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体记忆、道德与乡村谣言的治理隐喻
——E村谣言的生成过程分析

2017-08-11 08:53
岭南师范学院学报 2017年4期
关键词:宗族谣言村干部

何 子 文

(韶关学院旅游与地理学院,广东韶关512005)

集体记忆、道德与乡村谣言的治理隐喻
——E村谣言的生成过程分析

何 子 文

(韶关学院旅游与地理学院,广东韶关512005)

固守一种表面话语事实真假性的判断标准并把谣言当作一个孤立的偶然事件的谣言观已为严肃的谣言研究所批判。事实上,谣言的生成常常指向特定的社会文化背景,有其集体记忆的脉络,是一种表征社会权力冲突的道德话语策略。对E村谣言的案例分析表明,谣言不仅把村民的集体记忆重新予以现实化,而且表达了村民在村治秩序危机下重建宗族道德秩序的期望,从而使谣言成为该宗族社区治理转型的社会隐喻。

谣言;集体记忆;道德;治理隐喻

一、谣言与研究问题

谣言是古今中外常见的一种社会现象。通常基于一种话语事实真假性的判断标准,会对谣言给出如下定义:“谣言是没有事实根据的传闻;捏造的消息。”[1]1158“谣言是彻头彻尾的假言,凭空捏造,毫无依据,即谣言的构成因素中没有一点真实性的条件。”[2]5由于谣言的虚构性,谣言也因此成为道德批判的对象——所谓“谣言是一把杀人不见血的软刀子”[3],并接受国家意识形态的严格审查和法律禁止——官方所宣传的“不信谣不传谣”。

但事实上,这种视谣言为虚假事实的定义方式已经被认为过于武断和有偏见而为严肃的谣言研究者们所拒斥。如美国著名谣言研究学者奥尔波特就认为,“任何谣言总暗含着传播一些真相的意思”[4]序言。法国著名谣言问题学者让-诺埃尔·卡普费雷也认为,“以‘未经证实’,尤其是‘虚假的’讯息为标准而确立的定义,是意识形态上的定义,反映了反对谣言的偏见以及劝人为善的意愿。”但这“在逻辑上是说不通的”[5]9-11。此外,从谣言在人类历史的不同阶段普遍存在这一事实来说,谣言显然隐藏着丰富而独特的社会文化含义。例如世界上各民族数量众多的神话故事,从其内容特点来说,本身也是一类古老的谣言。这些民族神话(或谣言)故事构成了各民族悠久的历史叙事的重要片段,是民族记忆的符号。这显然是不能简单地从事实真假性标准来进行评判的。实际上,谣言在不同民族历史记忆中的重要性和在人类社会中的普遍性,说明我们需要从新的视角重新认识和看待谣言与社会现实之间的特殊关系,去揭示在谣言表层话语下隐藏的内在“真相”及其深层社会含意。

围绕谣言的解释问题,综合研究者们的已有成果,一些新的研究立场或理论视角已逐渐形成:1)谣言的形成过程是一个基于历史背景和文化网络的存在。因此需要重视谣言发生的历史脉络的梳理与重构,而不是把谣言当作一个孤立的偶然事件来看待。如孔飞力对1768年中国妖术大恐慌的研究[6]。2)认为谣言是一种集体记忆。集体记忆是谣言产生的社会心理基础,也是谣言所隐含的社会意义的根源。3)谣言与某一具体事件相关联,或受该具体事件的激发而产生。通过谣言这一特殊方式,引发集体的情感交流,并煽动道德上的评论,从而可能进一步引发集体行动[5]68。4)认为谣言是一种社会权力,是社会的一种自卫和自我拯救的权力,反映了不同社会主体之间争夺社会控制力的权力斗争[7]。谣言一般属于“官方发言之外的发言”,隐含着与官方之间的冲突性,在民间社会可能“起到斗争武器的作用”[8]11;5)谣言是一种处境化的解释方式,是一种“深藏集体意识中的解释系统”[9]198。谣言是人们对情境和事件的阐释,谣言跟想象紧紧联系在一起,激发人们对特定事件的记忆,起到社会动员的效果。所以,谣言和事实往往相互补充[8]101-105。

在本文中,主要根据田野观察和访谈法所收集的相关资料,把谣言视为一种处境化的集体道德表达方式,一种话语权力。围绕E村①遵照学术惯例,本文对相关人名、地名做了匿名处理。谣言这一具体案例,主要讨论和分析谣言背后的集体记忆脉络、道德话语及其文化网络,并在此分析基础上探讨乡村谣言的社会治理含义。

二、一则乡村谣言

2015年4月,一则看似不起眼的传言在南岭山区湖南省R县偏西南方向的E村中流传开来——在去自家山上果园的路上,现年69岁的ZT被几个外面来的“溜子仔”②当地土话,意即地痞流氓。打了一顿。按照谣言的说法,这些“溜子仔”都是村干部故意从外面找来的,是为了教训ZT带头不配合不支持E村村口的三百亩养鸡场征地项目建设。这一传言事后被当事人ZT和村干部一致证实是谣传。

据村民讲述,这个拟建中的养鸡场是当地镇政府的一个对外招商引资项目,计划以土地流转的方式,征收E村和邻村共计320亩果园农地新建一个年产200万羽蛋鸡养殖场。该项目采用股份合作制的形式,总投资额2亿元,每亩流转农地的租金为每年200元,时间期限50年。在地方政府和市场资本的推动下,2015年初,E村现任村长、支书等人开始逐户上门动员,要求村民接受果园征收补偿方案,但遭到包括ZT在内的不少村民的抵制。

关于这则传言的另外一个版本则提供了更多的细节:ZT在去自家果园的路上不仅被村干部找来的“溜子仔”打了一顿,还被强摁住大拇指,在果园土地流转合同上按了手印。传言绘声绘色,越传越广。ZT在本村的孙侄媳听到这个传言后还特意跑到ZT家里,询问叔公是不是真的被坏人打得去住院了?

“溜子仔”、“村干部”、“土地流转合同”、“挨打”、“按手印”等这些字眼似乎在努力为我们勾绘出一幅生动而悲愤的乡村社会画面,引导我们去联想村民ZT与村干部之间发生的一些事情,普通村民与村干部之间的关系,以及村里的某种社会治理现实。关于E村的这则谣言为什么会发生在ZT身上?这则“虚构的”谣言到底想透露些什么?谣言是否在暗示村干部与普通村民之间的某种不正常关系?对这些疑问,我们既需要考察分析这则谣言的话语内容以获得对谣言所涉及事件的大致了解,同时,也如孔飞力(Philip Alden Kuhn)对清朝1768年发生的“叫魂”妖术谣言危机所做的经典研究,把谣言置于相应的社会背景和文化网络当中,以获得对谣言话语作为一种处境化解释策略的重新认识。对E村的这则谣言而言,养鸡场征地事件显然是谣言发生的直接诱因,或者说是一根导火索。但征地事件同时也提醒我们,不能把所有的解释都建立在单个事件上,否则我们将可能犯下错误,忽略谣言背后隐藏的丰富的社会含意。正如法国学者勒莫所说,谣言是把既存在又缺席、既知晓又忘记的往昔的一个奠基行动重新现实化的一种记忆的表达。勒莫以菲律宾人关于拉普拉普鱼的谣言为例,深刻揭示了隐含在对部落领袖英雄神话和帝国主义殖民历史的集体记忆中的身份认同危机。“……为了解释谣言,不仅需要在谣言产生的社会背景中找原因,还要将社会背景同作为谣言的经纬的神话背景联系起来,让集体记忆储存的材料来把这前因后果说清楚。”[11]12下文的分析即把E村谣言置于该村的村治背景下,从集体记忆的角度考察其发生的文化脉络。

三、回应村治现实:谣言的集体记忆脉络

(一)E村的村治背景

E村是一个宗族村落,全村人同宗同源,为李姓。根据李氏族谱记载,E村原名白水村,其初祖在明朝洪武至永历年间由江西吉安吉水谷村迁徙至此地居住,繁衍至今已历28代,逾600年的历史。村里有一座因原先的宗祠火毁后在1980年代重建的祠堂。村里红白喜事、祖先祭仪大都在宗祠内举行。村西北和村后山也还较为完好地保留有E村开基祖良可公夫妇的墓地。这两处祖先墓地均由全族人在2015年夏合力进行了重新修整。在E村至今还保留着丧事全族人自觉参与帮忙、结婚寿宴摆酒席邀请全村60岁以上老人参加的习俗,这表明E村仍保留有淳朴的宗族观念。

宗族是一个道德共同体。孝道是家族伦理的核心,古人提倡“以孝治天下”,说明孝道既是一种道德准则,也是一种治理秩序。梁漱溟曾把以宗亲关系为中心而组织的乡村社会称之为“伦理本位”的社会[12]81。汉学家弗里德曼也认为,宗族模式是中国乡村社会的代表[13]。基于祖先崇拜的宗族传统不仅是一种道德伦理体系,也是一种宗教信仰[14],并建构为一种宗亲关系网络,渗透到乡村社会的方方面面,形成为一种以“孝道”观念为核心的“礼治秩序”[15]371。这一秩序结构体现出“家国同构”和长老权威上下相互补充协调的治理特点。

但现在的E村已经明显地远离其先前作为一个传统意义上的宗族社区:村干部的制度性权力取代了宗族传统的“礼治”权威,现实经济利益的考量取代了宗族成员之间的血缘亲情,姻亲关系在提供社会地位和满足现实利益交换功能方面的作用也比传统宗族网络更为村民看重。笔者曾粗略统计了一下E村的族内婚数量,发现E村近二十年来同村同宗的族内婚有18对之多,这在过去是不大可能出现的“乱伦”行为。这些变化不仅说明了E村人的宗族观念日益淡化,也反映出基于传统孝道观念的乡村治理秩序的衰微。在E村,老人对村里公共事务或邻里纠纷调解没有影响力,在家庭中的地位也受到年轻人的挑战。如在2011年冬季,村里曾发生过两个儿子互相扯皮不愿照管老母亲的生活起居,致使老人在雨夜因孤独无助而冻死的事情。

而村干部滥用权力则不仅造成了村民与村干部之间的对立,造成村支两委合法性权威的流失,也对白水李氏宗族的凝聚力造成了更为严重的影响,加速了内部关系的撕裂。1990年代初,村干部瞒着村民不仅把E村一千多亩村集体山林私自卖掉,后又不公布账目并私分公款。至今村民谈起村干部偷卖村集体山林资源、私吞公款的事情,还痛骂这些村干部是“卖国贼”。被村民们陆续揭发出来的还有村干部假造名册骗取政府退耕还林款并私分等腐败问题。

有一年屋场里的山(指E村集体山林)着火了,(村干部们)要大家赶去救火。大家不肯去,说救了也是村干部的,就让它烧掉算了①PY,ZT的女儿,2013年10月16日下午访谈于E村ZT家中。。

2008年秋季村里争取了一些县里的支农资金想整修一下农田水渠,但响应号召并参加义务劳动者寥寥。2009年夏季洪水把村旁河面上一条联结外面的重要桥梁给冲垮了,村委会号召全村人捐钱重修一座水泥桥,规定每户村民出200元份子钱,其余乐捐。但很多村民们不愿意捐钱,有人至今连份子钱都不交。

长期积聚的矛盾冲突终于在2008年7月引发了一场被村民称为“保皇派”(前后几届村干部等既得利益者)和“改革派”(代表普通村民)之间的激烈冲突。“改革派”要求彻底清算村集体历年账目、惩处贪腐分子、改选村委会。村委会改选期间双方各使手段,张贴大字报相互攻击,搞串联和制造舆论。斗争最后导致县乡两级政府、民政和公安等部门直接介入村委会的改选过程……“改革派”的诉求没能达成,E村矛盾依旧、宗亲裂痕依旧。

(二)宗族集体记忆的脉络

在调查当中,发现村民常常有意无意地提起“文革”,认为目前村里宗亲意识淡漠、村干部与村民之间的矛盾对立,是“文革”武斗造成的后果。PY讲述了村里“文化大革命”期间亲族残杀的故事。“文革”时期,村里武斗很厉害,一个人被其他人拖到村外,用鸟铳打死了。事后死者的儿子在父亲身上发现了十几个弹孔。当时一起被打死的共有4个人,死后这些人被就地挖了个坑,草草埋在一起。而行凶者中就有死者未出五服的堂叔。

E村今天的状况究其历史根源,可以说主要是“文革”时期所造成的结果②PY,2013年10月8日下午访谈于E村ZT家中。。

创伤记忆是激发道德感和集体认同的极好素材。正如景军对大川孔庙重修过程中的记忆策略的深刻洞悉:记忆是内化的历史,记忆可以转化为文化复兴的资源,对历史记忆的重构所形成的认同网络,可以成为社区权威建构的基础[16]187-194。在E村,历史造成的创伤记忆并没有因时间而淡忘,而是在村治现实的观照中通过记忆的现实重组,转化成为了一种重修族谱的集体信念和集体行动。

民间历来重视修谱,有“60年一大修,30年一小修”的说法。“一代修谱三代盛”[17],乡村修谱体现出很强的家庭传承性[18]336,是一种家族伦理的信仰表达。族谱有“敬宗收族”及伦理教化之功用。“谱系之作何为也,所以教仁也……谱也者,通宗族于一身,使之相亲相睦而无不爱者也”[19]73。修谱既是个体的一种道德实践行为,也是传统宗族社会治理秩序的构成内容。白水李氏自上一次合族修谱以来(民国三十二年),已经有80多年没有修过谱了。“前些年也有人提过几次说要修谱,但都没有成。”③同①。2011年上半年,在TL、ZT、YS等几个族老绅贤倡议下,E村召集本县几个李姓同宗房族一起成立了一个有9名成员的修谱理事会,重修已中断80多年未修的族谱,此项工程历时3年才完成。族谱重修理事会成员可能痛心E村“文革”期间发生的宗亲相残惨剧、长期以来对村干部滥用权力缺乏有效制衡以及村民人伦观念淡漠等问题,在此次新修的族谱“续修族谱跋”中专门写有一段文字,反映了这种集体创伤记忆和重建宗族道德秩序的期望:

本届族谱续修间隔时间长,历经乱世和浩劫,道德伦理及传统品德有所滑坡。煮豆燃萁,同根相煎,触目惊心,乃族之悲哀也。此次续修惟愿吾族人承先启后,以忠孝为本,耕读传家,以和为贵,以善为肉,不以隔膜视之,匡扶正气,抚平创伤,促族人之团结,晚等之幸甚也……[20]93

(三)刻画道德脸谱:记忆的现实化

在E村修谱过程中,一个值得注意的现象是,这届修谱理事会并没有一个村干部成员——不论是现任的还是往届的。

(由于)历届(村干部)的腐败现象, (使)群众对集资比较反感。(因此)在这次修谱的事情上,村委会成员(只是)作为顾问,与修谱的核心人物冇关系。一切核心事情他们不沾边,只是做些边缘的事情①YS,修谱理事会核心成员,编辑,2013年10月17日晚上访谈于E村YS家中。。

族谱或家谱作为一个宗族或家族以血脉为中心的世系表谱,不但是界定族群彼此之间关系边界的一种方式,而其中所约定的谱记原则、内容、方法和纪庆仪式,也使族谱成为建构一种围绕共同祖先崇拜为中心的信仰体系和家族记忆,成为宗族集体身份认同的物质载体。“给祖先写历史,也是给自己写历史”。长久以来,中国人热衷于编修族谱,乐此不疲,不断强化着祖先崇拜的集体信仰,书写先祖行事历史、颂扬祖先功德,表达后人尊祖敬宗、敦宗睦族的道德信仰,“也借显耀祖先的地位而以自炫”②见2013年白水李氏第九届修谱理事会编《新修白水李氏族谱:卷一至卷六》第211页。。

联系到谣言中所描述的当事人ZT被村干部所指派的地痞流氓殴打的内容情节,我们可以看到修谱作为乡村宗族生活中的神圣仪式和集体重大事件,已经转变为村民对抗村干部不合法权力的传统资源,成为向村干部施加道德压力并借此达到孤立村干部的一种道德技术。不少村民公开放出话来,说如果此次修族谱理事会中有村委会干部参与的话,他们就不会出一分钱的修谱份子钱。

我们这里修谱的情况就是这样子的,以前(凡是集体摊派的事情)如果村委会插入了的话,就各个人都不会派……尤其是以前,(大家认为)凡是集资村委会里面就会有贪污的现象。群众相当反感③ZT,修谱理事会核心成员,出纳,2013年10月16日上午访谈于E村ZT家中。。

为了划清与历任村干部的道德界限,展示一种与村干部不一样的公正廉明、热心公益的道德形象,本届修谱理事会还订立规矩:

在理事会里面,收集资料的、编修的、校对的、财务、出纳都各自分开,分工明确。理事会的人都不拿工钱,完全是自愿的,是义务工④同①。。

2013年10月修谱圆满结束,扣去各项开支费用之后结余26 964元。修谱理事会集体商议后把结余款全部退回族人,每个族人退回10.4元。

退钱以后,村里人都纷纷议论说,自从“文革”(在村里发生)以来,40多年来集体账目从来没有像这样干净过⑤PY,2013年10月8日下午访谈于E村ZT家中。。

此次修谱的成功不仅重新激活了E村村民的宗族热情,也使包括ZT在内的修谱理事会成员获得了巨大的道德声望和象征权力。理事会借修谱这一神圣仪式所展现出来的对村干部的公共道德批判及象征权力,不但成功地树立起来修谱理事会成员的道德权威,反衬出了村干部“贪腐”、“无情”、“流氓无耻”的道德脸谱形象,从而直接挑战了村干部所代表的正式权力地位,使他们遭遇权力的合法性危机。而修谱所激发的集体记忆,也就成为E村所遭遇的宗族内部道德分裂与权力危机的现实写照。

四、从谣言到村治现实

谣言研究者认为,谣言是对世界秩序的一种简化的理解方式,是对失衡或社会不安状况的一种反映[11]125。当社会出现危机、冲突或者动乱时,个体因缺乏安全感,容易感到焦虑、恐慌、无助等消极情绪,迫切需要寻找宣泄的出口和理由,并对当前的处境给出一种合理的解释与说明。所以有研究者认为,谣言实际上表达的是对社会合理秩序的期望,不应把谣言当作一个孤立的偶然事件来看待。“谣言的主要功能并非在于……提供准确无误的情报、消息,而在于能否恰当反映和满足特定时空的群体心态、期待和想象”[21]227。“谣言将想象当作现实来对待”[11]76。

有学者将谣言依心态分为三种类型:期望实现型——表达的是传谣者们的期望和希望;焦虑型——表达的是传谣者们的恐惧情绪;冲突型——出自传谣者们的攻击性、成见和仇恨情绪[21]231。而通过分析以上社会背景,我们不难看出E村谣言真正想要叙述和解释的是什么,以及隐藏其中的期望是什么。在广大乡村,基于宗族传统及其实践关系所形成的文化网络曾长期主导并形塑了中国基层社会的治理权威结构,“权力的文化网络”[22]对应的是乡村基层社会治理秩序的合法性基础。而宗族治理权力的实质则如费孝通先生所说的是一种依托宗族伦理形成的“教化的权力”[23]64,是一种道德权威的实践。宗族精英依托宗族的文化网络沟通了国家政权和地方社会之间的治理联系,并借由其道德权威的认同与实践,在乡村发挥着维护秩序的功能——既修身以德,热心宗族公共事务,也常常作为社区利益的代言人同国家正式权力机构进行沟通协商。

正如谣言中的焦点人物ZT,其祖父、父亲都曾经是E村白水李氏第七届、第八届续修族谱理事会的核心成员,热心宗族公共事务。其父亲曾短暂担任过国民政府时期的乡长和乡中学校长。其本人也因为人公道正派,在村民中的道德威望高,成为E村此次修谱理事会的核心成员之一,担任出纳一职。

刚开始的时候我也不想担任(出纳一职),但有人就说,如果有村干部插入进来,他们就不捐钱。一定要我去管账,他们才放心。其他人信不过①ZT,2013年10月16日下午,访谈于W乡E村ZT家中。。

而当谣言发生后,一个常去ZT家串门下象棋的村民一语道破了谣言背后的缘故:“这不就是想让你去出头吗?”即村民希望借助ZT道德声望、社会关系和个人胆识能力,向村干部施加压力与影响,带动被征地村民共同协商解决当下的征地困境。

在E村的谣言事件中,养鸡场项目之所以遭到村民们的普遍抵制,是因为村民认为土地流转补偿金太低、每亩一年200元的租金太便宜,远不抵自己每年种水果的收益,而且租期50年又太长。村民甚至认为项目只不过是村干部、政府官员同外地商人一起勾结假借名目套取国家资金以中饱私囊的伎俩。而村干部则以政府名义向村民施压,说养鸡场已经列为政府重点工程项目,不答应也得答应,并采取逐个击破的方式诱使村民在土地流转合同文本上签字。修谱理事会的ZT有一亩多果园正好位于规划范围内,村委会几次与ZT沟通,要求流转那片果园。在坚持了4个多月后ZT看到周边村民签字了,也迫于压力在合同上签了名。

ZT签字后,很快就有人传谣说ZT之所以签字,是村干部叫了地痞无赖来威胁他,打了一顿后硬摁着ZT的手在合同书上签字了。谣言选择ZT到底说明了一种什么样的社会事实呢?联系到ZT在E村的社会声望与家庭关系,谣言所隐含的社会用意就好理解了。其一,E村修谱使ZT获得了很高的道德声望,所以村干部等人以无赖手段逼ZT签字就反衬了村干部等人是“在做缺德事”,其权力合法性受损。其二,ZT的3个子女都读了大学,属于农村里有出息的人家。有亲戚在大城市的单位里工作,社会关系较硬,属于村民所说的村干部奈何不了的人家。其三,ZT做事公道、坚持原则,不与村干部同流合污。因此关于ZT被签字的谣言实际上反映的是E村的治理现实,表达的是村民想改变E村治理现状的一种期望。村民们希望有一个敢于出头和能够出头的人,打破目前村里僵化的权力-利益关系格局。所以, ZT实际上成为了一个道德权威的象征符号,谣言则是一个治理隐喻,隐喻村民对村干部的道德谴责,是一种村民不合作与表达对村治现实不满的一种反权力[5]20,一种集体抗争的方式。

我们可以通过如下表格清楚地看到谣言所表征的E村道德危机与权力治理之间的内在紧张关系:

E村谣言的内容与象征含义分析表

五、结语与讨论

谣言是人类社会中的一种普遍现象,人类历史是谣言充斥的历史。谣言“把神话中孕育的形象和在集体记忆的熔炉中收集的形象的符号加以颠倒”[11]14,折射出社会关系的变化,是社会冲突激烈化的体现。在E村的谣言案例中,谣言所折射的正是该村所遭遇的道德危机和日益激烈的权力冲突的治理现实。面对当今乡村社会广泛存在的治理转型危机,谣言实际上同修谱一样,是从宗族传统中获取象征资源,以一种道德话语的表征形式,通过象征权力的运用,隐喻了E村当前的社会治理冲突和村民对一种道德秩序的想象。

依托宗族网络所形成的这一道德权威治理传统或如费孝通先生所说的“教化的权力”[23]64,虽曾长期影响并塑造着乡村社会的秩序形成,但伴随近代以来中国现代民族国家进程所遭遇的多次政治打压、对宗族符号的激进贬损态度和宗族精英地位的衰落,传统宗族文化网络的社会政治功能逐渐衰落消失[22],[24-25],宗族传统不再是乡村社会的秩序构成和治理的文化资源。在一个后集体主义时代,面对着道德与意识形态的真空[26]51,出现乡村原子化、“无公德个人”[27]261和“以基层权力为核心的利益网络”的蜕变现象[28]264,揭示了当下乡村发展中所不得不面对的严重的治理秩序危机。而进入新的世纪尤其是党的十八大以来,以习近平为总书记的中共中央明确提出要加强对中华传统文化的挖掘和阐发,实现其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推进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的现代化[29]105。随着国家对农村公共产品及公共服务问题不断加大政策投入力度,乡村宗族这一传统治理资源也重新得到了重视。而本文中E村的谣言案例则从一个侧面说明,在当今乡村治理转型背景下,传统宗族道德仍可能转化为一种重要的治理资源并发挥影响。

同时,结合本文中谣言案例的讨论分析,可以看到,谣言作为一种复杂的社会文化现象,谣言的生成有其所依托的社会文化网络(如宗族网络)。谣言反映了特定社会群体的生存处境,是一种道德话语策略,一种权力技术。因此,习惯性地简单地以“未经证实”、“虚假的”信息为标准去定义谣言,不仅可能陷于一种意识形态的偏见[5]9-11,也不利于深入揭示谣言话语深层所隐含的社会问题及其所表达的对治理秩序变革的期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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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张建蓉)

Collective Memory,Morality and the Metaphor of Social Governance of a Rumor: a Spread Process Analysis of a Rumor in a Village

HE Ziwen
(School of Tourism and Geography of Shaoguan University,Shaoguan,Guangdong 512005,China)

Viewing rumors as completely false and as an isolated incident,this viewpoint nowadays is criticized by serious studies of rumors.In fact,a rumor is often related to the socio-cultural context of a specific community,and guided by the collective memory.It is a special way of representation of the conflict of social power that uses a rumor as a moral discourse strategy.Based on the sounded analysis of a rumor spread in a South China mountainous village,this article presents that the rumor is not only an important way which makes the collective memory get realistic,but also expresses the villagers'expectations about the rebuild of the moral order of the clan.And in this sense,a rumor just becomes a metaphor of the reality of the governance of the clan village.

rumor;Collective Memory;clan ethics;metaphor of social governance

C915

A

1006-4702(2017)04-0117-08

2017-05-05

何子文,男,韶关学院旅游与地理学院讲师,社会学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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