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年前的那场浩劫,并非只是个人的厄运,更是国家的不幸,是民族的苦难。
对官品起源问题研究的兴趣,源自二十多年前。那时,我的博士论文选题,是两晋南朝政治史研究。在研究过程中,我发现魏晋南北朝时期的官品,是一个值得重视的问题。在我原来所接触的学术观念、在自己已有的知识体系中,官品无疑就是官阶,这在脑海里似乎已根深蒂固,毋庸置疑。但当认真、仔细阅读史料,深入思考时,原有的认识开始动摇,因为在史料中看到了许多官品并非官阶的证据,这使我在一段时间里陷入了深思,大约有一个多星期的时间里,我陷入了物我两忘、寝食不思的境况,相关史料反复在脑海里涌现,夜以继日,辗转难眠,面对食物,一口也吃不进去。迄今已忘却当时我是怎样从那一境况中摆脱出来的。在这期间,我完成了《魏晋南朝的资品与官品》一文的构思,提出了对官品问题的最初认识。
·家国往事 ·
从踏上学术研究的道路,至今不觉已三十多年过去。回首往事,个人的命运,总是与时代、与国家的命运相连。
我的祖籍在湖北武昌陈家湾,家与现在的华中师范大学相邻。据老人讲,先辈是从广州番禺迁来的。祖父以制作竹器营生,供伯父与父亲兄弟二人读书。1926 年10 月,北伐军攻占武昌,受到革命的鼓动,还是中学生的父亲,投笔从戎,加入贺龙的军队,番号是国民革命军二十军。1927年,国民党右派发动“四一二政变”,贺龙打出“东征讨蒋”的旗帜,率军开到南昌,在南昌举行了“暴动”,史称南昌起义。“暴动”失败后,父亲和同学一起逃回武昌,又回学校读书,后来考入“国军”军医养成所(迁台后易名“国防医学院”),毕业后,入“国军”147 后方医院做医生。抗日战争爆发后,父亲携家人随军转战于湖北、陕西、河南等地,直至抗战胜利,方离开军队。然而,就是这段参加南昌起义和抗战时期军队医生工作的经历,成为家庭及我幼年的伤痛。
1966 年的初夏,“文化大革命”席卷而来,我刚刚考完小学的毕业考试,铺天盖地的大字报与震耳欲聋的革命口号,如同滔天巨浪,排山倒海而至。批判“走资派”“反动权威”“反革命”的浪潮接踵而来。很快,街市变成为游斗反党、反革命、反社会主义分子的战场,天天流动着飘荡红色旗帜、高呼革命口号队伍的洪流。一天,父亲被工作单位——医院的革命组织以“叛徒、历史反革命”的罪名抓走、批斗,直到晚上,仍未放回。母亲让我去看看,我战战兢兢地走进父亲工作的医院,眼前一幕,终生难忘。
往日熟悉的父亲住所门口挤满了闹哄哄的人,从人缝中钻进去,好不容易看清楚,在昏暗的房间一隅低头蜷缩着一个人,那人头发被剪得七零八落,并被从头浇下的墨汁、油漆所污染,头发、脸上、衣服上满是黑乎乎的墨汁、油漆。从他那身材,看起来像父亲,但我不敢相信、不敢断定,我站在门口的人群中,眼直直地望着他,一会儿,他缓缓抬起头来,虽然他满脸漆黑,虽然他五官难辨,但我认出了,那是父亲!我被震撼了!他似乎发现了我,嘴嚅嚅而动,我站在那里,头脑一片空白,他说什么,或者没有说什么,我一概不知,我被惊呆了。倏尔,我转身挤出人群,一路狂奔,跑回家中,关上门,母亲跑过来问我,我依然呆立着,任凭催促,说不出话来,脑子里满是父亲那令人恐怖的、满脸漆黑、满头残发、满身墨迹的形象,那场景,就像一把利刃,直穿我的心,使我的心滴血、颤抖、震撼、恐惧,被烙下深深的印痕。我原本不知道人可以受到这样的侮辱!人的尊严可以受到如此的践踏!回到学校,昔日要好的小伙伴儿,躲我而去;有的指着我的鼻子骂“反革命子弟”。社会的歧视、“反革命”的帽子,如同厚重的乌云,笼罩着我的童年,令人窒息,感受到沉重的压迫。童年的遭遇,使我刻骨铭心。
回忆人生,我由衷地庆幸四十年前“文化大革命”的结束,庆幸高考的恢复。
·学术生涯·
1978 年,原本被剥夺读书权利、初中毕业就被迫下乡的我,有幸考入大学。此后,相继修完本科、硕士、博士研究生学业,踏上了学术研究的道路。三十多年来,基本在中国古代史领域里蹒跚。
初入大学时,有一段时间,我曾思考自己未来的学术研究方向,心想,做学问应该做一流的学问。我比较了世界史、中国近现代史、中国古代史三个专业,觉得自己不能够做世界史研究,因为语言等问题的障碍,我们很难在世界史方面做出一流的成果,很多时候只能在外国学者身后走,难以超越外国人的研究。中国近现代史研究,本来是一个很好的选项,没有语言障碍,资料又丰富。但刚从“文化大革命”走过来,我对当时“厚今薄古”的做法有看法。觉得“今”不一定都当“厚”,而“古”不一定皆应“薄”。如果“今”只能“厚”,只能歌颂,那就不需要改革了,对现实的批判、改革,才是社会不断前进的动力。而对“古”,对自己的历史的妄自菲薄,则是失去民族文化自尊的表现。“为现实服务”,不应该是学术刻意去追求的目标,而是学术价值的外在功能, 拿学术去为什么服务,为谁服务,不是学术本身的事情。现实是动态的、不断变化的,今天的现实,就是明天的历史,明天又有一个新的现实, 学术怎能去追着不断变化的现实而去不断变化?而古代史,与现实距离比较远,与自己的研究对象保持一定的距离,做研究的时候,可以努力保持客观。因此,我选择了中国古代史作为自己的学术研究方向。
在课题选择中,我偏好于做实证性的历史问题研究,因为我觉得自己还没有能达到宏观把握历史的水平。我的导师他们那一代人,在宏观研究方面做得不错,我没有学好。年轻时,自学过哲学,学然后而知不足,读的理论方面的书越多,越感到自己理论方面的修养不够。吴泽先生曾对我讲过,要研究思想史,首先得自己是思想家,如果自己没有思想,怎么去研究别人的思想?这对于我无疑是当头棒喝,我自忖不是思想家,没有理论方面的建树,因此,我远离曾经喜欢过的哲学、远离思想史的研究,去做具体的研究。
但自1992 年以来,由于兼任行政职务,需要处理的事务性事情太多,挤占了做学问的时间。如果能够重新选择,我会选择学术,连教研室主任也不做。我同许多同辈学人一样,都深受儒家思想熏染,具有儒家的济世情结,不会丢弃社会责任,只顾自己。孟子说,士大夫应“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自己无自知之明,自以为可以兼善,但实际兼误,学问没有做好。做学问需要长考,专注一个问题需要定下心来思索,这与行政工作是矛盾的。往往是正在思考一个问题时,突然打来的一个电话,将思路打断,事情处理完,把打断的思路再续上,要花一段时间,糟糕的是,有时刚刚把打断的思路续上,又来一通电话,再次把思路打断,这样反复多次,一篇文章要花很久时间才能完成,而且达不到应有的深度。但是想起来,自己应该是有失亦有得,失的是,学问没有做好,得的是,却还能有现在这样的身体。
我读起书来,容易入定,有时会深陷所思而难以自拔。2008 年,我曾患过一段时间的抑郁症,其痛苦,非身受者,难以体会……那是一种非常严重的精神疾病,时时有轻生的意念在心中浮起。但是,经常需要处理的行政事务,却无意帮助了我,如果不是时常突然来的电话或者通知,分散我的思考,我的学问可能会比现在做得好,但同时,我也可能患上严重的抑郁症。我在《六朝政治》这本书的后记里提到过这件事。有时候太专注、太投入一件事情,其实有副作用。现在在家里看书,如果没有人干扰,我时常会忘记时间,一晃几个小时过去,回过神来,不知是上午,还是下午,往往要想一下,才能确定是何时。
回想走过来的路,逝去的时光虽难以释怀,一切已是过眼云烟,但唯有学问成了心灵的归宿。
(作者简介:陈长琦,湖北武漢人,历史学博士。1982至1989年先后毕业于河南大学历史系、华东师范大学中国史学研究所, 1994年起任华南师范大学历史系教授、博士研究生导师。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兼任教育部高校历史教学指导委员会委员、中国魏晋南北朝史学会副会长、广东省史学会副会长。出版著作有:《两晋南朝政治史稿》《战国秦汉六朝史研究》《中国古代国家与政治》《六朝政治》,主编有《中国政治制度史》,在《历史研究》等刊物发表学术论文80余篇。主要研究领域为秦汉魏晋南北朝史、中国古代政治制度史。)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