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華强
本文要討論的是葛陵卜筮簡中的以下字形(下文用A表示):①河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編:《新蔡葛陵楚墓》,大象出版社2003年。
學者多認爲A和包山簡中下列字形有關(下文用B表示):②湖北省荆沙鐵路考古隊:《包山楚簡》,文物出版社1991年。以上兩種字形所在辭例如下:
(3)大司馬悼滑將楚邦之師徒以救郙之歲荆夷之月己卯之日,盬吉以寶爲左尹貞:既腹心疾,以上氣,不甘食,久不瘥,尚速瘥,毋有B。占之:恆貞吉,疾難瘥。(包山236)
(4)大司馬悼滑將楚邦之師徒以救郙之歲荆夷之月己卯之日,陳乙以共命爲左[尹]貞:既腹心疾,以上氣,不甘食,尚速瘥,毋有B。(筮卦)占之:恆貞吉,疾(包山239)弁,有續,遲瘥。(包山240)
(5)大司馬悼滑將楚邦之師徒以救郙之歲荆夷之月己卯之日,觀繃以長霝爲左尹貞:既腹心疾,以上氣,不甘食,久不瘥,尚速瘥,(包山242)毋有B。占之:恆貞吉,病遲瘥。(包山243)
(6)大司馬悼滑以將楚邦之師徒以救郙之歲荆夷之月己卯之日,五生以丞惪以爲左尹貞:既腹心疾,以上氣,不甘食,尚速瘥,毋有B。(筮卦)占之:恆貞吉,疾弁,病窔。(包山245)
(7)大司馬悼愲將楚邦之師徒以救郙之歲荆夷之月己卯之日,許吉以駁霝爲左尹貞:既腹心疾,以上氣,不甘食,久不瘥,尚速瘥,毋有B。占之:恆貞吉,病有續。(包山247)
關於包山簡的B,整理者釋爲“柰”,讀作“祟”。①湖北省荆沙鐵路考古隊:《包山楚簡》,第58頁注釋463。林澐先生同意此説,并指出“柰”即後世之“奈”,“奈”、“祟”古本一字。②林澐:《讀包山楚簡札記七則》,《江漢考古》1992年第4期;《林澐學術文集》,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98年,第21頁。後來各種戰國文字及古文字工具書也都從此説。③滕壬生:《楚系簡帛文字編》,湖北教育出版社1995年,第438頁;滕壬生:《楚系簡帛文字編(增訂本)》,湖北教育出版社2008年,第30、538頁;何琳儀:《戰國古文字典》,中華書局1998年,下册第946頁;湯餘惠主編:《戰國文字編》,福建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8頁;李守奎:《楚文字編》,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2003年,第14頁;黄德寬主編:《古文字譜系疏證》,商務印書館2007年,第2492頁;蔡麗利:《楚卜筮簡文字編》,學苑出版社2015年,第85—86頁。葛陵簡的A,整理者釋爲“米”,“疑指疥瘡之狀”。④宋國定、賈連敏:《新蔡“平夜君成”墓與出土楚簡》,艾蘭、邢文主編《新出簡帛研究》,文物出版社2004年,第22頁。徐在國先生改釋爲“㡀”,讀爲“祟”。⑤徐在國:《新蔡葛陵楚簡札記(二)》,簡帛研究網(http://www.bamboosilk.org/)2003年12月17日。後來袁國華、張新俊、邴尚白幾位先生不約而同地指出A和B是同一個字。⑥袁國華:《〈新蔡葛陵楚墓〉竹簡文字考釋》,《康樂集——曾憲通教授七十慶壽論文集》,中山大學出版社2006年,第127—128頁;張新俊:《釋新蔡楚簡中的“柰(祟)”》,簡帛網(http://www.bsm.org.cn/)2006年5月3日;邴尚白:《葛陵楚簡研究》,博士學位論文,臺灣大學中國文學研究所2007年,第147—148頁;《葛陵楚簡研究》,臺灣大學出版中心2009年,第198—199頁。張新俊先生列出了從“柰”到B再到A的字形變化過程:
袁金平先生初從徐説釋A爲“㡀”,讀爲“□”;①袁金平:《讀新蔡楚簡札記一則》,簡帛研究網2005年1月16日;又收入《讀新蔡楚簡札記二則》,《古文字研究》第26輯,中華書局2006年,第360—361頁。後改從釋“柰”讀“祟”之説,并認爲“此説當成定論”。②袁金平:《新蔡葛陵楚簡字詞研究》,博士學位論文,安徽大學2007年,第14—16頁。據袁文所引,禤健聰、黄德寬先生也有相同或類似觀點(分别見袁文第4頁注釋2,第14頁注釋4)。的確,上述看法很有影響,新近出版楚簡著作和工具書多用此説。③朱曉雪:《包山楚簡綜述》,福建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602、607、611、613、616頁;蔡麗利:《楚卜筮簡文字編》第85頁。徐在國先生在其新著中關於A字也放棄舊説,該從釋“柰”讀“祟”之説。④徐在國:《上博楚簡文字聲系(一~八)》,安徽大學出版社2013年,第2885頁。
據筆者所見,只有陳偉先生對上述考釋意見明確提出了異議。他説:⑤陳偉:《包山卜筮簡零拾(三則)》第三則,簡帛網2008年10月4日。
占辭中的“有祟”之“祟”皆從“敚”作,與此字寫法不同。古人患病時貞問是爲了求祟,在命辭中説“尚毋祟”也不好理解。《經傳釋詞》卷六“奈”字條云:“奈何,如何也。《書·召誥》曰:‘曷其奈何弗敬?’奈何,或但謂之‘奈’。《淮南·兵略》篇曰:‘唯無形者無可奈也。’楊雄《廷尉箴》曰:‘惟虐惟殺,人莫予奈。’奈,即‘奈何’也。”簡文“毋有奈”恐猶“無有如何”,即不會有怎樣,與“毋死”近似。
陳先生主持編著的《楚地出土戰國簡册[十四種]》包山簡B字的注釋即迻用上引考釋。⑥陳偉等著:《楚地出土戰國簡册[十四種]》,經濟科學出版社2009年,第115頁注114,第439頁注221。其後出版的《楚地出土戰國簡册合集(二)》葛陵簡釋文把A釋爲“柰”,⑦武漢大學簡帛研究中心、河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編著:《楚地出土戰國簡册合集(二)》,文物出版社2013年,第26頁。但并未括注具體讀法,看來整理者也心存疑慮。
陳偉先生把“柰(奈)”讀爲“奈何”之“奈”,也不無疑問。《淮南子·兵略》“唯無形者無可奈也”句中“無形者”是受事主語,照這種句式,簡文“毋有奈”的主語就應是疾病,是説疾病對墓主無可奈何,與“尚毋死”句中“毋死”的主語是墓主并不相同。但是同條命辭上文“既腹心疾,以上氣,不甘食,尚速瘥”的主語都是墓主,不應到了“毋有B”主語突然改指疾病了。包山簡“毋有B”總是出現在“尚速瘥”後面,葛陵簡甲三194命辭“尚速瘥”下接“毋有咎”,主語也是墓主,可以對照。所以把“奈”解釋爲“奈何”的意見恐不可從,“毋有B”的主語是墓主,B的含義應該和“咎”相同,釋爲“祟”是合適的。
陳偉先生對“奈”讀爲“祟”的懷疑實際包含了兩方面的内容,第一個是用字習慣問題,第二個是語義環境問題,下面分别加以討論。
先從語義環境來看。楚卜筮簡的占辭中既常見“有祟”,也常見“無祟”,如:
應寅習之以大央。占之:[吉],速有間,無祱(祟)。(甲三208)
亡(無)敚(祟),中有外喪。(甲三270)
再從用字習慣來看。楚卜筮簡中能夠確定的表示“祟”這個詞的字,確實絶大多數都寫作“祱”或“敚”或“”,基本聲符是“兑”,與“柰”不同。不過楚簡用字情況複雜,異於“常規”之例往往有之。如數字“一”絶大多數用“一”字,但是有時也用“”字。又如《上博二·民之父母》、《上博五·弟子問》常見“曰”這個詞,絶大多數用“曰”字,但各有一例用“”字表示。①關於“”字的釋讀尚不統一,但是這個字表示的詞是“曰”當無問題。參看宋華强:《釋上博簡中讀爲“曰”的一個字》,簡帛網2008年6月10日;《出土文獻》第六輯,中西書局2015年。甚至有時同一支簡上出現用不同的字來表示一個詞的現象,如《上博四·柬大王泊旱》16號簡兩見“三日”,一作“三日”,一作“厽日”;《上博三·彭祖》7號簡四見“一命”,三例寫作“一命”,一例寫作“弌命”。這樣看來,楚卜筮簡偶爾用非“兑”聲字表示“祟”并非是不可能的。事實上楚卜筮簡也確實存在這樣的例子。葛陵卜筮簡有這樣一條簡文:
整理者釋爲“未”,無説,以“未與黽”爲句。①“黽”是“龜”字誤釋。張新俊先生指出從形體上看C顯然不是“未”,而和睡虎地秦簡“祟”字幾乎完全相同,如(睡虎地秦簡《日書》乙種216壹②睡虎地秦墓竹簡整理小組:《睡虎地秦墓竹簡》,文物出版社1990年,圖版第136頁。),但是因爲葛陵簡零241上部殘斷,對C是否可以釋作“祟”字,認爲“目前還不好直接從簡文文意上作出判斷”。邴尚白先生則根據辭例比勘明確提出C也應釋爲“柰”,③陳偉等著《楚地出土戰國簡册[十四種]》中葛陵簡部分的整理者是彭浩、賈連敏先生,釋文C字仍從原整理者釋“未”(第405頁)。四年後出版的武漢大學簡帛研究中心、河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編著《楚地出土戰國簡册合集(二)》中葛陵簡部分的整理者仍是彭浩、賈連敏先生,釋文C字已經改釋爲“柰”(第19頁)。讀作“祟”。在葛陵簡之後,《上博六·景公瘧》也出現了與C形體相近之字:
整理者皆釋爲“未”。④馬承源主編:《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六)》,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釋文考釋第184、187頁。何有祖、董珊先生改釋爲“祟”。⑤何有祖:《讀〈上博六〉札記》,簡帛網2007年7月9日;董珊:《讀〈上博六〉雜記》,簡帛網2007年7月10日。董先生把12號簡釋讀爲“祭正不獲祟”,文從字順。可見把C釋爲“柰”讀爲“祟”是可信的。⑥雖然與“未”寫法不同,但其上部確實與“未”的上部相近甚至相同(參看《景公瘧》12號“未”字),推測可能是一種聲符化現象,即把字形的一部分改造成與“未”相同,或者可以説讓“祟”的字形中包含了“未”的形體,目的是用“未”來表聲。從韻來説,物部與月部多有相通之例,如物部的“未”聲和月部的“末”聲、“蔑”聲相通,物部的“出”聲和月部的“孽”聲、“叕”聲、“厥”聲相通(參看高亨纂著、董治安整理:《古字通假會典》,齊魯書社1989年,第610—611頁“未字聲系”,第521—524頁“出字聲系”)。從聲來説,“劌”與“沬”、“昧”相通(同上,第618頁“歲字聲系”),而“劌”的聲符“歲”與“祟”同屬心母。所以“祟”以“未”爲聲是有可能的。《楚地出土戰國簡册合集(二)》葛陵簡釋文把C釋爲“柰”,⑦武漢大學簡帛研究中心、河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編著:《楚地出土戰國簡册合集(二)》第19頁。但并未括注具體讀法,是過於謹慎了。由此可見,楚卜筮簡確實存在用不從“兑”聲的字表示“祟”的現象,把B釋爲“柰”讀爲“祟”,無論從字形還是從用法來看都是可以成立的。
包山卜筮簡中出現“柰”字的簡文字跡都屬於李守奎先生劃分的G組和H組,①李守奎:《包山卜筮文書書跡的分類與書寫的基本狀況》,《中國文字研究》第八輯,大象出版社2007年,第63—66頁。凡屬這兩種字跡的簡文没有一例從“兑”聲的“祟”,這也許反映了不同書手的用字習慣不同,和商代甲骨卜辭不同類組用不同的字表示同一個詞屬同類現象。另外,包山卜筮簡中“柰(祟)”字只見於命辭,而用從“兑”聲的字表示“祟”只見於占辭,書手用不同的字來表示同一個詞可能是根據語境的不同而有意爲之區别。綜上所述,包山卜筮簡出現兩種表示“祟”的字,可能既和不同書手用字習慣不同有關,也和兩種“祟”出現的語境不同有關。
A的情況與B不同。A既見於命辭,也見於占辭,和從“兑”聲的字表示“祟”語境無别。而且葛陵簡已經有C這種確定的“柰(祟)”字,那麽是否還有可能存在形體差别較大的A這種寫法的“柰(祟)”字呢?A有没有可能不是“柰”字呢?下面這條葛陵簡讓我感到A的釋讀還有其他可能:
從簡寬、字體、筮卦的寫法來看,簡文(11)和上引(1)、(2)當屬同一次貞問:
由於辭例“恆A”和“恆生”的相同,以及A的字形上部和“生”字的近似,我懷疑“恆A”可能就是“恆生”,A可能是一個與“生”讀音相近的字。《上博三·周易》數見從“示”、“眚”聲之字:
可隸定爲“”,當是災眚之“眚”的專字。“”字如果把中間的“目”省去,“生”旁和“示”旁共用横畫,就成了A。圖示如下:
“眚”有“災”義,古書常見。①宗福邦、陳世鐃、蕭海波主編:《故訓匯纂》,商務印書館2003年,第1551頁。僅以《周易》爲例,有“無眚”(《訟》九二、《震》六三),有“有眚”(《無妄》上九),也有“災眚”(《複》上六)。對照來看,簡文“有 A”就是“有眚”,“毋有 A”、“毋有B”就是“無眚”,“無眚”就是無災。“眚”、“祟”義通,如睡虎地秦簡《日書》甲種《病篇》“王父爲祟”、“外鬼爲祟”、“外鬼殤死爲祟”,在《日書》乙種《有疾篇》寫作“王父爲姓(眚)”、“外鬼爲姓(眚)”、“外鬼殤死爲姓(眚)”,②劉樂賢:《睡虎地秦簡日書研究》,文津出版社1994年,第370頁注釋[三]。是其證。可見葛陵簡命辭中的“毋有眚”,就相當於包山簡命辭中的“毋有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