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 文 利
(中国社会科学院 中国边疆研究所,北京 100005)
·历史学研究·
明末清初蒙古诸部试图建立“政教二道”中心的实践
吕 文 利
(中国社会科学院 中国边疆研究所,北京 100005)
1578年俺答汗与三世达赖喇嘛索南嘉措的仰华寺之会,使藏传佛教格鲁派被引入蒙古地区,转世理论被政治化地利用。于是在明末清初,蒙古各部领袖纷纷称汗,察哈尔林丹汗、和硕特固始汗及土尔扈特首领、喀尔喀三汗等都欲使本部成为“政教二道”的中心。蒙藏间这种意识形态上的联盟改变了历史的走向,使得藏传佛教格鲁派和达赖喇嘛在西藏获得了统治地位;而蒙古各部则迟迟无法统一,最后被清廷各个击破。
明末清初;蒙古诸部;藏传佛教;“政教二道”
关于16世纪下半叶蒙古土默特部领袖俺答汗引入藏传佛教的问题,学界已有很多讨论[1]。最近几年,一些新的研究成果发表,进一步深化了对这个问题的研究。如石滨裕美子关于“佛教政治”的研究,她通过考察14—17世纪的藏、蒙、满文资料,认为藏文的“chos srid”、蒙文的“törüšasin”、满文的“doro shajin”的意思一样,具有一致性,她把这种一致性概括为“佛教政治”,认为17世纪的西藏、蒙古、满洲的关系不能从以“中国”为中心的视角来看,而应该从西藏佛教世界的视角来看[2]。以上藏、蒙、满文三个词的意思直译为汉文是“政道与佛法”或者“政教”,以往的学者则经常把它总结成“政教合一”。石滨裕美子的研究虽具有启发意义,但她的研究实际上从一个极端走向了另外一个极端,其结果仍是无法窥见17世纪各种势力发展的全貌。
金成修则坚持用蒙文中“政教二道(töröšasin qoyar yoso)”这个词来表达政治与佛教之间的关系,她认为,虽然各时代、各地区历史文献中出现的“政教二道”一词表面字义几乎相同,但是因为地区、时代的差异性,不能妄断“政教二道”在不同族群中有相同的历史含义。她在考察蒙古“政教二道”的演变过程中,提出了“中心转移”论。她认为,土默特俺答汗之所以引进黄教,是想利用佛教,以试图转移中心,取代察哈尔正统论;而卫拉特的和硕特政权、喀尔喀政权也曾通过类似的做法以宣传该政权的正统性。在被很多学者诟病的17世纪蒙古历史文献中频繁出现的“印藏蒙同源论”,金成修也给予了全新的解释:“蒙古人通过‘印藏蒙同源论’与地理上转移中心,试图建设蒙古人理想中的佛教中心。‘印藏蒙同源论’是以蒙古为中心的地理概念反射于祖先传说的结果。通过如此的概念转变,在‘五色国’的地理概念中,出现了蒙古为中心的世界观,它在祖先传说中又表现为‘印藏蒙同源论’。因此,可以说16世纪末藏传佛教在蒙古的传播以及‘印藏蒙同源论’的出现代表着当时蒙古社会的需要和志向。”[3]45金成修的研究虽进一步深化了关于蒙古信仰藏传佛教问题的研究,其“中心转移”论和对“印藏蒙同源论”的重新评价也很有启发性,但不足的是,她只是考察了明清之际藏传佛教在蒙古地区的传播,没有在一个更长的时段中进行研究,如清朝是如何把这个“中心”转移过去,又是如何建设这个“中心”的?另外,她的预设前提是大蒙古国成立以后,就形成了“蒙古民族”,但这似乎又与其“蒙古地区的藏传佛教与蒙古民族意识之间有不可分割的关系”[3]45的观点构成了紧张。
与“政教二道”问题有关的,还有“五色四藩”观念,乌云毕力格认为:“‘五色四藩’概念出现在十六世纪后半叶,它的出现与藏传佛教第二次传入蒙古有关。五色来源于五方佛的颜色,四藩则指主供佛周围的四佛。青色蒙古的说法起源于蒙古对密宗金刚乘无上瑜伽部的信仰。”[4]
笔者最近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对俺答汗引入藏传佛教以及试图构建“政教二道”中心的实践进行了研究。笔者认为,俺答汗一生在意识形态的选择上大体可以分为三个阶段:从1508年到1551年,其信仰的是萨满教,寻求向明朝通贡;从1552年到1570年执送白莲教教首赵全等人止,为对白莲教的试探阶段,其梦想的是“夺回大统”;从1571年到1582年去世,最终选择藏传佛教格鲁派为蒙古地区的信仰和意识形态。在1578年俺答汗与索南嘉措会晤前,俺答汗已集蒙古宗主大汗授予的“索多汗”“土谢图彻辰汗”、明朝皇帝授予的“顺义王”以及白莲教徒众加给他的“皇帝”称号于一身[1]。1571年,藏传佛教格鲁派的阿兴喇嘛来到土默特向俺答汗传教,他巧妙地利用了转世轮回的教义,称俺答汗是忽必烈的转世,迎合了俺答汗的政治雄心。在1578年这次会晤中,索南嘉措赠予俺答汗“梵天大力察克喇瓦尔第诺们汗”之号并赐银印[5]。“察克喇瓦尔第诺们汗”即“转轮法王(chakravarti)”,这一称号在藏传佛教中具有崇高的地位,松赞干布、忽必烈皆曾被视为转轮法王。由此,俺答汗以其系忽必烈转世的名义,在宗教上获得了转轮法王的地位;在政治上,试图通过宗教上的正统性来对抗察哈尔宗主大汗的正统性;在意识形态上,试图通过佛教教义这种统一的意识形态来为其统治服务,客观上则可以克服游牧经济的分裂性[6]。本篇在上述研究的基础上,试图回答:在俺答汗建立“政教二道”中心的同时及之后,蒙古其他诸部领袖是如何考虑的?他们是如何来构建“政教二道”的中心的?
(一)传国玺与黄金家族历代大汗的合法性
1368年朱元璋在应天(今南京)称帝建立明朝,元惠宗(朱元璋特加其号为“顺帝”,故明清习惯称其为顺帝)退往上都(今内蒙古正蓝旗东),史称北元。史载元顺帝“把可汗国主的玉宝之印褪在袖里出走了,从全部敌人当中冲杀出去了”[7]。这枚玉玺据说就是秦始皇刻制的传国玺,为历代皇朝统治合法性的依据。然据学者考证,真实的传国玺早已不知去向,后世所谓传国玺都是赝品[8]。元朝的这枚传国玺出现于至元三十一年(1294)正月三十日,此时正当忽必烈去世之第八天,太师木华黎孙拾得去世,家贫妻病,托人“以玉见贸,供朝夕之给。及出玉,印也”。这枚玉印“色混青绿而玄,光彩射人。其方可黍尺四寸,厚及方之三不足。背纽盘螭,四厌方际。纽尽玺堮之上,取中通一横窾,可径二分,旧贯以韦条。面有篆文八,刻画捷径,位置匀适,皆若虫鸟鱼龙之状,别其仿佛有若‘命’字、若‘寿’字者。……无乃当此昌运,传国玺出乎?……监察御史臣杨桓至,即读之曰:‘受命于天,既寿永昌。’此传国宝玺文也”[9]。这枚传国玺于是被视为瑞应,用以昭示大元皇朝“受命于天”,所以元顺帝北逃的时候,还不忘把这枚传国玺带上。而据学者考证,明朝历次用兵蒙古,为的都是寻找这枚传国玺,但因为蒙古内乱不已,太师孛来后这枚传国玺不知所终[8]。直到林丹汗子额哲投降后金,这枚传国玺才又重见天日。实际上后金也一直在寻找这枚传国玺,于是在1635年八月传国玺找到后,皇太极为迎接这枚玉玺举行了盛大的仪式。拥有这枚玉玺是皇太极成为蒙古大汗的标志,也是他于次年称帝的合法性基础(笔者将另文探讨“政教二道”的中心是如何转移到清朝的)。
孛来之后这枚传国玺落到了林丹汗的手中,但由于史料的缺乏,我们不知道林丹汗利用这枚传国玺做过什么文章,大概拥有这枚传国玺只是表明其为北元及黄金家族的正统大汗。因此在当时,这只是表明“为政”的正统性,面对其他部族企图用“教”的正统性来抵消其“政”的正统性时,林丹汗尚需做出回应。
(二)察哈尔部构建“政教二道”中心的努力
早在1548年察哈尔部打来孙汗即大汗位时,曾按照传统,在成吉思汗八白室前聚会,举行即位大典。但蒙古右翼之主俺答汗却没有参加这么重要的大会,这是很不正常的。后打来孙汗在返回的途中,俺答汗前来相迎,并对打来孙汗说:“你已经成了正主合罕,安定了政局。曾经有过称为‘护卫皇政之失帖兀汗’的小罕之号,现在请赐给我那个称号,我将护卫你的大政。”[10]360于是打来孙汗被迫赐给俺答“失帖兀汗”的称号。“失帖兀”,也有译为“索多”的,但不知其义为何[10]396-397。后打来孙汗为避俺答汗为首的蒙古右翼势力的锋芒,率察哈尔万户于16世纪中叶南下至今西拉木伦河一带驻牧[10]396。
打来孙汗所仗恃的是黄金家族正统大汗的身份,但是很显然,在右翼势力的威胁下,正统大汗的身份也仅是名义上的而已。所以其子土蛮汗在1567年,即其38岁时“拜见了系结大刀的噶儿麻喇嘛,皈依佛门,聚集起六万户人众”[10]360。这个“噶儿麻喇嘛”应该是藏传佛教噶玛(karma)噶举派的喇嘛。据学者研究:“卡尔玛宗的诸法王,在蒙古帝国时代,诸可汗经营土番之时,就不断到蒙古来传法。他们与萨迦宗之间的竞争颇为激烈……根据以上的史料所记和我们的推断,可以晓得在阿勒坦汗于1578年,由黄帽派的法王三世达赖喇嘛接受佛法同时,这个卡尔玛宗的法主也东来布教。不仅如此,他们还选择了在政治上与支持黄帽的阿勒坦汗多少有点对立的图们可汗,作为他们的支持者。换言之,在蒙古贵族们于十六世纪后半期接受佛教之时,西藏的旧教派与改革派都同时动员,争取对于蒙古传法的机会和可汗、贵族们对于他们自己的支持。”[11]465
1587年,土蛮汗还曾经派重臣去请正在蒙古右翼传扬佛法的三世达赖喇嘛赴察哈尔阐扬佛教,但这次邀请因为三世达赖喇嘛于次年圆寂而未能实现[11]466。由此可以看出,作为“四十万蒙古”的正统大汗,土蛮汗亦想通过延请三世达赖喇嘛,使察哈尔成为“政教二道”的中心。至土蛮汗之子布延汗时,“以‘扯臣合罕’扬名四方,以政教[二道]安抚着中国民众”[10]361,继续实施尊崇佛教的策略。至布延汗之孙林丹汗时,佛教才在东蒙古大为发展。
林丹汗(1592—1634),又称陵丹、民旦、虎罕、虎憨、虎墩兔憨、库图可图汗。“林丹·把都儿台吉生于壬辰年(1592),于甲辰年(1603)十三岁时即位,以‘忽秃图合罕’之称扬名各方,从迈答哩法王、卓尼·绰儿只等人接受了精深密乘的灌顶等等,扶崇佛法。”[10]361迈答哩法王是四世达赖喇嘛云丹嘉措在蒙古地区的代理人,于1604年来到土蛮地区[10]405。此时林丹汗接受了藏传佛教格鲁派的灌顶,应该推崇黄教。但是他却在26岁时接受了萨思迦·答察·沙尔巴·虎督度(札奇斯钦认为该名字应为两个人,即萨迦·班禅和沙尔巴·呼图克图[11]468;但乌兰认为此说缺乏证据[10]405)“精深密乘的灌顶,修建了宏伟的殿宇和金刚白城,在城中兴建了[供奉]释迦牟尼像的众多庙宇,一个夏季当中即迅速建成,[寺]内的众佛像[也]全部完工”[10]361。从萨思迦这个名称来看,应该是萨迦派的僧人,这说明林丹汗后期又信仰了藏传佛教萨迦派,可见红黄两教派斗争激烈(关于“红黄之争”,比较复杂。一般来说,“黄”指的是“黄帽派”即格鲁派,但“红派”具体指的是哪派呢?据学者研究,红派可能指的是萨迦派,“可问题是西藏并没有对非格鲁派的统一称号,而且当时与却图台吉发生矛盾的不是萨迦派,是噶玛噶举派的支持者藏巴汗。严格地说所谓红教派并不包括萨迦派或者噶玛噶举派‘红帽系’”[3]83),林丹汗因此甚至被黄教教徒称为“四大恶汗”之一(“四大恶汗”是指后藏藏巴汗丹忠旺布、康区苯教首领白利土司栋月多尔济、喀尔喀绰克图台吉和漠南蒙古林丹汗)[12]。
史载,林丹汗即位之后,采用的名号是:“有洪福的成吉思·大明·薛禅,胜过各方敌人的岱总,诸天之天,宇宙的皇天上帝,转金法轮的诺们可汗。”[13]305-306这个名号非常特别:第一,“成吉思”和“薛禅”,为铁木真和忽必烈的称号,林丹汗以此为号,意在凸显蒙古黄金家族的正统地位。第二,“诸天之天,宇宙的皇天上帝”则似乎体现出萨满教的味道。蒙古人信奉长生天,这是意在说明君权神授,以从蒙古人的传统信仰中取得合法性地位。第三,称“转金法轮的诺们可汗”,这是从藏传佛教信仰的角度来凸显其政权合法性。“诺们可汗”为“法王”之意,这实际上是说林丹汗是转轮王。而与其他转轮王不同的是,林丹汗特意强调自己是“转金轮王”。佛教中转轮王有四种,即金、银、铜、铁转轮王,以金为贵,转金轮王可以管理四大洲,其他银、铜、铁三王依次递减。最高统治者喜称转金轮王,如武则天就称自己为“金轮圣神皇帝”,这也是佛教传入中土后产生的一种特殊政治修辞[14]。
不过,林丹汗强调自己为转金轮王或许还有另一重意义,即强调转金轮王的“金”与黄金家族的“金”具有某种程度的联系,可以理解为转金轮王实际上是黄金家族的隐喻。一个佐证是,1739年完成的蒙古史学名著《金轮千辐》,记载的是成吉思汗黄金家族的系谱,该书名称体现的就是黄金家族和转金轮王有某种关联的这种隐喻。由这个称号可以看出,林丹汗从血缘上、蒙古人传统信仰上以及藏传佛教信仰上处处试图昭示自己才是蒙古诸部甚至世界的领袖,希图恢复成吉思汗和忽必烈的伟业。此外,这个称号应该是萨迦派喇嘛献给他的。至于林丹汗为何从格鲁派改奉萨迦派,由于史料的缺乏,我们大概只能这样推断:正是因为蒙古右翼出身的贵族云丹嘉措成为四世达赖喇嘛,使得与右翼有矛盾的林丹汗改信了萨迦派。他甚至还曾联络喀尔喀部的朝克图台吉(即却图汗)进军西藏,试图“以武力支持红教(即萨迦派),但未能成功”[13]469。
林丹汗试图使察哈尔成为“政教二道”中心,不只是停留在名义上,更体现在实践上。他立志继承祖先开创的基业,并重新统一蒙古各部。林丹汗继位十年之后,其势力已发展到一定的程度,遂于1615年8月三次举兵进攻明朝:第一次,17日寅时攻入广宁,18日戌时退出。这次进兵,林丹汗号称统兵十万,明朝方面推测为五六万。第二次,22日,林丹汗亲率六千骑兵,分两路攻入,直逼锦州。第三次,25日,林丹汗率六万骑兵,分兵五路,直取义州。当明守军迎战时,林丹汗假意退兵,而后攻其不备,再度入城,并炸毁火药库,明军大败。自此,林丹汗声威大振,势力越来越强,在蒙古诸部中的号召力也日益提高。当年被明朝讥为“穷饿之虏”“柔弱无为”的林丹汗,此时被评价为“虏中名王,尤称桀骜”(《明神宗实录》卷五五七,万历四十五年五月辛未)。
不过,林丹汗虽自比成吉思汗,企图建立成吉思汗那样的伟大功业,毕竟时代不同了。蒙古诸部之间,虽不像明初那样战无宁日,但政治上的割据日甚一日。瓦剌时时觊觎蒙古本部自不必说,达延汗后裔诸部,甚至察哈尔八大营,也未必听从大汗管束。蒙古四分五裂,林丹汗非诉诸战争,不能实现自己的理想[15]。而正当林丹汗意欲大有作为之际,东北地区的女真强盛起来,其首领努尔哈赤在统一女真各部的过程中,将相邻的蒙古各部亦作为吞并对象:科尔沁部首领翁果岱首先向后金称臣纳贡,联为亲姻,接着札鲁特、内喀尔喀、敖汉、奈曼等部落也相继投靠后金。在这种形势下,林丹汗的策略是“南朝止有大明皇帝,北边止我一人,何得处处称王?我当先处里,后处外”(《崇祯长编》卷一一,崇祯元年七月己巳),也就是说,先解决蒙古内部问题,然后再与明朝、后金争雄。于是,林丹汗“连年缮甲厉兵”,对蒙古各部采取了坚决的征伐手段。1625年冬,林丹汗率军征讨科尔沁部;1627年,征讨内喀尔喀诸部;1628年,西进河套,征服喀喇沁、土默特等部,并占据库库河屯(今呼和浩特);继而鄂尔多斯诸部也相继归附,林丹汗又与漠北的朝克图洪台吉取得联系。这时在其统治下有八大营二十四部,东起辽西,西尽洮河的广阔地域。然而,由于林丹汗求治过急,决策错误,任意妄为,致使许多蒙古部落溃散,许多头领在其逼迫下,率部降附后金。林丹汗被孤立了。
1631年,林丹汗挥师东击诸部,先攻阿鲁科尔沁部,直抵西拉木伦河北岸。1632年,皇太极率师援救阿鲁科尔沁部。林丹汗战败,西行至归化城(今呼和浩特)。皇太极遂会同归附之蒙古诸部,对林丹汗发动了一场大规模的突然袭击,仅一个月内,后金军便深入到蒙古腹地。由于明朝无法给予有力的支援,西土默特部领袖亦降后金,势单力孤的林丹汗只得撤出归化城,西渡黄河,进兵青海。这次战役,林丹汗损失惨重,所属各部多数离散或归附于后金。进入青海后,林丹汗意欲占领西藏,意图取得“政教二道”的领袖地位,以号令蒙古诸部。然而天不假年,1634年,林丹汗病逝于青海撒拉裕固草原,年仅43岁。
如前文所述,在俺答汗时期,蒙古诸部就已开始信仰藏传佛教格鲁派。1603年,出身于俺答汗家族的四世达赖喇嘛云丹嘉措在蒙古贵族的护送下到达拉萨。但是1616年,他突然在哲蚌寺去世,年仅28岁,这引起了西藏局势的动荡。藏巴汗抓住这个机会,发动了一系列的战争,在西藏确立了统治地位,格鲁派的势力岌岌可危。
此时的中国各地,也正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1634年秋,林丹汗亡故,当年12月14日,嘛哈噶喇佛像为后金所得。史载:“蒙古大元国世祖呼(忽)必烈汗时,有帕克斯巴(即八思巴)喇嘛用金铸嘛哈噶喇佛像,奉祀于五台山,后请移于萨斯遐地方。又有沙尔巴胡图克图喇嘛复移于大元国裔蒙古察哈尔国祀之。奉天承运,满洲国天聪汗威德遐敷,征服察哈尔国,旌旗西指,察哈尔汗不战自逃,其部众尽来归。于是,墨尔根喇嘛载嘛哈噶喇佛像来归。天聪汗遣必礼克图囊苏喇嘛往迎之。天聪八年甲戌年季冬月十五日丁酉,必礼克图囊苏喇嘛携墨尔根喇嘛至盛京城。”[16]126-127
“嘛哈噶喇”又译写为“玛哈噶拉”,意为“大黑天”,这对于信仰藏传佛教的蒙古人来说,是与传国玉玺一样重要的象征之物:传国玉玺是“政教二道”中“政”的象征,嘛哈噶喇佛像则是“教”的象征,二者的转移就象征着“政教二道”中心的转移。虽然皇太极对此或许没有像后世顺治帝、康熙帝等人那样有高度的认识(皇太极曾认为:“蒙古诸贝勒自弃蒙古之语,名号俱用喇嘛语,故致国运衰微。”[16]74把蒙古“衰微”的原因归结为信仰藏传佛教,可见藏传佛教在皇太极心目中的地位不高),但他还是决定修建寺庙供奉,并向朝鲜国王致信索要修建寺庙用的颜料[16]180,该庙也就是实胜寺。
到1635年2月,林丹汗之子额哲及其母苏泰太后率部投降后金,传国玉玺也归皇太极所有。由此,漠南蒙古“政教二道”中心的象征物都归后金所有。1636年,漠南蒙古十六部四十九台吉会于盛京,共向皇太极上尊号为“博格达·彻辰汗”,这不但标志着漠南蒙古正式归附于后金,也标志着皇太极成了蒙古大汗。皇太极正是在蒙古势力的支持下称帝,并改国号为大清,之后于1644年入关。在这个过程中我们看到,满蒙间政治军事联盟的重要性似乎超越了蒙藏间宗教上的意识形态联盟。不过后来,清朝利用自己的执政地位,把佛教的中心由蒙古转移到了承德避暑山庄与外八庙;而清帝加“曼珠师利大皇帝”“文殊菩萨”“文殊皇帝”“转轮王大皇帝”等尊号,则是佛教中心转移的另一层表现[17]。
但是,藏传佛教的转世理论具有很大的弹性,故蒙古诸部领袖纷纷争夺或建构自己是忽必烈转世的地位。而在清朝入关前后,远处西北的卫拉特蒙古各部亦试图主导藏传佛教格鲁派,以使自己成为“政教二道”中心以号令诸部,与清朝抗衡。这其中最有实力的就是和硕特部、准噶尔部以及土尔扈特部。因为准噶尔部与西藏的关系笔者已有论述[18],故本文只讨论和硕特部和土尔扈特部构建“政教二道”中心的过程。
(一)和硕特部与格鲁派的关系
17世纪中叶左右,卫拉特蒙古和青海蒙古发生着剧烈的变化。因为游牧经济的分裂性,卫拉特蒙古内部纷争不断,和硕特部固始汗遂率军向外扩张和迁徙。1637年初,固始汗率军在青海湖一带击败了青海的却图汗(即喀尔喀部朝克图台吉,也称绰克图台吉。他信仰藏传佛教噶玛噶举派,与格鲁派为敌。因林丹汗以战争的形式统一诸部,造成察哈尔等部很多蒙古人纷纷逃往漠北喀尔喀部,又造成喀尔喀部各势力为争夺逃民而进行内战。朝克图台吉在战争中失败,于1634年逃往青海,后称却图汗[12]),并很快占领了青海的主要地区。原来,却图汗与噶举派联系密切,在噶举派的斡旋下,试图与仇视格鲁派的西藏藏巴汗联盟,以消灭格鲁派,这引起了包括蒙古诸部民众在内的格鲁派信徒的反抗。而固始汗以护持格鲁派为名进军青海,自然也就获得了格鲁派信徒的大力支持,从而战胜了却图汗。
固始汗驻牧青海后,致力于发展经济,积聚力量。这个时候,康区的白利土司试图联合藏巴汗,以打压格鲁派。1639年,正当五世达赖喇嘛举行施食法事时,白利土司给藏巴汗写了一封信,说:“在神山上已插置神幡。由于甘丹颇章没有保证蒙古人不进攻康区,明年我将带兵到卫藏。那座称为觉卧仁波且的铜像是招致战争的根源,应当扔到河里去。把色拉、哲蚌和甘丹三大寺破坏以后,应在其废墟上各垒筑起一座灵塔。藏巴汗应当与我亲善起来,一同供养卫藏和康区的佛教徒和苯教信徒。”[19]上,126但是这封信在途中被格鲁派僧人截获,并交给了固始汗。五世达赖喇嘛知道后很生气,他说:“这个白利土司十恶不赦,他是应进行诛灭的主要对象。”[19]上,126由此,固始汗以白利土司勾结藏巴汗为由,派兵剿灭了白利土司,声威大震。
固始汗到达康区后,1641年拉萨祈愿大法会期间,曾派“噶居格年顿珠和大王妃来[拉萨向达赖喇嘛]通报情况,并派色钦乌巴锡等大批人员前来请安问候”[19]上,127。这个时候,西藏关于蒙古军队的传言有很多,有人说固始汗返回青海了,有人说他已领兵临近卫藏。达赖喇嘛也和协敖·索南绕丹商讨应对之策,索南绕丹主张依靠固始汗:“如果我们不依靠固始汗的恩德从藏巴汗的法度下解放出来,以后就再不可能有得到解脱的机会,因此,在派出信使格年顿珠的时候,我就提出了固始汗应当用兵后藏的请求。”但是达赖喇嘛主张还是劝固始汗回青海去,两人争执不下。后来以占卜的方式解决问题,结果是:引固始汗进兵西藏暂时来讲不失为善策,但是长远来看则不好。实际上这是一个中和了达赖喇嘛和索南绕丹意见的占卜结果[19]上,128。
此后,固始汗准备向西藏进军,但为避免不测,遂给达赖喇嘛写信说,班禅大师在后藏会有危险,并以大王妃上了年纪不能去后藏为由,让班禅到前藏来;又佯装已退回青海,以麻痹藏巴汗,而后则乘虚进入西藏达木地方。当藏巴汗得知这个消息后,立即让正赴拉萨途中的班禅暂时“滞留在喀日丁地方”,而索南绕丹则立即赶赴蒙古军中见固始汗,并安排达东乃引领固始汗的军队进攻藏巴汗,自己则与固始汗的两位王妃一起来拉萨[19]上,128-129。在格鲁派的支持下,固始汗的军队进展顺利,到1642年3月,“西藏所有木门人家都归于持教法王(固始汗)治下”[19]上,135-136了。然后,固始汗给达赖喇嘛捎来口信,让达赖喇嘛从拉萨哲蚌寺去后藏(固始汗的口信是:“汗王的心意非同寻常,您无论如何应当去后藏,玛玖台吉和吉雪台吉措杰巴二人即将前来迎请您,现在最好轻装出发,不必大壮行色”[19]上,136),固始汗则亲自到德庆地方迎接,并“将八思巴大师的曼朵法铃和一只称为‘索布贝杰’的绿宝石碗赠送给我(五世达赖喇嘛)。据说这两件奇特的珍宝曾经在西藏十三万户长的手中传来传去,后来从内邬栋孜传到仁蚌巴的手中”[19]上,136。
固始汗将八思巴用过的宝物赠给达赖喇嘛是有非常用意的。八思巴(1235—1280),是藏传佛教萨迦派第五代祖师。1247年,其尚年幼时,曾随其伯父萨迦至凉州会见蒙古窝阔台汗之子阔端。长大后,得到忽必烈的信任。1260年,忽必烈尊其为国师,赐玉印。1264年,领总制院事,管理全国佛教及藏区事务。1269年,以其所制蒙古新字颁行全国,是为“八思巴字”。1270年,升号为“帝师”,进封“大宝法王”,统领西藏十三万户。1276年,返藏,聚卫藏徒众七万人,举行曲弥法会,自认萨迦寺第一代法王,同时任命“本钦”统领西藏十三万户,僧俗并用,军民兼摄,是为西藏实行贵族僧侣统治之始[19]上,29。可以说,在五世达赖之前西藏的历史上,八思巴在政教两方面的地位无有出其右者,所以固始汗将八思巴所用过的宝物赠给五世达赖,有权力交接的意味存焉。尤其是五世达赖到达日喀则之后的首次聚会所举行的仪式更是体现了这样的意味,据五世达赖描述,当日的聚会是这样的:“我到达日喀则后的首次聚会是在桑珠孜的大厅中举行的,难以数计的蒙藏人士聚集在那里。当大家就座之时,按忽必烈皇帝向八思巴大师奉献三次大布施之例,固始汗向我奉献了阿阇世王所依止的圣物即供奉在江喀孜的那件世尊释迦牟尼的舍利子、八思巴曾经亲自交给益希巴的有名的垂罗宝饰(还有一种说法认为,这件宝饰是莲花生的明妃之一空行母益布措杰的护心镜,是掘藏师曲却旺秋活佛发掘出来的)、以仁蚌巴阿旺久典旺秋吩咐制作的那顶精美的帐幔为主的内供物品,喇嘛身像、铜像以及汉地所造的许多供品。然后,汗王宣布他将包括日喀则在内的西藏十三万户全部献给我。”[19]上,137
按照“忽必烈皇帝向八思巴大师奉献三次大布施之例”,固始汗向达赖喇嘛布施了好多珍宝,而最重要的其实是西藏十三万户。这里面的寓意是:固始汗为忽必烈的继承人,五世达赖喇嘛是八思巴大师的继承人,由此和硕特部蒙古人和藏传佛教之间建立了密切的联系,这与俺答汗和三世达赖喇嘛索南嘉措分别被认为是忽必烈和八思巴的转世有异曲同工之妙。这也表明,“政教二道”的中心转移到了和硕特部。
据说,忽必烈向八思巴奉献的三次大布施是:第一次,以全藏十三万户作为贡献;第二次,以全藏三区作为供礼;第三次,以阿阇世所分得的“舍利份子”作为供养[19]上,143。这三次布施中,前两次布施仅仅是经济上的布施,最后一次则是以佛教圣物舍利作为供养,则是皈依佛教的表现,而且不只是要布施,更有传播佛教的责任了。如果把固始汗视作忽必烈的继承人,那么达赖喇嘛希望固始汗也如此布施,固始汗果然布施给了他西藏十三万户。但是当时在西藏实际上已经没有了万户制度,固始汗把十三万户布施给达赖喇嘛,实际上是强化他作为忽必烈的继承人、五世达赖则是八思巴继承人的地位。所以,这个仪式与其说是布施之仪式,不如说是建立蒙藏联合政权之仪式,以忽必烈和八思巴继承人的名义,固始汗取得了在西藏的世俗领导地位,而五世达赖喇嘛取得了在宗教上的领导地位。实际上,五世达赖喇嘛早就有当宗教领袖的愿望,他曾在自述中写道:“在西藏这块土地上,如果有一个领袖,时局才会安定,萨迦、噶举、宁玛等其他教派四分五裂的局面才可能有所改观。”[19]上,137固始汗在当时已经控制了青藏高原的广大地区,建立了和硕特汗廷,对于他来说,提高达赖喇嘛的地位,以号令蒙古诸部是个比较明智的选择。不过,他仅仅布施了西藏十三万户,并未把自己控制的全部地区都布施给达赖喇嘛。而达赖喇嘛在自述中,提到忽必烈向八思巴的三次大布施,则不仅仅是有强调蒙古人和西藏高僧在政、教两方面的继承的意味,还有试图让固始汗布施更多的意味。无论如何,这次仪式等于宣告了蒙藏联合政权的成立,这也就是后世所称的“甘丹颇章政权”(甘丹颇章,为五世达赖喇嘛在哲蚌寺的寝宫)。
(二)土尔扈特部与西藏的关系
因为蒙古和硕特部、准噶尔部与西藏接壤,所以在清代初期对西藏影响也最大,而其他蒙古部落,如远在伏尔加河流域的土尔扈特部以及喀尔喀蒙古等,因为距离西藏较远,如果要进行武力等干预,必须得经过青海蒙古或者准噶尔部所在地,所以他们与西藏间的来往主要体现在延请高僧、修建寺庙以及入藏熬茶布施等方面。
土尔扈特蒙古或许是卫拉特诸部中最先接受藏传佛教格鲁派的一部[20]。不过,在1628—1632年,因为牧场狭窄以及内讧等多种原因,土尔扈特部从塔尔巴哈台辗转迁至伏尔加河流域,直到1771年渥巴锡率部东归,共经历了140余年、八代汗王。这八位汗王是:和鄂尔勒克、书库尔岱青、朋楚克、阿玉奇、策凌敦多布、敦多布旺布、敦多布达什、渥巴锡。在历代首领的倡导下,藏传佛教格鲁派在土尔扈特部得到了迅速发展:他们修建寺庙(具体情况见文后表1),延请高僧,并入藏熬茶。
这些寺庙规模宏大,喇嘛人数也很可观:“在伏尔加河两岸喇嘛庙当喇嘛的有1万多人,最多时达到2万多人。”[21]不过,如此多的喇嘛在促进当地藏传佛教格鲁派发展的同时,也造成了不小的负担。德国学者帕拉斯曾经亲眼见过土尔扈特部的一些寺庙,他说:“固定的庙宇一般都建造在地势优雅的风水宝地,上等僧侣和部落首领通常都将自己的住宅建在寺庙附近的地方。他们在每月例行的诵经日聚会于庙宇,节庆日也多在此欢度。位卑的僧侣则多居住在自己的帐篷里,帐多搭在他们自己围造而成的小庄园之内,底下垫上厚厚的木块防潮。有的僧侣甚至将住宅建在庙宇旁边,这样可使畜群一年四季都有好草使用,生活在中国的蒙古王公以及宗教领袖的牙帐也演变成了这种不可徙动的固定住宅。”[22]172从帕拉斯的观察可以看出,信仰藏传佛教改变了蒙古人的生活方式——由原来的居所不定变成了定居。
尽管土尔扈特部距离西藏有万里之遥,但他们还是克服重重困难,多次赴藏熬茶,仅据《五世达赖喇嘛传》[19]的记载便可见一斑(详见文后表2)。除了表2所列使团外,土尔扈特部首领阿玉奇还曾多次派遣使团,尤其是1698年以其侄阿拉布珠尔母子为首的使团最为有名。该使团从西藏返回伏尔加河流域游牧地时,必须经过准噶尔地界,但由于土尔扈特与准噶尔当时关系恶化,无法回去,遂“遣使至京师,请内属”。清朝于1704年封阿拉布珠尔为固山贝子,赐牧于党色尔腾([清]祁韵士:《皇朝藩部要略》卷一〇)。
土尔扈特部不但进藏熬茶布施,还希望达赖喇嘛对其领袖进行册封,并举行接受授号的仪式。1735年,土尔扈特部首领策凌敦多布就举行了盛大的接受授号的仪式,帕拉斯记载道:
仪式定于1735年9月1日举行……帐内置有一个特别高的座位或称御座,供汗用;御座右边的一张椅子稍矮,供当时土尔扈特部最高僧侣书库尔喇嘛坐用……
身着豪华服饰的汗端坐在帐中为他设立的御座上,静等书库尔喇嘛的到来。书库尔喇嘛诵经已毕,庄严地从他的住所走出,步向汗帐。聚集在佛庙内的僧侣出来列队奏乐迎接书库尔喇嘛,并陪同他走到汗帐门前。这时,僧侣们转身往回走,而喇嘛则直接趋步上前坐在御座旁边的椅子上。紧接着,受汗派遣到西藏的巴图尔鄂木布——他已得名巴图尔格隆并入僧籍——率领一大批随从僧侣骑马来到汗帐。巴图尔格隆本人脱离队伍,走到前面,将达赖喇嘛赐给汗的那份神圣令旨放在自己的头上。两位僧生一人手持一束点燃了的香烛,一人手捧一只底下烧着煤的水壶,壶内煮有西藏产的块根;两人一起敬奉着令旨款步向前。巴图尔格隆身后紧跟着另一位僧侣,手执佛像和佛祖遗物。在他们的后面,僧侣们列队牵来一匹供汗用的御马,备有达赖喇嘛赠赐的御鞍,其他人拿着圣衣、圣帽、圣带(上面挂有一把匕首和一把小刀)以及供汗用的马刀、枪支、箭囊和弓矢。队伍最后面是两面大纛,一面是达赖喇嘛送给汗的,是汗位的象征,另一面是达赖喇嘛的活佛曲钦送给汗的使节的。这一支队伍与前面的喇嘛一样,受到僧侣们的迎接并被陪同着到汗帐前,一路高奏乐曲,吟诵经文。
及至帐前,巴图尔格隆及其随从滚鞍下马,和手捧着圣衣的人一起进入帐内……书库尔喇嘛从椅子上站起来,先从巴图尔格隆头上拿下达赖喇嘛的令旨,将它放在汗的头上,再接过汗用的圣衣,这时汗也站起身来,书库尔喇嘛给汗穿上圣衣,再次入座。书库尔喇嘛用唐古特语朗诵达赖喇嘛的令旨,先是在汗帐内,后又到外面向众人宣读。令旨的内容如下:
英明神圣幸福的沙索本色岱青汗(此乃达赖喇嘛赐给汗的新名),我们祝福你,祝愿你和你的臣民能再过上过去的美好时光,愿你的实力不断扩张,愿你成为英明无比的执政王,像高贵的鲜花一样闪闪发光,愿你和其他人都能增强对神圣宗教的信仰!——你出于对我们的无比热爱,遣使来到西藏,你带来了我们的祝愿。你送给我们的礼物,一块上等的哈达和地毯,两个用珍珠制成的玫瑰花环,80枚金币,两匹布料等等,我们都已以神圣的宗喀巴和黄教高级僧侣的名义领受了。我们祝愿你的人民和全体生灵都能恢复内部和外部的和平,从此过上幸福的生活;祝愿你笃信宗教,乐善好施,爱民如子。令尊大人是本教的保护者,是我们坚定的崇拜者,他已仙逝。全体土尔扈特王公以及其他部落的王公必须以令尊大人为榜样,父亲似地或祖父似地衷心爱戴他们的臣民,接受乐善好施的教义,尽心尽力地传播和增强黄帽的真谛;要乐意宽宥下人的过失,帮助他们步入正道;要努力牢记规定的经文,虔诚地摆设心灵和信仰之物,心中永远不忘佛、法、僧三宝。如斯,我们会永远爱戴你,在任何情况下都会给你和你的人民提供精神帮助。兹送给你桑嘉一条,本人画像一幅,普度众生者的真舍利、释迦牟尼佛祖的舍利各一块……
书库尔喇嘛当着众人宣读完这封令旨后,站在四周的贵族以及有权前来参加仪式的普通人就开始一个接一个地来到书库尔喇嘛面前,书库尔喇嘛把令旨放到每个人的头上,以示祝福之意……汗本人则从帐中走出,腰挂达赖喇嘛赠赐的马刀、箭囊和弓矢,骑上御马向佛庙驰去。及至佛庙,他翻身下马,步入佛庙,卸下武器让众人抬入,僧侣们鼓乐齐鸣,列队相待,还在佛像前一一诵经……[22]78-79
可见,整个仪式过程都被神圣化了,这是处于内忧外患的土尔扈特首领试图收拢人心刻意而为的结果。他广为宣传藏传佛教,更是试图借助达赖喇嘛的封号来加强自己的统治,而几乎各部蒙古王公都希望从达赖喇嘛处得到封号。
1771年,土尔扈特部在其首领渥巴锡的率领下东归,归附清朝。清政府对土尔扈特部抚恤救济,妥善安置,安排土尔扈特部首领赴避暑山庄朝觐,并安排赴藏熬茶事宜。但这时“政教二道”的中心已转移到清朝,性质已有不同,况且已有学者进行了详细的研究[23],故本文不再赘述。
在16、17世纪之交的大变局中,漠北喀尔喀部的势力也逐渐强大起来。喀尔喀部也是黄金家族后裔,达延汗统一东蒙古后,分封其第六子阿鲁楚博罗特与第十一子格埒森扎到喀尔喀万户的左右翼。16世纪中叶,喀尔喀左翼内迁至今大兴安岭一带而为“内喀尔喀五部”,原驻牧地尽为格埒森扎后裔所有。后格埒森扎后裔又分出左右两翼,至16世纪末至17世纪30年代,喀尔喀左翼和右翼先后出现了三位大汗[24]。
史载:“初,喀尔喀无汗号,自阿巴岱(应为阿巴泰)[24]赴唐古特,谒达赖喇嘛,迎经典归,为众所服,以汗称。子额列克继之,号墨尔根汗。额列克子三,长衮布,始号土谢图汗,与其族车臣汗硕垒、扎萨克图汗素巴第同时称三汗。”[25]有学者研究指出:阿巴泰“于1580年称汗,号‘赛音汗’,喀尔喀始有汗。阿巴泰1586年在呼和浩特谒见三世达赖喇嘛索南嘉措,被授予‘佛法大瓦齐赉汗’号,此后称作‘瓦齐赉赛音汗’。阿巴泰汗立喀尔喀右翼的赉瑚尔为汗,并在库博克儿取得了对卫拉特人的决定性胜利,这充分显示了他在16世纪后半叶喀尔喀历史上的领袖地位,他实际上是当时喀尔喀万户的汗。‘土谢图汗’号始自其孙衮布,他是喀尔喀第一代土谢图汗”[24]。其中,阿巴泰如何从三世达赖喇嘛那里取得汗号,是很有意思的问题。
主要记载喀尔喀历史的《阿萨喇克其史》中记载,1581年,阿巴泰28岁时,“在杜尔格齐巴图尔家从芒官嗔—土默特地方来了一批商人。听说他们中间有被称为‘邦什’的人,于是派使臣前去请来。那位邦什谈话中讲到:‘我们格艮汗那里有三宝和东科尔满珠什哩活佛。’于是土谢图汗(即阿巴岱汗)大发禅心,派那邦什和奇勒古特的阿喇克达尔汉二人到格艮汗那里迎请喇嘛。格艮汗在七十五岁那年(1582),患有重疾,当那位使臣返回时,已经躺在床上七天没有说话了,听说使臣来了,[汗]下令携郭芒囊索前往[喀尔喀],便在那里逝世。阿喇克达尔汉迎请喇嘛返回。[阿巴泰]受戒信法,非常尊崇那位喇嘛。因对佛法[在喀尔喀的]最初的传播做了好的中介,封阿喇克达尔汉为‘达尔汉’之上的‘大达尔汉’,并赐给了朱色敕书和印玺。水羊年,萨木喇囊索前来。木鸡年夏,在尚呼图山阴的故城动土筑基,当年建起寺庙。”[26]可知,阿巴岱在1585年建立了寺庙,这个寺庙就是额尔德尼召(《哲布尊丹巴传》中说:“在喀尔喀蒙古地区难以寻到建立额尔德尼召的模式,便依照呼和浩特召庙的式样建造……阿巴岱汗在喀尔喀蒙古建寺立佛后,迎请土默特阿勒坦汗之师栋科尔曼殊师利札木杨绰尔济喇嘛为召寺做了小开光仪式,讲授戒、律,施以灌顶法”)[27]。
关于阿巴泰和三世达赖喇嘛会面的情况,《阿萨喇克其史》说,阿巴泰汗于1586年“夏末月十五日叩谒了达赖喇嘛索南嘉措,献上了千匹马为首的众多金银财物。[达赖喇嘛]授他以众多灌顶,并令[阿巴泰汗]从满屋的佛像中选取[自己所需的佛像]。[阿巴泰汗]选取了一尊旧佛像,是伯木古鲁巴。达赖喇嘛说:‘当满屋佛像连同房屋一起遭火灾的时候,[该佛像]不曾被烧毁,是大有神力的。’……[达赖喇嘛对阿巴岱汗]说:‘[你]是瓦齐尔巴尼的化身’,并赐予了‘佛法大瓦齐赉汗’号”[26]。对此,罗布桑普棱列《第一世哲布尊丹巴传》中这样写道:“后来在遍知一切索南嘉措来到蒙古时,他(阿巴泰)前去谒见。福田和施主合心合意,[索南嘉措]将一幅画有不怕被火烧的帕木竹巴多吉杰波像的唐卡赐给他,并授予他多吉杰波(瓦齐尔汗)的称号。”[3]185《蒙古源流》则记载:“罕哈的阿巴歹·哈勒札兀台吉前来叩拜[达赖喇嘛],献上用貂[皮]制成的皮帐和数以万计的财物,甘心情愿地尽情倾听了经义。[达赖喇嘛]对那位合罕说:‘请伸手从我的众佛[像]当中选取一幅佛[像]吧。’[阿巴歹]伸手恰好触到金刚持的画像,就收下了。就要启程返回,[阿巴歹]说:‘请赐给我冠有“瓦只剌”之名的合罕之号吧![达赖喇嘛]回答说:‘只是担心对你们蒙古的正统有妨害。’尽管这样说了,可是当[阿巴歹]再次恳请时,[他]还是赐给了‘瓦只剌合罕’的称号。达赖喇嘛说:‘这幅勘巴·瓦只剌合罕的画像,据说当满屋佛像连同房屋一起遭火灾的时候,不曾被烧毁,是大有神力的佛[像]。’说完,又赐给[阿巴歹]拇指大小的[一块]释迦牟尼佛的舍利子、[一尊]白铜筑造的斫迦罗·苫婆罗佛像,以及从印度地方迎来的众多神运佛像等,[另外]赏赐了虎皮大帐等财物,说:‘[你]即是金刚持的化身。’赐予[他]‘佛法大瓦只剌合罕’的称号。”[10]456-457
据学者研究,在有关成吉思汗的描述中,也经常有“金刚手的化身成吉思汗”一类的称号,所以喀尔喀阿巴岱汗“金刚手”的称号,无形中使人觉得在成吉思汗和阿巴岱汗之间可以寻找到某种联系[3]100-101。另外,从上引文中可以看到,“瓦只剌合罕”的称号是阿巴岱汗主动向达赖喇嘛索要的,史载自土默特部俺答称汗后,“其他非大汗的一些蒙古贵族也相继仿效,阿巴歹是外罕哈第一个称汗的人”[10]456-457,由此可以看出阿巴岱汗试图建立“政教二道”中心的雄心壮志。尽管所有史书中都没有达赖喇嘛利用转世理论宣称阿巴岱汗是忽必烈转世的记载,但是为了实现喀尔喀成为“中心”的夙愿,阿巴岱汗及其后继者还是编造了关于忽必烈与他之间关系的神话:“当阿巴岱宣布这一决定(请达赖喇嘛主持额尔德尼召的开光仪式)时,大家都十分清晰地看到,在寺庙上空显出了萨迦班智达罗追坚赞的圣容,他因阿巴岱对达赖喇嘛的虔诚而为阿巴岱汗祝福,大家还清楚地听到他对阿巴岱汗许诺,说他将如古时对待忽必烈薛禅汗那样为他祈祷,给予庇护。”[28]萨迦班智达罗追坚赞,也就是元代忽必烈封为帝师的八思巴。在1578年的仰华寺会晤中,三世达赖喇嘛曾依据转世理论,说自己是八思巴的转世、土默特部的俺答汗是忽必烈的转世;那么在上述这个神话中,“八思巴又出现在阿巴岱汗面前,与忽必烈同样祝福他。这又是另外一个‘中心转移’”[3]102,即将喀尔喀左翼建构为“中心”。
1635年五月二十七日,在得知林丹汗失败后,硕垒托人转交给皇太极和林丹汗太后各一封信。给皇太极的信说:“愿吉祥。马哈撒嘛谛色臣(车臣)汗、土谢图汗、色臣济农等大小诺颜献书于水滨六十三姓之主天聪汗。献书缘由汗王以国政及享誉四海之美名为贵。愿同求昌兴政教之首业。我等六土绵之主(指察哈尔林丹汗)未能驾御。彼虽未能驾御,然其汗统与我同宗,故今仍守此大业。若念及此大业,则愿互派使臣通好不绝。如此,方可谓获此贵身,享有权势之汗也。”[29];[16]169可知,硕垒只是携土谢图汗致书皇太极,扎萨克图汗未列其名,可见两部在是否与后金通好这个问题上意见是不统一的。而硕垒写这封信即意在表达:虽然林丹汗败亡了,可是我仍“守此大业”,或曰“守护着大玉宝政”[24];希望与后金“通好不绝”。后一点实际上是贸易的现实需要,因为漠南蒙古归附后金后,切断了与外蒙古喀尔喀部的贸易通道。
硕垒给察哈尔太后的信说:“愿吉祥。共戴马哈撒嘛谛色臣汗敕谕太后、额尔和扣肯(即额尔克孔果尔)、哲勒墨达尔汉为首诸宰桑。先是,尔执送洪诺颜,恪守盟言,同就事业,其后,尔于国乱之时,未相往来。我等素无怨恨,亦无仇隙。汗(指林丹汗)宾天后,闻尔等悉来附我。其秋,即令哨探往迎。与汗同宗,为尔等庶民之主。尔等当即前来。如衣袍褂,太后乃我哈吞之妹,若往他处,或论道统,或论宗族,唯我近也。其慎思之。”[29];[16]170这封信,硕垒以大汗的口气向林丹汗太后和其子发布敕谕,劝他们投奔自己,所说“或论道统,或论宗族,唯我近也”,分明是将自己与后金相比较。
对于这两封信,我们不知道皇太极的态度如何。但是同年十二月初七,硕垒又致信皇太极说:“愿吉祥。洪福圣武成吉思汗黄金家族马哈撒嘛谛色臣汗等,献书于殊胜天聪汗。献书缘由:我等在此安好,天聪汗在彼安否?我等之呼图克图汗(指林丹汗)已毁坚不可摧之道,在彼之太平之道,天聪汗主之。广布德政,名扬四海,乃人生之美誉。倘我等在彼在此,皆使政教光同日月,岂非人生之幸福、永世之美名也。倘若以此言为是,信使不绝,互通安好,成为政治之栋梁、宗教之阳光,愿永守睦邻友好。”[29];[16]211从这几封信中,我们可以明显看出车臣汗欲使本部成为“政教二道”中心的企图。
相比于车臣汗硕垒,扎萨克图汗素班第则无视清朝将漠南蒙古吞并的情况,希图继续在归化城与明朝贸易。1638年正月十六日,“驻归化城土默特部落诸臣,遣扎甘率三人来奏称:‘北方阿禄喀尔喀扎萨克图汗率兵携妻子至我等所居归化城,周围驻营,似欲犯我归化城,亟待圣汗发大军前来。’”[16]268皇太极急令部下准备粮草,于同年二月十三日率兵亲征扎萨克图汗。二月十八日,有人奏言:“明人告喀尔喀蒙古云,圣汗率大军将至等语。喀尔喀蒙古惊惧,未犯我归化城一物,亦未得与明人交易,已于正月三十日仓皇退去。”皇太极在遣人打探消息的同时,还特意致书明朝宣府诸守臣:“其北方喀尔喀蒙古,曾与尔盟誓修好耶?尔不与结盟之国(指清)开市贸易,与之财物,反与未结盟之国开市贸易,与之财物,何也?兹朕亲统大军,驻于布颜阿海游牧之地以待,尔若能悔过,每年以财与我,开市贸易,则我军不入尔大同、宣府之地,而征辽东一带。夫逆则征伐,合则贸易,前亦有之。”[16]281-282显然,皇太极是想断绝明朝与喀尔喀部的贸易,以逼迫喀尔喀部臣服自己。正当皇太极打道回府的时候,三月初三日,喀尔喀部扎萨克图汗派使臣前来贡马,“一曰千里马,一曰硕罗图”[16]288([清]祁韵士《皇朝藩部要略》卷三《外蒙古喀尔喀部要略一》则说“贡马及独峰驼、无尾羊”),以示和好之意。皇太极遂谕曰:“朕以兵讨有罪,以德抚无罪,惟行正义,故上天垂佑,蒙古察哈尔诸部皆以畀朕。尔等皆其所属,当即相率归诚,否则亦惟谨守尔界,乃反兴兵构怨谋肆侵掠,岂以远处西北即为征讨不及之区耶?今与尔约,嗣后慎弗复入归化城界,重贻罪戾。”([清]祁韵士:《皇朝藩部要略》卷三《外蒙古喀尔喀部要略一》)
此后,皇太极与扎萨克图汗之间往来文书不断。同年九月二十四日皇太极在给扎萨克图汗的信中说:“宽温仁圣可汗之旨。遣书于扎萨克图汗之缘由。我非不好政教之道,为教法之故,欲请土伯特高僧大德,弘扬教法,故特遣使。为国政之故,在察哈尔汗殃民时,我亲征拱兔诸子,将其收服。后又收服其山阳兀鲁思。后出征,收其呼和浩特之兀鲁思与赏。其后[再]出征时,察哈尔遁逃。我自大同入境,进攻汉人,俘获察哈尔逃散诸后与大臣而归。后又遣四贝勒,擒得孔果尔为首诸后与大兀鲁思。如此,上天眷佑,将六大兀鲁思之主为首所有蒙古国悉数赐予了我。尔书云,六大兀鲁思的若干个尚在尔处。谁在尔处,我不得而知。若属六大兀鲁思之人果真在尔处,尔理应将其归还原主。看人用眼睛,看自己用镜子。凡事量力而为之。巧言顺势者方能饮乳享其甘甜。拙舌逆行者岂能享之?”[30]显然,扎萨克图汗在给皇太极的信中,声称自己还拥有六大兀鲁思的一部分,意即皇太极还不是全蒙古的共主。
此后,皇太极于1640年三月初八日和十月初六日又致信扎萨克图汗,斥责其无礼:“从前我以为察哈尔汗为[蒙古]宗主大汗,今方得知原来尔乃宗主大汗……上天垂佑,将尔宗主归附于我,使之分崩之国,安享天福……仰赖天恩,朝鲜、乌拉、哈达、叶赫、辉发、索伦、扈尔哈、蒙古六大兀鲁思都一一归附。尔却诳言:尔等为六万户之一。三阿巴噶、五喀尔喀、苏尼特均在我处,今尔处尚存万户之实否?古云:得乎天下者为王,得乎半壁者为臣。尔无一鄂托克完土,而妄自尊大,抬格书名,诏令于我,岂有此理?朕诏令尔方是……尔秉政无方而一鄂托克喀尔喀三汗鼎足……尔左右兄弟手足听命于尔乎?彼等不服尔,鞭打尔使者。”[30]可见,之前扎萨克图汗给皇太极写信时曾称自己为蒙古宗主大汗,故皇太极才有如此反讽,并从其一统蒙古以及喀尔喀三汗互不统属两个层面论述了自己才是天下共主。
扎萨克图汗在给皇太极的信中曾提到:“凡事可为不可为,关乎佛事三宝,命也,非人能所预知者。”[30]“佛事三宝”,即佛、法、僧,意指佛教才能预言将来到底谁是天下之主,这是借阐扬藏传佛教之名而以正统自居。所以皇太极回信说:“尔仅一鄂托克之主,竟妄自矜诩,书不称名,以三宝为言,此岂尔所宜言乎?尔书云,尔遵行政法之道,不欲兴武,以求福祉。若谁能勘定祸乱,使众生享受太平,乃掌管政法之福祉也。不识凡人之道,而欲判明政法祸福,不过骄矜之词耳。”[30]这是对扎萨克图汗欲以“佛事三宝”判明正统的回应,说他“不识凡人之道”,以佛法“判明政法祸福,不过骄矜之词”。在1637—1640年间,清朝为了使自己成为蒙古人信仰的藏传佛教的中心,曾准备派使团赴藏延请高僧。喀尔喀部闻讯后,左翼车臣汗、土谢图汗提议,喀尔喀三汗也派使者与清朝使者一同前往西藏,延请达赖喇嘛。清朝使团一度到达呼和浩特,但是不知何故,此次出使半途而废[30]。笔者推断,大概因为清朝与喀尔喀之间争夺藏传佛教格鲁派所认定的正统地位,所以其合作不可能持续下去。
由于清朝与喀尔喀的对抗,促使在1640年喀尔喀部与西蒙古卫拉特部建立了联盟,并产生了《卫拉特法典》。据《法典》记载,在当年的会盟上,喀尔喀部和卫拉特部的几乎所有的头面人物都参加了,扎萨克图汗则为这次会盟的领袖人物。《法典》第一条规定:“对搅乱我国国内和平、互相战争,侵入并掠夺[他人的]大爱马[克]或努图克的王公,整个蒙古及卫拉特的其他王公应联合起来加以攻击并打倒[他],没收其封地分配给各王公。”[31]这是喀尔喀与卫拉特两部共同的对外宣言,也是他们树立“政教二道”中心的一种实践。
综上所述,因为藏传佛教的转世理论有很大的弹性空间,在明末清初,有势力的蒙古各部领袖遂纷纷欲将本部构建为“政教二道”的中心。蒙古宗主大汗林丹汗虽握有传国玺和拥有蒙古黄金家族正统大汗的身份,仍无法号令诸部,只好顺应历史潮流,试图联合反格鲁派的势力进行反制,最后以失败告终;和硕特部固始汗趁机进军青海,占据西藏,与五世达赖喇嘛一起建立了“甘丹颇章”政权;土尔扈特部的领袖以及喀尔喀部三汗则分别以自己的方式进行了构建“政教二道”中心的努力;如果加上准噶尔的噶尔丹及其后的策妄阿拉布坦、噶尔丹策零的类似作为,我们看到,在16世纪下半叶到17世纪上半叶的一百年间,凡是有势力的蒙古领袖都参与到了这个进程中来。而这与当时中国和世界的大势是联系在一起的,当时的世界处于大混乱时期,而每个新政权都面临着民族、宗教问题如何处理[32]的复杂局势。在这个过程中我们看到,达赖喇嘛对蒙古部族首领的封授成为天命所归的象征,而蒙古诸部的熬茶布施则成为获得封授的必要条件。虽然达赖喇嘛称蒙古诸部领袖为“施主”“大施主”,但施和被施是相对的,蒙古诸部财富上的布施,换来的是达赖喇嘛在名号上的施舍以及意识形态上的认可。蒙藏间这种意识形态上的联盟改变了历史的走向,使得藏传佛教格鲁派和达赖喇嘛在西藏获得了统治地位;而蒙古各部则迟迟无法统一,最后被清廷各个击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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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1 土尔扈特部在伏尔加河流域所建寺庙
表2 土尔扈特部入藏熬茶情况一览
[责任编辑:王 昊]
2017-01-26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特别项目“北部边疆历史与现状研究”之子课题“清初蒙藏关系研究——以蒙古诸部入藏熬茶为中心”(BJXM2010-20)
吕文利(1980—),男,内蒙古赤峰人,副研究员,历史学博士,从事中国边疆史地与边疆理论研究。
K289
A
1007-4937(2017)03-0156-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