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子声声里

2024-06-25 02:20海粟
中国铁路文艺 2024年6期
关键词:灰狗曾祖燕巢

“七九河开,八九燕来。”曾祖对我说。

可我等到“九九加一九,耕牛遍地走”的时候,连燕子的影子也没见到。我噘着嘴,对曾祖嘟囔道:“你骗人!”

金黄的油菜花开了,蜜蜂从土墙里钻出来,在花丛中“嗡嗡”飞舞。我问曾祖:“蜜蜂都已经从墙角落里钻出来了,那燕子什么时候飞来啊?”

曾祖呵呵一笑,耸起雪白的长眉毛,指着屋檐下一个老旧的燕巢,说:“喏,看!”

两只燕子在燕巢里探着头,听到我和曾祖说话,便疑惑地望着我们,忽然张开青灰色的嘴巴,学着曾祖的口吻叫我:“卵卵!卵卵!”

“这是在跟我打招呼呢!我怎么就不知道它们何时飞来的呢?”曾祖说:“它们飞来的时候,看见你正在打瞌睡,怕有惊扰,就没和你打招呼,直接飞进了燕巢。”

燕子每天衔来泥和杂草,对燕巢加固并进行粉饰,还衔来细软羽毛铺在燕巢内,累了,就飞到电线上歇息一会儿。

电线上错落有致地歇着很多燕子,我问曾祖哪两只是我家的。曾祖看了一眼,就不假思索地说:“最左边的那两只。”

“怎么看出来的?”我很惊讶。

“你没看见它俩正瞅着我们吗?”曾祖笑着反问道。

曾祖说,燕子有灵性,去年住在谁家,今年仍住在谁家,它们不在乎这家是多么富有或是多么贫穷,只要能给它们一个遮风挡雨的地方,让它们有安全感,它们就在这户人家筑巢安家。

没几天,燕巢焕然一新。

清晨,憋了一夜的公鸡和麻雀迫不及待地将我叫醒。我吃过早饭,用手抹抹嘴,背着草绿色的书包去上学。

曾祖坐在发黄的藤椅上,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烟雾缭绕中,他咳嗽一声,慢悠悠地叮嘱我说:“路上小心啊!”

燕子闻到烟味,从燕巢里飞出来。它们似乎摸清了我的规律,知道我要经过田野里一条长长的沟渠,就飞到电线上,跳来跳去,远远地看着我。

麦叶上的露珠晶莹剔透,一不留神便顺着叶尖掉入泥土。我闻到麦苗和蚕豆花散发出来的清香,燕子也叽叽喳喳,迎着太阳放声歌唱。“太阳每天都是新的!”我这样想着的时候,迈出的步伐更加轻盈。

曾祖时不时地会去村里的卫生室拿药,拿完药路过学校时,经常站在我的教室外,透过窗户屏息凝神地往里看。

起初,老师会走出教室问曾祖找谁,曾祖讪讪地说:“我就看看,我就看看。”

我也走出教室,问曾祖有什么事,曾祖笑呵呵地说:“没事,没事,我就看看你。”然后便慢悠悠地独自回家了。

次数多了,老师和同学都认识了曾祖。老师也不再出门询问,任由曾祖站在窗外观看。

有时,曾祖算好了我放学的时间,拿完药与我一起回家。走在沟渠上,家里的小灰狗老远看见我们,便撒开腿沿着田埂飞奔而来,这里嗅嗅,那里舔舔,开心得前后乱窜。沟渠两侧垂柳上的许多燕子,看见小灰狗摇头晃脑地跟着我们,也热闹起来,在落日的余晖里飞来飞去。此时,我、曾祖、麦田、垂柳、燕子、小灰狗和夕阳里延绵的电线,构成了一幅美不胜收的“原野暮归图”。

暑假到了,曾祖将架在屋檐下的长竹竿和钓蟹网取下,准备去河边钓螃蟹。我自告奋勇,帮助曾祖取竹竿,一不小心碰到了燕巢,掉下来不少泥土。曾祖吸了一口气,责怪我毛手毛脚。我吓了一跳,问曾祖燕子会不会就此嫌弃我,明年还会不会飞回来。

曾祖说:“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

我吃惊地瞪大眼睛,问曾祖:“《小燕子》这首歌您也会唱啊?”

曾祖狡黠地一笑,得意地说:“我这么长时间站在教室外,老师教了什么我还不知道?我白看你的吗?”

曾祖看了看饱经风霜的屋面,指着从瓦片缝隙里长出来的不知名的小草,告诉我不管种子落在哪里,它都会把落脚的地方当作自己的家,既然燕子来到了我家,它们就会记得家的方向,不仅明年会来,以后年年都会飞回来,我们对它们好,它们也会惦记着我们的。

曾祖对我说,将来我家要盖一幢楼房,不仅有楼上楼下,还要装上电灯电话,到那个时候,燕子会来我家筑上新巢,与我们一起住上楼房。我望着石灰掉落后斑驳的墙壁和大门上两个生锈的铁环,疑惑地问曾祖:“真的吗?”

“日子一定会好起来的!”曾祖不容置疑地说。

考入一所重点初中后,我寄宿在学校,只在周末才回家。临近暑假的一天下午,班主任突然将我喊出教室,告诉我家里发生了一件大事,叫我马上回家。我不明就里,来不及收拾东西,就慌里慌张地骑着自行车往家疾驶。当我汗流浃背地赶到家,才知曾祖——这个最疼我的人永远地离我而去了。

我的眼泪唰地流了下来。

父亲告诉我,曾祖临终前总是向外瞅,可能是看我回来没有。曾祖最放心不下的人是我,我号啕大哭。

屋檐下的燕巢里,三只小燕子张着鹅黄色的嘴巴,争先恐后地叫我:“卵卵!卵卵!”

我看着那三只小燕子和为它们遮风挡雨的燕巢,突然觉得我的童年乃至少年就是在曾祖的悉心呵护下度过的,有了曾祖,这个家才完整,才温暖。在小燕子一遍又一遍的叫唤声里,我这种感觉竟是如此强烈。

泪光里,我不止一遍地想,春去春会来,燕子飞走了仍旧会飞回来,那么,现在的日子一天天好起来,曾祖却走了,他还会再回来吗?

邻里乡亲赶来帮忙,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曾祖的过往,我根本没有听进去。在如泣如诉的唢呐声中,曾祖八十二年的经历在我的脑海里反复播放:严炳书,生于清末,家境富裕。他心灵手巧,会做各种各样的小家具,年轻时专司放牛耕地,是远近闻名的农田能手。育有一子一女,并收养一女,对养女视若己出。在自然灾害频发的年代,他的儿子、儿媳和两个孙女相继去世,自此家道中落,他与两个年幼的孙子相依为命。生活最困难的时候,他连续半个月起早摸黑去集市卖自制的腌菜,供孙子上学。在此后的岁月里,他始终没有离开他热爱的土地,省吃俭用,历尽艰辛,操持家业,帮孙子成家立业。重孙出生后,他疼爱有加,常呼“卵卵”。

作者简介:海粟,本名严强,张家港市作家协会会员。作品

《老屋》获江苏省作家协会主题征文奖,《竹园》获中国散文年会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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