋的了!”德厚的弟弟好像霜打了的茄秧子,没半点生气。

“我心里难受,没一点点心劲……”德厚的声音发涩,眼角滚出了泪珠。

麦花再也忍不住了,头抵在德厚怀里呜呜地哭出了声……

天一亮他两就要去民政局扯离婚证。最初,德厚怎么也不愿意离婚,可架不住麦花再三地劝说。麦花说:“离吧,算是我求你了。”口气充满着哀求。

德厚愤愤地说:“没有这么弄的,儿子娶媳妇叫老子离婚!”

德厚的前妻去世好些年了,留下两个儿子。三年前和他麦花结婚时两个儿子都反对,理由是他们不需要后妈。可德厚需要一个老伴呀,他五十出头,六十不到,身体还很结实,最重要的是他一天到晚打工,回到家不能没口热饭热汤吃呀。他顶着压力跟麦花结了婚,大儿子立柱便提出跟他分家单过。他于心不忍,说等你娶了媳妇再单过吧。他说到做到,一年后,他看着给立柱娶了媳妇,便让大儿子单过。那时二儿子立峰在省城打工。今年年初,立峰谈了个对象,回来跟他说:“大,春燕说了,她进咱家门可有个条件。”

春燕是立峰谈的对象,他问啥条件。立峰说,你得让那个女人走。他一怔,问为啥。立峰说:“春燕说,她不愿有个后婆婆。”气得他半晌说不出话来。

他晚饭都没吃,躺在炕上生闷气。麦花柔声劝他:“别着这么大的气,娃不是我亲生的,嫌弃我,媳妇离我就更远了,我能理解。与其将来整天看他们的白眼,还不如离了的好。”

他气冲冲地说:“不离,还让他个崽娃子把人箍住咧!”

麦花说:“现时男娃多女娃少,立峰谈个对象也不易,错过了这村就不一定能有那个店。再者说,咱俩结婚时他们都反对,再后老大分家单过,这会弄不好老二也要跟你分家。知道原委的说儿子不懂事,不知道原委的说我这后妈是个妖婆,我不想落骂名。”

这话点到了德厚的痛处。满打满算,立峰二十六了,婚事是当务之急。他托人说过好几家,一家姑娘嫌立峰身高没有一米八;另一家嫌立峰城里没房;第三家倒啥都没嫌,都到了谈婚论嫁的份上却突然不愿意了。后来介绍人传过话来,说是人家姑娘嫌立峰有个后妈。这一个是立峰自个谈下的,却有这么苛刻的条件。

好半晌,麦花又说:“咱们都老了,就当为娃活哩。”

德厚说:“那咱就不活了?”

麦花说:“给娃娶不上媳妇,完不成任务,丢人哩。”

德厚长长叹息一声:“唉——把他家的!”

麦花揉了揉眼睛,硬是把涌到眼眶的泪水揉了回去。

其实,麦花是个强悍的女人。她的前夫是个包工头,常年在省城包工,而且在外边有了女人,还买了房。她得知这个消息后气不打一处来,自己在家里作务责任田,还要带孩子,累得跟牛马一样,他却在外边花天酒地,还养小三,还有没有天理!她就想要去城里找男人拼命。随后冷静下来,自思:拼了命能咋样?人家都那样了,去哭去闹掉价的是自己。思之再三,便决然提出离婚。包工头不想离,说他不再跟那个女人来往了。她说她不信,狗改不了吃屎,坚决要离。离婚后,唯一的儿子跟了他父亲。再后,她打工养活自己,在工地认识了德厚,相处久了,自然也知道了德厚的处境,她看出德厚是个厚道人,就和德厚结了婚。她没有看错,德厚待她很好,可德厚的两个儿子却把她当敌人。她心想:只要她拿好心待他们,时间长了就会换回他们的好心。没想到事情却越来越糟,先是大儿子立柱分家另过,再后是二儿子立峰白眼相向。

就在前几天,立峰从城里回来了。她赶紧去割肉买菜,想用改善生活来和谐与立峰的关系。她买菜回来,走到家门口就听见院子有吵闹声,便停住了脚步,目光从院墙的豁口射了进去。空荡荡的院子只有德厚和立峰父子俩,看来是他们父子在吵架。

“立峰,你听我说,这个不成,咱再慢慢揣摸找寻么。”德厚的声音不高,话语也软。

“慢慢揣摸找寻?每回你都这么说,我都二十六咧,要揣摸找寻到啥时候?!”立峰的嗓音比他的身体还粗壮,嗡嗡的,一树的麻雀都惊飞了。

“你吼叫啥,当心外人听见了。”德厚还是低声下气,似乎在乞求儿子。

“我就是要吼叫!就是要外人听见!”立峰的嗓门依然很高。

“你跟我吼叫啥?人家女子没看上你,能怨我么?”德厚的声音高了些。

麦花明白了,立峰谈了个对象,很可能黄了,难怪他要跟父亲吵。

“不怨你怨谁?!人家不是看不上我,是嫌我有个后妈!”立峰像只斗架的公鸡,伸着脖子,脸色通红,眼睛瞪得跟牛卵子似的,粗着嗓子吼。

德厚噎了一下,随后说:“那咱们分开过。”

“分开过他就不是我后妈了?”

“那你说咋办?”

“你让她走!”

德厚断然地说:“啥我都能答应,就这个不行!”

立峰说:“人家说啥她都可以将就,就是不能有个后妈。人家还说,亲妈都闹不到一块,后妈只能是个祸害!”

“这是人说的话吗?你都听!”

立峰却说:“我觉得人家说的话没错。”

“你…….” 德厚气得说不出话来。

立峰冷笑一声说:“我咋了?人还说你是个有本事人,你有个毬本事!给后人连个媳妇都说不下,还说要脸哩。我要是你,早拔根毬毛吊死了!”

德厚一怔,可能做梦都没想到他一把屎一把尿抓养大的儿子竟然如此奚落他,气得脸色铁青,扬起了巴掌。

“咋地,你要打我?你打!你打么!我把你说错咧?!”立峰把头伸到父亲跟前,虎视眈眈地瞪着眼睛,战争一触即发。德厚的巴掌在空中变化成手指,指着儿子,嘴唇发紫,声音发颤:“你你你……”说不出个囫囵话来。父亲完全败在了儿子的手里。

她在门外打了个寒战,手一软,菜篮子掉在了地上。也就在那一刻,她做出了决定,离婚!德厚是个好人,她不能让他受作难。

两人相跟着从民政局出来。德厚站住脚,回头问:“你回哪达?”

麦花有两个去处,一个是娘家李家堡,一个是前夫的村子王家庄。娘家的父母都下世了,有一个哥一个弟,哥弟都好说,可嫂子弟妹就不好说话了。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这是习俗,再者说,她当年跟德厚结婚,嫂子弟妹都想着彩礼钱,她可是一分钱都没要,为此,嫂子弟妹都不待见她。她不想回娘家,也不愿回娘家。王家庄有她的房产,当年前夫跟她离婚,说好的把房产给她,这个在离婚协议书上写得清清楚楚。

她说:“回王家庄。”

“我送送你吧,好几里地哩。”

麦花说:“不咧,咱俩都离了,让人看见会说闲话的。”

是啊,他们不再是夫妻了。

德厚走了两步,又回头说:“还是送送吧,我把你的衣服都带来了。”

麦花抬起眼,不远处停放着德厚的摩托车,后座上捆着一个皮箱。早上她是搭班车来镇上的,没想到德厚把她的衣服给她带来了。她眼里顿时泛起了泪花。

她不再说啥,坐上了德厚的摩托车。

摩托车出了镇,开上了乡间小道。这段路弯弯曲曲不太平坦,路两边的麦子已吐穗杨花,路上也没行人。德厚的车速很慢,似乎怕碾着了蚂蚁。

这条路麦花走过无数次,可这一回不比寻常,尽管德厚车速很慢,可她却觉得马上就到了尽头。她突然做出了一个与她年龄极不相称的动作——她双臂环住了德厚的腰,把脸紧紧地贴在德厚的背上。德厚浑身一颤,车头歪了一下,幸亏开得慢,没有摔倒。德厚赶紧刹住车。

“好人呐,我咋舍得下你呀……”麦花喃喃地说,泪水淌在德厚的背上。

“我也舍不下你……要不,咱回去。”德厚调转车头。

麦花却跳下车,拿下后座上的包袱,抹掉脸上的泪水,说:“你回吧。”转过身就走。

德厚嘴张了一下,却没喊出声。他知道麦花的脾气,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八头牛也拉不回来了。

麦花一步一步朝前走,好几次她都想转过头看看,却都忍住了。忽然,她听见身后有摩托车响声,她知道是德厚,可还是没回头。

德厚把摩托车横在了麦花前面,挡住了麦花的去路。麦花愠怒道:“你这人咋这磨叽,不像个男人。”

德厚说:“我还有句话想跟你说。”

“啥话?”

“你再找一个吧,合适就好。”

“都这把年纪了,还找啥。”

“你才五十出头,还不老。再者说,一个女人过日子难。”

“不咧,咱俩的事就是样子,还嫌不闹心。”

德厚吭哧着说:“既然是这话,你把这个拿上。”

“啥呀?”

德厚掏出一个手机塞到麦花手里:“我给你买了个手机,有啥事就给我打电话。”

麦花看着手机一时不知说啥才好,只觉得鼻子直发酸,赶紧转过头去。

“那我走了。”德厚踩了一下油门,摩托车忽的一下开走了。

待麦花转过头来,摩托车已在转弯处,她只看到德厚一闪而逝的背影,泪水一下就涌出了眼眶……

麦花走后,德厚再没心出门干活了,也不愿待在家里看媳妇的冷脸。他在集上卖了只奶山羊,吃罢早饭就出门放羊。

村东有面山坡,向阳,芳草青青,是放羊的好地方。德厚解开拴在羊脖子的绳索,让羊儿自由自在地去吃草。羊儿并不跑远,只在他周围附近吃草,吃一会儿还抬头看看主人。他冲羊儿一笑,羊儿“咩——”的叫一声,低下头继续吃草。

德厚放展身体躺在草地上,双手枕在脑后,眯着眼睛睡觉。可他的心并没有睡意,脑海闪现的都是过往的事——前妻的身影、兩个儿子从小到大的影子……想着想着,他觉得鼻子似乎滴进了醋,随即有液体从眼角溢出。他抹了一把眼,肚里恨恨地骂了句:“狗日的,白眼狼!”

他抬眼看看羊儿,羊儿还在不远处吃草。他抽了一根烟,觉得身子乏困,便闭上眼睛,心里说:“把他家的,再别胡思乱想了,好好困上一觉吧。”

迷迷糊糊中,他看见麦花朝他走来,他急忙坐起了身。

“放羊哩。”麦花笑眯眯地看着他。

“嗯,你咋来了?”

“想你哩,来看看。你就没想我?”麦花说着又笑,

他最爱看麦花的笑,不出声,抿着嘴笑。当年他第一眼看到麦花时,麦花就这么冲他笑,他一下子就着了魔。

“想哩。”他挠着头憨笑。

“那咋不来看看我?”

“我……”他想说怕儿子媳妇知道了说他为老不尊,可话到嘴边又钳住了口,只是嘿嘿地笑。

麦花挨着他坐下,在他额颅上戳了一指头:“你就会傻笑,也不知道来看看我,就让我来找你。”说着摸着他的头发,“头发这么长了,也不知道去理理发。”

他憨笑着,看着麦花,任凭他抚摸。麦花又摸他的衣领:“这脏的,都有味了,儿媳妇也不给你洗洗?”

打麦花走后,衣服都是他自己洗的,儿媳妇从没问过一声。麦花这么问,他不知道该怎么说,就啥也不说。

麦花又摸他的脸:“胡子也不知道刮刮,都扎手哩。”

他说:“刮啥哩,给谁刮?爱长就由它长去。”

“你呀,就不知道心疼自个……”麦花把头抵在他的怀里,他顺势把她紧紧搂住……

激灵醒来,原来做了个春梦!

他坐起身来,回味着梦境,发了半天呆。

“把他家的,还做这种梦,真是老不正经!”他骂着自己,抬眼去寻羊。羊儿走远了,他起身去追。

麦花原本不想给德厚打电话,可最终还是打了。

家里的房子漏水,马上就到了雷雨季节,不拾掇拾掇,下大雨可就麻烦了。这种活是男人干的,邻居虎让好几次找上门要帮他拾掇。他知道虎让的为人,醉翁之意不在酒。她本想找前夫的弟弟顺义来帮忙,可打她回来后顺义两口子就没给过她好脸色看。她心中明白,顺义一直觊觎着她这院庄子,想弄到手,她这一回来,顺义的美梦彻底成了泡影。顺义在心中恨着她哩。

思前想后,她就给德厚打了电话。

德厚是吃罢早饭来的。瓦工手艺是德厚的拿手戏。平顶房年久失修,好多处都有裂痕。德厚给整个屋顶做了防水处理,还要上一层油毡。麦花说:“别麻烦了,不漏就行了。”

德厚说:“这个得弄好,下大雨漏了你找谁去。”

麦花说:“那我给你打下手吧。”说着就动手。两人配合得很默契,德厚一个眼神一个动作,麦花就明白他要啥料该干啥活。

忽然,麦花笑了一声,德厚问她笑啥哩。麦花说:“咱俩当初就是在工地认识的。”

德厚说:“你就是爱笑,一笑我心里就痒痒的。”

麦花笑道:“你就是个闷葫芦,可干活是一把好手。”

德厚嘿嘿地笑了。

活真的很麻烦,上午没干完,下午接着干,干完时太阳落了山。德厚要回家,麦花说,饭菜都拾掇好了,吃了再走吧。于是,就吃饭。

饭罢,天黑透了,没有月亮,还吹着风。德厚看着黑乎乎的院子,嘴里说:“那我走呀。”心里却不想走。

麦花似乎看透了他的心,脸红了一下说:“不想走就住一宿吧。”

于是,德厚就留下住了一宿。

让麦花没料到的是翌日夜晚,虎让突然上门来,麦花问他有啥事,他说:“没事,就想跟你说说话。”

“有啥话明天再说,你走吧。”麦花摆出送客的架势。

虎让嬉皮笑脸地说:“我就这么不招你待见?昨晚不是有个男人在你这住了一宿。”

麦花脸腾地红了:“你别胡说八道!”

虎让却不恼:“我可是亲眼看见的呀。我知道你跟他结过婚,可又离了呀。我喜欢你……你别用这样的眼神看我,我没有他的手艺,可我给你钱呀。”虎让说着掏出几张钞票。

麦花的脸变成了紫茄子,在肚里骂道:“把姑奶奶看成啥人了,瞎了你的狗眼!”她趁虎让不防,一把把虎让推出门外,哗啦一下关紧了门。

她背靠着门,泪水唰地流了下来……

麦花原以为虎让被他羞辱一番,不会再来纠缠。让她没料到的是这件事被加盐调醋,在村里传得沸沸扬扬。她一出门别人就用异样的眼光看她。

起初,她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终于有一天风言风语吹进了她的耳朵。她可不是个怂人,她站在村子中央大骂给她泼脏水的人,直骂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她明白在这个世界人软得人欺,马软受人骑。她一个单身女人,不能软!她要活下去,就得撒泼,让那些人怕她。

还真别说,她那一招还真灵,果然再没人嚼她的舌头了。

转眼到了八月,玉米一人多高了。麦花的责任田的玉米油泼似的墨绿,可老天不遂人愿,二十多天不落一滴雨星子,玉米叶拧成了绳,再不浇水,就能当柴烧了。还好,村里有机井,按次序排队浇地。麦花被安排到后半夜浇地。

子夜时分,麦花接上了水。月光如练,泼洒在地上。玉米地离村子二里多地,村里的坟茔地就在一旁。此时此刻,玉米如树林般地围绕着她,四周一片寂静,夜风吹得玉米叶飒飒作响,平添了几分寂静和恐惧。坟茔地那边不时传来几声夜鸟的叫声,婴儿哭似的,令人毛骨悚然。麦花本想找个男人帮忙浇地,可“寡妇门前是非多”,她不愿去惹是非,留下话柄让人说闲话。

麦花哼着小曲给自己壮胆。清凌凌的机井水流进了玉米地,干涸的土地发出滋滋的响声,似渴极了的行人在痛饮甘泉。麦花的脸上绽开了笑容,让她忘记了害怕和疲劳。

忽然,玉米叶发出哗哗的声响,她头皮一炸,心忽地提到了嗓子眼,差点蹦了出来。莫非来了狼?!她举起了手中的铁锨。

借着月光细看,来的不是狼,是人,是德厚!

麦花捂着胸口,长吁一口气。

“你吓死我了!咋来了?”

德厚笑着说:“后晌我在镇上见到你的邻家,说你排在后半夜浇地,就来了。”说着拿过麦花手中的铁锨。“你咋不给我打电话?这活不是女人干的,还在夜里。”德厚边改水边埋怨。

“你是说虎让给你说的?”

“不是他还能有谁。”

“他给你说这话?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吧。”麦花满腹狐疑。

德厚说:“人家是操好心哩,你咋尽把人往瞎处想哩。”

麦花想把那天虎让欺负她的事说出来,可不愿扫了德厚的兴,口张了张,又闭住了。

黎明时分,地浇完了,接水的虎让没有来。麦花和德厚来到机井房关了电闸。一盏灯泡亮晃晃地照着不大的房间,电机机器人似的戳在那里,一动不动。一张木床摆在一旁,这是为后半夜接水人准备的,此刻空荡荡的,只有一領旧凉席躺在上面。麦花一屁股坐在床上,床咯吱响了一声。

“总算浇完了,把人愁的!”麦花说着躺倒在床上,花布衫子顺势也卷了上去,露出了白花花的肚皮。

德厚看着那熟悉而又陌生的白肚皮,瓷了眼,少顷,窝藏在体内的原始欲望奔涌而出。他脱了衣服,爬了上去,伸手就解麦花的裤带。麦花也是愣了一下,伸手想去拒绝,半道改变了方向,环住了德厚的腰……

就在这时,门“哗啦”一声打开了。

两人大惊,急忙起身。门小,可还是挤进来两个人,是顺义和虎让,门外还有一群人,伸长脖子往进瞅。

顺义拿着手机就照相,两人慌忙穿衣服。虎让不许他们穿,顺义收起手机,诡谲地笑了一下:“穿吧,保存好了。”

“跑到王家庄耍鞭来了,狗日的你长虫吃过界了!”虎让骂着给了德厚一拳,德厚的鼻血刷的就下来了。搁在往常,德厚不会吃这个亏,且虎让绝不是他的对手。可此时德厚没法还手。

这时麦花明白过来,是虎让设的套,也怨自己拿不住,感情用事,中了圈套。一股怒火从心头窜起,她扑上前怒道:“你凭啥打人?!”

虎让嘻嘻笑道:“他凭啥睡你哩?”

麦花噎了一下,说:“他是我老汉。”

虎让又是嘻嘻一笑:“老汉?你俩不是离婚了么?我看是野汉!”

顺义往地上啐了一口:“呸!不知道丢人现眼!”

门外响起一阵哄笑。

麦花只觉得眼前一黑,身子晃了一下,跌坐在地上……

麦花把最糟糕的结局都想了,可还是没想到一件事。顺义把那天在机井房拍的照发给了她儿子。儿子打电话问她照片是怎么回事,她一时不知该怎么给儿子解释这件事,就沉默不语,半晌,儿子说:“你也太不要脸了,我没你这个妈!”

她心中最后一道堤坝轰然倒塌了。

当初与前夫离婚时,她坚持要儿子。前夫说:“你恨我也就罢了,可得为儿子想想。儿子跟了你能有啥好?我可以供他上大学,还可以送他出国留学,你能吗?”她怔了一下,无力反驳。最终,为了儿子的前程她放弃了自己的坚持。她想,儿子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身处何方也不会忘记亲娘的。的确如此,这几年儿子虽然离她而去,但隔三岔五就会打来电话,嘘寒问暖。她受了创伤的心灵得到了极大的慰藉。儿子还说,等他大学毕业,有了自己的房子就接妈妈去城里住。她从没想过要跟儿子去城里住,可听了儿子的话,心里甜得跟喝了一罐蜂蜜似的,兴奋得一夜都没睡着觉,在心中感叹:“还是儿子跟娘亲呀!”

决定跟德厚离婚时,她就想到了儿子,将来跟儿子去城里住。万万没有料到出了这种事,不仅让儿子知道了,还让儿子看到了那样的照片。她在心里痛骂自己老了老了咋干下这种不要脸的事来。她不怕顺义咋埋汰她,更不怕虎让那个死狗烂娃,可她怕儿子不认她。

那一夜她没合一眼,思前想后,最后长叹一声:“唉,命该如此!”

黎明时分,她出了屋门,墙上挂着一条绳,那是架子车襻绳,帮她拉了半辈子架子车,她想让它再帮她一回。

她拿着襻绳出了门,想给德厚打个电话告个别,可又一想,都是她连累了德厚受辱,不该再连累他,反正他很快就知道她去了那儿。不打这个电话也罢。

德厚得知麦花的死讯是在午后。那时他在山坡放羊,村里的李三路过那里。他在抽烟,羊儿在吃草,李三跟他借火。抽着烟,李三说:“你老婆死了。”

他瓷着眼看李三,一时没明白过来。

“啊哦,是你先前的老婆,就是麦花嘛。咋地,你不知道?上吊死的,可怜啊,才五十出头。”

李三走了老远,他才明白过来。那天他都不知道自己是咋回的家。这两天儿子媳妇噘着嘴吊着脸拿白眼翻他,就是不说一句话。他硬是忍着。他想去看看麦花,他知道麦花的处境一定很难很难,想去安慰安慰,暖暖她的心。昨天晚上(白天他不敢去,怕人看见)他走到了村口,思量半天,黑天半夜的万一被人看见就更糟了,良久,又折身回来了。他万万没料到麦花走了,那样地走了……早知道这样,昨晚他说啥也要进屋去跟麦花说说话,也许麦花还不会走这条路。他后悔死了,用拳头直砸自己的胸脯,他心痛啊!他把头抵在草窝里呜呜地哭,像匹受了重伤的老狼。羊儿不吃草了,站在他的身旁,默默地注视着他,眼角凝聚着晶亮的水珠。

傍晚,德厚把羊儿圈好,又放了一捆干草,羊儿冲他咩咩地叫了两声,他在羊圈外站了半天,揉了揉眼睛,转身走了。少顷他出了门,戴着一顶旧草帽,背着一个包。

是时,暮色沉沉,晚霞满天。他迎着晚霞走去,身影渐渐消失在暮色之中……

最先发现德厚不在家的是羊儿。太阳升起两杆高了,羊儿在圈里咩咩地叫。往日这个时辰,主人早就带它去吃草了,可今日却一点不见动静。

立峰媳妇还在睡觉,被羊儿的叫声吵醒了,大声唤丈夫:“羊那么叫听不见么,叫你大赶紧放羊去!”

立峰放下水桶,去敲父亲的门,没想到父亲没了人影。他满世界去寻,都找不见。他听说李三见过父亲,便去找李三询问。

“三叔,你见到我大了么?”

李三说:“见了,昨儿傍晚在村口。”

“我大没说他干啥去?”

“我问咧,天都快黑了你干啥去,他说为自个活去。”

“为自个活去?”立峰重复了一句,神情愕然。

李三说:“我还说他,那你先前为谁活哩?尽说混话!”又说:“你大好着么?没啥毛病吧?”

立峰摇摇头。回到家,媳妇跟他嘟囔:“弄下丢人事还玩失踪,莫非跟那个女人一样,寻了短见。”

立峰脸上不是颜色了,恼怒地说:“你少说两句行不行!”

媳妇“哼”了一下,扭屁股进了屋。

立峰又去河塘枯井树林去找,还是啥也没找见。该找的地方都找了,立峰没辙了,垂着头唉声叹气。媳妇呵斥他:“唉声叹气啥,就不像个立着尿尿的!”

立峰黑丧着脸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叫我往后咋在人前走呀!”

媳妇却气昂昂地说:“该咋走还咋走!他要离家出走老天爷也没办法。明儿到集上把羊卖了去,一天到晚号丧似的叫,烦都烦死了。”

下一集立峰把羊儿卖了。毕竟是父子,他心上还是不忍,脚一拐去了打印部。打印部老板帮他拟了个“寻人启事”,让他审核。他愕然地看着老板,有点不知所措。老板是个小伙子,毕恭毕敬地又说了一遍:“你审核一下,哪里不妥我再改。”

他头一回被人这么高看,顿时觉得有当官的感觉,挺了挺腰板,“审核”起来。

寻人启事

吴德厚,男,58岁,身高一米七五,四方脸,浓眉毛,身穿棕色夹克衫,背一个帆布挎包,戴一顶旧草帽,于8月14日离家,至今未归。本人若见到此启事,请尽快同家人联系。有知其下落者,请与城关镇尚德村吴立峰联系,电话:133xxxx4321,有重谢。

他默读了两遍,眉毛皱了一下,指着最后几个字说:“这里改一下。”

年輕老板看了一眼,问:“咋改?

“改为‘有酬谢。”

老板又重新打量了他一眼,他有点不高兴了:“咋地,不好改?”

“好改,一秒钟的工夫。”

他在打印部打印了几百张修改后的寻人启事,随后四处张贴。

随着时间的推移,寻人启事被撕、被覆盖、被风雨冲刷,不是模糊不清,就是不见了踪影。

至今,不见德厚回归。

责任编辑:马小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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