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夜鱼 编辑 | 柳向阳
扬州的味道
◎ 文 | 夜鱼 编辑 | 柳向阳
扬州首先是老老的,不是那种破败的老,是慈祥丰厚的老。譬如你看到城区的某个沟渠边突然冒出一截老墙,讶异还未消散呢,又瞥见一座古亭塔,就座落在市中心的大街。豪车川流不息,却丝毫不影响它的气定神闲,一派德高望重的架势。其次是凉凉的。我特地选了烟花三月来,本以为这个季节的扬州大概是暖融融的妍媚。来后一看,满城也确实桃红柳绿,瘦西湖一带更是姹紫嫣红。可我却感觉凉,尤其早晚的徜徉,一阵阵冷风竟携着些许肃杀之气。几千年熏陶出来的素养,哪有那么容易被彻底毁灭呢?扬州十日,暴虐的清军屠城,他们疯狂想要镇压的,恰恰是他们最害怕的这种精神。中原九州,唯此州最顽韧。这种精气神肯定还在扬州人的骨子里。当经济大潮风驰电掣席卷的时候,当比着高儿的建楼的时候,扬州却坚持楼层限高,不抢蓝天阳光之美。这样的明智,除了古城人深厚的积淀与独到的审美之外,还有扬州先祖们的勇气留存,只不过现在他们要抵抗的不再是清军野蛮的剑戈刀刃,而是更为蛮霸的物欲席卷。
我从盐城迁居湖北已数十年,口音、饮食习惯皆已改变,麻辣咸的荆楚,菜馆里的气氛也是麻辣咸地火爆。除非星级餐厅和西餐厅,极
手绘扬州美食,上图为扬州炒饭,下图为大煮干丝。 摄影/ 司新利 / 东方IC
一想到扬州,心就软软的。并非完全因它的柔波潋滟楼宇曼妙,更多大概是因我与此城的渊源。也奇怪,我并未在扬州生活过,但我一踏入扬州,就像踏进了前世乡愁。
据母亲讲,我的曾祖和外曾祖都曾落脚扬州。外曾祖是中医,喜欢云游四海,偏偏到了扬州就止步不前了,也不知是何种牵系和吸引。曾祖身份不详,至于他们是否同一时期来此,彼此之间可有交集,皆不得而知。父系一族后来定居到了扬州附近的盐城,而母系一族则跑到苏南地区开枝散叶,在这漂游迁徙的过程中曾发生了怎样的故事,等我想仔细探听的时候,可惜母亲已老,记忆衰退,问不出什么来了。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扬州城一定藏有我家族的秘密,虽然年深日久,这秘密已随着当事人的逝去而无踪可寻了。但终归是藏而不知,不是烟消云散,所以当我在扬州走街串巷,那一丝丝陌生又熟悉的味道袭来,我就知道那些秘密一定还存在,无需家谱或长辈的具体指认,我也可以从气味里辨识触摸一二。
扬州有些什么味道呢?首先是老老的,不是那种破败的老,是慈祥丰厚的老。譬如你看到城区的某个沟渠边突然冒出一截老墙,讶异还未消散呢,又瞥见一座古亭塔,就座落在市中心的大街。豪车川流不息,却丝毫不影响它的气定神闲,一派德高望重的架势。我不关心GDP,一个能在寸土寸金之地容下并善待古迹的城市,才令我敬佩!随处可见的粗壮古树,也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这么一大片百年民居能得到妥善维护保存已属罕见,附带着连同街巷树木古井等一应老旧风物都一起保存的,就更加罕见了。它们在现代建筑的包围下,并不显突兀与局促,反而有种互相映衬的融洽。
两千五百年的扬州,难道掌握了什么诀窍?如何能在战火和发展的翻天覆地中躲过去了呢?历史上扬州人的勇毅与坚定就相当惊人。为小资的氛围才能稍稍婉转一些。但在扬州,普通的一个饭馆,人头济济地满座,酒酣耳热,却到处是喁喁唼唼的吴侬婉转,伴随着碗盏间的蒸汽,是融融的隽永与温厚。挑一筷子雪白的煮干丝入口,我大惊,这就是我难以忘怀却又想不起具体究竟的童年滋味啊!早已连轮廓都已消隐的儿时记忆伴随着舌尖上的滋味顷刻间炸开。脑海出现母亲灵巧的手,在一阵铿锵节奏中,几片豆腐干变成纤细的银丝。只不过那时家贫,用不起火腿虾仁等高档配料,有时甚至用不起鸡汤,母亲就用当时非常廉价的河鲜蛤蜊蚌壳类的熬汤代替,鲜味依旧毫不逊色。另一款美食扬州炒饭,青豆虾仁火腿丁,在外地的餐馆里也能配备齐整了,五颜六色看似差不多,味道却比这里的差远了,不是太油腻,就是配料夺了米饭的清香,而我在此地吃到的,却恰到好处,主配料相得益彰。这里头的玄奥看来不仅仅是厨艺高低的问题,水土人心皆有关系。淮扬菜名满天下,追溯起来大概要归功于那一帮富甲天下的徽商,成天揣摩圣心,龙颜大喜,则天下太平。难怪吃腻了山珍海味的乾隆帝,却能对它恋恋不忘,三番五次跑到扬州来蹭饭。
吃饱喝足再去御码头附近散步,如今的御码头再不见隆重的排场,当年的喧嚣盛况化成镌刻在石碑上的安静书法。君王大臣,商贾高官皆化尘土,唯青山绿水依旧。廊坊轩亭俱全,杨柳新绿绒绒,接驾之地成了普通民众的休闲之所,没有了诚惶诚恐的忐忑沉重,唯有轻松与愉悦。水中泊着不少仿制龙船,鲜亮夺目,却难掩我心中的幽幽凉意。石阶经两百年的踩踏有些凹陷了,也许我的曾祖们也曾在此踩踏过。我上下走了一个来回,低头默数台阶,算是在做一场祭拜吧。
扬州的另一种味道是凉。不是初春时节苏杭一带绢帛般的凉,是僻荫处的青石,是瘦削竹影的凉。我特地选了烟花三月来,本以为这个季节的扬州大概是暖融融的妍媚。来后一看,满城也确实桃红柳绿,瘦西湖一带更是姹紫嫣红。可我却感觉凉,尤其早晚的徜徉,一阵阵冷风竟携着些许肃杀之气。
三月的扬州园林也是凉的。扬州个园,是我最喜欢的古典园林。它除了古典园林互衬点缀借景等都有的美学特点外,野趣更甚,开阔大气,四季景殊。假山、草木、建筑已看不出匠心的安排,仿佛天然真味。尤其那千百竿翠竹的清幽,满园簌簌,万千叶影摩挲下的楼阁,绣楼戏台,小径廊檐,大大小小的“个”字,重叠着,晃动着,幽幽清凉。
扬州的商富和苏州的官富不同,从建筑就能看出些许端倪,拙政园虽也美轮美奂,但整体感觉有些豪奢张扬。个园则低调多了,大门设在隐蔽处,建筑也少了奢迷气,沉稳朴素,与自然的亲近贴心贴肺,是惬意的犒赏,放情的享受,而不是宦海沉浮后的被动退避和无奈。走近宣石假山,烁烁的白光隐隐透出逼人的寒气,如同覆着一层白雪,颇有北国寒山的雄壮气势。扬州徽商的风雅是带着粗犷坚毅之气的,一如“扬州八怪”艺高绝伦的背后,是硬朗无比的风骨。关于扬州徽商,史书记载,徽商汪氏为了让多铎答应他们“勿杀无辜”的请求,付出了30万金的巨额资财。扬州徽商的大义,由此可见一斑。
仰看之际,凉意再次袭来。我紧了紧披肩,心里又挂念起“二十四桥明月夜”,不知我的单薄,能否抵挡春夜寒气。作为一个爱诗的人,二十四桥对我极具吸引力,它让我好奇“波心荡冷月无声”究竟是怎样的景况?一座桥一弯月一泓水,是如何滋生“春江花月夜”里通透苍凉的况味?我知道如今新修重建后,声色灯光映照,此桥必定华美非凡。可我真正想去的还是丰子恺笔下那个荒冷的古桥,普通冷清得让丰先生狐疑的桥,需要到处询问确证的桥。那种混有我先祖沧桑颠沛之味的桥啊。
除此,扬州可看的胜迹景色多到目不暇接,瘦西湖就够流连一整天的。汉语精妙,一个瘦字,便道出了扬州西湖的万般风情。漫步园区,我有点呆了,到底是谁设计和创作了这样的山水园林杰作?他们无名,但无名恐怕才是至高热爱的境界,唯余美与光阴同在。瘦西湖某处有一观音寺,梵音袅袅,好远就能听见,我循声去找,入得庙堂,黑压压上百号僧人着实让我吃惊,这还是我第一次亲睹如此大场面的佛家唱佛礼拜。僧人们双手合十,低头虔诚颂唱,音韵温润祥和,连带着好奇观摩的游人们也都自觉地止住喧哗,恭敬谛听。这是在做一场法事么?还是某个菩萨的生日?不敢问,静静听吧。听着听着,内心似有所悟,山水之美不也是一种宗教么,其感召力甚至超过了宗教,宗教可以式微,而美却是不朽的。我似乎又嗅到了先祖们虔诚勇毅的气息。人文荟萃的扬州,藏有我家族秘密的扬州,清凉硬朗、柔媚娴雅皆是其味的扬州啊。
黄昏时分,迎面的一阵阵清风越发冷冽,又如梵音婉转,拂过扬州城一处处梁隼紧密咬合的架构,拂过一个个面柔骨硬的扬州人。
阳春三月,瘦西湖烟雨朦胧,春花盛开 摄影/ 刘江瑞 / 东方I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