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种错位:“十七年”及改革文学中资产阶级形象的身份确证

2017-08-02 20:19李姝
长城 2017年4期
关键词:错位资产阶级现代性

李姝

资产阶级(bourgeoisie)一词的语源,可以追溯到意大利语中的“borghesia”,词根由希腊语“pyrgos”演化而成“borgo”,意为村庄。“borghese”指在村庄中心拥有房子的自由人。从词源学意义上资产阶级的两个基本属性是“财产”和“自由”。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中的“资产阶级”被定义为在生产商品的社会中拥有生产工具的阶级。在新中国前二十七年文学和改革文学的框架内,我们将讨论的“资产阶级”是一个溢出经济学范畴的复杂意指,在阶级划分中,其性质是中层资产阶级或上层资产阶级且非“小资产阶级”情调的、拥有较多固定财产或收入的人,如企业家、贸易家、银行家等。从“农村包围城市”武装暴動到新民主主义国家建立,官僚买办资产阶级被消灭,民族资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是无产阶级“联合”后“改造”的对象。社会主义制度建立之后,中国的资产阶级被消灭,文革时期被“罪名”化,七十年代末伴随着改革开放和经济体制改革,资产阶级终于以“匿名”的状态逐渐浮现,得以“正名”。这一嬗变过程,体现了资产阶级在中国特定历史情状中的特殊性,同时也反证了社会主义道路的探索性和历史的复杂性。

建国初期,“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处于激烈对抗状态。一方面,1949至1956年,民族资产阶级经历了对新政权的观望、疑惧和短暂的兴奋之后,在“五反”运动中从恐慌、彷徨到彻底服从,最终接受了社会主义改造。另一方面,延安时期确立了“文艺为政治服务”的方向,作家在塑造民族资产阶级形象时,面临了一定的政治风险和艺术改装问题,在复杂的权力关系网络中,叙述主体与文本的主体之间存在着难以弥合的错位。

在对待资产阶级的态度上,作家往往是批判的,但也不乏同情、颂扬之作。在批判资本家的艺术策略上,作家通过击溃民间伦理中的血缘、道德等原则,来表现资产阶级的金钱至上观(主要体现在为获取经济利益不择手段、剥削工人、三妻四妾、道德败坏、生活穷奢极欲等),其内核是对内的个人主义、对外的剥削性。如伍赛文的话剧《三个母亲》中资本家林子平面对工人工伤无钱医治,首先想到买工人的儿子过继到自己家二姨太,并说服伤者之妻“卖脱小囝,马上有钞票”。另有一些如马慕韩、冯永祥(《上海的早晨》)、张文峥(《不夜城》)和王子明(《上海滩的春天》)等资本家形象,由于向主流意识形态的靠拢而获得了松动的言说空间。展现出极大政治勇气的是方之《内奸》中的榆面商人田老板和鄢国培《长江三部曲》中的航运公司总经理陆祖福,可说是七八十年代文学中较为罕见的正面民族资产阶级形象。

在《上海的早晨》的序中,周而复坦陈自己非专职作家的身份和在上海市委宣传部、华东局统战部的工作经历。其政治身份和政治敏感势必会影响其创作,事实上,周而复也确实是以主流意识形态,按照毛泽东对民族资产阶级的“两面性”分析对作品进行艺术构思的——“我要反映这个基本矛盾和所有制的变化,这是上海的根本变化。”这也可以从《上海的早晨》壁垒分明的人物关系和农村城市双线并行的艺术结构上得到反向印证。

正如许多论者所言,“十七年文学”中存在着大量由政治意识形态和作家创作无意识扭结生成的“潜文本”。《上海的早晨》在城市叙事节奏上繁复而延宕,流露出一种对资产阶级的同情、哀悼和留恋情绪,使得作者与资产阶级形象的艺术构思之间,显现出一种出离意识形态的张力和错位。

以《子夜》为参照系打量《上海的早晨》便会发现二者存在隐秘的继承关系。《上海的早晨》第一卷开头以一辆奥斯丁汽车首先标示了资本家徐义德的物质特质和消费属性,以其异质性来确立无产阶级的主体性。联想《子夜》创作时,茅盾和瞿秋白讨论究竟是雪铁龙还是凯迪拉克更符合吴荪甫资本家身份的轶事,我们可以窥见作家常以物质符号来确证资本家身份。“汽车开进徐公馆”这个洋溢着私有制色彩的场景,作为资本家的出场背景也同样意味深长。在书写资本家形象时,周而复大量采用符号化的、近乎自然主义的物质书写,作批判资本家生活腐败奢华之用,但又隐秘地透露出对城市的流连之情,从而构成叙述功能上的暧昧。尽管这种情绪在理性的革命话语和政治正确之下被压抑和包裹起来,但我们还是可以从种种暧昧的细节中感知它。

徐义德的三太太林菀之那些滚边的旗袍召唤着摩登上海的幽灵,是《子夜》里张素素“穿苹果绿色Grafton轻绡”的幽灵,以至于“苹果绿”包裹着的肉体将吴老太爷吓得昏死过去。那是一个极其寓言化的历史时刻,正如茅盾书写的“死样沉寂的一刹那”——是“苹果绿”和“Grafton轻绡”以其极大的现代性魅惑力和冲击力战胜了“黄绫套子《太上感应篇》”的时刻。“黄绫套子”是一个旧时代的物质隐喻,而《太上感应篇》则是旧伦理的精神符号,这二者的组合“拍的一声落在地下”,宣告着旧时代的双重崩溃和资本力量的压倒性胜利。那也是张爱玲笔下大大小小的公寓中的金丝雀们的幽灵。位于“十七年文学”序列中的《上海的早晨》,之所以被称为“意外之喜”可能恰在于此:它自发地延续了摩登上海的残迹,这一袭表征现代性势力的“苹果绿”和工人阶级女性余静、汤阿英们的“灰布列宁装”形成鲜明的对比,也使得作家在批判资本家糜烂生活中不可预料地发生了情感态度的转轨和游离。

“苹果绿”作为资本家的阴性附属色彩无疑有其内在动因。在色彩心理学中,短波长颜色(如绿色和蓝色)给人平静之感,长波长颜色(如红色和黄色)则更容易令人兴奋激动。“红色”和“流血”联系在一起,因而天然地为革命话语和国家话语所征用,作为意识形态正确性的隐喻而不适合作为资产阶级的“底色”。“苹果绿”给人平静而秀丽之感,这也是工商界政客冯永祥初见林菀之的感受,再配上绣着红凤凰的白缎子浅口软底鞋、“波浪式的头发”和“翡翠绿的蝴蝶式的夹子”,无不复活了张爱玲笔下的葛薇龙、白流苏们。“苹果绿”作为欲望符码的非刺激性意味与作者对资本家太太的欣赏、同情态度指向构成某种互文效果。而女工管秀芬穿着“水绿色的素呢夹袄”,在辫子上扎“两个大红绸子蝴蝶结”,讲究甚至高调的穿衣风格,被作者塑造成一个面临着资产阶级腐化危险的工人形象。

这似乎包含着色彩的政治学问题:在建国后很长一段时间对资产阶级的警惕态度下,衣着被视为阶级身份的表征,亮丽服饰是资产阶级个人主义和享乐主义的体现,而接近大地和泥土的颜色是无产阶级艰苦朴素作风和集体主义情感的彰显。在文革时期极左思潮中,人民几乎被完全抹去了日常生活的“颜色”和“情感”。

作家在书写资产阶级形象时所流露出的眷恋同情之感,是其紧张压抑的政治气候之外的短暂呼吸。服装的颜色、面料和样式,咖啡店、舞厅和商业巨头的星期二餐会,豪华的室内陈设私人汽车,衣食住行无不构成了资产阶级城市生活的细碎图景,昭示着欲望都市的现代性症候。

巧合的是,改革文学作品《机电局长的一天》里也存在一抹“苹果绿”。它来自女司机万宝真的“苹果绿色的北京牌小轿车”。如果说《上海的早晨》中三太太裙子的“苹果绿”,召唤出了上海摩登的幽灵,但又因为革命意识形态的强势而无法显形的话,那么,女司机小万的“苹果绿”京牌轿车,实则代表着经济发展和思想路线的正确前进方向;并且,“苹果绿”从“裙子”这一装饰物转移到了“汽车”这一具有现代化特征的工具上来,“苹果绿”的时代场域也从“消费的上海”移动到了“生产的北京(中国)”上。但“苹果绿”的移动又具有双重性,一方面,年轻的小万作为局长霍大道管理才能的服膺者和高尚德行的证明者,成为一个有进取理想的改革者形象的道德点缀和青春注脚,机电厂(集体主义)的“苹果绿”融入了革命意识形态;另一方面,女司机(个人主义)的“苹果绿”被短暂释放了主体性。小万因看宣传部内部资料《戴高乐》入神而没有注意到霍局长上车,不仅丝毫没有受到霍局长批评,反而向局长“撒娇”,还得到局长“宠溺”的原谅,是“苹果绿”发挥个体魅力的微妙证明。

正如“苹果绿”幽灵般的复现,前文提到的“错位”也在改革文学上以相悖的方式延续下来。如果说,“十七年文学”的资产阶级书写的“错位”来自于作家审美感性和革命理性的冲突的话,那么,在改革文学中,资产阶级在政治学意义上已被消灭的情况下,“资产阶级”形象书写的错位则来自于资产阶级本身的“不在场的在场”——其在70年代末的文学场只能占有一个虚空的位置,但却以“西方”“先進”等内在精神气质和追求灌注了人物的行动逻辑,构成另一种奇怪的“错位”。这两种吊诡的错位,正是资产阶级和中国革命、改革的关系以及历史与话语的权力关系的复杂性的产物。

稍晚发表的《乔厂长上任记》,局长霍大道矮化成为“乔厂长”的陪衬,主人公乔光朴是一个具有“热烈而坚定”性格的改革者、国家干部形象。《乔厂长上任记》即为人物的“出场学”书写,但小说开头乔厂长的语录中关于时间的讨论,体现了他对于速度的现代性追赶。“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正体现了一种资本主义逻辑。乔光朴在文革中被扣上走资派的帽子,可以化文革遭际为改革动力,这与患有“政治衰老症”的石敢形成鲜明对比,虽然作者让乔光朴以党性和责任的国家话语打动了石敢,但乔光朴身上那种雄心勃勃的资本主义上升期的进取精神更令人动容;同样,打动患有“爱情衰老病”的高级工程师童贞的也是乔光朴年过半百的锐气。这两者都指向了一种追赶现代性的热情,一种不断进取、永不停歇的浮士德精神。但更为复杂的问题在于:这种进取杂糅了资本主义现代性和社会主义现代性(即“反西方现代性的现代性”),乔厂长在锐意改革时,其目标指向了西方:“我们必须摸准世界上最先进国家机电工业发展的脉搏。”而鬼怪式工人杜兵工作的懈怠马虎和德国人又精又专的工作态度形成了鲜明对照,乔光朴对杜兵的警告“你想拿外国人做你的尖刀?”又隐藏着深深的民族自尊。“厂长/群众、科学/民主、技术/政治、专/红,其实究其本质就是社会主义现代性和资本主义现代性之间的悖论导致工业主义与社会主义理想之间的冲突。”草明《乘风破浪》中厂长宋紫峰和工人李少祥的冲突,似乎也可以解释乔厂长这种来自社会主义现代性的民族自尊心和来自资本主义现代性的技术崇拜相互扭结的心理。

虽然乔厂长不是一个资产阶级形象,但其锐意改革的精神和现代性追求实际上暗合了资本主义逻辑,其工业主义科学理性精神和发展主义的乌托邦承诺缠绕在一起,使得《乔厂长上任记》变成一个作家写作动因和作品错位的文本。之后的改革题材作品,更加深刻地书写了改革过程中的问题和艰难,也塑造了一些具有资本主义精神的人物,如《沉重的翅膀》中的郑子云、《花园街五号》中的大胆实行承包制的改革者刘钊、意大利富商奥立维等等。而到了90年代,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确立,商人和企业家们真正不受限制地以资产阶级出现在文学作品中,资产阶级终于走上了完成身份确证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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