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 洁
(青海民族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 青海 西宁 810007)
《说文》省声述学
杨 洁
(青海民族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 青海 西宁 810007)
“省声”是许慎在《说文解字》中首创的条例,省声的出现以及沿用,证明这种训释方法在汉字发展史上有一定的价值,它一直在为创造与简化汉字服务着。何九盈先生将《说文》中不可信的省声字悉数列举,并分析出现谬误的原因,其论述的科学性与求知的深刻性可见一斑。对其进行梳理,更能凸显此文的价值所在。
《说文》;省声;甲骨文;金文;小篆;对转;旁转
所谓“省声”,是指许慎在《说文》中运用 “六书”理论分析汉字形体时首创的一项补充条例。它说明了这样一种文字省变现象,即用来作形声声符的字经过部分减省后再来充当该形声字的声符,[1]如“赴”字,许慎言“从走仆省声”[2]。何九盈先生对省声字的真知灼见足以引发我们的思考,他在《语文研究》1991年第1期上发表的《〈说文〉省声研究》[3]一文,其科学性与深刻性仍值得我们学习。
简而言之,“省声”是指某些形声字的声符部分形体有省略。何先生归纳出大徐本(中华书局1963年新印陈昌治刻本)共计310条省声,对这些省声进行全面分析后得出有158条不可信的结论,究其原因,何先生认为有四点:(1)不明秦汉古音而误改;(2)因字形问题而误改;(3)因版本、传写讹误而误改;(4)许书原本有误。在每条原因之下,何先生还列举了部分例字进行说明。
何先生考证这些不可信的“省声字”,体例大致为:先于例字之后附许慎对于此字的解释;然后增加“按语”作为何先生自己的论述,主要依据《韵会》《唐韵》《广韵》《集韵》《左传》《玉篇》《一切经音义》《说文释例》《史记》等著作对于该字的注解,以及甲骨文、金文、小篆等古文字形体;此外,何先生还借鉴了《说文》四大家、于省吾、唐兰等古文字学家的解释;最后,附录166个古文字形体作为文章内容的补充。
何先生根据语音的演变规律得出《说文》中部分省声皆因许慎及后世学者不明秦汉古音而误改的结论,上古音与后世语音差别很大,主要有以下几种情况:
1.不明入变去而误改
赴:从走仆省声。按:本应作卜声。赴、仆、卜,上古均属屋部字,中古赴、仆变为去声,卜仍为入声,故误改卜声为仆省声。段玉裁、朱骏声、王筠均改仆省声为卜声,是。
釂:从酉嚼省声。按:本应作爵声。釂、嚼、爵,上古均属药部字,中古釂、嚼变为去声,爵仍为入声,故误改爵声为嚼省声。徐锴及段玉裁、朱骏声均作爵声,是。
2. 不明阳入对转而误改
何为“对转”?古音学上指主要元音相同的阴声、阳声、入声之间的相互转变。清代学者孔广森将入声归入阴声﹐明确提出“阴阳对转”说[4], “对转”说的提出﹐为解决古代韵文的异部通押和训诂学上的通假问题提供了理论依据。
炭:从火岸省声。按:炭、岸皆为元部(阳声)字,屵归月部(入声),炭从屵声,月元(阳入)对转。徐锴作屵声,是。
此外,何先生还列举了飻(tie上声)、迈、厉等字作为例证,其间主要征引徐锴及《说文》四大家的说法。《说文》四大家在《说文》研究史上最具权威,更为难得的是他们在研究《说文》时采用的方法,另辟蹊径,推陈出新。
3.不明阴入对转而误改
4.不明阴阳对转而误改
鼖(fen阳平):从鼓贲省声。按:小徐作卉声,段王均依小徐,是。段注:“贲,从贝卉声,微与文合韵最近。”段氏所言“合韵”,即微(阴声韵)文(阳声韵)对转。
5.不明旁转而误改
何为“旁转”? 旁转指一个阴声韵变成另一个阴声韵,一个阳声韵变成另一个阳声韵,一个入声韵变成另一个入声韵的情况。[5]从现代语音学角度看,即一个音节的韵尾不变,只是主要元音的舌位高低发生了变化。
汉:从水难省声。按:汉应从堇声。段注“汉”字云:“按难、暵字从堇声,则汉下亦云堇声是矣。难省声盖浅人所改,不知文殷元寒合韵之理也。”可信。上古堇属文部,汉归元部,文与元旁转。
此条原因下仅列举“汉”字一例,其中涉及文元旁转,文和元皆为阳声韵,韵尾相同而主要元音有舌位高低之别,尚且可以互押。征引段玉裁的说法,同时也代表何先生本人的看法。
6.不明通转而误改
何为“通转”?是指一个汉字在押韵、谐声、假借等方面显示出读音从一个韵部转入另一韵部的现象。[6]
彬(份):从彡林。林者,从焚省声。按:小徐省去“林者”二字。《说文》有燓无焚。焚、彬均文部字,故误改为焚省声。林为侵部字,与文部之彬主要元音相同,侵文通转。
此条原因之下只列此字,何先生先引用王筠的说法,然后参照《说文》,最终得出侵文通转的结论。侵和文皆为阳声韵,主要元音相同,但韵尾各异,侵为[-m]尾,而文为[-n]尾,故可通转。
7.不明古韵分化为不同的今韵而误改
龇(zi阴平,又音chai阳平):从齿柴省声,读若柴。按:段桂朱王都认为应作此声。龇、柴、此三字古韵皆支部字,今韵龇、柴均为佳韵,此归纸韵,故误改此声为柴省声。
螹(jian去声):从虫渐省声。按:段、朱均作斩声,是。渐、螹、斩在上古皆属谈部,中古渐、螹归琰韵,斩归豏韵,故误改斩声为渐省声。
8.不明声母音变而误改
(1)喻四与定母
犊:从牛渎省声。按:《韵会》引作卖(读若育)声,许书原貌。段桂朱王均作卖声,是。犊、渎为定母字,卖归喻四。《说文》贝部:“卖,读若育。”育,古读若毒。《释文》:“(毒)今作育。”喻归喻四,毒属定母。育毒通假,由此可证上古卖、犊音值接近。
由是可证,上古喻四与定母的音值颇为接近,于是就出现“喻四归定” 的说法。1928年,近代音韵学家曾运乾首次提出“喻四归定”说,[7]即中古声母喻四在上古属“定”母。也就是说,现代读y声(喻母)的字,有部分在上古读d、t声(定母)。由此看来,上古音和中古音已然相差悬殊。前人的结论有助于我们了解当时的语音状况,即便已有“喻四归定”说,我们也不可只享其成而懈怠。
(2)禅母与端母
馰(di阳平):从马的省声。按:段朱均作勺声,是。馰、的均为端母字,勺为禅母字,因禅母古今音值不同,故误改勺声为的省声。况且“的”亦从勺声,属于端母字以禅母字为声符。
在上古音系中,禅母与端母音值相近。黄侃的19纽将禅母并入定母,[8]高本汉将禅母的古音拟为[d],与定母音值相近,端母音值为[t],与定、禅母只有清浊之别。在《说文》谐声资料中,端母字有用禅母字作声符的,后人不知其音近,故改之。此条中同样提到了上古与中古音值差别的问题,“馰”从勺得声,为形声字,而且“的”也是从勺得声的字,后人不明其所以,故认为“馰”当为“的”省声。如此谬误在后世韵书中屡见不鲜,这就需要我们不断发现和考证。
9.不明一字多音而误改
嬴(ying阳平):从女羸省声。按:当从嬴无“女”(luo上声)得声。王筠《句读》说:“一字两声者,……不得以今音拘挛之也。”又《释例》中说:“《史记·索隐·魏公子列传》侯嬴,音盈;又曹植音羸瘦之羸,是同此从女之字,而一音盈一音雷也。”据此可知嬴的声符本为两读,王说甚是。
除“嬴”字外,何先生还对“隋”字进行考证。“隋”在中古有两读,即旬为切和徒果切。许慎只知旬为切,而不知徒果切,因此将从隋声的字定为憜省声。语音分化也是我们要探究的问题之一,如果不通晓一字多音的状况,就容易产生误解。后世有的韵书已作了修缮,这为我们的研究提供了有力证据,但“尽信书不如无书”,我们必须要有自己的判断。
10.不明声符假借而误改
屔(ni阳平):从丘泥省声。按:小徐从丘从泥省,泥亦声,段依小徐。朱骏声作尼声,是。《说文》中将屔解释为“反顶受水丘也。”孔子生而圩顶(头顶中低四周高)故名丘,字仲尼,汉代碑文上有写作“仲泥”,如果按照《说文》中的释义,则应当写作“仲屔”。段说:“屔为正字,泥是古通用字,尼是假借字。”后世学者为了表示声旁兼义,因此误改尼声为泥省声。况且,尼、屔同音,借尼作屔之声符,本无不可。“声符假借”的问题比较复杂,从何先生对“屔”字的考证中便可领会,虽然这类现象属少数,但作为研究者的我们不容忽视。
在何先生看来,《说文》中某些字被误作某省声的原因若从文字学角度考证,主要有以下几种情况:
1.因形近相混而误改
字形相近的字确实难以区分,但通过追根溯源,找出它们不同的文字形体进行对照,然后运用音韵学的知识进行分辨,以此加以区分。
2.以后起不省声的异体字改篆字某声为某省声
异体字的出现会让学者们产生“乱花渐欲迷人眼”的错觉,这是汉字发展的必经阶段,但它们并非完全不可取,如上面的例字说明许慎当时在撰《说文》时定是困难重重,文字的比对工作丰繁复杂。
3.因小篆传写失真而误改
由于当时材料保存技术不是很完备,年月暇长,导致后人看到的文字形体失真,做研究时断章取义。随着科技的不断发展和资料的日益丰富,我们能够掌握的证据越来越充分,矫枉过正的工作势必如火如荼。
4.因声符为僻字而改为某常用字的省声
逢:从辵峯省声。按:段朱王均作夆声。据段玉裁所言,夆是牾的意思,而牾是逆的意思,如《左传》载:“庄公牾生”。“逢”是一个形声兼会意的字,各本改为峰省声,不对,况且《说文》中未收“峰”字。“峰”是大徐本中补收的字。《集韵》中夆和峰属同一小韵,但峰为常用字,而“夆”在经传中并不常见,因此将夆声误改为峰省声。
此外,何先生在还列举了匋、櫋、澄、渠、券等字。由于后人对声符感到陌生,所以误改为某常用字的省声。每个人对文字的认识毕竟有限,当出现上述问题时选择避重就轻,对于科学有效地解决问题毫无裨益。
5.因声符有重文而误改
在这条原因下,何先生列举了斋、禂、兹、鋈等例字来佐证《说文》中因声符存在异文而误改某声为某省声的现象。运用古文字分析汉字结构不失为一种行之有效的方法,古文字出现时间早,因此更能体现造字者的初衷。用它与后世与之相应的文字作比较,一定会有收获。
清代学者注意到,《说文》中无须省声的字不完全是唐宋及后世学者窜改而误,其中部分省声字是许慎本人的误解。许慎当时看不到甲骨文,而且他看到的小篆也并非最初造字时的形体,即便能够在分析之后得知其义,也无法确保准确无误。此外,许慎时期的语音系统虽然与先秦时期的语音体系大致相同,但已经发生了一些变化,因此,许慎若用当时的语音去分析谐声,难免会出现失误。何先生列举了五个方面来分析许慎在判断省声字时欠妥当的地方:
1.误以会意为省声
羔:从羊照省声。按:从羊从火,当为会意字无疑。本义为“把刚出生的小羊羔置于火之上取暖”。羔为羊子,古牢切。
2.误以象形为省声
龙:从肉(象)飞之形,童省声。按:唐兰说:“龙旧以为童省声,实象蜥蜴类戴角的形状。”他认为龙应为象形字。段注云:“龙为鳞虫之长,能幽能明能细能巨能短能长,春分而登天,秋分而潜渊。”可见,龙为象形字无疑,并非如许慎所言。
同时,何先生还列举了皮、奔、宫、要、巠等字,论证严密,字字珠玑。
3.误以形声为某省声
狄:从犬亦省声。按:段玉裁改为朿(ci去声)声,朱骏声改为朿省声,王筠改为赤省声,这三种说法都不恰当。狄在早期的金文中,从犬火,会意字,本义为“赤犬”。徐铉以“赤犬”为本义,与许书不合,而段玉裁又将其改为“北狄”,更加谬误。在金文中,狄是形声字,从犬亦声。狄,定母锡部字;亦,喻四铎部字。狄与亦声母相近,锡铎旁转。许慎解为亦省声,非也。
除此之外,何先生还列举了鲁、受、崋、竆、望、产、童、熊等字用以说明《说文》中许慎误将某声改为某省声的事实。例证详实,具有很强的说服力。
综合以上三点内容,将这部分非省声的字从省声字的泥沼中提取出来,然后分别归并到形声、象形和会意字当中,看似不难,实则需要缜密的分析方可完成,做到有理有据。
4.不明声符而误改
5.不明方音转语而误改
茸:从艹聪省声。按:段玉裁改为“耳”声,是。“耳” 在古代是多音字。《类篇》:“耳,而止切。又如蒸切。昆孙之子为耳孙。又仍拯切,耳也。关中、河东语。”《汉书·惠帝纪》:“及内外公孙耳孙。” 由此可推断,耳在上古归之部,而某些方音归蒸部。茸属东部,蒸东旁转。茸从耳声 ,是由旁转而得声。
以上就是何先生这篇文章的全部内容,他对大徐本中不可信的省声进行了考证,分析出每一条不可信省声产生的原因,据此,笔者将其归纳为三点:其一是从音韵学的角度考证;其二是从文字学的角度考证;其三则是许书原本有误。整篇文章条例清晰,论证充足,逻辑严密,称得上是研究省声方面的典范之作。与此同时,笔者亦不乏论述的成分,想借此在何先生这篇文章的基础上使其观点更加鲜明,为以后的研究工作提供可靠地理论基础。
结语
这篇文章从三个角度对《说文》省声字进行了详细论述,到目前为止,不可信的省声是否全部都已经分析过了?并非如此。有一些省声显然不足凭信,但是实在找不到合理的根据,暂且存而不论。虽然研究古文字的学者对此做过一些解释,但很难令人信服。“省声”属于汉字构造的范畴,在许慎之前,有些古文字学家就已经使用省声去分析形声字,但许慎之后,不乏滥用省声的“浅人”(段语),段玉裁在批评许书省声不可信的同时,自己也在制造一些不可信的省声,其余《说文》大家亦难以幸免。
[1] 李敏辞.“省声”说略[J].古汉语研究,1995(3).
[2] 许慎.说文解字[M]. 北京:中华书局,2012:35.
[4] 唐作藩.音韵学教程[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30.
[3] 何九盈.说文省声研究[J].语文研究,1991(1).
[5] 何九盈.上古音[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5:87.
[6] 王力.汉语史稿[M].北京:中华书局,2011:104.
[7] 曾运乾.喻母古读考[J].安徽大学学报,1933(1).
[8] 黄侃.声韵略说[J].文艺丛刊,1936(2).
责任编辑:郭 辉
2017-06-12
杨洁(1992—),男,甘肃庆阳人,汉语言文字学专业2015级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汉字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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