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殡(短篇小说)

2017-08-02 17:51水土
长城 2017年4期
关键词:白胡子敬老院舅舅

水土

这个关于我舅舅的故事,在我们那一带早已传得沸沸扬扬,不过很多人眉飞色舞谈论它的时候,抱有的多是猎奇心态,拿来当茶余饭后的笑话,与真实的我舅舅的故事相差甚远。如果任由这种嘻嘻哈哈的传说漫天飞扬,那就是对我舅舅莫大的亵渎。我舅舅不容易,被人讥笑玩弄了一辈子,我不想这种情况再继续下去了。

其实,我对舅舅的感情远没有这么深厚。小时候,家里穷,舅舅穿不上棉衣,老是蜷缩着身体瑟瑟发抖。舅舅的鼻孔下,永远挂着两柱明晃晃的鼻涕,那鼻涕垂挂到一定长度,他就勾出舌头吸入嘴里。我曾纳闷,舅舅的鼻涕怎么就取之不尽吸之不竭呢。大概就因了这个缘故,我不愿意接近舅舅,更不愿意让舅舅抱。平心而论,我一直看不起舅舅,即使长大成人,有了自己对事物的认识,也是这样。所以,关于舅舅的消息,我一向不甚关心,更是很少与舅舅见面。最近的见面,实出无奈。半年多前,舅舅突然从外面回来了。那天,妈妈对我说,舅舅失联多年回来了,要住敬老院,需要亲属办下手续。家里没有别的亲人,妈妈腿脚又不方便,我只好去跑一趟。

面前的舅舅,比我印象中的形象更猥琐。一米四不到的个子,罗圈着腿,佝偻着腰;脏黑的脸庞上,满是皱纹;乱蓬蓬的头发,好像从来不曾梳洗过。左眼的上眼皮和下眼皮揪在一起,没有视力;右眼却不住地翻白眼,看着我傻呵呵地笑。我急忙把视线从舅舅身上移开,环顾四周。这是乡镇办的敬老院,邻着村,脏兮兮的,正适合舅舅这样的人居住。我麻利地为他办好一切手续,舅舅很快融入到了这个新环境中。

敬老院里来了新成员,沉闷的空气也能暂时活泛一下。老头老太们都在太阳地里昏昏欲睡,忽然有了精神,其中一个叫黑六的老汉凑到舅舅身旁,问,你是叫张满银吧?舅舅说,是啊是啊,要不是回来,我都不知道我的大名叫啥了。黑六说,听说你早死了,好多年就听说了,咋?又活过来了?舅舅说,没死,没死。后来,我才知道,很多年里,舅舅一直在外漂泊,好事坏事都干过,偷鸡摸狗、拾金不昧,样样不落。不过,干得时间最长的,是捡破烂。他走上捡破烂的漫漫征程,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情。那是因为他再也无法在工地干下去了。在工地时,他在搅拌机旁筛沙子,有一天,天空中突然飞来一截钢筋,不偏不倚打在了他的脸上。血一下子糊了满脸,他倒在地上。出院后,他的左眼就瞎了。想要再回工地筛沙子,人家不要他了,就是下跪,人家也不要。他苦苦哀求,一只眼怎么了,一只眼也能看清沙子。人家就急了,不客气了,恐吓道,你走不走,不走就找人揍你啦,滚!舅舅真的滚了出去。滚到路边,他被一个垃圾桶绊住了。歇息了一阵,他看到有人往垃圾桶里扔垃圾,待扔垃圾的人走后,他钻进垃圾桶里翻找,竟然翻找出很多可以卖钱的东西。从此,舅舅开始了翻找垃圾桶的营生。

但这段历史舅舅不说,他怕说出来被黑六他们看不起。到老了,叶落归根了,该衣锦还乡才是,怎么能说挨饿受冻捡破烂的事?他不会编更光彩的履历,他只说我的命大得很,我怎么会死呢,我不但不会死,我还是大福之人,我在外面享的福,你们谁都没享过。一位爱讥笑人的武老太,凑过来,你说说,在外头都享啥福了?舅舅挺一挺胸膛,独眼一翻一翻看着天,啥福?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算不算福!告诉你吧,燕窝鱼翅咱不敢说,山珍海味倒是吃腻了。武老太撇下嘴,就你这穷酸样,还山珍海味!舅舅不服气,扫视一眼众同伴。穷酸样?穷酸样能在大城市住这么多年?你去试试?一年你都住不起。他料想这些个破破烂烂的老人们,断不会比他见过的世面更多,便把鄙视从那只好眼中泄出,那高楼大厦你们见过吗?那架在房子上的马路你们见过吗?那地下的火车你们见过吗?那满街的汽车你们见过吗?哼!舅舅这样一说,可能打击面太大了,黑六用手里的拐棍捅了一下他的屁股,张满银,看看,那边坐的那个白胡子,知道他是谁吗?胡掌柜,在省城住了一辈子,洋房、店铺好几处,你以为你是谁?哼!不知天外有天。舅舅撇开众人,走到白胡子那里,胡掌柜,我听说过你,可你为啥放着那么好的日子不过,跑到这个穷地方啊?胡掌柜有些痴呆,斜了他一下,又眯上了眼。舅舅说,哦,我懂了,外边再好,那也是外边,你这是叶落归根,叶落归根,对吧?胡掌柜点了点头,似是听懂了。舅舅问,那你的洋房呢?店铺呢?钱呢?胡掌柜终于说话了,身外之物,身外之物。看胡掌柜还闭着眼,舅舅再问,你的老婆呢?孩子们呢?胡掌柜睁开眼,盯着舅舅看了一会,突然哇地哭起来。院长兼服务员大妮跑过来,冲舅舅踢了一脚,驱赶狗似的把舅舅轰走,极殷切地哄劝起胡掌柜来。

舅舅躲在一边,闷闷不乐。按说,他不该计较这些,这算什么呢?对他来说,这些简直不值一提。这么多年,他就是在被踢打、推搡、呵斥、驱赶中度过的,如果有哪一天不被这么折腾,他还觉得不正常呢。在他看来,他整天与蚊蝇、流浪狗为伍,本就应该这样的。可今天,他为啥就为此闷闷不乐呢?这时,黑六笑呵呵地过来了。黑六用拐棍捅着舅舅的大腿,疼吗?舅舅揉揉痛处,摇摇头。黑六说,知道天高地厚了吧。舅舅说,可是,我这是在家啊,敬老院是咱家啊!舅舅的意思很明了,以前不管怎么说吧,那是在外面,那是在乞讨,在捡破烂,可现在他已经不是那个到处乞讨和捡破烂的人了,他回家了。他想过上不被推搡、踢打、呵斥和驱赶的生活,但他不能这么說,他不想把这段屈辱的经历告诉任何人,他决心要隐瞒这些历史,重新开始。黑六说,呵呵,好啊,家,当然是家。进了这个院是家,咱俩住一个屋也是家。家就是这样啊,打是亲骂是爱,你看看,人家大妮多俊啊,今年还不到五十呢。舅舅望着胖墩墩的大妮,心想也是,在外面踢赶他的,除了一些凶神恶煞者们,大多是他的同类,常常为了一块地盘、一个易拉罐对他大打出手,他们哪有大妮这么好看呢?想到此,舅舅便释怀了,不过在以后的生活中,他也自觉收敛了许多。

舅舅在敬老院平静地安度着晚年,只是他这平静里,时刻绷着一根弦,干什么都尽量做出高贵的样子来,生怕在大家面前露出一丝的低贱。吃饭时,碗里的饭菜本来能够吃完,他偏偏不吃完,剩下一些,当着众人的面,倒进泔水桶里。有好几次,倒剩饭时,泔水桶里飘着几块白花花的肥肉,他几乎本能地要捞起来放进嘴里,但都毅然决然地放弃了这个念头,满不在乎地走开了。有的老人家里来人探望,还带着孩子。凡孩子手里攥着饮料,舅舅的独眼就禁不住死死盯牢人家孩子手里的饮料瓶。有的孩子喝完饮料,顺手把空瓶子扔在地上,舅舅急慌慌跑过去,刚要蹲下抢那空瓶子时,忽然意识到不能这样,决不能再这样,好多人看着呢,于是,舅舅飞起一脚,优雅地把那空瓶子踢到了天上。舅舅在消费上也大方“奢侈”起来,其实,住在敬老院,也没什么可消费的,人家管吃管住,穿戴嘛,有社会上好心人捐助的半旧衣物,也足够了。日常必须的消费主要是如厕。这个敬老院只提供厕所,不提供上厕所用的卫生纸。要用卫生纸,都是自己花钱买或向家里人要。这个问题对舅舅来说本来不算个问题,他这辈子,从来没用过卫生纸。早先在家时,都用石头、树叶、木棍、土坷垃解决,实在找不到这类东西,就随便寻个有棱的诸如墙角什么的地方解决。自从过上捡破烂的日子,生活水平上了一个台阶,便统统用废旧报纸、杂志来解决了。有时,报纸上或杂志上有大人物、女人的照片,他总要窃窃自喜一番,心里说,哼,你们再能,也要给我擦屁股。女人,哈哈,也得给我擦屁股。可在敬老院,甭说用带有大人物、女人的报纸或杂志了,就连光滑的大小适中的石头也很难捡到。开始,他瞅准了厕所入口处的墙角,用了一两次,就悲哀地自言自语,不行啊!不行!他撅着屁股寻找墙角的时候,好几次都对不准那个墙棱上,不是偏左就是偏右,一次次的落空,使得他的双腿颤抖得厉害,后来竟支撑不住,跪在了地上。他对自己说,甭逞能了,年龄不饶人,不服老不行啊!也是,舅舅已是快七十岁的人了,哪能跟年轻时一样啊,而且他用上报纸、杂志之后,很久都没练过这姿势了,再说,这可是个公厕,随时会有人进来的,进来的人看到他这般模样,会怎么想?人家想尊敬他都尊敬不起来了。权衡过利害后,舅舅不再空手如厕了,去之前,他总要跟同伴们套近乎,说些好听话,或者殷勤地帮人家倒杯水、拿个板凳什么的,然后就说,借你点纸使使。起初,人家很大方,说,床头上搁着呢,拿去吧。时间久了,次数多了,人们就注意上了,原来舅舅从不备纸,每次都是借别人的用,且从不偿还。这样人家就不客气了,他再套近乎、献殷勤时,人家就把话说到了前边,我没纸了,真的没纸了。舅舅不信,跑到室内床上找,果然没有。他断定是大家都藏起来了,便一时不知所措。这时,黑六过来了,说,张满银,你留着钱干什么呀!你还有几天活头啊!你死了,那钱还是你的吗?舅舅想想对得很,这么多年,他捡破烂也攒下了几个钱,他并不是穷光蛋,花呗!第二天,他来到大妮的办公室,拍出十块钱,我买卫生纸,选好的!

舅舅抱着几卷雪白的卫生纸,故意从晒太阳的老人们面前经过,竟有些趾高气扬。他把卫生纸摆放在床头,用的时候扯上一截,哈达一样搭在脖子上。那纸富有弹性,气味芬芳,每每如厕,他都心情愉悦地嗅着纸香,深感痛快至极,他闭着眼,啊啊着,一辈子都没有过这般的酣畅淋漓。夜里睡觉,他也不住地摩挲床头的卫生纸,那纸如女人一般柔软、体贴,像在跟他喃喃细语,这使舅舅心里无比地舒坦、惬意。如此一来,舅舅竟然有些得意忘形,睡覺时,身体蜷缩得像只昆虫。半夜,黑六踢他的床,黑六指着他,看看,你睡得像个球。像个球?我睡得像个球?这可不是在桥洞里,这是在软绵绵的床铺上。舅舅激灵一下躺平,伸直了双腿。自回来住进敬老院,舅舅一直小心翼翼地提防着自己的睡姿。大半辈子的乞讨生活,让他养成了蜷缩成一团的睡姿习惯,他也很讨厌、很看不起这种睡姿,因此,他努力改变自己,只要躺在床上,就像有钱人那样,舒舒展展,大大方方,有时也把一条腿架到另一条腿上,荡来荡去,作悠然自得状。当然,有时放松了警惕,也免不了恢复到原来的睡姿,但那必须是在大家熟睡了的深夜。为避免有人发现他低劣的睡姿,晚上他尽可能早地上床。他总要在黑六之前,把一副大方的姿势摆好,待拉熄灯,伸手不见五指且鼾声响起后,他才放心入睡。早晨,他天不亮就起来了。为此,大家都说他,又不种地,又不赶集,起这么早干吗啊!别人说是说,他照样第一个起床。就为这,他还无意中得到了表扬,大妮说,真是个勤快人啊!起这么早也没事干,干脆帮我扫扫院子吧。

可今天是怎么了?怎么大半夜黑六踢他的床,电灯也给拉亮了?舅舅睁开眼。黑六说,睡不着了,说说话吧。舅舅继续保持着高贵的姿势,问,外边咋这么大动静呢?黑六说,又走了一个。舅舅问,谁啊?黑六说,好像是白胡子。唉,也该走了,都糊涂了,还赖着不走干啥啊!人到该走的时候就走,那边兴许比这边好。不过,不想走的人还是多,享福的不愿走,受罪的也不愿走。两位老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谈论着死亡,他们都不避讳死亡,也不惧怕死亡。舅舅提议,拉熄灯说话吧,外边乱哄哄的,别叫白胡子的魂儿钻咱屋里了。黑六拉熄灯,重新躺床上,说,你怕他的魂儿?舅舅说,那有啥怕的,我是怕他的魂儿走不了,影响下辈子转生啊。黑六说,你那床上头年就走了一个,这院子里魂儿还少啊!这就是通向阴间的地儿,说不定谁的魂儿不愿走就磕绊在这里了。舅舅说,是啊,我一来就知道,住在这里是享福,也是等死呢。

聊着天,不知不觉天亮了。舅舅起床,照例帮大妮打扫院子,刚拿起扫帚,就见大妮与几个光鲜的陌生人一脸严肃地商量着什么。黑六尾随着舅舅也来到院里,看见人家在商量事,主动凑了过去。他那拄着棍子一瘸一拐的身影,叫舅舅觉得好笑。

早晨吃饭时,舅舅对黑六说,你爱管闲事。黑六说,我这会儿腿脚不行了,管不动了,当年,村里的家长里短、红白喜事,都找我,我给他们管里管外,管了阳间管阴间,我还给他们断事、断理;断人、断鬼。不是跟你吹,我要是死了,村里人有一多半得给我吊孝烧纸送花圈。舅舅翻翻白眼,极为惊讶,真的啊?黑六感慨,这人啊,啥都可以缺,有一样不能缺。舅舅笑笑,钱?黑六瞪他一眼,屁!你能有多少钱啊!咱这种人,要想人敬着、念着,不能靠钱,也不能靠势。舅舅顿时来了兴趣,往黑六跟前再凑凑,那靠啥?黑六呼噜呼噜喝着稀粥,热心!遇事时,你得往前靠,得帮忙,得有用。你帮了人,人就会记着你,念你好。

舅舅虽然没有全听明白黑六的话,但觉得黑六说得特别有道理。此刻,舅舅的感觉很奇特。舅舅感觉自己在黑暗中存活了很久很久,一直左冲右突,找不到光亮,黑六的一席话,把裹在他周遭的雾霾和黑暗冲散了,让他混沌憋闷的心豁然开朗。就像看到指路明灯似的,他紧紧跟随着黑六瘸拐的步伐,想多听一些黑六的至理箴言,可黑六没空搭理他,一直与大妮商议白胡子的后事。此刻黑六和大妮正为一件事犯愁,大妮突然瞅见了跟在黑六屁股后边的舅舅。大妮扯过舅舅,说,白事上缺一个提饭篮子的,你去吧。舅舅小时候见过白事上这个角色,知道怎么回事。在我们那里,死了人,要在死人身旁放一个矮矮的供桌,供桌上点上长明灯,长明灯是不能灭的,停尸几天,长明灯就要亮几天,所以,孝子守灵,一个首要任务就是照看长明灯,随时往长明灯里续油。供桌上必须摆放的另一种供品,是小米捞饭,盛小米捞饭的碗是家里最大号的,捞饭上要竖着插一双筷子。其它的供品就随意了,水果、点心什么都行。待到起灵出殡时,就把长明灯、小米捞饭连同其它供品装进篮子,随着棺材提到坟上,入坟时,放置在棺材头上。这些基本的程序舅舅大略都知道,但舅舅不知道一般提饭篮子的人,都是最低微的,管事的常常找那些乞丐或脑子有些傻穿戴肮脏的人。舅舅不知道这些,大妮扯过他以后,他也没反对,只是瞅着黑六,想听听黑六的意见。黑六说,去吧,谁都得死,这是大事,得靠前。人家也不让你白提,提到坟上五十块。舅舅看黑六说了这话,就爽快了,说,啥钱不钱的,咱不为那俩钱儿。

白胡子的白事场面非常大,一台豫剧班连唱三天,露天电影天天放映到深夜,万头的鞭炮从早到晚不间断燃放,高音喇叭循环播放着哀乐和歌曲。出殡当天,又有两个歌舞班对台狂歌劲舞,三个娱乐班摆开阵势比拼唢呐和锣鼓,一个杂耍班上蹿下跳翻滚腾挪施展本事。院子里,地灶早已挖好,三口浴盆大小的铁锅蹲在上面;床铺大小的面案一溜支好,面案上除堆放各样蔬菜外,格外诱人的是两扇白花花的肥猪肉。无论亲戚还是忙客,老老少少嘴里叼着的香烟统统是软中华,情绪一律亢奋激昂。据说,白胡子娶过两次媳妇,最后与家里保姆好了几年,共育有五子两女。后来,这些子女因家产问题变成了仇人,但在白胡子的丧事上却出奇地一致,都同意把白胡子最后留下的存款花干净,把白事办得漂亮无比。

起灵时辰一到,鞭炮齐鸣、锣鼓喧天,所有能发声的器物统统拔到最高音,嚎叫声、高音喇叭里的歌唱声、哭声、笑声,顿时鼎沸一般进入高潮。司仪扯着已经喑哑了的嗓子喊叫指挥着,孝子孝女孝孙孝侄在狭窄的灵堂前乱作一团,抬棺的、举幡扛花圈的挤挤撞撞塞满了一条街。在这动乱的人群中,舅舅既是被忽略的人,又是不可或缺的人。起灵那一刻,舅舅还算机灵,因声音太嘈杂,他根本听不清管事的说什么,他只是凭感觉看到众人搬起石头钉棺盖时,便弯下腰一件件把供桌上的东西装进篮子。谁知,舅舅做得太认真,动作慢了些,棺盖钉好了,供桌上的东西还没收拾完,这时,管事的就照他屁股上踢了一脚,示意他快快挪开地方。随后,管事的一脚把供桌撩到了一边。舅舅顾不得疼痛的屁股,爬着从地上捡起散落的供品,嘴里喃喃着,白胡子的东西,可不能扔了,可不能扔了。可场面实在太乱了,他在地上爬着,像狗一样被踢来踢去。即使这样,他也坚持着把踩得不像样子的供品一件件捡进了篮子里。他做完这些后,棺材已经启程了。棺材一出村,就上了拖拉机。几台拖拉机嘣嘣响着候在村口,所有送葬的人都上了拖拉机,如果舅舅不耽搁的话也可以上拖拉机的,可是他落后了,他只能步行着往坟墓上赶。白胡子的坟墓在东岭,三里多地远,路上都是鹅卵石,舅舅提着饭篮子,弯着腰,磕磕绊绊向着坟墓前进。有几次,他被绊倒,篮子里的供品掉在坡上。每次捡起时,他都要吹吹上面沾染的沙土,说,白胡子啊,你可把我害苦了,我的腿快断了,我的腰快折了,我一点也走不动了啊!他虽这么埋怨着,却并未耽搁赶路,快到岭顶时,他只能一只手提篮,一只手着地,爬着往上走了。

坟上,墓道早已挖开,棺材也已顺入墓室,就在即将封墓填土时,有人忽然想起了饭篮子,一想起饭篮子,就想起了舅舅。人们四处寻找,寻找不到便扯开了嗓子骂。后来,只能一边骂,一边等。棺材头上,不能不放饭篮子,不放饭篮子成何体统。大家骂累了,各自坐在松软的土堆上抽软中华。抽了一支,又抽了一支,第三支抽到一半时,舅舅似一个苍蝇大小的黑点出现在了嶺端,黑点越来越大,直到变为爬行的猪狗般大小时,有人开始喊叫了,张——满——银——

在我们当地,埋死人时有忌讳,不能喊叫活人的名字,即使不小心喊叫了,被喊的活人也不能答应,说答应了魂魄会随着死人走,总之是不吉利的。舅舅不在乎这个,大老远答应了,并且加快了步伐,朝着坟墓跑起来。那两条短小的罗圈腿,简直就是在飞速旋转。从舅舅脸上的神情,能看出他早已准备了极诚恳的歉意,他首先觉得对不起白胡子,其次是对不起大伙。可是,当舅舅大汗淋漓上气不接下气把饭篮子递到一个小伙子的手里时,迎上来的却是一脚。舅舅倒在地上,张着嘴大喘着看大家挥锹填土。

这件事后,舅舅一直耿耿于怀。在敬老院里,他一见黑六就别过脸,晚上回屋里,黑六找他说话,他也不理。黑六问,咋了?我哪得罪你了?舅舅撇着嘴,我听你的,去提饭篮子,没得到好,还叫人踢来踢去,我图个啥啊我!说着,舅舅竟委屈地哞哞哭起来。黑六说,我哪知道别人要踢你啊,我要知道别人踢你我还让你去啊!可话说回来,他们踢你,你就不会踢他们啊?舅舅怨怪,说得轻巧!黑六瞥一眼舅舅短小的双腿,扑哧笑了,也是,你踢人家也是够不到的。黑六便安慰舅舅,别生气了,白事上那么多人,乱哄哄的,推搡一下吆喝两声也不算啥,谁和谁也没仇,都是帮忙办事的,这样吧,我去找院长,帮你给他们多要些钱。第二天,黑六拿着两张五十元的钞票,笑哈哈地照舅舅的头上扇了一下,看看,人家多大方,本来说好了五十的,我找了找,又给你多了五十。叫人踢上两脚,多挣五十,不值?舅舅笑了,接过钱,连连说,值,值。其实,就是不加五十,舅舅也不会太计较的,对舅舅来说,挨两脚不算什么,经验告诉他,疼痛一会儿就好,甚至,穿得厚了或者角度部位恰当了,踢在身上根本不疼,这回,又给他多加了五十,疼痛便消失得更快了。当即,舅舅对黑六的怨恨全部消解。

于是,舅舅恢复常态,一日三餐吃得饱嗝连连,走起路来也尽量昂首挺胸,舅舅以为,白胡子走了,最有钱的人没了,他和所有的人一样,都不必自惭形秽了。他开始坦然地坐在老头老太们中间,参与各种议论了。近段时间,他们谈论最多的还是白胡子。舅舅虽然在白事上脸面尽失,但亲眼目睹了那些排场,也颇生羡慕,甚至不止一次感慨,白胡子走得这么风光,也算没有白活啊!当舅舅正式把这感慨表达出来时,却遭到众人的一致反驳。反驳的人们认为这不叫排场,简直就是造罪,是糟蹋钱,鞭炮放那么多,噼噼啪啪的,那不是在烧钱吗!有这钱,还不如吃了,喝了,穿了,弄这些有啥用!最后,黑六综合大家的意见,总结道,场面再排场,也是花死人钱给活人看的,白胡子是看不见了。要我说啊,你们谁有钱,赶紧趁活着时花了,给大家伙办点好事也行啊,别死了再去叫后人瞎折腾。黑六的话,又触动了舅舅内心深处的一个神秘地方,那地方蒙着厚厚的污垢尘土,忽然间,污垢尘土被吹散,露出一点像种子一样的东西,蠢蠢欲动,竟拱得舅舅身体发抖,按捺不住。舅舅腾地跳起来,一蹦一蹦跑走了。

这么多年,舅舅也攒了一些钱。那钱都在存折上,存折则藏在内裤里。舅舅跑到信用社,解开裤子,拿出存折,取出两万块钱。舅舅找到大队支书,晃着手里的两万块钱,说,我出钱,把村里到养老院这条路修修。支书喜上眉梢,连连说,好啊好啊,这条路坑坑洼洼,沟沟坎坎,一遇雨天,就没法走,你这可是办了件大好事啊。说着,就去接舅舅手里的钱。舅舅往后缩了缩,用一只眼认真盯着支书,说,路修好了,你在村头给我立一块碑。支书支吾起来,舅舅说,你不答应我就不干了。然后,做出装钱走人的样子。支书赶紧答应,好吧好吧。

那些天,舅舅一直像喝了酒的人一样,精神亢奋,爱说爱动,显得亲善友爱。舅舅天天到外面看,终于看到了动工。推土机、卡车开始轰隆轰隆工作了,十几号人手里拿着工具也在忙碌着。不到一个月的工夫,一条平坦的道路就竣工了。舅舅走在光洁的路面上,感到由衷的自豪。他从这头走到那头,又从那头走到这头,却怎么也没有发现那块碑。舅舅的自豪感在慢慢降温,他找到了支书,质问支书为何失信。支书也很理直气壮,你那两万块哪够啊!连租推土机、卡车都不够,为修好这条路,村里还赔了好几万呢!舅舅据理力争,我不管,你答应了的,就得给我立碑。支书说,没有买碑的钱了,咋立!再说,据群众反映,你这些年在外面还干过些违法的事!这一下可击到舅舅的短处了,舅舅确实干过一些,他记起有一年冬天出奇地冷,他被冻得实在受不了了,就跑到宿舍区,以捡破烂做掩护,偷走了人家晒在外面的一双棉鞋。他记得那双棉鞋穿在脚上非常暖和。尝到了这个甜头,他又如法炮制,到家属区去偷帽子,这回被发现了,叫人抓起来扭送到了派出所。帽子没戴成,却有了前科。舅舅不敢抵赖,理屈词穷,胆怯地垂下头,悻悻地回去了。再次踏上那条刚刚修好的平坦道路,舅舅的自豪感一点也没有了,剩下的都是沮丧。

消息很快从村里传到了敬老院,好讥笑人的武老太首先发难,她诮贬舅舅,张满银你猪鼻子里插大葱充啥大象啊你!钱烧得你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吧!你还想立功德碑,做梦吧你!其他人也笑呵呵地应和。武老太和其他人以为舅舅不在乎这些,踢他、呵斥他都没事,半开玩笑地诮贬他几句又有什么呢?可舅舅这回却受不了了,一团火憋在胸口,刹那间就燃烧起来,被烧热的血液急速流淌,急速升温,最后在最薄弱的脑际达到沸点。舅舅终于爆发了。大家都看到舅舅变成了一个杂耍师,粥啊,馒头啊,咸菜啊,碗啊,筷子啊,凳子啊以及所有能够够到的东西,都从舅舅的手里、脚上飞出,那些个东西在空中飞舞着,翻滚着,亲吻着,碰撞着,落到地上,又跳跃不止,直到累了,才抱作一团,各自歇息。整个敬老院就像原子弹爆炸后的那段时间,安静得连只爬动的虫子也没有。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

舅舅被大妮扯到了宿舍。大妮为舅舅包扎手上脚上的伤口,一边包扎一边絮叨,这么大岁数了,咋还像个愣头青一样啊,你这图个啥啊,受了疼甭说,还损坏了那么多物件,都得赔啊。此刻,舅舅已被无与伦比的快感笼罩全身,这是从来不曾有过的,他根本感觉不到疼痛。黑六也进来了,黑六看到舅舅流那么多血,黑下脸,训斥,张满银你想死啊你!死?舅舅用一只眼久久地瞅着黑六,黑六竟有些惧怕,躲开了舅舅奇特的眼神。

夜里,舅舅躺在床上,翻着独眼,瞅着房梁。舅舅一点睡意都没有,舅舅开始回忆自己的一生。舅舅记不起有多少让他骄傲的事,留在记忆里的,都是饥饿、寒冷以及种种窘迫。不过舅舅这辈子没打过针,没吃过药,更没住过医院,这很不容易,全敬老院的人谁能做到啊!这也是福吧。白胡子那么有钱,可没少往医院跑。武老太甭看那么红,可也没少吃药吧!这时,从黑六的床头发来问话,张满银,你不会犯神经病吧?舅舅清晰地告诉他,不会。接着自言自语,过罢年,我就七十了,人过七十古来稀,也算可以了。黑六说,知足常乐吧。舅舅问,我要是死了,你是不是也得给我吊个孝啥的?黑六说,死者为大,我怎么着也得在你灵前跪下来嚎两声吧。舅舅说,我想也是。舅舅接着说,我想死。黑六啪地拉亮了灯。黑六坐起来,盯着舅舅。舅舅又认真地说,我想死一回。我不是图你给我吊孝,我是想看看孝子贤孙给我磕头,我还想看看汽车洋房,我还想有小姐丫环……舅舅没说完,黑六就嘎嘎笑起来,寂静的夜里,他的笑声很响,把窗外一对发情的猫惊得缩在树丛,不敢动弹。等黑六笑完,舅舅非常郑重地对黑六说,黑六,你别笑,我没有神经病,我是真的想死一回。黑六想了一会儿,说,我知道了,你是没挨过女人,想女人了。这好办,村里女人多的是,男人都出去打工了,她们正想男人呢。要不,你直接到城里找个年轻的妓女……舅舅说,咱不干那个缺德事,我跟你说实话黑六,我就是想死一回,真的想死一回。黑六最终弄明白了,舅舅这是想提前办一次丧事,活着死。黑六说,这好办,交给我就行,不过这得花钱。舅舅拍拍肚脐下方藏存折的地方。咱有的是钱,你看着花。

黑六说动了大妮,俩人一起开始为舅舅张罗丧事。

日子是舅舅深思熟虑后选下的,腊月初七。那是舅舅的生日。舅舅说我一辈子没过过生日,就当过回生日吧。于是,离腊月初七还有三天的时候,大妮和黑六找人写了讣告,白纸黑字,张贴于村头。接着,扯开白布,派人报丧。报丧的人拿着白布来到我们家后,我妈还真是悲痛欲绝,当场止不住哭起来,哭我舅舅这辈子受苦受罪,是天底下最可怜的人。妈妈一夜没睡,和我商量怎样厚葬舅舅。第二天,却有消息传来,说舅舅根本没死,活得好好的。妈妈不信,派我赶紧去打听一下,看看到底怎么回事。我来到敬老院,远远看见舅舅与老人们谈笑风生。大妮抱着一卷白布从外面过来,拦住我说,你舅舅的葬礼定在腊月初七,你早早过来啊!我一句话没说,扭身跑走了。丢人!太丢人啦!我跑回去把看到的情况告诉妈妈,妈妈也气得浑身打颤,摔碎了一只暖瓶,发誓再不搭理舅舅。

因此,舅舅的丧事,就没有一个亲戚来,所有的人,全由大妮和黑六安排。这两个人也真是经验丰富,办事得力。他们在村里招来一些热心的人,组成一个葬礼团,葬礼团又分成若干专业组,灵堂组,专管搭建灵堂;打墓组,专管挖掘坟墓;伙食组,专管白事饭食;鞭炮组,专管燃放鞭炮;祭品组,专管照单采购和摆放祭品;娱乐组,专管各路娱乐班的吹打扭唱;嚎丧组,专管装扮成孝子贤孙们哭嚎……各组人员一定,立即分头行动,个个都精神昂扬,劲头十足。筹办过程中,有些重要的事项需要征得舅舅同意才能决定。比如棺材,备不备棺材?舅舅毫不犹豫,得有棺材,没棺材哪能行?那备啥棺材,好的还是次的?桐木的还是柏木的?舅舅说,好的,好的,柏木的。比如灵堂问题,大妮说灵堂不能搭在敬老院。舅舅说,就搭在俺家老宅吧……那两天,凡花大钱的事,都有人请示,舅舅成了做决策的人,成了说话算数的人,所有的人,都是在他的决策下忙碌着。这种异样的感觉,甭提舅舅有多受用了,他连睡觉都春光满面,神采奕奕。

破旧的老宅,被大大小小的花圈、挽联、各种供品、冥币纸钱、白色的帷帐装扮得严严实实。一口油漆得格外鲜艳的柏木棺材横躺在灵堂的正中央,棺材前的供桌上供着捞饭、方便面和水果,长明灯的灯芯扑闪扑闪,映照着笑眯眯的丑陋的舅舅的遗像。舅舅像财主巡视自己的财宝似的绕着棺材转了两圈,最后停在了供桌前。看到供桌,舅舅敏感起来,问黑六,有人提饭篮子?黑六大声说,你放心吧,都安排得妥妥当当。黑六又把舅舅从嘈杂的人群中扯到棺材后边,时辰快到了,你换衣裳吧。舅舅把整套的寿衣一件件穿在身上,因寿衣太厚重,舅舅活动受限,有人拉过一条板凳,让舅舅坐下来。黑六征求舅舅意见,你要不要先躺到棺材里?舅舅紧摇头。舅舅想,躺到棺材里,外面的事情就看不见了,舅舅想亲眼看看接下来发生的一切。于是,黑六指派几个年轻人,把舅舅连同板凳移到了供桌旁,与遗像并排坐在一起。这时,外面的锣鼓、唢呐早已震天齐响。院子里,看热闹的人们挤得水泄不通,发出轰轰的笑。穿着寿衣的矮小的舅舅,确实非常滑稽可笑。舅舅看到,所有的人都像过节一样笑逐颜开,于是舅舅也欢笑起来。

仪式正式开始。黑六当司仪。黑六扯开嗓子有板有眼地喊叫,金银财宝上——有人把一堆锡纸做成的金元宝、纸钱、冥币挂在了舅舅的棺材上;宝马奔驰上——有人把纸糊的两辆小轿车摆在了舅舅面前;别墅洋房上——有人把纸糊的房子搬到了舅舅身旁;金童玉女上——有人把纸糊的一对孩童提上来放在了舅舅脚下,舅舅爱惜地抚摸着孩童;丫环美女上——有人把纸糊的两个女子送入舅舅怀抱,舅舅咧着嘴,一手抱著一个美女,高兴得哈喇子不住地往美女的头上滴。围观的人们又笑成了一片。黑六继续一本正经地喊,孝子贤孙吊孝喽——,只见一群人,有男有女,披麻戴孝,扑通扑通跪在舅舅面前,悲痛欲绝地嚎哭起来。伴着外面噼噼啪啪的鞭炮声,舅舅俯下身子,竖起耳朵,仔细分辨一地的哭声。他终于听清了,有人哭的是爹:我伤心的爹啊!有人哭的是爷:我可怜的爷啊!听着听着,舅舅不禁也泪流满面,抽泣不止。黑六把嘴对到舅舅的耳朵上,喊,张满银,你也是儿孙满堂了,还有丫环伺候,该满意了吧!舅舅泪眼模糊地点着头,满意,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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