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腾远
摘要:以自由伦理及现代性哲学提供的理论视野,观照《革命之路》中男女主人公对自由的误解与逃避,解读其背后深层心理机制,并根据这一讨论,反思我国社会当下对“诗与远方”的盲目追捧。
关键词:自我建构;主体性;逃避自由;诗与远方
《革命之路》是二十世纪美国作家理查德·耶茨发表于1961年的长篇小说。故事情节并不复杂,弗兰克和爱波对美国中产阶死水一样的生活忍无可忍,在结婚七年之后,每天只剩下无休止的争吵。有一天,爱波提议并说服了弗兰克永久移居巴黎,由她去做政府文秘养家活口,而弗兰克去寻找他真正想做的事情,这就是“革命”的内容。然而大西洋彼岸真的有他们想要的自由吗?去巴黎做打字员就能过上想要的生活吗?究竟是社会窒息了自由,还是他们本身就对自由深怀恐惧?抑或是对自由的本质存在误解?这些问题促使我们从一个更深的层面去探究他们追求自由而不可得的原因。
基于以上问题,本文将从弗兰克与爱波的爱情入手,揭示主体性缺失造成的对自由本质的误解;以及误解之外,对自由本身的恐惧与逃避。虽时隔半个多世纪,理查德·耶茨在书中讨论的问题对于我们社会青年人盲目追捧“诗与远方”、“生活在别处”等现象同样有反思价值。
一、注定徒劳的挣扎:对自由本质的误解
弗兰克与爱波对自由的追求是被动的。他们从当初电光火石的相遇、热恋,到后来结婚生子、建立家庭…爱情经过七年打磨之后,变成了一地鸡毛:没完没了的争吵,鸡肋般的婚姻关系,相互伤害,攻击彼此的缺点来获得快感。这样的婚姻明显带有某种病态的特征。
女主人公爱波在他们的婚姻关系中主动放弃了个体的独立性与完整性。爱波十七岁来到纽约读戏剧学校,遇到弗兰克之后,她把全部身心投入到恋爱之中,尽情挥霍青春时光,直致意外怀孕不得不组建家庭……爱波彻底放弃了自己的演员事业,放弃了选择生活的权利,她逃避自己的戏剧热情在遭遇现实之后所带来的沮丧,寄希望于弗兰克找到心仪的工作,而自己则委身于一份办公室兼职,直至最后成为一名全职家庭主妇,一步步走向日常琐碎的深渊。在弗洛姆看来,成熟的爱应当建立在主体性基础之上,“是在保留自己的完整性和独立性的条件下,也就是保持自己个性的条件下与他人合二为一”[1]。也就是说,只有具备主体性的两个个体才具有产生爱的条件,而一方一味依赖于另一方则是一种逃避自由的“受虐—施虐”的共生关系。爱波主动放弃自我追求,将自己的选择权全部交给了对方,卸下了自由的重负,在这样一种共生与依赖的关系中,他们的爱情自然不会持久。
海德格尔认为“人本真性的存在,在于他自己对世界和生活的理解与筹划,而去生存的可能性。这种本真性的存在,依赖于两个基本条件,一是“本己性”,即每个人自身的个体性,独立性,这使得他可以依据自己的愿望来选择、筹划自己的生活,对自己的存在有所作为。二是自由,即为了实现这种选择所需要的存在的自由,它为实现人所选择的生存可能性,亦即某种生活提供了保障”[2]。显然,弗兰克与爱波并不具备这种“本己性”,他们只是一味批判中产阶级的平庸生活,一味发泄对现状的不满,而从没有对自我的存在做过深入思考。在主体性缺失这一点上,弗兰克和爱波多少是相似的,当弗兰克的同事奥德威问及弗兰克究竟想做什么的时候,弗兰克说:“我要是知道就不用跑到大洋彼岸寻找了”。在整本书里,爱波和弗兰克都没有建立起一个对自我、对生活、对社会的清晰观点。他们知道这样的社会,这样的生活是有问题的,可是问题究竟出在哪以及逃离之后要去哪里仍是一片迷茫。
由此可知,弗兰克和爱波对自由的追求是“被动的”。他们只想通过移居巴黎对自己的生活进行革命,在形而下的层面做着一厢情愿的筹划,却并未正确理解自由的本质。真正的自由应当是建立在充分的主体意识与强烈的个性自觉基础之上,应当是由内向外,沿着主体意志的指引去寻找形而上的更加深刻的自由。而在没有完成积极的主体建构的情况下,仅仅通过改变居住城市进行革命,必定是徒劳。因此,即便他们的计划得以实施,真的来到巴黎,也注定会陷入另一场虚无。没有充分的主体意志,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做什么,结果只能是对着空气挥拳头。
二、承担自由的勇气
对于自由的争取,除了要完成自我建构而具备充分的主体性之外,承受自由同样需要勇气。显然弗兰克缺乏这种勇气。即便他们对自由具有清醒的认识,明确自己想要的生活,如若沒有承受自由的勇气,同样会殊途同归。然而,对自由的恐惧与逃避不只是弗兰克自身的问题,那或许是全人类内心深处一种共有的情绪,是更难以突破的一道障碍。
不同于其他完全被现代工业社会异化的同事和邻居,弗兰克曾经也是一个对诗意,对本真存在有过憧憬的人。所以,当爱波告知弗兰克她的计划,分析他的处境、他的过去和他的将来时,弗兰克势必会动心。这让弗兰克下定决心和爱波共同完成这场“革命”。然而,“革命”的结果却是以爱波的自杀惨烈告终:弗兰克背叛了爱波,接受了升职加薪。
除了金钱地位等现实层面的诱惑,其更深层的原因在于弗兰克内心深处对自由的恐惧与逃避。当爱波告知弗兰克他将有时间和自由去做他想做的一切,去实现他的人生价值,“他对这个计划立马感到强烈的恐惧”[3],“当他一边摇头一边笑出来时,他知道这番话是他最害怕听到”[4]。弗兰克为何会立即产生这样一种恐惧呢?在弗洛姆看来,当人挣脱了中世纪的原始纽带,跟随个体化一同而来的是对孤独的恐惧和无能为力的挫败感,这便是惧怕自由的心理根源。此时要么沿着“积极自由”的道路前进去实现真实的自我;要么退缩,找一个可以屈从的权威或强大的集体把自由交出去。显然,弗兰克在爱波要赐予他的自由(且不论是否是真正的自由)面前感到了畏惧,独自在未知中前进,在工具理性的社会中去实现自我主体的存在,就必然要面对摆脱集体和权威之后的孤独。然而,只要继续让自己融在中产阶级的大集体中,继续沿着从前的生活轨迹日复一日地行走,就不必承担这样的重负,“逃避自由缓解了无法忍受的焦虑,避免了恐惧使生活成为可能。但它并未解决任何问题,所谓生活常常只是机械的强迫。”[5]并且弗兰克对金钱和名利的追求,也是克服孤独与无能为力感的途径。“有些因素可以帮他克服这一点,使潜在的不安全感不至于过分表现出来。首先,他的自我是以拥有财产为支撑的,他越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是,就越要拥有财产。”[6]endprint
文本中,作者对精神病人约翰这一角色的设置耐人寻味。在此,作者并非想要表达中产阶级对自由的追求是一种疯狂的行为。恰恰相反,精神病人象征了一种反抗的旗帜,“一个所谓能适应社会的正常人,远不如一个所谓人类价值上的神经症患者健康,前者很好地适应社会,其代价是放弃自我,以便成为别人期望的样子,所有真正的个体性与自发性都丧失了。相反,神经症患者则可以被视为在争夺自我的战斗中不准备彻底投降的人。可以肯定,他挽救个人的企图并未成功,他并未良好有效的表达自我”[7]。小说中,约翰是唯一理解并支持他们计划的人,当他听到“空虚的绝望”时,对这对夫大加赞赏,仿佛是在近乎绝望的抗争中终于遇到革命同志一般。约翰在这场对抗现实的战斗中因为不能很好地表达自我而落败,被送进精神病院,失去了人身自由,所以他由衷地祝福弗兰克和爱波。但是,当约翰第二次来造访,得知他们已经放弃计划,他愤怒地质问弗兰克真正的原因到底是什么,仿佛自己同样是一个遭到背叛的人。弗兰克面对约翰的质问恼羞成怒,对自由的畏惧让他不敢面对这同样来自自己内心的质问。“这样你就可以躲在她的孕妇装后面一辈子了”约翰这样讽刺道。
三、“诗与远方”的荒谬与幻灭
追求“被动的自由”本身就是一种对自由的逃避。没有自我,何谈自由。
爱波和弗兰克试图通过移居巴黎来颠覆庸常的资本主义中产阶级生活。巴黎对于他们来说已经幻化成一种符号,一个乌托邦的隐喻:艺术、激情、丰富的生活、健全的人性。理查德·耶茨在书中为惠勒夫妇设计的革命前景并非解决问题的可能,而是提出了问题。
与美国上世纪50年代的社会状况相似,自1978年我国改革开放以后,市场经济的发展愈加促使资本对人的统治,社会工具化,制度理性化,整体的生活方式遭到瓦解,工作与休闲的界限愈加清晰,人被异化为工具,青年人难以自我实现,进而变成了无数“圆顶礼帽”中的一员。他们大多数人和弗兰克一样不喜欢自己的工作,疲惫且日渐麻木,不知日复一日的意义为何。于是高晓松一句“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还有诗与远方”得到无数青年的热烈回馈,后来又有了许巍的新歌《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刚一推出立刻冲上各大榜首,各种粗制滥造既缺乏思想价值又没有技术水准的旅行畅销书的热卖,更有甚者,某位畅销书作者自称游历江湖饱经世事,打着情怀的旗号在全国高校做巡回演讲,并且场场爆满,深受大学生青睐……文化商人在“诗与远方”背后发现了巨大的利润空间,在媒体话语中“情怀”成了有力的营销资本。然而,这样具有明显消费倾向的大众媒体和畅销书籍,并不能赋予青年人以深刻的思考与主体性建构。
受媒体建构的“远方”的诱惑,在改变生活的愿望之下,许多青年踏上了去远方寻找自我的漫漫征程。他们将爱波的计划付诸实践,于是有人辞了工作退了学,带着一副看透世事的姿态向着中国的西部或西南部迁徙,拉萨、丽江、大理......这些飘渺之地如同爱波的巴黎一样,同样是一个符号。它们自身的诗性并不能保证赋予你想要的诗意。这样的冲动看似勇敢,实则肤浅,实质上仍是對自由的逃避,在没有建构起主体性的情况下,只是将自己融入另一个盲目的群体。去拉萨、大理、丽江开客栈开酒吧或者贩卖文玩最后血本无归,于是出现了那么多无所事事又无家可归的年轻人混迹于幻灭的“远方”,抛掷了人生中最宝贵的青春时光,换来的却只是虚无。这样的结果就如同爱波鼓动弗兰克去巴黎寻找自我,是一场注定徒劳的牺牲。
四、小结
综上所述,在《革命之路》这部小说中,造成爱波和弗兰克追求自由而不可得的原因之一是他们自身缺乏主体性而造成的对自由本质的误解,二是人类内心深处共同的对自由的恐惧和逃避。自由,历来是作家和思想家争论不休的话题,而理查德·耶茨从最为庸常的生活入手,虚构出一场为追求自由而进行的苦涩挣扎,其揭示出的问题对我们当下的生活依旧具有深刻的思考价值。
参考文献:
[1]艾里希·弗洛姆.爱的艺术[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年,第2.
[2]陈嘉明.现代性及后现代性十五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
[3][4] 理查德·耶茨.革命之路[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4,第 97-98.
[5][6][7]艾里希·弗洛姆.逃避自由[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5,92.endprint
北方文学·上旬2017年2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