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及
1
傍晚的风是柔的,夹着花香,小贩们都出动了。
地上铺开着,有衣服,丝绸围巾,皮带扑克牙签,甚至还有胸罩。人影子搅动着街面,影子把灯光踩碎了。有人提着电喇叭,在喊,还有人放着音响,这条街被脚步、咳嗽声及其它声音湮没。我从人群里走过,别人都会盯上一眼,目光里有信任,也有种距离,反正这目光跟平时是不一样的。这跟我的衣服有关,我穿着制服呢。
穿过地摊,就是百福弄了。那里满是电线,窗子也是各个朝向,踩进巷子,一股下水道的怪味涌来了。我的警靴挺厚实,踩下去,能听到马路的叫声,还有枯叶被它压碎的声音。路灯昏黄,让眼睛不适。街面飘起反光,对面一辆三轮在吱嘎作响中摇晃而来。我和王喜,走着,这一带对我们而言很熟悉,连哪个门开在哪里,哪条小路会生出几个分叉,都熟记于心。我们没说话,就在这条街面上走。这是习惯了。尽管巡逻单调,有时很想说个话,但我和王喜就是不说话。我们保持着距离,一米,他在前,我在后。
三轮车过了,留下一团风,拂上我的脸,有一缕还进了我的裤管。百胜宾馆的小霓虹在跳来跳去,像一只小鸟在窜。有一条横幅,从天而降,在风中扭来扭去,呼呼作响。是前些天的一个药品推销会留下的。门口有两对狮子,不大,张着嘴,像在迎接我们。我们停了下来。其实,这不能叫宾馆,只能叫旅馆。房子斑驳,墙上是道道水印,有一个下水管生锈了,摇摇欲坠。我们笔直地站了一会儿,王喜还整了整腰上的警棍。
就在这时,二楼的一个窗子啪地关了。我侧脸,正好看到关窗,还有一只手臂残留的部分。王喜的目光盯着前方,那里有家杂货店,水果都放到街上了。我没有看到这张脸。我在思忖,感觉不对,凭什么要关窗呢?凭什么会这样快呢?关键是那动作,我觉得透露出某种不一样来。去看看,去看看再说。走,我说。王喜不明白怎么回事,但也跟上了。“你大惊小怪干吗?”他有些埋怨。
我们跨上了宾馆的台阶。
服务台简陋,灰暗的灯光后面没人,只有电水壶放在桌上,在冒汽。还有一把瓜子,散着,有些已经嗑了出来,潮潮地粘着。喂,喂,叫了两声,也没有一个人来理睬。于是,我和王喜直接上了二楼。地上铺了地毯,有些黏,脚底不时有被拉住的感觉。转上楼梯,过道更昏暗了,鬼火般的灯亮在顶上,房门上的油漆也斑驳,像一道道破碎的花纹,有些还拱起了。来到刚才关窗的房间,我伸手敲了敲。里面没声音,但灯亮着,从门缝里露出来。
“开门,是警察。”我说。
里面还是没声。于是,我擂得更重了。王喜一直看着我,对我突袭这里表示疑惑,但直觉一直在警示着我,那动作不对,肯定不对,我这样对自己解释着。尽管我没看到脸,但那动作就是这般告诉我的。
“去找服务员,看能不能打开?”我故意提高声音,对王喜说。
王喜没走,伸了伸舌头。于是,我敲得更猛了。
这一招果然奏效。那门嗒地一下,开了。里面是一个男子,中年,干瘦,两颊甚至有点下凹。我的第一直觉是嫖娼,进门第一件事就是寻找女人。里面有两张床,一张被子隆起,另一张堆了一堆衣物。没有女人。推开卫生间的门,一片湿滑,毛巾和牙膏扔在台盆,红色三角短裤挂在浴帘上。也没有女人。
这不免让我失望。那男人站在一边,不吱声,奇怪地看着我们。我朝他瞄了一眼,他把脸转开了,扭向别处。冲着他那落寞的神情,我突然开口了:“身份证,把你的身份证拿一下。”他还是没声音,默默地走到床前,在那堆衣服里翻找着。他拿到了身份证,但没拿稳,滑了下来,跌到了地毯上。
“有什么好查的,我常来这里住的。”他有些不满,像我们搅了事一般。“我要睡觉了,结果让你们弄醒了,警察就是这样的吗?你们可以这样想查就查吗?……”一连串的发问,与刚才的沉默形成了反差。
我也被他的发问给怔住了。的确,是不是过分了呢?仅仅是关了一下窗。王喜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他好像也站到了那男人的一边,只是没说出来。他心里肯定在说,多事,多管闲事,莫名其妙地来查房。我从他的表情里看了出来。但我从那男人连串的发问里,也读出了心虚。他没必要这样,即使我们骚扰了他,也不需要如此。我心里的疑问反而加深了。
他手里拿着身份证,一直没给。我把手伸过去,他犹豫了,想了想,递了过来。
掏出手机,我给局里指挥中心打电话。“帮助查一个身份证,号码是……”我把身份证上那号码报了过去。就在通话时,男人开始显示出某种不安。他接过身份证,没放回衣服,而是进了卫生间。我听到小便声,还有水流强烈的冲刷声,中间还夹了他几声咳嗽。出来时,他的脸湿漉漉的,好像刚洗过,又没擦干。“可以了吗?你们可以走了吗?我要睡觉了,你们妨碍我睡觉了,再不走,我要投诉了。听见了吗?我要投诉了。”
“等等,请你等等。”
“你们妨碍我了,听到了吗?妨碍了。”
就在这时,指挥中心回电了。“不对,证件不对,号码与姓名对不上,是假证。”
那句话刚说出,他就向门口窜去。速度飞快,像一支箭。刚才,他进卫生间,估计就在酝酿体力,把尿撒空,伺机逃跑。走廊上響起他的连串脚步,还有他撞到对面门上的声响。
这时的王喜,显示出了公安院校毕业生的素质,他的启动极快,步子惊人。没几步,就抓住了男人的后背,一推,男人撞上了墙。但没有倒下,男人调整了一下,继续跑,窜到了楼梯上。
王喜是从上面跳下去的。他高高腾起,像狮子一样从后面扑上去。他勇猛的腿伸向空中,然后一个转身,一腿击中了男人的后腰。男人应声倒地,翻在楼梯上,身子扭成一团。
我乘机冲上去。一把摁住了男人的头。
王喜没受伤,反过身来,骑到了男人的身上。他把男人的手反剪了过来。
这时,宾馆里好些门都打开了,探出一张张脸来,惊恐又好奇。
“警察抓人了,警察抓人了!”
男人被我们制服,他蜷成一团,嘴唇顶着楼梯上的脏地毯。那张干瘦的脸看上去有些狰狞,口水也下来了,挂到了地毯上。我掏出手铐,扭住他那被反剪着的手。咔地一声,他的手给紧紧地圈住了。
2
审问的结果出人意料。是个逃犯,盗窃,潜逃十年,公安一直在追捕。身份证上的是假名,真名叫莫登高。
进了派出所,他的样子全变了。缩在灯下,神情萎靡。此刻,光线亮了,照出他的全部,头发油腻,一半已花白。背有些驼,手上满是老茧。他眼神空泛,且眼珠浑浊。鼻孔里有鼻毛,有几根还高翘着,透在外面。看上去是个猥琐的男人,看到我们,一直把头低着。
所长听说了,给我来电话。
“好样的,真是好样的,你工作只有一年,就抓到了这么重要的一个逃犯,这是一个重大的战果。我刚才已经向局长汇报了,局长说,要嘉奖,要让全局公安学习。他表扬了你和王喜,特别提到你,说你工作细致,认真,能够从最微小的地方发现问题,这是了不起的。这是局长的原话,局长说,几天以后要会会你们。兄弟,你这回立了大功了,我想我们所里也要嘉奖你,奖金可能不多,但主要是精神,你给我们所争光了,争光了。好样的!”
一连串的话,让我的心一起一伏。边上人看我的目光都两样了,值班民警都向我竖起了大拇指。有的还拍我的肩,都让他们拍痛了。
“这个逃犯,已经逃走十年了,那时候我还是一个民警呢。我们都出去追捕过,搜过他的家,还把他的亲戚朋友,逐个排查。他盗窃有一套,案值有近六百万,还偷过珠宝金店呢。当时,市里下了死命令,一定要捉拿到他,结果什么影子也没有。他的亲戚说他好赌,一边偷,一边赌,那些钱就让他白白地花光了。你们刚才报了这个名字,这个名字我太熟悉了,也很特别。这回好,终于落网了,要庆祝!”所长又在电话里说了一通。
所长的话让我飘飘然。望眼四周,派出所里灯火通明。莫登高还在审,他低垂着头,像丧家狗。我的心里除了激动,还是激动,这激动像在身体里面一点点沸腾起来,甚至比刚抓获他的一刹间还要厉害。我觉得毛孔都张开了,放大了,在尽情地呼吸。快半夜了,空气凉凉的,但也清新。我来了个深呼吸,一缕凉气沉沉地吸入肺部的最深处。
我给王琼打电话。王琼是我的老婆,结婚两年了,这会儿她肯定睡着了,但我觉得还是要打。这个电话太重要了,不打会有遗憾,不打我心里也难受得放不下。电话嘟了好一会儿,她才来接,睡意惺忪,一副软弱无力的样子。
“是我,是我呢,告诉你个好消息,我抓到逃犯了,立功了。是的,一个十多年前的逃犯,被我认了出来,而且抓住了。局长说要好好嘉奖,他就是这样说的,我们所长亲口告诉我的,你想不到吧,你肯定想不到,所以这会儿这么晚了还给你打电话,我要告诉你这个喜讯。这真是让我太高兴了,你也跟着一起高兴吧。……什么?什么?……你说什么转正的事。这事局长没说呢,现在他肯定不会说的,我也不知道,可能会给我转正吧,这个我真的不知道。但他说要好好嘉奖,他就是这么说的。不过,我想这件事,会给我带来转机的,弄不好就转正了,我这个协警也当了一年了,我想他们会考虑的。你睡吧,好好睡吧……”
原本想给王琼一个惊喜,结果她却提到了转正。这是我没想过的,不过,王琼说得也有理,这次是有可能的,从一名协警转为一名正式的警察。毕竟这是大功,这是局长说的,不是我自己说的。我在一个角落里打完电话,看到王喜在泡方便面。他好像没我激动,也没多说什么。我拍了拍他,那拍打里带着亲近。王喜也就给我泡了一碗,我一口气把方便面吃完了,还觉得不饱,还想吃。
初审已经完了,明天白天移交看守所,再好好地审。这回,莫登高戴着手铐,缩在木头沙发里。他的精神没有我想象的这样差,或许对这个结局,早有预估。他没有显示出神情紧张的样子,的确,还是坦然地接受比较好。据他说,他回来已经不是一回二回了,他回来过好几次,一直都用这个假证。这假证是花一千元从网上买来的,一直管用,一直畅通无阻。没想到这回栽了。看着他,我有一种怪怪的感觉,好像是我从田里抓回来的一条蛇,或者一个野刺猬。就有这么一种感觉。
他坐在沙发里,一声不吭。中间,说要上卫生间,我带他去了。他说要解手铐,我说不行,小便解什么手铐,他涨红了脸,接受了,缓缓地钻进了卫生间狭小的门。我在门外守着他,很快,他就从里面出来了。出来后,又坐到了木头沙发里,还是一声不吭,偶尔抬头,皱着眉,看上我一眼。这眼里有一种无可奈何。我突然有些可怜他,是的,我将改变他的人生轨迹,他将走上一条和过去不一样的路了。我有些心软,不忍心多看。我把电脑打开了。
原本,这会儿,我们可以小睡,可以在简易铺上歇一会儿。没有大事的话,可以睡到天亮。只要值班电话不响,我们就可以一直休息。但今天不一样,逃犯来了,我们就不能睡了,我们要守着他。电脑里,有些小游戏,有个叫“愤怒的小鸟”的,我就玩这个。
我今天有点得意。得意还是说轻了,是啊,抓住逃犯了,这何等重要的事啊。这发生在我身上,是真的,是真的发生了。我内心的波涛一直翻滚着,要想平静也难啊。
干了一年多协警,上夜班是常事,我也习惯了。只是有点累,王琼也有些意见。她在家開了一家网店,卖各种袜子和帽子,家里堆满了这些货,连过道都塞满了。她说,我这个协警,一个月二千块钱,只是她的一个零头。她这样说,很伤我的自尊,毕竟我是个大学生。但现实就是这样,我常常觉得抬不起头来,有点自卑。但自卑不是我的性格,我还有一种自负。我觉得王琼做的这个事算不了什么,小网店能是什么呢?我心里有的是抱负,只是没施展出来。每当王琼用教训的口吻跟我说话,我就不服。但我没表露,也不想直白地说出来,我把这些一直都藏在最深处。
现在,我长长地吸了口气。多好啊,多新鲜的空气啊!带着凉凉的潮意。
我第一次觉得所里的可爱,望出去的墙是雪白的,白得舒心。挂着的锦旗也显得鲜艳和荣光,绸带在风里一飘一飘。连门口那条弯弯的小路,也有一种曲径通幽的别韵。现在,子夜的风正缓缓而来,穿越那条小路上,越过停泊着的庄严的警车,还有半开的窗子,落到我脸上。
我的脸烫烫的。
3
有人在猛力地摇我。我睁开眼,一下子还没反应过来。等我看清王喜,才知道自己在所里,在办公桌旁。
“人呢,抓的这个人呢?”他叫着,声音很大,大得有点失态。
这时,我才朝着那木头沙发张望。空了,沙发空了,这个人不见了。我的心怦怦乱跳。脑子一团糊涂,我站了起来,但与王喜撞到了一起,我撞了他的牙齿了。究竟发生了什么,怎么发生的,我一团糨糊。但现实就是,莫登高不见了。
我瞥了一眼电脑,上面还有“愤怒的小鸟”。我好像想起来了,但这个时候不能再想了,我快步地跑到院子里。东方微亮,有橘黄的云层一字排开,铺在地平线上。值班的民警共五位,全出来了,有的跑向门口的小路,有的奔向河边,王喜拉开了卫生间的门。
我们前前后后,找了一通,一个人影子也见不到。只有不远处马路上一个扫地的声音传过来。再回到值班室,我们发现后窗开着,那家伙是从后面跳窗逃跑的。关键是,我们这值班室后面还有围墙,这家伙怎么翻的围墙?他戴着手铐怎么能翻过这围墙呢?……他肯定上了树,但他又是怎样上的树呢?这些疑问让我弄不懂。
我心乱如麻。甚至觉得好像不在上班,而是在做梦。凌晨的寒意从树缝里草丛里钻出来,但我并不觉得冷。现在哪里还有冷这回事呢?背上都是汗,这不是热出来的,是冷汗。冷汗沿着后脊向下淌,一滴,又一滴,我能數清楚。我是最靠近莫登高的,当时,他就在我边上,有两米远,他身上那体味和烟味不时会涌过来。这是一个常年在外的男人缺少照顾,而散发出来的,那味道怪怪的,酸酸的,很不好闻。不过,所里常常会闻到各种怪味,他还不算太难闻,有些流浪汉比他难闻,甚至是臭的。所以,昨天夜里,尽管味道不舒服,但我能忍住。毕竟,那时的兴奋掩盖了这气味,令这气味不再那么难受。
然而,现在,我那鼻子却闻到了那味,就在鼻孔的边上,但我逮不住它。它是那样的熟悉,好像我对它认识已经很久。我想象着,把他从树丛里,草堆里,墙角边,或垃圾筒里找出来的情形。我东窜西窜,连热汗也出来了,与冷汗汇聚在一起,它们在我的额上、背上翻滚和流淌。我希望有奇迹诞生,心里一直在说,出来,出来,快点显出原形来。
过了十几分钟,大家又都汇聚到了所里那空地上。一张张都是苦瓜般的脸。我比他们更厉害,因为我最靠近这家伙,说起来,应该是我在看守着他。这是不成文的规矩,因为是我逮住的他,所以名正言顺由我来看管,或者说,我看管得更多些。毕竟,这里面蕴含了一份功劳,我觉得理所应当由自己来看管。我把他放在房间最里面。他戴着手铐,我对着电脑,外面还有几个同事。我想这应该是稳妥的,万无一失的,但谁想到他从后窗,从那高墙上……我一片空白,站在空地里,边上是警车,上面还有湿漉漉的露水,窗上也结了一层水汽。天正在放亮,云彩像魔术师般变红,从东侧的小河里升腾起来,连河水也红了。
谁也没说话。扫地声更清晰了,那家伙好像就在我们所门口,哗地一下,又哗地一下。我想,我铐得有问题,应该铐他一只手,另一只铐在木头沙发上。现在这样想已经来不及了,可这个时候,我真的就在想这件事。我觉得我做事不严密,做事马虎了。可惜来不及了。他跑了。
不知是谁通知了所长。所长在电话里的声音,从来没有这样可怕过。他估计是在床上打的电话,我能感受到被窝里的气息。他不是在说,而是在咆哮。“昏了头了,你们都统统昏了头了,抓到了怎么可能再逃呢?怎么可能呢?你们怎么还呆在办公室里,怎么还有这份闲心呆着?你们他妈的都给我去追,都他妈的给我追!”我手里握着听筒,一句话也搭不上去,也不敢搭。好像那个话筒成了个炸弹,随时都会炸开来。
“听见了吗?给我出去,每个地方去搜。”
我连气也不敢出了。
“真是一群废物,一群饭桶,一群白痴。”然后,他的声音没了,成了嘟嘟嘟。
我们几个又急忙出去。实际上,我们谁也不知道该往哪里,没一个方向,没一个目标。王喜提着警棍朝南走,于是,我就选择了朝北。走过去再说,那里有加油站,还有一个婚姻介绍所,边上有几家肮脏的小吃店,有桐乡牛蛙煲,有洛东羊肉。但这会儿,一家没开。我提着警棍,东钻,西钻,心里满是凄凉。我在想,这事怎么告诉王琼呢?这可真是大问题了。
来到了百福弄,重新看到了昨天那个百胜宾馆。此时,宾馆正在晨曦里,朝霞布在宾馆的角上,那里有一群麻雀,在吱吱地叫。门前,有市民提着菜经过,还有一个大饼摊,支起了架子。地上潮潮的,有些树叶和废纸,远处还有一条黄狗。我走进了宾馆。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进去,实际上,这肯定是多余的。莫登高怎么会再进这里呢?弱智的人也不会再进来了。但我还是踏了进来。服务台亮着灯,还是没人。地毯味经过一夜好像很重了,有一股霉味,还有一股馊味。
我还是上了二楼,来到了那间门房前。昨天抓捕的场景历历在目。走廊里没有灯,脚踩在黑过道里。我伸出手指,在房门上敲了敲。我当然希望里面有回答声或脚步声传来,但偏偏没有。倒是隔壁的呼噜声从门缝里溜出来,听得我浑身起疙瘩。
这时,手机响了。一接,是所长的。“死哪里去了,快回来,一起开会,快!”口气是粗鲁的。这种粗鲁,我从来没领教过。所长像是完全变了个人。我一惊,后背又开始冒出一片新汗来。汗都贴后背了,一点缝隙也没了。
走到服务台,已经有人了,是个胖胖的女人,卷着发,脸上涂了厚厚的一层粉。见我从楼上下来,她吓得站起了,像有什么话要说,但又不敢说。当我靠近大门时,才胆怯地问了一句:“是不是又出事了?”但我没有睬她。我的心情很糟糕。
迎接我的是一轮红红的太阳。太阳就在路的东方,顶在正中央,从灰尘里攀爬上来。街上也热闹了,汽车甩着喇叭声呼啸而过。窗口,有人撑开湿淋淋的衣服,还有两个老年人边慢跑,边说话。不远处,有家小商铺的卷门正在升起。有人指着宾馆在指指戳戳,他们还在议论着昨晚的事。这让我很不受听。
回到所里,已过七点。会议室坐满了人,居然所有的警察和协警都来了。所长正在讲话,不过,还好,气氛比我想象的要好一些。
“昨天,我们所里完成了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抓住了一个在逃犯,一个在逃十年的罪犯。他服过役,曾经是个侦察兵。昨天,就是昨天晚上的事。本来这是件很值得高兴的事,但是,但是,但是……谁也没有想到也是昨天晚上,就在这里,我们又让这家伙给跑了。我真不知道怎么说才好,真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不过,笑是笑不出来了,只有哭的份了。但是,但是,但是……哭有用吗?哭也没有用了,只有再继续努力,把这个家伙重新抓回来。这家伙手上戴着手铐,特征非常明显。刚才,110已向全市发了通告,电台也作了广播,要求所有的市民一起擦亮眼睛,抓住罪犯。现在,把大家都叫来,就是要分头行动,马上行动,到我们自己的辖区展开搜网行动。罪犯戴着手铐,无处藏身,我们要发动群众,通知相关居委会、社区……”
他是个侦察兵。居然是个侦察兵啊!那所长昨天怎么不说呢?如果说的话,我就会严加注意的。可他不说,我也不知道。他怎么会是个侦察兵呢?怎么会呢?
我坐着,如坐针毡,眼睛不敢朝向所长。所长板着脸,挥舞着手,面前放着一盒烟,但他没有抽。会场的气氛变得严肃又呆板,以前开会会嘻嘻哈哈,但今天没有,大家都有点失落。不过,还好,大家也都提着精神。只是,大家看我的目光两样了,躲躲闪闪,犹犹豫豫,一遇到我,马上就跳开了。这一点我是清楚的。大家肯定在背后议论我,說我是笨蛋,傻瓜。
我相信他们肯定会这样说的。
4
中午时,我们还在外搜捕,文书打电话来,叫我回所里,说是所长叫我回去。
我一惊,悄声问文书,抓到了吗?文书说,没有,你先回来,回来再说。我正在汽车北站,坐在他们的监控室里,看一张张进站的脸。这会儿,我不想回所里,我怕,怎么面对所长呢,好像我欠了一笔巨债,现在要面对讨债了。我想象自己再次把莫登高逮住的样子,就在这里,在眼前,就在这个汽车站里,他混在人群里,用夹克衫盖住了两只铐住的手。我快步上前,哗地揭开夹克衫。然后,我用我有力的大手,把他一把揪住。他再也跑不了了。我的确是这样想的,说真话,还想过好几次了。
所长真的在,抽着烟,在他的办公室里。我有点不想进去,但文书在背后推了我一把,我就摇晃着进了房间。
“我前面态度不好,对不起,有时候事情一急,脾气就差了。”所长会道歉,我是想不到的。我起先以为他会训斥,把我骂得一无是处。还好,还好,我心里安慰着自己。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是我没……没有看住他……”我说得慌张,有点语无伦次。
“他是很厉害的。很厉害!”所长站起身,一声叹息。
“……我现在,现在……我也想不通。”
所长摆了摆手,示意我不要说了。他的办公室很乱,桌上堆着许多的材料,还有一盆已经死了的仙人掌,香烟屁股塞满了烟缸。他身后是一张大照片,上面是他在训练,摆拍的,挺神气,脸上都是晶莹的汗。那时候所长年轻,估计只有三十岁,他在与人格斗,胳膊和腿满是张力。
“你先写一个材料,把昨天晚上的事都写清楚,然后回家睡觉去,昨天一夜没睡,也累的。”这样交待完后,他向我挥挥手。我是不想写材料的,但所长要我写,只能硬着头皮了。我坐在办公室,心思却在外头,我在想莫登高会藏在哪里。他戴着手铐,出门的话,会马上发现。我盼望着他马上被发现,马上给抓起来。只有他抓了起来,我才能松一口气,否则我的呼吸都是难的。我现在就感到了,胸口闷得严重。
写了几行字,写不下去了,我在一遍遍回忆着。是睡着了吗?还是思想开了小差?还是见了鬼?……我极力回忆着当时。脑子是有点犯困,混沌得厉害。那时,应该是三点来钟,是一个人最累的时候,我玩着游戏,小鸟啊小鸟,玩着玩着就累了,也可能睡着了。反正记不清了。但有一点是清楚的,我是朝莫登高看了一眼的,他闭着眼,一脸疲倦,在睡的样子。或许,正是这个睡相麻痹了我,让我放松了警惕,让我就此出错。
写材料时,我还想到了王琼。本来,这会儿,我应该在家睡觉,但到现在还没有回去,我应该跟她吱一声,也把这个情况跟她说一说。但真的要拿起电话,又犹豫了。昨天晚上跟她表过功,今天却翻盘了,情况大变,怎么说呢?好像讲不出口啊。
讲不出口还得讲,毕竟是自己的老婆。我找了个角落,给王琼电话。“你死哪里去了?怎么家里没人?”一上来,王琼就给了我个下马威。我一连说了好几声对不起,然后结结巴巴、一五一十地把这事情讲了,这里面还掺杂了我的抱怨和委屈,特别是委屈,这一点我对别人不好说,但对老婆应该可以说。我说真是倒霉,倒霉透了。
“你就办不成大事,到手的事情也会弄砸!”她沉默了一阵儿,然后在那头冷冰冰地说。那话就像冰水,一下子浇得我浑身透凉,不敢搭理。
所里这会儿很热闹,有调解纠纷的,有来办理户口的,还抓到了两个小偷。每间房里都有人,这也影响了我材料的写作,我真的觉得写不出来。如果单纯写昨天抓住,应该不难,难就难在又逃掉了,我不知该如何来解剖,来分析。这可以说是我工作以来最大的难题了,它像一座山,罩住了我。
熬了近两个小时,写了五百多个字。写完后,我把材料给了文书。
“有了吗?”我又问。文书起先不懂,“什么有?还是没有?”后来他突然懂了,摇了摇头。我很失落,甚至有点想哭出来,眼泪就在眼边打转转,但我又不能当着其他人的面哭。不能,我是男人,是男人就要坚强,我给自己打气。但这个打气好像又不管用,没两分钟,我又泄气了。我精神恍惚地走出了大院。
我是骑摩托的,我让车在大街上东游西荡,一会儿快,一会儿慢。我弄不懂究竟发生了什么。抓到逃犯不是真的,现在逃跑了也不是真的。我觉得都是自己想出来的,乱编的。如果这一切是乱编的那该有多好,这样的话,我就没责任了。现在已经是下午了,但我没有一点睡意。平时,这个时候我就在呼呼地睡,叫也叫不醒。我总觉得睡不够,太短,总想在床上多呆一会儿。但现在完了,没睡意了。天热了,街上的女孩子穿起了短裙,她们明晃晃的大腿和这条水泥路面一样闪着光,但我没心思去看她们。她们离我远着呢。
没有马上回家。想到王琼的话,心里的凉意还没有退去,好像耳鸣一样,一直在耳畔萦绕。王琼啊,王琼,我怎么来见你呢?心里都是怕。我怕见了以后更怕。我就在大街上,从东升路转到建国路,又从建国路转到中和街,后来我来到了瓶山。瓶山,实际不是一座山,是个土堆,十几米高。据传里面埋了不少酒瓶,故得名。瓶山草木茂盛,没几个游客。我挑了张椅子坐下。从我的眼前,可以看到我们城市的一个角,车流,人流,还有黑沉沉的房子,像一只只棺材。这低矮和灰色,更让我不舒服了。
大学毕业后,我就来到了这座沿海城市。发过房产的小广告,做过牙刷推销员,旋转拖把业务代理员和洗车店的当班经理。当班经理是好听的说法,实际上就是跑腿的,车子进来了排队登记,然后再安排人员清洗,有时自己也穿上高帮套鞋去洗,弄得身上也是泡沫。这协警是考进来的,也有一年多了,尽管累,但毕竟是穿制服了,走在街上脚步也神气了。我很是珍惜这份工作,工作的目标就是转正,转为正式的警察。昨天让我看到了曙光,很光明的一片,以为就在眼前,就要抓到了,但今天却成了破碎的泡沫,消了,化了,没了。这怎么想得通呢?越想越痛,越想越糊涂。
现在,眼前这个城市好像变得跟我一点关系也没了。我游离了出来,像一个旁观者。我爱它,也有点恨它。与爱相比,现在的恨可能更多了些。我觉得我成了这个城市的弃儿,没有得到它的垂青与宠爱。没有,真的没有。我后悔选择了这里,如果换成另一个地方,可能是另一番景象。但这里已经有了我的家,有了王琼,没有了退路。我只有继续在这里继续我苍茫的生活。
这时,我又冒起了另一个悲哀的念头。这念头来得突然,几乎是喷涌而来。我想,能不能保住我的协警职位呢?这事,没有人说,所长也没说,但我心里隐隐有了这么个预感,现在竟很强烈了。危险,危险,我觉得这随时都可能成为现实。毕竟,我做了一件对不起所里,对不起公安的事。我不敢往下想了,一想就是深渊,一想就后背长刺了。
傍晚时,瓶山突然涌来了许多的鸟。黑色的,一片片地转。鸟我叫不出名,它们叽叽嘎嘎,一直在树头上跳来跳去,好像在唱歌,但更好像在讽刺我,骂我。是啊,它们就冲着我叫,一点也不怕生。这黑色让我胆怯,我想到不祥。黑色,在我们的文化里总代表着不吉利。现在,这片不吉利就在我面前。我哇地一吼。吼声吓飞了几只,但不久,它们绕了绕,拍着翅膀又回来了。是乌鸦吗?真的是乌鸦吗?我怎么这样倒霉呢……
推门回家,王琼在,但她没理我。她披着长发,在书桌旁,电脑前,或许正忙着接单。家里灯光暗淡,窗玻璃那里还有缕缕反光,地板上也有灰尘的踪影。我故意发出很重的声音,也没有引来王琼的反应。她像是在故意冷落我。
我放下包,在沙发上重重坐下。然后,闭上眼,还在想乌鸦的事情。
天黑了,王琼也没做饭。平时,她总会做饭,但今天没有。她也不说话,一直离我远远的。她不说,我也不说。我凭什么一定要说呢?再说,我也累了。就这样,我在沙发上靠了一会儿。只一会儿时间,我就睡着了,我走进了梦乡,远离了这里。
等到敲门声响起,我才醒来。惺忪中,我看到王琼去了门口。是外卖,她叫了外卖。
只有一份外卖。她把外卖拿到了电脑旁。当着我的面,滋滋地吃了起来。
我很生气,但我没有发作出来。我还是躺在沙发里,整个身子蜷成一团。我心里在说,好,好,王琼,你做得出啊!
窗外,已黑了下来。只有对面房子零星的灯光。那些灯光就像鬼火一样。我算了算,今天一天,我一粒米也沒有进。此刻,饥饿正伴着王琼那边的饭香,向我袭来。这饥饿更严重了。
5
案件没有任何的进展。莫登高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想,他怎么会那么大的本事呢?他是戴着手铐的,这样戴着能跑到哪里?……我越想越觉得奇怪。所长说,布控还在继续,出城卡点在加紧盘查。“他不会跑远,肯定就在附近,可能就在我们身边。”所长是这样进行判断的。我觉得有道理。我也认为,他可能就在我们边上,甚至,还有可能,就在我们派出所某个角落里。
莫登高的家是重点。所长带人,去了他那个村庄,结果空手而归。所长还碰到了他老婆,所长说:“他老婆年纪也不小了,长得倒是标致,但很凶,凶得像个三八婆。”说完,他竟然嘿嘿地笑了。这是他这几天里唯一一次笑。他一笑,我们也跟着笑。这样,整个气氛就轻松了些。
我不死心。我决定自己走访他的家,一个人去排查。就这样,我过去了,根据他口供提供的地址。这周,我都是夜班,白天有空,我就放弃了睡觉时间。我没有穿我的协警制服,也没有用公车,我开自己的摩托。
田地里,野风阵阵。稻田把村庄包围住了,稻浪阵阵,好像把大地也吹皱了。远处,有一户农家正在建房,红旗插在屋顶,红色的砖墙很醒目。这是一个叫马厍的村庄,我第一次来。这个村庄与许多村庄一样,没多少特色,村边还有污水在淌。
进村了,狗就开始叫起来。有一只甚至跟着我,黄色的狗皮,嘹亮的嗓音,一直跟在屁股后面。我向一个老人打听莫登高家的地址,老人有些惊奇:“前几天来过警察了,来了好几个,村干部也来了,他们搜了屋子。他们好像在找老莫。”
我噢了一声。
“你也找他吗?你是他的亲戚吗?”
“不是,我认识他。”我撒着谎。我不穿制服,说这话,脸不会红。我现在是侦探,我告诉自己是侦探。
“他不在,好多好多年了,都不在,有的人说他死了,有的人说他还活着,我们也不知道是死是活。”
他吼了一声,吓退了狗。他要给我带路,这让我有点感动。他的背有些驼了,眼睛浑浊,但脚步有力。我停了车,跟在他的后面。
“老莫以前是个好人,村里人都夸他呢。”他说。
“夸他?”
“是啊,他是模范家庭,他对老婆那真是个好,可以说是百依百顺,老婆在家里从来不用洗一只碗,都是老莫做了。他什么都做,这样的人不多,会砍树,会种田,会养蚕,还会唱戏。是个全材,少有的聪明人。”
我有些不相信老汉的话,眼前闪现的是莫登高那张干瘦的脸。
“他们说他是盗窃犯,我是不相信的。这么聪明的人,要走这样的路。我真是不相信,到现在还不信呢。”他重复着他的不相信。
走过了几户人家,来到一间破落的房前,他伸出手,指了指:“就是这里,就是这家。你看,家也败了,败了。”
破落已经摆在眼前,屋顶上有几片瓦已经掀起,墙角边甚至还长出了草,这些草摇摇欲坠,却又坚韧地在摆动。与周围的家庭相比,这个家已经没有了生机,门前是一道不锈钢的拉门,拉门上有一把重重的锁。“他们家的人呢?人到哪里去了呢?”我问。
“在城里,他老婆和孩子都在城里,难得回来。一年也不知回来几次,这里空着,都快要塌了。”老人走上前,摇了摇那拉门,拉门发出一阵哗哗声,上面洒下一阵灰来。走到窗前,我朝里张望,光线阴暗,桌上椅上都布了一层灰,有一只钟挂在墙上,钟还在走,不过时间已经不对。我突然对这个家产生了好奇,我想,会不会莫登高就躲在里面呢?会不会呢?这个想法紧紧地抓住了我。
离开老人,我开始在墙的周围走动。通到后面的是一条弄堂,堆了砖块,还有一只废弃的磨盘,半只碎了的碗。走过去时,地上满是鸡粪,我小心地走着,避免踩到了鸡粪。后面是河,芦苇花在河边荡漾,野草丛生。老人不见了,站在屋后能看到他家的全貌了。瓦片上的青苔,有一只猫在屋顶警觉地注视我,它好像对我不放心,在上面来回地走。
他可能会潜回来,即使搜过,他也可能再次潜回来。这奇怪的念头一直俘获住了我。
河不大,河水有些浑,对岸是桑园,没有一个人。只有那只猫还在凝视我。
他是侦察兵,随时随地都可能回来。我被自己这种感觉折磨着。
我也在侦察,哪里可以成为我的突破口?墙有些高。左侧,是邻居,那里的门敞开着,里面有羊棚,羊们正在吃草。我张望了一会儿,发现他们是合用一堵墙的,有个梯子还放在一旁。紧张与兴奋夹攻着我,让我慌乱,也让我冲动得更厉害。观察了一下,没有发现人,也没声响。
我决定爬墙进去。
爬的过程很顺当,因为有梯子,没遇到任何障碍。踏进莫登高家,看见一个小院,院子里有棵橘子树,黄黄的果子有些诱人。但我不能吃,我在想莫登高,他在,他应该在,他肯定在。我心里就这样想着。他家浇了水泥,地面糙糙的,还有摩擦声。
推开一个门,里面有一排橱。光线穿窗而过,落在地上,形成花斑。橱旁堆满了杂物,有篮子,缸,纸板箱和一辆废弃的童车。缸里都是蛛网。我吸了一口气,退了出来,想,他会藏在哪里呢?楼梯用细石子磨光了,还镶着铜条。我找了根木棍,提在手里,拾级而上。脚是半踮着的,身子贴着墙。尽管墙上有灰,我还是贴了上去。
上楼后,我屏住了呼吸,抬起耳朵。我听到了窗外的鸟叫,声音婉转。继续耸起耳朵,隐去这鸟叫声,我试图发现一种令我惊喜的声音。然而,什么声音也没有。转进门,瓷砖上光洁的反光令眼睛不适,窗帘密闭,但还是露出了一条大缝,阳光从缝里漏进来。床,是一张两人床,上面没有被褥,只有一层报纸铺着。床边有把电风扇,上面锈迹斑斑,有一个叶子已经跌落。地上已积了一层灰,我能看到好多零乱的脚印,好像有警靴。应该是所长他们留下的。
这里的安静,证明我的猜测有多么糟糕。的确,莫登高再傻,也不会躲回自己的家里,我为自己如此低能感到震惊。看来,我的确是昏了头了。
他是侦察兵,是个侦察兵,会这么傻吗?我心里一直这样在说。
床头边有个镜框,上面有一张照片。我拿了起来,吹了吹,然后再撕下點报纸擦了擦。这是一张全家照,里面有莫登高,不过,这是十多年前的,或许更早。里面有他的妻子,烫发,大眼睛,眼神是柔和的。中间应该是他们的孩子,女孩,只有五六岁,额头高高的,鼻子挺挺的。我朝莫登高多看了两眼,发现他与现在有很大的差别,那时的他比现在英俊。他的嘴角处还露着笑意。
床的右侧有排大衣橱。我拉开,看到里面零星挂了几件旧衣服,女式的,看来是丢弃和剩下的。樟脑丸的味道扑鼻而来。我把手伸进去,在这些衣服里游走,那些丝绸的、棉柔的和毛线的感觉一一呈现。我不知自己为什么要这样,有点控制不住,我突然有种很异样的感觉。
那是手的味道,也有其他怪怪的味道。我的心不禁一颤。
6
我站在缝纫铺的前面。
这是在菜场口,停满了车。嘈杂的声音,流动的人群,对面是一家废弃的钢铁厂。厂已经清空,只剩下空荡荡的旧房,风从那厂房里直接穿过来。我就站在厂门口,其实也不是,里面没人了,不能再叫厂了。缝纫铺里没有人进出,只有一个女子的身影,她在缝纫机前忙碌。门口挂了一块牌子,毛笔字写的:白棉铺。她的铺名取得很特别。身前身后挂满了衣服,地上也是布料的残渣。不远处,有个电饭煲,上面蒸汽在冒。门前的树叶不时晃动,也不时挡着她的身影。
犹豫着是不是进去。我在筹划着怎么开口,怎么说。这事情有点难。
我还是进去了。一看到我的警察制服,她的脸色就变了。原先,她的脸应该是白的,这会儿,就红了,而且红得有点异样。她的眼神里流露着警惕和不安,我仿佛看到她眼睛像一把扫帚,她正用那扫帚想把我赶出去。但我不能走,我必须找到她,跟她好好谈一谈。
“你们不是来过了吗?怎么又来了?到底有完没完呢?我告诉过了,他不在,不在这里。”她一下子对着我高声地说,充满了抱怨。
我成了一个不受欢迎的人。是啊,明摆着的,所长他们来过了。我没有响应她的情绪,我在她对面的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我还掏出烟来,抽起了烟。
“谁让你抽烟的?警察就可以抽吗?我这里都是布,布,布。烧起来怎么办?怎么办?”
“烧起来,我负责。”我回答。
“无赖,强盗!”她斥骂着。
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回被人骂成无赖。从未有过的事,即使小时候跟别人打架,也不会遭到这样的辱骂。我心里不舒服,很不舒服,我真想骂出来,反骂她,但我忍着。现在,我必须忍,必须从她的嘴里套出话来。我把已经升腾起来的坏情绪压了下去,狠狠地吐了一大口烟。我晃动着脚,掩饰着自己的不安。
这以后,她就不再说话,不吭声了,低着头,踩着缝纫机。与照片上的人相比,她似乎更好看些,头发黑而亮,额头饱满,眉毛浓浓的。她穿了一件套裙,碎花,白底,腰里还有一根小皮条,但眼神是疲倦的,好像睡眠不够。我观察着她,她的手顺着布料在挪动,因为气还没平,胸前一鼓一鼓的。这时,布条跌落了,她弯腰去捡,两团白乎乎的乳房闪了一下。这让我的眼也刺一下,顿时,我的心里呈现出一片空白来。
我装作没看见,把眼睛移到另处。“你怎么还没走?我在工作,你妨碍我工作了。”她又面对着我。我脸红了。我想,她估计我看到了她的胸,她脸上闪过一丝怯怯的表情。
“我们谈谈。”我尽量用平和的口气说。
“没什么好谈的。都谈过了。不在,他死了,他跟我没关系。”
她的态度,或者说,她对他的态度让我吃惊。这也让我有点暗喜,我想,弄不好会找到突破口。
“他没有来过吗?这几天。你要说真话。”
“没有,他,他跟我没关系。”
“前几年呢?他逃跑以后,一直没有出现吗?”
“我跟你说了,没有,一次也没有。你们以后不要再来烦了。听见了吗,不要再来了。”
她停止了蹬踩,对着我,说得确切一点,是怒目而视。我突然对她涌起了一丝同情,这么一个女子,估计四十来岁吧,被男人抛在一边,一个人生活,这些年来受的苦受的委屈是可想而知的。她的眼里开始有泪光,然后,我看到,一颗眼泪跌落下来,落到了盖在她腿上的布匹上。泪光亮亮的。门外依然热闹,一辆三轮车经过,喇叭一直在响。
我不语。我能怎么说呢?我看到对面厂房的楼顶站了人,原来是在拆房,他们用大的铁锤敲打着。屋里满是布匹的气味,电饭煲的蒸汽似乎停了,她侧过身,开始偷偷地擦泪。
“听着,大前天,他被我们抓住了,但又逃了。他还戴着一副手铐,一副大手铐。我想,他肯定逃不远。弄不好,还会来找你,希望你能配合我们工作。如果你藏着他,那是窝藏罪,那是要坐牢的。明白吗?希望你能明白。如果他来的话,及时告知我们,这是为他好,也是为你好。”
我说着事先已经编织好的词,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张事先写好的纸条。上面写着我的手机号码。“如果有事,你就打这个电话。”我站了起来,把纸条放在缝纫台上。她的情绪平复了些,但还是扭着头,不愿正对着我。她也没有朝那纸条看上一眼。
“希望你配合,这是为你好。”我特意关照了一下。
她还是看也没看。我想,这也是個古怪的女人。我懒得再理了,我也生气了。我想,我也是为她好,可她居然这样。真是不识抬举。
从她屋里出来,我的心情不好,毕竟又是白跑了一趟,什么收获也没有。出门又看到了“白棉铺”三字,村里人告诉过我女子叫白棉,看来店名就是这样取的。我吸了一口气,出门的时候还回望了一下。我发现她趴在了缝纫机上,可能在哭,也可能在回避我。隐隐中,我又产生了一个直觉,她是不是在演戏呢?她完全有可能是在演给我看啊。我对生活中的人充满了怀疑。
回到家,王琼不在,电脑也关机了。我的倦意上来了。
窗外,好像阴下来了,小区里有人在除草,电动锯子突突的声音让人心烦。我把窗关上了。心里在想,王琼会去哪里了呢?现在她都是鼠标操作,即使寄货,也是快递上门的。但我太累了,只想快快睡,于是我就钻进了床铺。等被子刚刚盖上,巨大的睡意就滚滚而来。我困死了,累坏了。
待我醒来,天已黑了。我有些头昏脑涨,支起身子,喊了几声王琼,没有得到回音。我拖着拖鞋,在地板上滑来滑去。撩起窗帘,外面全黑了,只有小区的路灯孤独地挺立着,还有那些稀疏的树,以及不远处新造的一个儿童滑梯。我就靠在窗口,肚子又开始饿了,我用手支着胃部,那里好像在抗议,抗议我虐待它,冷落它。
我滑向厨房。拉开厨门和冰箱,但里面空空荡荡,我只看见花岗石台板上有一大块老姜,除了这,没其他食物。微波炉的门半开着,但电源已经拔去。我把水龙头打开,让水流出来。水哗哗地弹在水池里,还溅起水花。我就这样盯着水池看,水在打转,变成圆圈,然后顺着水道往下流。
与王琼的冷战已持续几天,现在好像越演越烈了。她丢开了我,不见了。我不知道她这会儿到了哪里,我想给她打个电话,但另一种情绪又在反对。两种情绪在交战。反对的情绪占了上风,那里在说,你不能软,她是故意的,越是故意你越要表现出强硬。但实事求是地说,对她强硬,我心里是难过的,我不忍心这样。我心里还是爱她的。
手里拿着电话,不停地翻转着,打与不打一直纠结着我。屋里冷清又空寂,地上一堆堆的袜子在看着我。我一直在问自己一个问题:到底为什么要结婚呢?这个问题好像胶水一样黏住了我,让我弄不清楚。是啊,我与王琼看来越来越不合适了,但不合适还得生活啊。我能怎么办呢?我能不睬王琼吗?现在的问题不是我,而是她,她看不起我。我隐约感到她是看不起我,好像她委屈了,下嫁给了我这个窝囊货。
这时,脑海里突然闪现出白棉的影子。只是一闪而过。我想到了她斥责我的情形,她叫我无赖,叫我强盗。
我的背上又开始凉凉的,麻麻的。我想,女人啊,女人。
7
所长把帽子放在一旁,他的头顶已经稀疏,顶上还泛着油光。他是当地人,操着本地腔的普通话。会议室里,有些零乱,一排锦旗挂在朝南的墙上,其中一面已塌下了一个角。新旧锦旗交织,旧的锦旗上还有一层灰覆盖。我们都坐着,听所长讲话,他的话很啰嗦,有时候还会谈到国际形势,比如乌克兰危机和普京之类的。所长崇拜普京,其实,我也是。但很多时候,他说话,我会开小差。
现在,自从逃跑事件后,我不敢开小差了。所长的每一句话,我都牢记着,有时他的眼神,也会引起我的警觉。我特别怕他朝我瞄过来,那眼光像把刀,像要活生生地宰杀我。我不敢直面看,但一直在追踪他的声音,他的每一句话,每一声咳嗽,都会放大了传到我耳里。我怕这些话里夹杂着对我的批评,怕这些话对我不利,怕自己成为全所一个笑料。但往往是,越怕什么,越来什么。
所长先是说了当前的治安形势,专项打击黑车载客的行动,也说到了莫登高。我以为他要展开,结果他没有,他低垂着头说,莫登高已经逃跑一周了,还是没有找到。就这么一笔带过了,轻描淡写。正当我以为可以松一口气时,他却突然说到了整顿,他说,公安做了许多工作,但社会上不理解的声音也是此起彼伏,特别是公安队伍参差不齐,尤其是对协警的管理存在许多的漏洞,为此,这次局里决定整顿协警,对于不合要求的协警要给予坚决辞退。
我的脑袋嗡地一下,一下子失灵了。甚至,后面所长在讲什么,我也听不清了。我想,糟了,真的糟了,这回可能连饭碗也要丢了。这事来得那么突然,来得那么迅猛,让我措手不及。好像这一条就是针对我来的,我有这种预感。但所长说这是局里的行动,我不知是不是该信任所长的话。此刻,我仿佛坐在荆棘上,一齐在向上戳,让我按捺不住。我把头低下了,一直很低地低着。所长的话时而清晰,时而含糊。我在想,如果要辞退的话,我肯定是第一个,这是毫无疑问的。一想到这,就心乱如麻,也心如刀割。毕竟,我还是喜欢这个行当的,干了一年了,尽管收入有限,但内心却一直在为这个工作骄傲着。
会后,我情绪低落。我怕所长找我,早早地躲开了。
这时候,就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诀别就在眼前,随时可能发生。我躲到了所后面的河边,挑一块河埠坐下来。河水泛着涟漪,阳光在上面跳跃,对面一个小区正在修路。我怕手机响起来,怕所长说你来一下。我觉得糟糕透了,失败透了,这个世界好像离我越来越远,每一个人与我没有多大关系,他们跟我身边的一棵树一根草是一样的。
附近的一切,都十分熟悉。人行道,垃圾筒,所门口拉着的横幅,以及每天那些进进出出的人,都会显示出一种亲切,然而,现在这种亲切正在迅速转为陌生。从后面望所里,感觉很异样,仿佛我是第一次来到这地方,连周围的气息都像是第一次闻到。现在,我向谁去倾诉我的不幸呢?昨晚,王琼是半夜回来的,嘴里还沾着酒味。她洗澡后钻进被子,与我中间分得很开。这周我日班,下班后能回家,但我一直睡不好。昨晚也是这样,但我假装在睡。我们朝着两个方向。我半睁着眼,看着路灯光从窗缝里一点点挤进来,让全黑的空间里透出一丝的微亮。我能闻到王琼的体香,但她仿佛离我三千公里。我们已经几天不讲话了,连一句问候也没有,连她去了哪里也不知。我害怕这样的对峙,这是家庭恶化的前兆。以前,我们有过争执,有过拌嘴,但这次她使出如此的牛劲,却让我惊呆。后来,我逐渐靠近她,想用身体的语言表示和解,但她好像明白我的用意。我的每一次推進,她都好像事先掌握一样,退缩得恰到好处。我和她的距离总是保留着原先那样的大。后来,我也恼了,一把伸出手,想掀起她的睡衣,结果,她一把抓住了我的手。
“回去!谁想理你?”
她推挡着我的手,那份坚实不是装出来的,而是来自于她巨大的决心。
“你理一下嘛。”
“像你这样的人,也是少的,世界上也少的。再也找不到比你更不思进取的人了。你听着,这是我说的。我王琼说的。”
我如坠冰窖……“不要那样刻……”我说不出口。
“你是说我刻薄吗?我是为你好,你不思上进,整天好像丢了魂一样。你不急,我也替你急。你怎么变成这样了呢?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啊?你什么时候变得这样无能了呢?……”
我的耳朵都痛了。无能!这是个什么词汇啊。这是她说出来的吗?我想反击。但一反击,可能更糟,可能这个家都保不住了。于是,我只能忍。我只当没有听见,低下头。是啊,我没有听见。我什么也没有听见。有时候,要维持一个家就是这样的不容易,我现在算是深有体会了。
第二天,我又去了钢铁厂。我戴了墨镜,没穿制服,开着我那辆二手摩托。我把车停在角落,躲进了厂子里头。工人们还在拆房,敲打声此起彼伏。原来红红热热的钢铁厂,现在杂草丛生,还有成群的麻雀在超低空飞行。厂子已经废弃一段时间,里面竟然有了临时搭的小棚子,还住了人。棚边,还种上了丝瓜和黄瓜。
我缩在那已被拆去一半的大门后面,不时地朝白棉铺张望。风有些大,比马路上大多了,厂里灰蒙蒙的,那些大的厂房此刻有点像骷髅,只剩下一片残骸。对面,菜场门口围了一堆人,原来是运来了带鱼,人们正在抢夺便宜的带鱼。白棉的屋里有人进去了,是个中年妇女,带了布料,但不久又出来了。这中间,白棉出来了一回,张望了一下。
菜场总是喧嚣的。不久,我便听到了吼声。偷偷一看,是有人在菜场门口吵了起来,还推搡着,然后,便动了手。好些人围着,只是看,有人甚至把汽车停下,把头从车窗里探出。打架的地方离白棉的屋只有十来米远,但白棉没有出来,她的门一直敞开着。我觉得白棉跟他们这些人都不一样,正是因为她的不一样,我才担心,我觉得她是有可能窝藏莫登高的。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从白棉的身上,我能看出她有意志,也有诡秘,她的处事与众不同。
现在,这样的感觉更强烈了。这也坚定了我守下去的决心。莫登高很可能就在附近,甚至有可能在钢铁厂这座废弃的厂房里。我越想越激动,越想越可信。我觉得我的推理应该是成立的。
下午,四点多,白棉突然出门了。她锁了门,骑上了电动车。
阳光已西斜,光线落在钢铁厂那一个个黑乎乎的柱子上,形成一道道光束。她的电动车是红色的,上面还撑了一把伞,应该是改造过的。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把车子弄成这样。开的时候,就像一条船在动,船就在人行道上、草坪旁和高高的公交车下游走。我也骑上了摩托,缓缓地跟着。我尾随她的影子,尾随她飘开来的黑发,我的心在突突地跳,充满了期待。我想,我可能会发现什么。我严重期待着发现什么。
她一直向前,向前,没有注意后面的我。她甚至不斜视一下,即使在等红绿灯的时候,眼睛也注视着前方,仿佛前方有着一个牵引。我想,肯定是莫登高,非莫登高莫属了。她把他隐藏了。摩托车在不停轰鸣,我的心也一样在轰鸣,同时,也备受折磨。
她穿过了广播电台,拥挤的医院门口,一片正在翻造的旧市场,又翻越了高大的穆湖桥,然后朝着城东而去……
半小时后,她在一个学校门口停了下来。一停下,一个女孩子就跳了上来,并从后面抱住了她的腰。我还来不及调头,她就已经开始回程。我有些气馁。估计是她的女儿。肯定是她的女儿。现在,两个背影同时留给了我。
我戴着头盔,她应该认不出我。两人不停地说着话。我看着两个背影在远去。
我让摩托也调头,太急了,还差一点摔下来。我的信心受到打击。我发现我的推理全是胡思乱想,一点不靠谱。我想,王琼可能说得是对的,我的确是无能的,现在就是明证。
8
十多天后,王琼跟我说话了。
我不明白我们怎么成了这样。我们之间好像隔了一个海洋,像是两个奇怪的陌生人,硬生生地挤在一个屋檐下。尽管气氛不友好,但我不在乎。只要她开口,家里就正常了,就会转动了,我的心也就宽了。否则这个家就成了个空房,人也成了行尸走肉。
窗外下着雨。雨滴打在楼下的芭蕉叶上,这种弹跳的声音很好听。风钻进门缝隙,在花盆里和衣架间发出呼呼声。雨把大地搞得很苍茫,很模糊。“你准备怎么办?”她先告状,给了我个下马威。
“怎么可以这样说呢?是你不睬我,是你这些天一直躲着我。”
“是我?到底是谁?你弄弄清楚。你这人,本事没有,做事不行,脾气却来得大。你以为你是谁啊?我不给你冷脸行吗?你就这个样,这个熊样,好好的事情办砸了,这不是第一回了,你每次做事都马马虎虎,这个社会需要钻营,需要能耐,你呢?倒好,还冲我摆臭脸。有本事,你到外面去摆去。”
“我错了,我知道自己错了。”我怯怯地说。
“就说一声错了就好了?就这样像屁一样放一个就好了?……”
“那,那要怎么样?”
“你不吸取教训的话,还会犯更大的错。这是我说的。我说的。”
“我改正。我这些天一直在努力改正。”
她突然笑了出来,惹得我也差点笑出来,但我没有笑。我不能笑啊。
“改正?人都跑了,还能再找回来?就像一条鱼,你把它放到了河里,你说你能把鱼再找回来?你说啊,你说你有这个本事啊。”
“有时候,也能的。不是不可能。”
“你真是在做白日梦。我真替你感到可惜,以前你不是这样的。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你充满了理想,好像有一大堆的志向。可现在呢?你看看,你这些年都做了什么?”
“做警察。”
“亏你说得出。你只是个协警,还是个不合格的警察。我都替你感到难为情。不过,我也不想说了,说说我自己也难过。真的,我为你可怜,也为自己可怜。我那些同学,我现在都不想跟她们见面了。她们有时候会问你老公做什么?我怎么回答呢?我能说是个协警吗?你说我能说吗?”
我又无言了。是啊,我是不争气,我自己都有点看不起自己。但王琼这样说,我还是难过,我觉得她不该这样说。
“我一直以为你会做一番大事,现在看来真是,你什么事也做不好。你抓到一个逃犯,居然又在你眼皮下面逃走了。一想到这个,我都觉得不可能。可这是真的。是真的逃掉了……”
说完,她就坐在那里一直摇头。
这事情的严重性,我在所里时体会不到。因为大家都闷声不响,但王琼却全说出来了,我越想越怕,越想越慌张。我想,她是对的。她也是为我好。是我自己的问题,我的思想上就存在问题,这是核心。我觉得她这番批斗会开得是对的,尽管我内心有抗拒,但她说的是事实。在事实面前,我一句话也答不上来。
王琼出门了。也没有说去哪里,或许是不想看到我,到外面去散散心了。雨,时大时小,窗台上的花盆里都溅到水了。她不在,屋里又冷清了,我喜欢这样的氛围,但又害怕这样的氛围。雨声淅淅,她应该不会走远。我走到窗口,探了探,也没看到她的身影。电脑开着,有许多窗口,密密麻麻,一个个缩成一团,挤成一堆。她有时同时会跟几个顾客聊天,说产品的质量,说运输的快捷和方便。
我在电脑前一坐,按住鼠标,随手一点。这一点,让我的血一下子往头上涌。眼前竟有一种不真实感,似真,也似幻。我努力睁大眼睛,还是觉得眼睛的焦距聚不准。
面前是一个裸男,硕大的器官裸露着。
我一下子慌乱了,仿佛这事不是她做的,而是我做的。我手忙脚乱,想点回去,可就是点不回去。血还在往我的脑海里涌,我口干唇燥,六神无主。
终于,我把它恢复了原样,就像我没有动过一样。但我的心好像恢复不到原样了,在上蹿下跳。王琼会看这些,她居然会看这些,我的脑里就是这么一句话。
不久,我听到了脚步声,然后是钥匙转动的声音。王琼回来了。她或许是意识到了什么,回来后马上坐到了电脑前。我就躲在厨房里,把菜籃里的青菜放到水龙头下冲。水声掩盖了我的不安与慌乱。我不知道怎么跟她说话,我第一次觉得没法跟她很顺畅地说话了。
“对不起,我刚才脾气不好。”她在厨房门口这样说,还勉强笑了笑。
我依然不说话。或许是她觉察了什么,或许是什么也没觉察。
“我是为你好,为我们这个家好。我知道你在外面不容易,但你想想,我容易吗?我这样累死累活地做,还不是为了这个家,还不是为了一个好的未来。”
“你说得对。”我说。
“你这样想就好。”她过来拍了拍我的头,声音里带着一丝温柔。
我不吱声,低着头,切着砧板上的菜叶子。切菜的声音就在我们之间响着。
她的手插到了我的腰里,然后她的身子靠了上来。我能感到她的呼吸,还有柔软的胸。但我心里还是很不是味道,我依然切着,没有任何的回应。她的头磨擦着我的背。这是她试图和解的迹象。
“我出去了,中饭跟小姐妹吃。”她松开了手,去关桌上的电脑。
我嗯了一声,算是回答。估计,原本她出去是不想跟我说的,现在回来关电脑,却煞有介事地说了。小姐妹?我突然对她的话产生了怀疑。以前我从来不怀疑她的话,但刚才电脑的事,让我怀疑她。她不是我熟悉的那个人,面前那个正在出门的人,正变得陌生。
对王琼产生怀疑,是第一次产生。以前从来也没有过。我知道自己没有理由,是瞎想,但这瞎想好像越来越清晰起来。我告诉自己别这样,别这样,但就是不行,我总是这样想。我觉得王琼在背叛我。是存在这种可能的,这种可能不是不存在的。一想到这,我的后背立刻泛起寒意。
中饭,我一个人,吃得索然无味,食欲全无。昨天又轮到夜班了,夜里出了三次警。一次是西马桥小区失窃,另一次是有人在月河酒店里发酒疯,闹事,还砸了人家的玻璃窗。另一起是家庭纠纷,老婆把老公关在门外,结果老公只好报警了。芸芸众生,活得热闹和浮躁,也活得莫名其妙。我出警的时候有一种游离感,有时候真替他们感到好笑,但潜心一想,又不觉悲哀。我想,自己也不是一样吗?我把窗帘拉上,把雨关出了窗外,钻进了被子。
睡在床上,还是刚才电脑里的裸男。這让我恶心。以前我们也吵架,但我总觉得她可爱天真,但现在我并不这样觉得了。我想象着她看得津津有味的模样。这是对我的背叛。我不知道有没有其它的背叛,但眼前这个背叛已是铁板铮铮的事实了。这让我郁闷,也让我害怕。真的,我越来越害怕了,同时也愤怒。胸口被愤怒塞得满满当当了。
后来,我就进入了梦境,半梦半醒。不知什么时候,突然听到了电话铃声。铃声把我从梦里拎起,我穿着短裤冲出被窝,从挂在椅子上的制服里掏出手机。天色偏暗,估计已近黄昏,我看到王琼回来了,坐在电脑前。她什么时候回来的,我一点也不知道。
电话是所长打来的。我的声音有些颤抖,每次跟所长说话,都有这个毛病,好像心里会变紧。现在就是如此,我一接,就结巴。不过,电话里,所长的态度很友好,甚至还有点开玩笑呢。“你在睡觉吧,把你从被窝里拖起来,还光着腿吧?”所长这样一说,我吊着的心放平了些。我嘿嘿地笑了笑,“没……没事,没事。”
“听说你们昨晚出了三次警,辛苦了,我听说了。”所长说。
“是的,昨晚事多,不过,还……还好,没有大事。”我怕所长再提逃犯的事。我甚至在暗暗想,是不是抓到莫登高了呢?所长这个电话是不是冲着这个来呢?我希望所长说,是的,我们抓住了,抓住这畜生了,在某某地方。我们警察就是不一样,就是能把罪犯从角角落落里揪出来。我就这样等待着,等待着这个喜悦从所长口里说出来。我还想象所长说的时候,紧握拳头的样子。
“告诉你个事,你要有准备。”他的口气变了,与前面的腔调好像不是一个人。我的心一紧,然后就乱跳起来,连握手机的手也有些麻麻的感觉了。我觉得这不是好话,所长从来都不是这样说的,他好像变温柔了,他平时都是粗暴的,现在一温柔,我就知道要出事了。
“嗯。”我心里乱成一团。
“要把心态调整好,懂吗?这事也是我不愿看到的,你来的这一年里,我是亲眼目睹的,还是不错的,工作也认真的,不过嘛……也犯了些错误,但这些都不是有意的。你做事情是认真的……也是扎实的,这是大家有目共睹的,我也喜欢你这个小伙子。这是我的真心话。但有些事,不是我说了算的,也不是我能够做主的。”他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这个停顿让我的呼吸都停了。我不敢接话。我知道,我惨了,王琼说中了。我预感到了倒楣。
“我遗憾地通知你,刚才接到了局里的通知,你被辞退了。”
脑子一团黑,眼前好像什么也看不见了。最坏的事还是发生了,发生了,真的发生了。
“你不幸轮到了,很不幸。这真是一件很遗憾的事。我希望你好好对待,静下心来,以后再去找一份更好的工作。这个世界很大,做一个协警也很累,或许有更好的工作在等着你。我现在通知你就是让你今天不要上夜班了,你的工作到今天为止。明天或者随便你有空的时候到所里来一趟,把手续办了……”
手机跌到了床上。
我胡乱地钻进被子,让自己缩成一团。我没有哭出来,尽管鼻孔里酸得厉害。这个事,终于到来了,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我心里在想要不要告诉王琼,她就在不远处,就在旁边。告诉她的话,肯定是一场大吵,又会迎来冰雹般的口水战。我想不好。此刻,我只想这样静静地躺着,什么也不想,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她迟早会知道的,拖下去再说,拖多久就多久。我不想再让战争在这个客厅发生。
睡意已完全没了,我的身子在抖。但我的脑子很清醒,也很警觉。屋子里,衣橱半开着,露出里面一件王琼的睡衣,电视机上倒映出床和橱的影子。我翻动着的身子,从里面翻到外面,又从外面翻到里面。还好,不怎么难受,至少没有我想象的那样难受,毕竟有心理准备。有准备与没准备是不一样的。我只是感到可笑和无聊,也为自己的命运感到悲伤。看来,王琼是对的。她毕竟是我的老婆,她认为我无能真的就是无能。我现在真是无能极了。
现在,我必须把这个秘密藏起来,就像一件物品,藏到一个很小很隐蔽的地方。我只能在自己的内心里消化这个东西,不能跟王琼说,不能跟远在外地的父母说,也不能跟我的朋友们说。这个说得出口吗?我丢脸丢大了。我这时觉得王琼的英明,居然被她都说中了,她这只乌鸦嘴怎么这样准呢?看来,我这个人幼稚、不懂事,她还是比我厉害,还是能观察到其中的不祥,但我呢?真是一头笨驴,除了干活,连必要的思想都没有了。我现在都不敢正视自己了。
我恨。我恨。这个时候,我最恨的一个人,不是所长,也不是局里那帮领导,而是莫登高。我觉得是他,正是他让我背上这黑锅,让我的命运陡然转向,变得这样的扑朔迷离。这个干瘦的男人,他的这张脸就浮现在我面前,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如果这个时候抓住他,我肯定会揍他,会打得他爬不起来。外面的雨声不时传到我耳里,落在树叶上的沙沙声,还有那轻微的风声。有一架飞机从上空飞过,隆隆的声音渐渐远去,然后又重回雨声。这时,我听到了王琼的笑声,咯咯,咯咯咯,从隔壁传来。估计,她正在跟熟人或顾客聊天,或许可能在偷偷地看成人片。我听到了她喝水的声音。我怕这声音,连她吞下去的声音都怕。
傍晚的时候,我出去了,装得跟平时一样去上夜班。王琼没看出任何的破绽,也没有跟我告别,这会儿她已经戴上了耳机,整个人都在晃,摇着头,连眼睛也变得只剩一条缝。走出楼梯,才感到雨下大了,天色也昏了,马路上已经有路灯苍白地亮起。我穿上雨披,骑上大马,一轰油门,车子就朝着雨地里奔去。
马路上,与平时一个样,依然热闹。前面好像还堵了车,汽车像一条长龙一样,尾气塞住了我的鼻孔。我在车阵里钻了一会儿,后来就跑不动了,一点路的缝隙也没了。我停了下来,踮着脚,伸长脖子。雨落下来,淋到了我面孔上。我的脸是烫的,就在这个时候,我感到有泪水下来了。泪和雨混合到了一起,我没有用手去抹,任凭它们在脸上横行。
就在这时,口袋里的手机响了起来。我想,会有什么事呢?所里的已不关我的事,其他的事我也提不起兴致来。我手撑着摩托的把门,不愿伸进口袋。手机一直在响,我就随它去响了。
去他妈的,全是去他妈的,我不管,这个世界离我远远的。心里这样诅咒着。
响了一阵儿后,手机终于停歇了。车龙好像挪动了,一点点,一点点,就像一条受伤的蛇在爬。我心里在想一个很要命的问题,该到哪里呢?这夜晚该怎样过呢?……
9
面店里,人头攒动。地上有纸屑,还有痰迹,我找了个角落坐了下来。
坐在这里,能看到外面的马路,还有马路旁的一个香烟摊,以及正在雨中忙碌的交警。这警察是辛苦的,站在雨里,穿着雨衣,还在吹着哨子。我在屋里,还能听到哨声,哨声和汽车喇叭声、刹车声混杂着。
本来,这个时候,我已经在派出所了,已经在食堂里用餐了,但现在我只能守着桌子,等服务员。这周我是夜班,下周我就日班了,但我更喜欢夜班,年轻人嘛喜欢夜色,也喜欢白天躲在太阳里睡觉,但现在这一切都没了。我的警察梦,到今天算是走完了,在这么一个雨夜,我给自己点了一碗海鲜面,算是为这段生活画上一个句号。心情是复杂的,也是糟糕的。有两个人在我对面喝着小酒,猜着拳,不时朝我的制服看上一眼。我在想一个问题,所长会不会收回我的制服呢?我的制服是协警,与正式警察是不一样的,但好多人分不出,在他们眼里就是警察。
我吃着面。面有点咸,不合口,勉强吃了下去,也算是对肚子一个交代。我又抽了根烟,然后就在想晚上的事。我无处可去,如果去寻找朋友,别人也会奇怪。于是,我尽可能在面店里待的时间长一些,再长一些。后来,我摸出手机,一看,上面的未接电话显示了出来。是一个陌生的号码,手机号,从来没有接触过。电话已是一个小时前的事了,我想不好要不要回。回与不回都有理由。我还是决定不回,现在所有的事都与我无关了,何必在乎这么一个电话呢?
我重新把车开上大街,在雨夜里穿行,听后面发动机的轰鸣,然后感受风吹进雨披和身子的那种凉爽。脑子里出现了许多人脸,王琼,所长,王喜,莫登高,白棉……这些人脸一一晃过,像电影那般。我开着车,感觉与地上爬的虫子是一样的,我们无关痛痒,可有,也可无。这个城市不会因为有我和虫子而有任何的改变。
开了一段,一个念头产生了。我想去白棉铺,再去守一守,再去摸摸情况。我想,这是我唯一可做的,也是唯一可以让我觉得有意义的。毕竟,莫登高还欠着我。就这样,我就让车子朝着白棉铺奔去。
风雨里,亮着一盏灯,白棉的门紧闭着。
菜场已经关门,里面有清洁工正在打扫,有垃圾臭味和鱼腥味涌出来。我把车停在一个避雨的棚下,然后穿着雨披行走在马路上。地上湿滑,反光像星星一样斑斑点点。走过白棉的门时,我放慢脚步,张望了一眼,发现里面的窗帘垂下了,只有灯光映出布上的花朵图案。我靠近,想听一听里面的声音,但什么声音也没有。我凝神静气,过了一分钟,终于听到了缝纫机的声音,嗒嗒嗒,嗒嗒嗒嗒。
我很想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说得确切一点,就是莫登高的声音。尽管,莫登高与我已经无关,他抓也好,不抓也好,与我没有纠葛了,但我还是希望他在,就在这里面。我侧耳听了一阵儿,除了缝纫机声,没有其他声音,甚至她女儿的声音也没出现。菜场里的灯已经熄了,里面黑漆漆的,地面上有油亮的反光,还有一只狗鬼鬼祟祟的身影。雨还在下,不急,也不缓,好像连绵不绝。马路上,偶尔会有车辆驶过,溅起水花,重型车到时,白棉的店门还会有一阵轻微的晃动。
我很想進去,这个愿望紧紧地抓住了我,但我还是放弃了。我觉得唐突是行不通的。
我又躲到了对面,钢铁厂破烂的大门口。那里,大门敞开,地上也是坑坑洼洼,里面还有几盏暗淡的灯火。厂房已经敲掉了一些,露出残壁和空洞洞的柱子,就像经历了战争。我躲在废弃的传达室边抽了根烟,眼睛却一直望着对面,希望对面有情况,希望白棉的门打开又关上。现在我已经不是个警察了,但我还穿着警服,所里没有一个电话,以前的同事也没有一声问候。这让我伤心,毕竟,我在里面做了一年。我觉得我对大家是友好的。我现在觉得冷。不知是天冷,还是心冷。
就这样,缩到了九点。这个时候,一种强烈的愿望开始驱使我,我越来越急迫想进入白棉的屋内。我说不清缘由,但这种驱使强得让我难受。或许是我太孤单了,需要片刻的温暖,甚至需要有人跟我说话。就这样,我壮了壮胆,来到了她屋前,伸手敲响了门。里面传来凳子拖动的声音,还有一串脚步声。她没有询问,直接打开了。
我以为她看到我会惊讶,甚至会恼火,会把我赶出去,但奇怪的是她没有,她好像有预料一样,只是站在门口,让大门敞开着。她也没有说话,低着头,站在一旁。“我能进来吗?”我问。她没有搭理。我除掉雨披,放在门口。走进来时,她把门轻轻地虚掩了起来。
我看到她正在做的衣服,是一件唐装,正铺在缝纫台上。屋子与那天一模一样,只是在中央撑了一把张开的雨伞。“正在做衣服呢,我想找你聊聊。”我这样说的时候,自己找了条凳子,坐了下来。她也回到了缝纫机前。
“做的衣服挺不错,你的手艺还是考究的。”我望着挂在一旁的成衣说。
“为什么不接电话?”她突然这样蹦出一句话来。这句话让我犯傻,她打过我电话吗?她什么时候打的电话呢?我想到了前面路上的那个未接电话,该死,该死,我偏偏没回这个电话。我掏出手机,那个电话就跳了出来。
“对不起,刚才在路上,没听见。”我搪塞着。
她低头做起了衣服,好像对那个电话又没了兴趣。“有什么事?是不是有情况?”直到这时,我才想到情况正在发生,或者已经发生。
“他來过了。”
“谁?莫登高吗?”我激动得站了起来。
“你不是叫我通知你吗?”她冷冷地说。
我变得越来越激动了。而且,对自己刚才愚笨的举动感到不可思议,怎么会不接电话呢?怎么会呢?我拍着自己的脑袋。在我给她纸条时,完全是不抱希望的,甚至可以这样说,从头到尾,都不抱任何的希望。当时给她,无非是想给她点压力,无非是自己履行了某种责任,哪里会想到她真的打电话?另外,上次来时,她态度粗暴,今天好像又变了一个人,我心里在纳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你男人来了吗?真的来找你了吗?”我兴奋地问。
她点了点头。态度是出奇地冷静。“来了,但又走了。”她说。
“走了?他去哪里了?他对你说了些什么?他到底藏在哪个地方?……”我一连串的问题抛了出来。
她从缝纫机旁站了起来,走到窗口,拉开了窗帘。夜色压过来,照出她苍白的脸,她的头发好像没有我那天见到的黑了。她的神情是警觉的,看我的眼光也是复杂的,多疑的,但明显地,她没有要赶我出去的意思。
“天一黑,他就来了。一个人,推开了门,穿了条大的雨披。他是来要钱的,他说他没钱了,问我要。我想了想,不给也不忍心,就给了他一千块钱。情况就是这些,没有别的了,他也没有多说话。”说这些话时,她是背对我的。
“你说的是真的?没有骗我?”
“你不是需要这个吗?我告诉了你,你又问这问那了,你到底有完没完?”突然,她变了脸,又变回了前几天的那个她。她的脸涨红了,突然间,她哭了起来。她重新把窗帘狠狠地拉上了。拉得太猛,上面一个挂钩还挂下了。
她蹲下身,一直在呜咽。这让我坐立不安。她告诉了我莫登高的行踪,但我却又得寸进尺。我刚才的话看来又伤到了她。她好像有满腹的苦水,此时,这些苦水正一个劲地倾倒。
我在她的身边走来走去。此时,变得不知所措,不知是不是应该安慰她?更不知是不是要把这个消息告诉所里?我觉得自己也陷入了两难。脑子在快速地转动,但越转好像越糊涂,越转越觉得像团乱麻。偏偏是在今天,我被辞退了,也偏偏是在今天,有了莫登高的确切消息。我看着眼前这个身影,既陌生,又熟悉。她的哭声,我是读不懂的,但又好像能听懂一部分。
我没有给所里电话。我觉得这事有点难。找了条凳子,我在她面前坐下。
“不要发脾气,要发脾气的话,我也要发的。你痛苦,我也痛苦。我的痛苦也是很大的。”我决定告诉她真相。我也不知是为什么,只是觉得这样忍着难受。看着她哭,我也想哭,但我是个男人,不能当着女人的面去哭。我觉得自己是窝囊的……
“我抓了你男人,但你男人逃了,结果,我反而惹来了麻烦……他一逃,把我给毁了,让我里外都不是人。我也不知这些天是怎么过来的,你懂吗?我也很糟糕,可以说是糟透了……你能告诉我这个情况,我谢谢你,但已经迟了,我现在不是警察了,我被他们赶走了,他们不要我了。我……我现在已经不是警察了。”我唠唠叨叨,把心里藏着的都讲了出来。
她抬起头,望着我,好像在望一个恐惧的物件。
“你不是警察?你不是警察的话,是什么?你还穿着制服,难道你是骗子?”
10
有那么一刻,我们谁也没有说话。
我还在纠结,要不要给所里汇报情况。外面起风了,有噼噼啪啪的声音传来,还有树叶的摇动声。缝纫机的投影映在地上,像个奇怪的动物张着嘴。一排排的成衣,好像有人站着放哨。她还是蹲着,只是哭声小了下去,只剩下几声呜咽声和哽咽声。
“我知道你这些年受的委屈。我们到过你们的村庄,他们说你不容易,这些年一直是这样,还要带孩子。听说,上门来追债的人,也有好多。我理解你的这些苦衷,换了任何一个人都受不了的。所以,你有脾气尽管发吧,你想打人也可以,你可以打我,我不会还手。我只是觉得你不容易,真的不容易。”他喃喃地说着,她在一旁听着。
“他不是人,他真的不是人。”她抬起眼,这样说道,眼里满是泪。
泪水在扑闪扑闪。
“他把这个好端端的家,弄成这样,弄得鸡飞狗跳,不得安宁。我为什么要出来,我就是受不了村里人的眼光,好像我也是罪犯一样……我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啊,有时想想真想去死,这样活得太没有意义了,没有价值。但……但我放不下女儿,女儿就像一条绳子,拉着我……这个混蛋,他回来过,过来不止一次。有时回来,就会偷偷地回来……但,但,但总没有好事,他是来要钱的。”
我有些惊讶,她会说出这些来。这有些出乎意料。
“有时,我不给,他还打我。我,我……又不能吭声,一吭声,我怕他抓住,抓住就要坐牢了。”她继续说。
这时,风把门吹开了。她一惊,站了起来,到门口探了探,然后犹豫了一下,又把门关了。我想到了那个老人的话,我就发问了:“莫登高不是待你挺好吗?村子里的人这样说。”
“我受够了他,受够了。”她摇起头来。
“人家不是这样说的。”
“那是以前,以前他不是。以前他客客气气,文绉绉的,但现在不是了,不一样了,完全换一个人了……今天,今天他威吓我,说很重的话。他的眼里有凶光……后来,想吃饭,他去弄电饭煲时,我才看到他戴着的手铐。那真的是一副手铐,一直藏在里面,雨披里……他就很僵硬,还把饭弄到了地上。他狼吞虎咽,好像饿坏了……我,我想不好,想不好,是不是要告发他,但他的样子真是很吓人……还是给你电话了,我想还是把他抓起来,这样我就安心……我就不至于这样担惊受怕了。我知道自己很无用,很无用……他一走,给你电话了,我希望……但你没接电话。”
“对不起,真是对不起。不过,我现在不是警察了,我没办法再去办案了……我也糟透了,这一天不知是怎么过的。”
“也是一张苦瓜脸。”说着,她便摇起头来。
“我们因为同一个人,唉,真是啊。”
“我盼望他抓去,他抓去我反而轻松了,這些年我一直像是背了一座山。人家在后面指指戳戳,有的还骂娘……他,他逃回来住,我也不敢声张,还得处处小心翼翼。有段时间,他经常回来。他是有本事的……就这样神出鬼没,半夜来,半夜走,谁也没有发现。我一直很害怕,这种害怕我又不能告诉别人,连我女儿也不能说。你知道这有多烦闷,多心焦。”
我什么也插不上嘴。
“我……我真是活得太累了……”这样说着时,她又低下了头。
就在这时,我的手情不自禁地伸了过去,没有犹豫,也没有做作。我把手放在她的头上,她的发丝撑满了我的手心。她好像愣了愣,没有抬头,也没有移开。我的手轻轻地抚动着,她的发丝油滑,又柔软。我不知自己为什么要这样,但好像在这个时刻,必须是这样。我的手顺着她的头发下来,落到她脸上。她的脸上还是泪水,我能感到中指上湿湿的。我抚摸她的眼睛,她的鼻子,还有她的嘴唇。她没有动,闭着眼,静静地。
突然,我警觉起来。不合适,这太不合适了。我这样提醒自己。于是,我迅速地抽回了手。
屋子里一片沉默。什么声音也没有。灰暗的电灯光就在头顶,我们两人的投影重叠在地上。雨还在屋顶上蹦跳。
我想,我该走了。再下去,不知会发生什么。我也不知道自己有多少控制力。这时候,唯有走开,才是上策。
拉开了门,一道风吹来,凉凉地往身子里跑。她没有回头,也没有看我。这屋子的气息依然是陌生的。我拿起放在门口的雨披,穿了上去,然后,走向了雨中。
雨在脚下跳来跳去。我的脚步是零乱的,无序的。实际上,我的脑海里只有刚才这一幕。我们两个靠得很近,我能闻到她身上的味道,那是一种既陌生又带着诱惑的味道。我现在鼻子边还是充斥着这种味道。
我慌张起来,被自己刚才这一幕震惊。我做了什么呀?怎么会这样?我心里在不断地敲打着自己。我的心很乱,就像身边正在下着的冷雨。整个黑幕仿佛压住了我,令我无法呼吸。
你这个无耻的浑蛋——我突然对着这雨夜吼了这么一声。
一辆汽车掠过,溅起一片水花,也把我惊出一片冷汗。
走了几百米,我开始慌乱地掏手机。我想,我还得给所长打电话,要告诉他莫登高来过了,莫登高就在附近,所长应该组织力量进行搜查。我找了个角落,开始拨电话。拨了好几次,我都按错了键。最后,终于拨通了。
电话那头传来声音,很喧哗,很吵闹。
“不是跟你说过了吗?……你还打电话干什么?如果你再缠……住我的话,我可也要不……不客气了。你被除名,也是你自找的,你这样一个工作态度能行吗?……你差点还把我给害了,你真是煞星啊……你说呀,怎么不吱声,屁也不放一个?……”
“所,所——长——”
“不是,我不是你的所长了。不是,听见了吗?”
我不敢接话了。他是对的,他不再是我的所长了。
“所长,不要跟那人唠叨了,我们喝吧,来,再走一个。”是边上人的声音。我听见了。所长没有马上挂电话,而是在跟他们说着什么,好像说的就是我。所长的舌头都有点大了,他在骂着他妈的他妈的。
我把电话挂了,心里的不爽加剧了,四周的黑好像更重地压着。但我没有愤怒,我只是悲哀,心里也像这夜一样的黑。我已经不是警察了,我还尽什么警察义务呢?关键是,我是被除名的,刚才所长说了,不是辞退,而是除名。除名,除名,除名,我一直在念叨着这两个字。
不知不觉,我又开始往回走了。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那里仿佛有根线牵着我,让我绕不开。我还是想回去,还是这样想。
又到白棉铺前了,低矮和简陋里亮出光来。我想进去,立刻就进去。尽管我知道我不应该,但我还是没有停下脚步。雨在乱跳,打我的雨披上。眼前一片模糊,我看到自己又来到面前。
11
雨,还在下。那些弹跳声,就在门口的树枝和屋顶上发出。
我在门口走来走去,我想不好是不是进去。进去干什么呢?我自己都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但我还是想进去,还是这样想。
当我举起手,准备敲门的时候,我看到了一个黑影。黑影就在一侧,不到两米的地方,他在那里看着我。那人穿着雨披,雨披完全罩住了他,像一棵树一样站立着。
直觉告诉我,眼前这个人是谁了。不是他会是谁呢?肯定就是他了。应该是他,必定是他,他来了,现在就在眼前了。那个曾经被我抓住过,而又逃脱的人。此时,我能感受到黑暗里投过来的目光。那道目光,即使在更黑的夜里,我也能捕捉到。
然而,我心里却乱了。
我在想,要该怎么办?是去抓他,还是只当没看见?可以说,他来得太突然,正是因为这突然反而让我手足无措了。我不希望他出现,我现在已经不想看到他了。他与我无关了。他最好远远地走掉,消失在我的眼前。然而,现实却是,他来到了我的面前,一声不响。
或许,他一直就在附近,一直没有离开。他甚至早就注意到我了。这种可能性也是存在的。因此,他对于我的出现是有防备的,当我再度出现时,他就不请自来了。
我的手停在空中,没有去敲门了。我甚至在想,要不要与他说几句话。我想告诉他,现在他走他的,我走我的。我们谁也不再犯谁了。我已经被警察队伍剔除了,他看到我也不用害怕。我不会去告发他。我只当不认识他。这就是内心深处想说的,我觉得就是这么几句话,开始盘旋在我的脑海里了。
然而,还没等我再想下去,那雨披就朝着我扑来了。那速度是飞快的。实际上,在这之前,我一直有个误区,我觉得这家伙是怕我,因为我是警察,逃犯看到警察的第一个反应是逃跑。所以,我没想到他会朝我扑来,我没有心理准备。当他一下子突袭而至时,我甚至来不及反应。
我感到头上被重重地一击。他举起了手里的一个家伙,朝我的头上砸过来。我听到被砸到时头上发出的闷重的撞击声,然后,眼前就开始金星飞溅起来。这家伙用的是手铐,他用手铐沉沉地砸在我头上。那金属与头盖骨在激烈对撞。
我失去了重心,一下子撞到了旁边的墙上。然后,他没有罢休,他继续用手铐叉住了我的脖子。我的眼前,有一阵子黑了一下,好像所有的记忆都消失了。我也不知道眼前是怎么回事。待过了一两秒钟,我才恢复过来。我被顶在墙上,他那只又硬又冷的手铐紧紧地叉着我。我的大盖帽飞远了,滚到了一个水潭里。
一股屋檐水从上下来,浇在我的头顶上。这冰凉的水反而刺激了我,让我一下子清醒了不少。我突然明白了我的处境,于是,我开始挣扎。我试图挣脱他,摆脱他的控制,然而,他的手紧紧的。
我为自己丢脸。我手无缚鸡之力,一个协警居然斗不过一个上了手铐的犯人。此时,我被这个犯人紧紧卡着,我闻到了金属的味道,就在鼻子前。他在用尽他的全身力气,他要置我于死地。我头冒金星,想,这家伙毕竟做过侦察兵,的确身手不凡。我太大意了,太不用心了。我的确是不适合在公安工作的,我是什么?我仅仅是个白面书生。我的喉咙难受极了,呼吸也停了,我用腿踢他,但都踢空了。我不知都踢到了哪里。
我的头还在晕。他刚才那一击很狠。我现在处在完全的被动状态。他卡得更紧了。他始终一声不吭,但下力如此之准,如此之猛,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他好像真的要卡死我,他在发泄他的愤怒。我看到了他的眼睛。尽管在黑处,路灯光也疲软无力,但此时,我却看见了他的眼睛。那里有怒火,这团怒火仿佛正在燃烧,在这漆黑的雨夜里依然那么炽热、滚烫。
我的气上不来了,头更昏了,我想,难道真的完蛋了吗?
就在這时,门开了。白棉肯定是听到了声响。当她看到我们互卡在一起时,她显然惊呆了。更惊讶的是,她还看到,一个穿雨披的家伙死死地卡着一个穿警服的人。雨水还在门前嗒嗒地响。路面上是惨淡的光。
我有点支撑不住了,呼吸越来越困难。我这个协警啊,真的只有开除的份,被一个戴着手铐的犯人,逼到如此的地步。我用力挣扎,试图从他的魔爪里逃脱出来。但他毕竟受过专业的训练,他的老练与成熟,足以威胁我的生命。
后面发生了什么,我就不清晰了。我突然感到,他的手松了,我的气管终于又涌进了新鲜的空气。然后,那个人一下子瘫软了下去。我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完全糊涂了。
那人倒在了脚边,作着挣扎。雨披横倒在了雨地里,拖着,散开着。
我看到白棉的手里拿着一根木棒。
她没说话。只是看了一眼后,把木棒一扔,走了。她没有回屋,而是朝着外面走去。她黑黑的,像一截木头。她要去哪里?去哪里呢?雨还在下,淋到了她身上。我想喊她一声,但难受极了,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我只看到一个远去的背影。
那已经不是自己的喉咙了。我咽了几口口水,脖管那里痛得厉害。是白棉救了我,现在我明白了,是她救了我,否则我会被这个犯人活活卡死的。
那男人虚弱不堪,奄奄一息。雨水透过树叶,淋到他身上。我凑近他,居然发现他脸上在淌血。血从他的脑袋上流下来,然后和水混杂到了一起。
我坐到了地上,屁股湿了,雨也淋透了我全身。我一动不动。我努力想站起来,但一下子好像没了力气。雨声落在树上,哗哗地响,好像一直传到很远的地方。
地上的男人在蠕动,雨披拖着,他那只手伸到地面上,触到了水潭。他的手在水里划来划去。此时,我竟然涌起了对他的同情。我第一次对一个罪犯产生同情。我知道不该,但这同情却来得汹涌。他或许可恶,但现在比我还可怜,比我更无助。我们都是失败者,都是一败涂地的人。
后背上都是水,它沿着我脊梁一直向下,一直流到我的裆里。水还淋到了我的眼中,我该怎么办呢?怎么对付眼前这个人呢?
我们两个都被雨罩着,我坐着,他躺着。现在他就像一摊烂泥,就堆在那里,还不时伸出手,在地上摸索着,摸索着……
我看了他一眼,感到冷,冷极了。
责任编辑 王志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