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墙土(中篇小说)

2017-08-02 15:02唐慧琴
长城 2017年4期
关键词:村长小花

唐慧琴

迪巧要去做一件事。

这件事要是应验了,王小花就会低下她那高昂的头。想到王小花垂头丧气的样子,迪巧心里就雀跃了一下,但很快又隐隐作痛起来。

王小花在迪巧的心里扎了一根刺,迪巧把半辈子攒的劲儿全使了出来,愣是没有把这根刺给挑出来。

是王小花太厉害了吗?迪巧可不这么想。论长相,王小花也就是眼睛大点,脸盘不如迪巧耐看;论身材,王小花瘦得麻秆似的,远不如迪巧匀称;论心眼儿,王小花算计的那些小九九,迪巧心里门儿清,只是不愿意跟她计较罢了!

王小花办的那件缺德事,月亮湾的乡亲们明镜似的,背地里都说王小花不地道,可王小花把脸一抹就这么做了。迪巧几次想跟王小花掰掐掰掐,让她拍着胸脯好好想想,这么多年,她迪巧哪一件事对不住她?哪一件事不是让她三分?可是,几次走到王小花家门口,迪巧又退了回来。王小花的个性,她非常清楚,既然把事儿挑明了,想必王小花早就做好了充分的准备,自己去,除了撕破脸打打嘴官司,百事不顶,只能让王小花找到借口,让事情变得更糟。

迪巧把该找的人都找了,该托的关系都托了,也没能让王小花回心转意。迪巧左思右想,除了去办那件事,再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了。

李春羊更愿意当面锣对面鼓地斗争,动不动就说,不是鱼死,就是网破!

李春羊话说得挺有气势,怎么个鱼死网破他心里没底,也就是说说狠话解解气罢了。结婚这么多年,迪巧太了解自家男人了,如果他真有这个胆儿,王小花也不敢这么昧良心啊。

迪巧不想跟春羊费话。家里有了大事,都是迪巧说了算。她让春羊去给王小花送钥匙,春羊惊讶地看着她:“都这样了,还让她看门?”

迪巧说:“没有撕破脸,还是好邻居。”

春羊气呼呼地说:“我不去,看到她就来气!”

迪巧刚一出门,就看到王小花从家里走出来。她的脸上立刻堆起了笑,把钥匙朝王小花一扔:“小花,我和春羊去一趟柳阳城。”

王小花接住钥匙,把手一扬:“放心吧,门丢不了。”

迪巧说:“锅里焐着刚蒸熟的包子。”

王小花嘻嘻一笑,说:“还用你说呀,你家哪儿我不知道?”

看着王小花那张假兮兮的脸,迪巧再也笑不出来,一头钻进了自家小客货的驾驶室。

春羊奚落道:“跟演戏似的,你累不累呀!”

迪巧脸上挂了霜,气呼呼地说:“你懂个屁!这叫缓兵之计。”

等车开出了一段路,迪巧回头冲着王小花骂了一句:“王小花,你等着,我一定要让你家破人亡!”

迪巧心里的那根刺,是公公李大牛种下的祸根。

十五年前,月亮湾刮起一股建厂风,稍微有点本事的人都想当老板,乡里也大力支持,制定了好多优惠政策。只要是建厂占地,一律绿灯,村民之间协商好了,村委会负责丈量土地,乡土管所办理审批手续。

李大牛要投资十来万建一个狐狸养殖场,把亲戚朋友都借遍了,也只凑了五万,只好到信用社又贷了五万。

李大牛养殖场占的是郭喜喜的地,一亩地一年六百。郭喜喜的地在村西口,南边紧挨着省道,交通便利;西边是一片杨树林,空气清新,适合养殖。唯一让迪巧不踏实的是,他们两家没有像其他户那样,找个中间证人,三方签字画押落在纸上,仅仅是公公和郭喜喜两个人口头约定。

俗话说,口说无凭,立字为证。迪巧觉得公公这事办得不牢靠。两家关系好的时候,啥事没有,万一情况有变,被动的可就是自家了。

公公不以为然,大胳膊一挥说:“我跟你喜喜叔是一辈子的好朋友,他的脾气我知道,吐口唾沫就是个钉,他答应了的事,一辈子也变不了!”

两年后,李大牛辛辛苦苦养的狐狸贱得没人要,十万元打了水漂。李大牛搁不住打击,一病不起,在床上躺了不到半年,就撒手西去了。

公公去世后,家里的外债压得迪巧喘不上气来,她让婆婆在家带孩子,自己和春羊搬到了养殖场。

狐狸是养不成了,迪巧左思右想,他们现在是挣起赔不起。为了保险,迪巧觉得还是围绕养殖做文章。月亮湾最近几年养奶牛的特别多,却没有一家饲料经销商,饲料都是跑到几十里外的柳阳县城去买。经销饲料利润虽然不高,但是稳定,几乎没有赔钱的可能。

经过反复考察,迪巧争取到一个品牌饲料的经销权,把养殖场改成库房,做起了饲料经销商。

迪巧头脑灵活,点子多,善于与客户搞好关系,负责推销;春羊踏实可靠,脾氣好,负责送货上门。两口子一文一武,配合默契,生意越做越顺,不到两年,他们经销的饲料就占据了月亮湾周边的市场。

郭喜喜见到迪巧,感慨地说:“看看你们过的日子,红灯似的,你公公要是活到现在就好了。”

这句话正巧被王小花听到了,她白了公公一眼,看着迪巧,半真半假地说:“你家过得再好,也是沾俺家的光,俺家的地风水好。”

迪巧心里一惊!养殖场占地一直是她的软肋,生意做得越红火,她就越担心王小花起事端。

春羊说迪巧杞人忧天,月亮湾占地建厂的有十几户,没听说谁家闹过矛盾。

迪巧说:“如果当初白纸黑字落在了纸上,哪有这样的担忧。”

春羊不以为然:“咱爹走了,可喜喜叔还在呢。”

春羊遇事只看三尺远,不撞南墙不回头。郭喜喜不找麻烦,迪巧信;他的儿子郭蛮子一门心思开大车,也不可能找麻烦;王小花找不找麻烦,迪巧一点也摸不准,她觉得找的可能性很大。

郭蛮子买了一辆大车跑运输,村里的院子不能停车,就在迪巧养殖场对过自家地里盖了一个停车场。

两家门对门,隔着一条路。路西是迪巧家,路东是郭蛮子家。

自从两家做了邻居,迪巧无论做什么都高看王小花一眼,礼让她三分。家里来客换了饭,迪巧都喊她过来吃。地里种了新鲜的瓜果,摘回来先送过去让她尝鲜。每次进城赶集,迪巧都给她买点小礼品,一条丝巾一块布料都是情意。郭蛮子常年出车在外,他家地里的重活都是春羊帮着干。王小花闲着没事养了几只羊,饲料都是从迪巧这里买,迪巧都是按成本收,没挣过她一分钱。每年的除夕夜,迪巧都把王小花两口子请过来,好酒好菜当客一样招待。

迪巧这么掏心掏肺地对待王小花,就是一块石头也被暖热了。没想到,她千担忧万小心,王小花还是找上门来了。

那是一个傍晚,迪巧正跟春羊往客货上装饲料,王小花来了,她没有像往常那样,搬个凳子坐在一边,而是主动上前帮着往车上装饲料。

王小花爱干净,经常撇着嘴说饲料有味儿,每次装卸料,她都夸张地离得很远。

春羊跟王小花开玩笑:“今天日头从西边出来了,闻不到味了?”

王小花笑着说:“今天感冒了,鼻子不灵了。”

尽管迪巧一再不让王小花帮忙,王小花还是帮着把饲料装满了车才去洗手。

迪巧进屋沏了两杯茶,两个人坐在院子里,一边喝茶一边聊天。

王小花问:“生意不错吧?”

迪巧说:“马马虎虎。”

王小花叹口气说:“比蛮子开车强多了,守家在地的,风吹不着,雨淋不着。”

迪巧摸不透王小花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心里七上八下的。王小花一向都是心高气傲的,觉得她比谁都强。她看不起迪巧经销饲料,说那是伺候人的体力活,见到春羊开车送料,就说寒碜话,有时候故意奚落春羊:“人家让送到炕上,你送不?”春羊红着脸答不上话来。迪巧接过话茬儿替春羊回答:“别说炕上了,送到被窝里咱也送。”月亮湾的人都知道,当年郭蛮子看不上王小花,王小花把郭蛮子灌醉了,钻进郭蛮子的被窝,把生米做成了熟饭,才逼着郭蛮子娶了她。

迪巧有一搭没一搭地跟王小花扯着闲话,扯着扯着,王小花就扯到了养殖场占地上,她说:“俺家公公真没远见,这么早就把地糟蹋了,省道北侧的占地,听说已经一千多了。”

尽管早有预料,但一直担心的事摆在了眼前,迪巧还是有些慌,她连忙说:“怎么没远见啊,当初的猪肉才三块钱一斤,六百元就能买回一头大肥猪。”

王小花顺着迪巧的话说:“是啊,现在物价这么高,六百元连半块猪也买不了,还不如种庄稼合算呢。”

迪巧说不出话来了。

这个时候,王小花的手机响了,王小花一边接电话一边朝外走,走到门口的时候,她回头对迪巧说:“这几年你们生意不错,你跟春羊商量商量,地价是不是能涨点?”

迪巧没有想到,王小花话说得这么直接,这么理直气壮。她并不在乎涨多少,关键的问题是,王小花这么做,就等于背信弃义,把原来俩老人的约定给否了。

迪巧望着王小花的背影,恨不得撵上她也理直气壮地说:“当年怎么说的怎么算!”但不知为什么,迪巧没有底气,心里一直有个声音在提醒她,这是人家的地,王小花的地……

春羊送料回来了,迪巧劈头盖脸地冲春羊说:“看看咱爹办的好事,怎么样,狼来了吧?!”

春羊有点摸不着头脑:“怎么啦?狼啊狗啊的。”

迪巧把王小花的话说了,春羊抬脚就朝外走,迪巧问:“干吗去?”

春羊说:“找喜喜叔。”

迪巧拦住他:“话都挑明了,找也没用。”

春羊问:“你说咋办?”

迪巧狠狠地说:“不就是一年多几百嘛,咱给她就是。”

月亮湾有个老规矩,家里有了事都找个明白人念念。明白人是村里的诸葛亮、和事佬,红白事他们当家作主,矛盾纠纷他们调解斡旋。他们不如支书村长有权,却比支书村长实用。村里没有了支书村长,乡亲们觉得没什么,可村里没了明白人,乡亲们会觉得迷茫彷徨,好像一下子没有了方向。

月亮湾的明白人原来是海爷。海爷岁数大了,口齿不清了,头脑不灵了,就把这个担子交给了刘义。刘家家族大,刘义爷爷弟兄五个,到了刘义这一辈,光男丁就二十多个。刘家人抱团,在月亮湾举足轻重,没人敢小瞧。

李春羊五代单传,是村里的孤门小户。占地的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迪巧想请明白人好好念念,最好能三方签字画押,以绝后患。

迪巧原想带两瓶酒去找刘义,但想到平时自家跟刘义没交情,两瓶酒分量有点轻。迪巧想把刘义请到饭店,又觉得这么做太刻意,好像自家理屈一样。她想让春羊带着酒菜去刘义家里,两个男人喝点小酒不显山不露水的。可转念一想,春羊酒量不行,万一喝多了说了棒槌话,让刘义小看就不好了。想来想去,还是把刘义请到家里比较牢靠。

春羊很快就回来了,刘义说什么也不肯来。

迪巧心里一沉,觉得刘义看不起自家男人,不由一阵懊恼,好像自己也矮了半截,她皺着眉头问春羊:“你怎么说的啊?”

春羊说:“我说王小花想涨地价,找你到家里念叨念叨。”

迪巧问:“他怎么答的?”

春羊说:“他说乡里乡亲,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没必要搞得那么复杂。”

迪巧明白了,她家跟王小花家门对门,刘义怕王小花看见了,落嫌疑。

迪巧觉得这件事必须要拿捏好分寸,既要表达心意,又不能失了面子。迪巧记得,刘义有一次在大街上发牢骚,说村里的女人们懒得很,连馒头也不蒸了,下辈子一定找一个会用起子蒸馒头的老婆。

迪巧几乎把月亮湾走遍了,才从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奶奶家里找到了发面的起子,蒸了一大锅馒头,馒头顶上还点了红色的梅花。

迪巧让春羊去给刘义送馒头。春羊说什么也不去,他说一个大男人提着一篮子馒头去求人,太丢人了!春羊不出头,家里的大事小情都靠迪巧,迪巧既生气又无奈,摊上这样的男人,有什么办法呢。

迪巧提着一篮子馒头,来到刘义家门口,脸上热辣辣的,站了好一会儿,才硬着头皮进了门。

刘义和老婆正在屋檐下吃晚饭。迪巧把篮子放在饭桌上说:“我蒸了几个发面馒头,尝尝吧。”

刘义眼一亮!拿起一个馒头,咬了一口说:“就是这个味儿,跟我娘蒸的一样。”然后,掰了一块递给老婆,说,“你尝尝,用起子蒸的馒头就是比用发酵粉蒸的好吃!”

这个时候,迪巧才发现刘义家饭桌上也是新蒸的馒头。迪巧尴尬地看着刘义老婆,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就赶紧拿起刘义家的馒头,掰了一块放在嘴里,说:“婶子蒸的馒头吃着有劲儿。”说了这句话,迪巧又觉得不合适,这分明是在说人家的馒头硬嘛。

刘义老婆是个随性人,根本没在意迪巧的话,也拿起迪巧的馒头吃了起来,还不住地说好吃,让迪巧以后教教她。

吃完饭,迪巧跟刘义老婆扯了一会儿闲话,才把话题绕到了自家养殖场占地的事上。

刘义说:“王小花这人不简单,一般的男人都比不上她。这事恐怕我一个人办不了,得找个郭家的长辈压压她。”

刘义提到“郭家的长辈”,迪巧心里有点虚,担心自己没有家族依靠,刘义会不會一头热,就拿话激他:“叔,月亮湾谁不知道你办事公正啊,那么多大事你都管得了,这点小事还能难住你?”

刘义说:“这可不一定,小河沟里也翻船。”

迪巧说:“叔,您尽管放心办,我都听你的。”

刘义说:“有你这句话我就踏实了,你放心,我会尽力去办。月亮湾这么多占地的户,没有一户提出要涨价。我得跟王小花好好念念,这不仅仅是你们两家的事,还关系着月亮湾的整体局势。”

三天后,刘义回了话,王小花不买他的账,一口咬定,不管别人家怎么样,她家的地价一亩地涨到每年一千!

刘义无奈地说:“我好说歹说,王小花就是不松口。”

迪巧说:“叔,你尽到心就行了,碰到王小花这样的人,谁也没办法。我就是担心别的占地户不高兴,怪我开了个不好的头。”

刘义说:“这个你不用担心,其他的占地户我去说,责任在她,不在你。”

迪巧痛痛快快地把地价涨到了一千元,王小花欢欢喜喜地把钱接了,却怎么也不答应签协议。这一下把刘义彻底得罪了,他四处摆列王小花的不是,其他的占地户也都骂王小花。

迪巧心里有点平衡了,王小花一年多了几百块钱,名声在月亮湾可是臭了。

迪巧家的仓库是养殖场改造的,棚顶的石棉瓦有的已经破损,遇到阴雨天就朝下淋水。迪巧想把养殖场重新规划一下,不光要翻新仓库,还要盖几间新房。

地价虽然涨了,但双方还是没有一纸协议,迪巧心里不踏实,担心王小花再起波澜。

春羊说:“过去问问不就得了,让咱占,咱就翻盖,不让咱占,就这么凑合着吧。”

迪巧不想直接去问,春羊想得太简单了,万一王小花真不让占了,他们就没有退路了。

阴历四月十五,迪巧娘家村过庙会,她从娘家带回来粽子,喊王小花两口子过来吃。春羊到厨房炒了俩菜,四个人一边喝酒一边吃粽子。趁着酒兴,迪巧就把改造养殖场的想法说了出来。

郭蛮子大大咧咧地说:“盖吧,缺钱了说话。”

郭蛮子的话,迪巧不在意,她在意的是王小花的反应。没想到,王小花也挺痛快:“你家的小破房早该拆了。”

迪巧悬着的心总算是落了地,为了再确认一下,她故意对王小花说:“到时候你可要帮忙做饭啊。”

王小花笑吟吟地说:“那还用说!”

四个人开始研究房子怎么盖,郭蛮子建议,修房盖屋是大事,该去北庄找王瞎子阴阳一下。

王小花呸了一口:“不在宅子不在坟,全凭各自人,他一个瞎子,懂个屁!”

王小花的态度,让迪巧吃了定心丸,她开始大张旗鼓地翻修养殖场。郭蛮子跑前跑后地帮着张罗,王小花也几乎长在了迪巧家,帮着买菜做饭,两家热乎得像亲兄弟一样。

迪巧有点愧疚了,觉得自己确如春羊所说,有点神经过敏。地价不该涨也涨了,王小花再不地道,也得看跟谁。抛开两家老人几十年的友情不说,单凭两家的邻里关系,王小花也不该太过分了。宁得罪远亲,不得罪近邻,王小花又不傻,这样的道理她能不懂?

半年后,迪巧家的养殖场彻底变了样。北边五大间仓库,棚顶是红色的彩钢瓦。仓库的地面铺了瓷砖,红红绿绿的饲料堆放得整整齐齐,空气里弥漫着香甜的饲料味道。院子东南角靠近门口,是一溜三间东房,外墙贴了雪白的墙砖,室内也做了装修,扣板吊顶、水晶灯,窗帘也换成了新的。迪巧还在院子里搞了绿化,西墙边种了一片翠绿的竹子,南边院墙下栽了三棵垂柳。

自从盖上新房,迪巧的心就彻底放松了,跟王小花的相处也变得自然起来,不再像原来那样,刻意地讨好她,偶尔话头不对也跟她抬几句杠,但是都没有红过脸,只要一看王小花较真,迪巧就立刻转弯,让她占个上风。

可是,这样的关系并没有持续多久。

盖上房子的第二年,迪巧就耳东耳西地听说,王小花跟村里的女人们说,迪巧家能够这么快翻身,全是沾了她家地的光,还说当初占地的时候根本没拿尺子量,两家老爷子用脚一踢就搞定了,说是一亩,其实最少也有一亩二。

迪巧听了这些话,心里特别不舒服。她家翻身与王小花家的地有什么关系呢,还是这块地,公公养狐狸不是赔了个倾家荡产嘛,她家的地即使是金銮殿,她跟春羊不好好干,也是白搭。

迪巧心里不服气,嘴上却什么也没说。村里女人之间的关系,微妙得很,今天这个跟那个好了,明天那个跟这个臭了。好的时候把对方说成一朵花,不好的时候把对方说成臭斑虫。女人之间的话稍微不慎,就会添油加醋越捎越多,一不留神就会变成一场是非。

这样的话王小花即使真说过,迪巧也不能问,问了就等于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反正王小花没有当着自己的面说,她就只能装糊涂。但是有一点,她必须要搞清楚,那就是占的地到底是多少。如果真如王小花所说,她就给人家把钱补上。

趁着王小花到城里赶集,郭蛮子出车也没在家,迪巧和春羊拿着皮尺把她家的养殖场丈量了一下,结果与王小花说的正相反,还不到一亩,是九分五。

迪巧一下坦然了,原来一直是王小花家沾着光。

春羊拽着尺子说:“等王小花回来让她亲自量,看她还有什么话说。”

迪巧瞪了春羊一眼:“少这么点地对咱生意有什么影响?就这么暗着吃点亏也不一定是坏事,如果有一天王小花真提出来重新丈量,她知道自己沾了光,就不会找麻烦了。”

一晃三年过去了。

迪巧又去给王小花送地钱,王小花没在家,郭蛮子痛痛快快地接了。

可是,吃晚饭的时候,郭蛮子又把钱送了回来。他说:“今年跑车不太顺。”

郭蛮子今年接连出了两次车祸,但这跟地钱有什么关系呢?迪巧不接钱,郭蛮子吞吞吐吐地说:“今年在县城给孩子按揭买了楼,日子有点紧,小花说开个饭店,过几天想找王瞎子算算,路西好还是路东好。”

春羊急了:“你家开饭店,我家怎么办?”

郭蛮子的脸一红一红的。

迪巧赶紧把钱接过来,和颜悦色地说:“蛮子,你也知道,我家盖新房刚三年,也花了不少钱,你回去跟小花好好合计合计,最好还占路东。”

郭蛮子一走,迪巧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说:“春羊,坏了,要出大事了!”

春羊起身朝外走:“我去找喜喜叔。”

迪巧拦住他:“你去找喜喜叔有什么用?你还看不出来吗,都是王小花的点子,郭蛮子只是个炮!”

春羊有点急:“不找喜喜叔,你说怎么办?”

凭空冒出这种事,迪巧心里也有点慌,她以为涨了地价,盖了新房,就算是万事大吉了,没想到刚过三年,王小花又出幺蛾子了。

迪巧冷静了一会儿说:“这事先不要声张,观察观察再说。”

春羊嘴上答应了,心里还是沉不住气。平时送货回来,他总是把小客货停在王小花家南边的空地上,为了表达自己的不满,这几天送货回来,他直接把客货开进了自家的院子里,好像要与王小花家划清界限。

这个举动被迪巧发现了,她逼着春羊把车停到原来的地方,埋怨道:“你一个五尺高的汉子,咋这么幼稚呢。”

春羊气呼呼地说:“我就是要与她家划清界限。”

迪巧火了:“你有种,今天就把养殖场拆了!”

春羊梗着脖子不服气:“我凭什么拆,当初说好了的,只许咱不占,不许他撵!”

迪巧问:“谁说好了的?”

春羊说:“咱爹和喜喜叔。”

迪巧又问:“咱爹呢?”

春羊答:“咱爹是没了,可喜喜叔还在呢。”

迪巧追问:“如果喜喜叔不承认呢?”

春羊涨红着脸说:“绝对不可能!”

春羊就是这样,别人一眼就能看准的事,他得琢磨好半天,而且还特别犟,认准了就照直朝前走,从来不拐弯。迪巧觉得与春羊对话简直就是对牛弹琴,他的想法永远跟不上自己的思路。每当这个时候,迪巧就特别沮丧,觉得自己不是嫁了个男人,而是找了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迪巧表面上若无其事,心里却一直打着鼓。她一直在想,王小花把話放出来了,就是在等她的态度,如果一直置之不理,王小花急了,可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王小花一直按兵不动,见到迪巧,该说就说,该笑就笑,好像这件事从来没发生一样。

迪巧觉得一辈子面对这样的邻居实在太可怕了。想想这几年的日子,除了努力做生意,她的心思几乎全用在王小花身上了。这一亩不会说话的地,简直成了套在她头上的紧箍咒,王小花什么时候想让她头疼,她就得头疼,什么时候想让她低头,她就得弯下腰来。这样的感觉让迪巧憋屈极了,她凭什么要活在王小花的阴影下?迪巧真想豁出去,当面去问问王小花,如果真不让占了,就给个痛快话,她立刻拆房子走人!

迪巧要去找王小花,还没出门她就迈不开步了。她已经把这儿当成自己的家了。院子里铺的碎石片,是石材厂扔了的下脚料,春羊拉回来,一块一块拼成了美丽的图案;西边的竹子串成一大片了,郁郁葱葱的;西北角的石榴树,是女儿前年栽的,已经开始挂果了;南墙边的三棵柳树,也长成碗口粗了,一到春天,嫩绿的柳枝随风摇曳,美得像画一样。

迪巧左看看,右看看,前看看,后看看,院子里的一切都像是她的孩子,在无声地呼唤着她。迪巧犹豫了,迪巧不舍了,迪巧不想争气了,争气不养家,养家不争气。她暗暗下定决心,不管想什么办法,也要把这个“家”保住,这里已经成了她的根,失去了它,她六神无主。

迪巧让春羊跟她一块儿去找刘义,毕竟他是一家之主,总缩在后面不出头也说不过去。当然,春羊肯定要说棒槌话,那就让他说吧,就算跳起来也没有关系,一个男人适当地表达些硬气,也不一定是坏事。

尽管这么想了,但走到刘义家门口,迪巧还是不放心,叮嘱春羊说:“说话注意点,不该说的别乱说。”

春羊嘟囔了一句:“知道了。”

刘义很热情,见迪巧和春羊进门,赶紧吩咐老婆沏茶。

迪巧把事情说了以后,刘义很愤慨:“王小花总这么昧着良心干,就不怕遭报应吗?”

刘义的话一下就说进了迪巧的心里,郭蛮子今年出了两次车祸,把前几年挣的钱都搭进去了。举头三尺有神明,王小花总办缺德事,老天爷也看不过眼了。

迪巧让刘义继续帮忙说合,刘义为难地说:“不是叔不帮你,是实在帮不了。上次的事你也知道,我几乎是倒着从她家出来的,再也丢不起这个人了。”

春羊说:“迪巧,算了吧。”

迪巧不理会春羊,因为出了刘义家的门,她实在不知道该朝哪里去。迪巧恳求刘义:“叔,你说的都对,按说,我们不该总是麻烦你,可是,你也知道,俺又没有家族院房,真有了事,除了叔,还能指望谁呢?”迪巧说着说着,眼圈就红了。

刘义安慰迪巧:“先别急,容我再想想。”

迪巧给春羊使眼色,让他说几句感谢话,没想到春羊张口就说:“叔,你也别想了,我算是看准了,月亮湾属王小花大了,你这个管事的也是个摆设。”

迪巧急了,瞪了春羊一眼:“你别胡说八道了,月亮湾没有咱叔摆不平的事。”

迪巧很怕惹恼了刘义,没想到春羊的话歪打正着,把刘义的劲儿激上来了,他说:“迪巧,你还别说,春羊说的对,如果弹不了王小花,我还真成摆设了。”

迪巧赶紧顺着刘义说:“别听春羊瞎胡说,叔是不跟王小花一般见识,如果真较真,叔一个手指头,就能按住她。”

刘义笑了:“叔可没那么大能耐。不过,既然你们两口子信我,我就厚着脸皮再去趟一水,办好了你们别高兴,办不好你们也别恼。”

迪巧赶紧说:“叔,你怎么办怎么对。”

刘义又看春羊,春羊也说:“叔,我听你的。”

刘义这才说:“咱先分析一下,王小花到底想咋样?”

春羊说:“这娘们前晌姓张,后晌姓李,谁知道她到底想咋样。”

刘义问迪巧:“你说呢?”

迪巧认为郭蛮子一开始接了钱,就不大可能开饭店。迪巧心里这么想,嘴上却谦虚地说:“叔,我脑瓜子木,想不了那么多,还是你说吧。”

刘义说:“我估摸着王小花开饭店是借口,无非又想涨涨价。”

春羊急了:“地价涨了才三年。”

刘义说:“是啊,按说真不该再涨了,可谁让咱摊上这么个人呢!”

迪巧愤愤地说:“上次一亩地涨到了千元,在月亮湾冒了尖,占地户都在骂,她就不怕乡亲们戳脊梁骨吗?”

刘义点了点头:“我也想不透王小花到底怎么想的,人活在世上,不就是活张脸吗?为了区区几百块钱,得罪乡邻,值得吗?”

迪巧叹口气:“王小花已经不要脸了。”

刘义劝迪巧:“吃亏是福。看看你们过的日子,除了占地这点麻烦事,其他都不错。春羊为人实在,乡亲们都念好,去年你婆婆住院,乡亲们都去看望。回头再看看王小花,郭蛮子一年出了两次车祸,有谁搭理他?还有,你家的一儿一女都考上了大学,这多荣耀!再看看她家,大儿子勉强上了一个三流技校,毕业后工作没着落,在外面漂着。二儿子高中没毕业就不上了,到建筑工地打工卖苦力。路都是自己走的,福都是自己修的,老天爺在天上看着呢,她再怎么扒搂也比不上你啊!”

刘义的话迪巧越听越顺耳,越听越觉得有道理,越听越觉得自己的日子比王小花过得好,越听越觉得这都是吃亏得来的福报,越听心里越热乎,她不由对刘义说:“叔,你尽管放心去办,如果王小花提出的价格不是太离谱,我都应了,反正有生意做着,一年多几百块钱也不是什么大事,大不了让春羊多扛几袋料。”

春羊不同意:“这样没边没沿地涨,啥时候是个头?”

迪巧问:“不涨人家让你拆,你说咋办?”

春羊脖子一梗:“我就是不拆!地是她家的,房子可是我的。”

迪巧反问:“没有地,哪有你家的房?”

见迪巧和春羊争吵,刘义说:“你们两口子再商量商量。”

迪巧说:“不用商量了,叔你看着办。”

三天后,刘义回话了:“迪巧,这事不好办啊!”

迪巧的心朝上蹦了一下。

春羊问:“她要多少?”

刘义说:“不是涨价的事了,她提出让你们一次性买断!”

迪巧一下愣了!

最近几年,月亮湾省道两边的地有买断盖房的,听说乡土管所都罚了款。迪巧家的养殖场距离村子很远,她从没有想过买断盖房子。

迪巧急了:“她家的地是集体的机动地,是用来调剂人口增减的,凭什么她卖钱?”

刘义叹口气说:“现在谁还讲政策啊,地分到一家一户,就成了个人家的了,谁愿意卖多少就卖多少,只要有人愿意买就行。省道两边已经有很多户卖地了,乡土管所知道了,也只能罚款了事,这样一来,就变相地认可了这种做法。”

春羊问:“一次买断要多少钱?”

刘义说:“按当前的行情,一亩地大概在三万左右。”

春羊看迪巧,迪巧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

刘义说:“这不是仨钱俩钱的事,你们两口子好好合计合计,我去找村长念念,王小花这人敬官,也许村长的话她听。”

刘义这么费心,迪巧很感激,她说:“叔,咱把村长叫到饭店去坐坐?”说了这句话,她马上后悔了,好像自己巴结村长一样。

刘义没介意,他说:“这个时候,哪有心情去饭店啊。”

刘义一边朝外走一边嘟囔:“现在的人,都钻进钱眼里去了,有些事咱就是想管好,也管不好啊。”

春羊倾向于一次买断王小花的地,他说:“长痛不如短痛,省得整天为这事提心吊胆。”

迪巧觉得春羊说的也对,王小花认钱不认人,整天被她牵着鼻子走实在太憋屈了,不如咬牙一次买断,落个清静自在。可是,一次性拿出三万块钱,迪巧还是有点疼。这几年生意是不错,可花项也不小,仅返修养殖场就花了五万多,再加上婆婆住院以及两个孩子的学杂费,不光把积蓄花完了,还亏了两万。

春羊说先找亲戚们借借。一听借钱,迪巧急了,公公当年欠下的那些债,好不容易还清了,再去借钱,她觉得面子上过不去。他们好歹也做了这么多年的生意,不娶媳妇不盖房又要借债,亲戚们会怎么看?

春羊说:“钱我去借。”

迪巧问:“你去哪儿借?”

春羊说:“这你就别管了。”

春羊的话里透着一丝得意,好像他到哪儿都能借到钱,借钱是一件很容易的事。迪巧心里不舒服了,不管怎么说,借钱也不是一件光彩事,春羊说得这么轻松,好像能借来钱是一种本事。迪巧承认,以他们现在的光景,只要张嘴,亲戚们都给面子。可这些人缘是你李春羊走出来的吗?要不是我迪巧,仅凭你能过成这样?迪巧看着春羊那张脸,越看越觉得不顺眼,原本英俊周正的脸耷拉着,一副畏畏缩缩的样子,当年相亲时的感觉一点也没有了。

春羊被迪巧看得有点发毛,抹了一把脸,问:“我脸上有什么?”

迪巧叹口气说:“我在想,这地到底该不该买?”

春羊说:“有什么可想的,买就是买,不买就是不买。”

迪巧瞪了春羊一眼:“你以为别人都跟你一样啊,有一是一,有二是二。”

春羊说:“如果都跟你和王小花一样,有一想成三想成四,世界就乱套了。”

春羊总是在一些不合时宜的场合说一些不合时宜的话,迪巧不知说过他多少次了,总也改不了。每当遇到这种情况,迪巧先是生气,而后就是无奈的叹息,多年的夫妻生活让她明白了一个道理,夫妻之间,谁也别想改变对方一丝一毫,就好像天成不了地,地也成不了天。

有客户打电话要买饲料,春羊赶紧到仓库里装饲料。一眨眼的工夫,八袋饲料就装上了车。春羊会打算,心疼油贵,十袋以下不用小客货,都是用电瓶三轮车。春羊麻利地跳上电动三轮车,三拐两拐出了门。

迪巧望着春羊的背影,心里一阵安慰。自家的男人,心眼儿不多,也不会花言巧语,可干活没人比得上,庄稼人过日子,不就图个力气么。再算算刚刚送出去的八袋料,净挣四十。

这四十元的纯利润,让迪巧的心情好了起来。她想,就按春羊说的,一次性买断吧,如果地成了自家的,心里踏实了,把猪料、兔料、鸡料都上全,说不定三两年就把地钱挣回来了。当然,借钱这样的事肯定不能让春羊去,男人的脸大,还是由自己来做吧。迪巧绝对不会在月亮湾借钱了,公公倒了的牌子好不容易重新竖起来,不能再让它倒了。爹手里还有两万养老钱,存了定期一直没动,大不了厚着脸跟爹张一次嘴。俗话说,一个闺女是爹娘三辈子的累,谁让爹摊上了她这个穷闺女呢。

刘义说地钱大概三万左右,左到哪里,右到哪里,迪巧要做到心中有数。这样的事要想搞清楚,去问买卖两方都行,迪巧觉得去问买方更合适,因为她跟买方算是一个阵营的。

迪巧做事喜欢立竿见影,想透了的事愿意马上去做,她到门口张望了两次,都不见春羊的影儿。迪巧知道,春羊送完料肯定在跟客户闲拉呱,这是迪巧教给他的,说是可以跟客户联络感情,春羊执行得还不错,就是有时候把握不好火候,说高兴了就忘了时间,好在客户都不拘礼数,跟春羊混得自家人一样,有空就跟春羊闲拉呱,没空就直接撵他,快轱辘走吧。春羊也不恼,顾客是上帝嘛,滚吧轱辘吧都是一个意思,都没有恶意。

迪巧站在門口左右张望,就是不见春羊回来。

王小花从家里出来了,见迪巧在门口东张西望,问:“嫂子,有事啊?”

迪巧只好说:“等春羊呢。”

王小花主动说:“有事走吧,有我呢。”

迪巧心里说,办了缺德事,心虚了。走了几步,迪巧忽然想,你王小花帮我看门,却不知道我为你家的地摸底。这么一想,迪巧就有点高兴,好像无形当中王小花被她算计了似的,她不由回头看了一眼,见王小花站在她家门口,在心里骂了一句:一条看门狗!这么骂了,又觉得不对,看门狗也比王小花忠义。于是,迪巧就又在心里骂了一句:一头喂不饱的狼!

月亮湾的村东,原来是一个小化工厂,最近几年环保形势紧张,没有开工就被取缔了,有一户就买来当了宅基地,盖了房子。

迪巧去这户人家打问价钱。

这家的男人出去打工去了,女人在家,迪巧夸房子盖得好,女人自豪地说:“花了十七八万呢。”

迪巧又夸她家的光景好,女人谦虚地说:“都是男人打工挣的辛苦钱,买地、盖房、娶媳妇,落下了三万的亏空。”

见女人主动提到了买地,迪巧赶紧接口问:“买地花了多少?”

女人说:“前年买的,不到一亩,花了两万七,折合下来,一亩地三万吧。”说到这里,女人有点不平衡,她说:“谁家分了省道两边的地可是沾了大光,地价一直往上涨。前年上半年一亩地还不到两万五,下半年到了俺家,就涨成了三万。”

女人的话一下就拉近了两个人的距离,迪巧把自己家的事一五一十地跟女人说了,说着说着就掉了泪。

女人倒了一杯水,递给迪巧,也跟迪巧说起了心里话,她说,其实她家买地的时候,也跟迪巧家差不多,地主要价很高,不到一亩地要三万,刘义和村长折腾了一个月,才降了三千元。当时赌气想不买了,可是孩子要娶媳妇等不得,村里又没宅基地,没办法才咬牙买了。

迪巧问:“有合同吗?”

女人苦笑着说:“有倒是有,可是我估摸着也没用,自己糊弄自己罢了。”

迪巧忙问:“有合同还不管用?”

女人笑着说:“管用乡里还罚款啊。”

迪巧糊涂了,既然明知道不合法,乡里又罚款,为什么还要买呢?

女人说:“俺家男人说,合法不合法吧,房子盖起来不给拆就行,好多户都这么干,法不责众,就这么糊涂着吧,反正没房子娶不回媳妇。”说到这里,女人劝迪巧:“你家又不缺房子,最好别买。说实话,住这样的房子一点也不踏实,总害怕有一天上边突然来了政策,重新分地或者又回到集体,房子说不定就保不住了。”

迪巧心里一惊一惊的,她原以为花了钱,地就成了自家的,没有想到还有这么多的后患。

女人起身到里间拿出合同让迪巧看。合同是手写的,内容特别简单,一条是占地的面积,长多少,宽多少;一条是地的价格;一条是期限。猛一看合同挺公平,细一想很迷茫。尤其是最后一条“一次性买断,永远不追究”,一次性买断是真的,永远是多久?谁也说不清。说不清就有无限的可能,永远也可以是三十年,也可以是三年啊。

迪巧把自己的担忧说了,女人忧心忡忡地说:“国家的政策,咱老百姓说了不算,不瞒你说,俺娘家的宅子原来大着呢,都是俺老爷爷给地主家扛长工挣下的,可是村里一规划,就都充了公,又能咋样?”

迪巧说:“既然这样担心,为啥还买呢?”

女人叹口气说:“俺家男人说,国家的土地政策三十年不变,最起码这三十年没事吧。”

迪巧问:“三十年以后呢?”

女人说:“三十年以后再说吧,咱能不能活三十年还不一定呢。”

迪巧笑起来:“你倒是挺乐观。”

女人说:“不乐观又咋样,咱一个穷老百姓,管不了那么多事,过一天少两晌吧。”

迪巧觉得女人的话有道理,世界上的事就是这样,该糊涂的时候就得糊涂,想得太清楚了,就没法过了。比如自家占的地,不买,人家王小花就让你拆,不拆就给你找麻烦。

女人对迪巧的处境很同情,她给迪巧出主意说:“你最好找一个能拿住王小花的人,王小花这个人够上,你去找找村长。”说到这里,女人笑了一下。

迪巧猛地想起来了,女人跟村长是表兄妹,她赶紧夸村长好,并说选举的时候,她选的是村长。

趁着女人高兴,迪巧就恳求她帮忙找村长。女人说:“村长挺和气的,你去找也没事。”

迪巧看出来了,女人的推辞并不坚决,迪巧把话说得既诚恳又谦虚:“我知道村长挺和气,可我这个人一遇事就慌,话说不到点儿上,咱们都是一样的病,你就帮帮我吧。”

女人被迪巧说动了,她诚心诚意地说:“这事我帮你。不过,你先让刘义办,这种事乱插手不好。”

话说得差不多了,迪巧起身告辞,临出门的时候,女人给迪巧透露了一个消息,王小花也在活动,也在找人打问行情,不过找的不是占地的户而是地主,还挑拨人家卖便宜了。女人冷笑着说:“王小花就是个起事精,也不看看我是谁,她前脚刚走,后脚人家就把话传给我了。”

迪巧心里一喜,原来王小花聪明反被聪明误,无意中已经得罪了村长的表妹。

迪巧刚进门,春羊也回来了。

春羊把车停到北棚,走进屋里开始抽烟,脸上阴沉沉的,像是跟谁发狠一样。

迪巧忙问:“客户少给钱了?”

春羊不吭声。

迪巧又问:“与人吵架了?”

春羊还是不言语。

迪巧急了:“你哑巴了?”

春羊把烟狠狠地按在烟灰缸里,说:“这世道,真他妈的没好人了,连喜喜叔也坏了良心!”

迪巧心里一惊:“你去找喜喜叔了?”

春羊点了点头。

迪巧急了:“谁让你去找的?”

春羊急赤白脸地说:“我就愿意找,怎么啦?”

迪巧压住火气,这个时候,她不能跟春羊吵架,既然木已成舟了,再说什么也没用。现在最重要的是听听郭喜喜说了什么。迪巧缓和了一下语气说:“先别气,再急咱也不吵架,免得让东边看了笑话。”

春羊火气小了,说:“我送完料往回走,看到喜喜叔在老家门口坐着,就想问问他。一进喜喜叔家的院子,我心里就热乎乎的,不由就说起了小时候的事。喜喜叔很高兴,他还记得小时候给我编过蝈蝈笼子,还说蛮子也是我压炕引来的。我不懂什么叫压炕,喜喜叔说,他和蛮子娘结婚好几年没孩子,咱爹就给他出了一个主意,让我到他家睡三晚,就跟鸡下蛋放引蛋差不多。那时候我还不到三岁,认生,在他家一直哭,娘心疼得掉泪,爹却硬着心肠让我在他家睡了三宿。果然,不到两年,就引来了蛮子。”

春羊说的这些都与地不沾边,迪巧却听着挺好,让郭喜喜想起以前的好,他才可以对比王小花的错。

春羊说:“说了一会儿小时候的事,我就跟他说了咱们这几年的日子,说了当年咱爹跟他的约定,说了王小花涨地价,说到了现在要买断的事。”

迪巧的心里一阵紧张,不由埋怨道:“你转弯太快了。”

春羊说:“明摆着就是这么回事,何必拐弯抹角呢。”

迪巧催促:“喜喜叔怎么说?”

春羊说:“喜喜叔低着头不说话。我看出来了,他心虚有愧,想避开这件事。我就追问他,他却故意打岔,发起了牢骚,把王小花和你……”

说到这里,春羊看了迪巧一眼,扑哧笑了:“喜喜叔说王小花和你都不是省油的灯。还把我跟蛮子臭骂了一顿,说俺俩都是窝囊废,家里都是母鸡打鸣娘们儿当家。”

迪巧愤愤地说:“喜喜叔怎么能这么说呢,自家娶回个滚刀肉,却拉我当垫背的。人家这么说你媳妇,你就没吭声?”

春羊说:“他怎么骂我跟蛮子都没事,可说你母鸡打鸣就不对了。我跟他说,喜喜叔,不是我护媳妇,我家迪巧跟你家小花不一样,她当家没错,可是说理,没理的事她从来都不做。你家小花就知道东家长西家短地念是非。”

迪巧心里有些安慰,自家男人知道维护自己的脸面。可是,春羊这么说王小花,郭喜喜会不会不高兴?毕竟王小花是人家的儿媳妇。

春羊说:“喜喜叔沒有不高兴,就是不往占地的方面说。”

迪巧猛地醒悟过来,只顾着说闲事了,正事倒忘了。

春羊说:“喜喜叔不提地的事,我就直接问,当年跟我爹的约定还记得吗?他说记得。我又问,按着约定,该不该涨价?他说,按说不该涨价,可是物价涨了。我说,物价涨了,地钱也涨了,涨到月亮湾最高价了。他低头不言语。”

迪巧急了:“你说话别拖泥带水的,直接说重点。”

春羊说:“喜喜叔说,买断就买断吧,省得麻烦!我一听就来气,跟他说,你以为我开着银行啊。”

迪巧说:“说得好!”

春羊说:“喜喜叔说,谁也没开着银行,蛮子要是日子过得好,也不会卖地。接着他就跟我唠叨起蛮子的不容易,跑了这么多年大车,最后连个辛苦钱也没落下。儿子好不容易谈了个对象,人家女方要在县城买房,不买就不结婚。我越听越不对劲,他转来转去,都是为自家着想。我不愿意再听了,干脆就问,买断就买断,喜喜叔你说多少钱?他说,这事我不做主,你问蛮子吧。我一听火大了,蛮子跟我要十万,你也不做主?”

迪巧也急了:“你傻呀,怎么能这么问!”

春羊涨红着脸说:“从此我跟郭喜喜一刀两断,他死了我也不抬他!”

迪巧忙问:“你先别急,他怎么回答的?”

春羊说:“人家说,俺家的地无价!要不是机动地,就是给座金山也不卖!”说到这里,春羊激动起来:“你听听这话说的,跟王小花简直是一个鼻孔出气!”

迪巧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她没有想到,郭喜喜会是这样的态度。在迪巧的内心深处,一直把郭喜喜当成她最后的救命稻草,到了关键时刻,他一定会仗义执言。毕竟月亮湾的人都知道,郭喜喜是个厚道人,毕竟他跟公公是一辈子的好朋友,毕竟他接受了公公的请托。迪巧一直记得,公公临终前,拉着郭喜喜的手说,喜喜,俩孩子交给你了,你要帮着他们渡过这个难关啊!郭喜喜流着眼泪答应了。

迪巧越想越不甘心,蛮子和小花是郭喜喜的儿子媳妇,他向着也是天经地义,但是向人向不过理啊,他这么昧着良心说话,不怕别人戳脊梁骨吗?迪巧越想越觉得郭喜喜的变化太大了,不亲眼所见,她无法相信。

迪巧就去找郭喜喜,想亲耳听听他怎么说。

郭喜喜一见迪巧,抬脚就走,郭喜喜越躲,迪巧心里越生气,她干脆截住他,问:“喜喜叔,当年你跟俺爹的约定还算数么?”

郭喜喜一脸的羞愧,红着脸说:“脚大不由鞋,儿大不由爷,我老糊涂了,管不了小辈的事了。”

郭喜喜说完,眼里滚下了两颗老泪。

迪巧看着郭喜喜流泪的脸,再也说不出话来。

十一

一晃十几天过去了,刘义一直没动静。迪巧有点为难,催得太急了,她怕刘义不高兴,毕竟人家帮忙办事,不图仨不图俩的。不催吧,她又怕村长表妹那头儿撂凉了。

只要春羊不出去送货,迪巧就去村里的商店转一圈儿。刘义家就在商店对面,她希望能碰到刘义,好借机问问他。

迪巧去了几次,都没见到刘义,倒是在商店门口碰到了刘义的老婆。刘义老婆把迪巧拉到一边说:“迪巧,你叔为你家的事上大火了,好几宿都睡不着觉,嘴里长满了燎泡,饭都吃不了了。”

怪不得刘义一直不回话,原来气成了这样。迪巧不安地说:“婶子,对不起啊,为了俺家的事,让叔上了这么大的火。”

刘义老婆四下看了一眼,小声说:“你猜王小花要多少?六万啊!她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迪巧的头一懵,眼前一下冒出好多金星,要不是刘义老婆在面前站着,她恐怕会摔倒。

迪巧想到王小花可能要大价,她想过要三万五,也想到过要四万,但绝对没想到王小花会狮子大开口,竟然要六万!

迪巧咽了好几口气,才把自己平复下来。她强撑着安慰刘义老婆说:“婶子,好好劝劝我叔,办不成咱不办,可别伤了身子。”

刘义老婆叹口气说:“谁说不是呢,又不是为自家的事,何必动真气呢,可他就是不听,觉得丢了面子,没法给你们交代。”

刘义老婆走了以后,迪巧从村里朝养殖场走,她走走停停,刘义老婆说的六万在她的耳边呼呼作响,就像地里一排排的玉米,怎么也看不到头。路边草丛里的蟋蟀吱吱地叫着,迪巧听着也像是在叫“六万六万”……迪巧朝草丛踢了一脚,几只蟋蟀四散奔逃,钻进玉米地里没了踪影。很快,玉米开始晃动,好像被那几只蟋蟀惊动了似的。起风了,玉米哗哗地响了起来。迪巧扭头朝回看,突然觉得,月亮湾的大街不像原来那么直了,像弯弯曲曲的山路。

迪巧突然想哭,地里的玉米左摇右晃,像是在召唤她。迪巧一头扎进玉米地里,狂奔起来,玉米叶子划在她的脸上,她一点也不觉得疼,反而觉得很过瘾!迪巧像一只迷路的羔羊,左碰右撞,直到把自己累得喘不上气来,才瘫软在垄沟里。

迪巧开始放声大哭。风像是故意配合迪巧似的,越刮越大,四周的玉米也像是与迪巧的哭声应和,哗啦啦地响着,迪巧的哭声被淹没了。

十二

晚上,刘义过来,对迪巧说:“你婶子说下午见到你了,我怕你们着急,就过来看看。”

迪巧心里一暖,瞪了春羊一眼,说:“叔,你来得正好,人家正要去拼命呢!”

春羊嚷道:“她可真敢要价啊,她家的地能长出金子啊!反正日子没法过了,大不了一命抵一命!”

刘义厉声说:“春羊你四十多岁的人了,怎么净说棒槌话,动不动就命啊命的,人的命可只有一条。”

春羊还是很激动:“被人骑着脖子拉屎,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刘义腾地站起来,拿出一副要走的架势,说:“春羊,你要是这么说,我也就不管了,你看着办吧,愿意打架就去打,打死谁埋谁。”

迪巧赶紧拦住刘义,说:“叔,你千万别走,我知道你都是为我们好。”说完,她瞪着春羊说:“还不赶紧给咱叔拿烟。”

春羊去柜子里找烟,刘义也就顺势坐下了。

春羊递给刘义一根烟,并帮他点着。刘义吸了一口烟,才说:“春羊啊,聽叔一句话,千万不要冲动,这架打不得,也打不起,村东口王家二小子的事,你也知道吧?”

刘义一提村东老王家的事,春羊一下蔫了。

老王家的事,是月亮湾的大新闻。去年夏天,北庄一个人偷老王家地里的艾草,被老王家的二小子当场捉住,那个人觉得一把艾草不算回事,非但不认错,还不说正经话。王家二小子一怒之下,拍了这个人一铁锹。这下可好,拍的不是地方,脾被拍坏了,送到医院摘了脾。人家做了法医鉴定,要判王家老二的刑。王家老二东躲西藏,半年不敢回家。网上通缉了,总跑着也不是事,王家就请刘义出面找北庄管事的人协调,来回折腾了好几个月,赔了对方十几万,才被轻判了。

春羊叹口气说:“叔,打也不能打,骂也不能骂,就这么忍着?”

刘义说:“不忍着咋办?说实话,我也憋屈得很,好几宿睡不着觉,觉得自己太窝囊了,跟海爷差远了。那时候,海爷的话在月亮湾就等于圣旨,谁敢不听?现在呢,我说上一百句,人家也不一定听一句。前几天,我连着三宿找到王小花家里,软的硬的,荤的素的,把嗓子都说哑了,人家一点也不给面子,咬定就是六万,少一个子儿也不行。”

迪巧气愤地问:“她凭什么要六万啊?”

刘义说:“王小花说得有鼻子有眼,听起来也挺有道理。她说,要不是没过门的儿媳妇逼着在县城买房,她也不想把地卖了。”

迪巧急了:“这算哪门子的道理啊,她家娶媳妇,让俺家掏钱买房?”

刘义打断迪巧的话:“你先别急,听我说完。王小花说,县城里的地一亩几十万,省道两边的地也一直在涨价,以后涨到什么程度,谁也不知道,也许超不过十年,就能涨到十万了。”

王小花的推理,让迪巧目瞪口呆,她冷笑着说:“北京天安门的地还上千万呢。”

刘义说:“谁说不是呢,可她一句话就把我问住了,你知道十年后月亮湾的地价是多少吗?”

春羊气愤地说:“王小花就是个滚刀肉!”

迪巧也不得不承认,王小花确实有一套,她的理由谁都知道是诡辩,却辩得连刘义这样的聪明人也无话可答。迪巧心里一阵悲凉,她带着哭音说:“叔,你费心了,我认栽了,给她家拆!”

刘义说:“别着急,你算算账,拆了损失多少?”

春羊咬牙说:“拆了我找别的地方重新盖,就是赔上几万我也认了!”

刘义劝道:“争气不养家,养家不争气,这么拆拆盖盖,损失可不是六万啊。”

迪巧算了算账,刘义说得有道理。想起改造养殖场时,王小花两口子的积极表现,迪巧就越觉得王小花可恶,心里像是着了一团火,她忽然觉得自己被王小花彻底耍了,三年前就钻进了人家的圈套。

春羊埋怨迪巧:“当年我说直接问问吧,你不同意,现在成了这样,傻眼了吧!”

事情到了这种地步,迪巧彻底乱了方寸,她无助地问刘义:“叔,我们该怎么办?拆吧,我不甘心;不拆吧,六万我真拿不出。再说了,咱村也没这样的价,我问过了,最高是三万,多一万半万我认,多一半,我接受不了!”迪巧说着就哭泣起来。

刘义看不下去了,安慰她说:“先别哭,咱再想想办法。”

迪巧把见到村长表妹的事跟刘义说了。

刘义说:“我跟村长已经谈了,他也没辙。王小花也找村长了,哭哭啼啼地向村长借钱。村长说,碰到王小花这样的人,县长来了也没有用!”

一听王小花也找了村长,迪巧急赤白脸地说:“我就不信,天下就没人管得了她?明天我就去告她,她凭什么卖机动地得利?当年乡里可是给俺办了占地手续的,她没有权利让俺拆!”

迪巧的话一下提醒了刘义,刘义兴奋地说:“迪巧,你这话算是说到点儿上了,如果能查到当年的占地手续,你就跟她打官司,乡里的占地手续,可比村里的合同顶用。”

迪巧像是在黑暗中一下看见了光亮,激动地说:“乡里不行,我去县里,我就不信没人管这个事!”

刘义也激动了:“我跟你一块儿去,我一个战友在司法局上班,我让他帮忙找个律师好好问问,看这官司到底能不能打赢。”

刘义这么铁了心帮忙,迪巧很感动。考虑到刘义这么明着帮自己,王小花肯定记恨,迪巧劝刘义说:“叔,你有这份心我们就知足了,不要为我们得罪了人。”

刘义说:“她既然不怕得罪我,我还怕得罪她?”

十三

第二天一大早,刘义就站在迪巧家门口,故意大声地喊:“迪巧,快点走啊!”

王小花应声出来,看见迪巧和刘义,愣了一下,很快就笑着问:“出门啊?”

迪巧响亮地答:“到乡里问点事。”

王小花看了刘义一眼,冷笑着说:“刘义叔可要尽心啊,办好了让迪巧好好请请你。”

刘义当然听出王小花话里的三回九转,不冷不热地说:“事情办好了,你也该好好请请我!”

迪巧赶紧接口说:“是啊,少了王小花,啥事也办不好!”

走到村东口,迪巧对刘义说:“叔,村长表妹答应帮忙找村长,咱是不是该跟人家说一声?”

刘义说:“是该打声招呼,免得人家挂念。”

迪巧走进村长表妹家里,工夫不大就出来了,她冲刘义招手喊:“刘义叔,你过来一下,村长正好在呢。”

村长很热心,听说他们要去乡里,就主动说一起去。村长说:“王小花这事办得不地道,家里再缺钱也不能这么办。她到家里找我借钱,说起这件事,我狠狠地批了她一通,她不顶嘴不抬杠,就是不松口。”

刘义气呼呼地说:“王小花这么没边没沿地乱涨价,就是坏了咱月亮湾的规矩,如果不想办法杀杀她的邪气,以后村里的事情可就全乱套了!”

有村长跟着,土管所的人很热情,放下手头的工作就开始查找当年的占地档案。档案柜里乱糟糟的,没有清晰的次序,要想找到好像很不容易。迪巧不住地说着辛苦了、谢谢之类的好话,生怕人家不耐烦了。

足足翻了一个多小时,终于找到了迪巧家的占地手续。

迪巧眼里一下落了泪。

土管所的人说:“先别激动,看看内容再说吧。”

迪巧看不下去,在她的心里,这几张发黄的纸就是她的救命稻草,有了它就等于有了凭据,王小花就不能再撵她了!

土管所的人和刘义、村长一起看合同,看完他们相互看了一眼,都无奈地叹了口气。

村长对土管所的人说:“还是你解释吧,你比我们懂政策。”

土管所的人很和气,他让迪巧坐在对面,说:“这是一份企业临时占地审批表,说白了是当年乡里为了发展乡镇企业制定的土政策,也没有在县土管局备案,占地期限也只有十年。既然村长跟着来了,也不是外人,我就跟你实话实说,别折腾了,这张审批表现在就等于一张废纸,早就过了期限。”

土管所的人说的话,噼里啪啦像冰雹一样砸在迪巧的头上,她无助地看着刘义,喃喃自语:“叔,怎么办?怎么办?”

刘义眼里也是茫然一片。

村长忍不住发起了牢骚:“你们政府净办糊涂事,这不是糊弄老百姓嘛,十年的期限,十年后怎么办?你们想过吗?还有买卖土地,根本就不合法,你们也只是罚款了事。”

土管所的人比村长的牢骚还大,他气呼呼地对村长说:“你别站着说话不腰疼,你以为我们愿意啊,我也是老百姓出身,也同情老百姓不容易。可是,国家的政策我管得了吗?买卖土地是不合法,可就是形成了这么一种畸形的事实,又没有强有力的措施,房子盖起来了,除了罚款又能怎样?把房子拆了,老百姓的损失岂不是更大?”

说到这里,土管所的人突然批评起村长:“你身为村长,怎么知法犯法?我记得你表妹也是非法占地罚了款的,你怎么不制止还纵容?严格地说,你的责任也不小!”

村长被土管所的人批得灰头土脸,他站起来说:“好了好了,咱们走吧。”

从乡政府出来,迪巧的思维像是短路了,她呆呆地看着刘义和村长,眼神空洞而绝望,像是迷路的孩子分不清方向了。

刘义要到县城找律师。村长说:“我觉得没必要,你刚才也听到了,占地手续都不合法了,律師能有什么仙法?”

迪巧一听,彻底崩溃了,她一边哭一边嚷:“我迪巧长这么大,从来没干过一件昧良心的事,老天爷凭什么这么对待我?六万元借借找找俺能拿得出,但是春羊的脸往哪儿搁?为什么别人三万就能买,让俺出六万?你们俩都是月亮湾的明白人,你们说说,月亮湾有没有这样的理儿?”

刘义和村长被迪巧问得脸一阵红一阵白的。刘义看着迪巧,对村长说:“你我大小都算是管事的,这事政府管不了,法律管不了,你作为一村之长,不能再说管不了。按咱月亮湾的老规矩,不能让好人吃亏,坏人沾光。”

村长说:“你年龄比我大,经验比我多,你说咋办就咋办,我听你的。”

刘义沉默了一会儿,说:“我看这事只有一个字——拖!今天你去找,明天我去办,先协调租她十年,不行租五年,如果还是不行,就引导着她打官司。”

村长咂咂嘴说:“这个办法好!她起诉得拿起诉费,还要去法院跑关系,有本事就让她跑,让她跳,看她能折腾出什么花样来。”

迪巧止住哭,问村长:“你不是说官司打不赢吗?”

村长冷笑着说:“官司是打不赢,但是一场糊涂官司打下来,最少拖半年!”

刘义说:“对,饿死不做贼,屈死不告状,王小花跑不了几趟,就败火了!”

看着月亮湾两个最厉害的人都向着自己,迪巧心里一下子就平衡了,她甚至想,就是把房子拆了也值了!

十四

按着刘义的叮嘱,迪巧一直不动声色,见到王小花比原来还亲热。

迪巧经常看到有不同的人从王小花家里进进出出。迪巧知道,这些人都是刘义和村长找的。

一晃一个月过去了,王小花没有松口。一晃又一个月过去了,王小花还是没有松口。

事情一直按着刘义的计划发展,迪巧却并不踏实,她的心里始终绷着一根弦,只要王小花不在眼前,她就脱去伪装,六神无主!尤其是春羊,更让她提心吊胆,尽管她反复叮嘱,让春羊一定沉住气,跟往常一样不显山不露水,可春羊根本不具备这样的表演素质,看到王小花,不是爱理不理,就是抬脚就走。迪巧只要看到春羊站在门口,就赶紧追出来,生怕春羊与王小花话不投机吵起来。

这样的日子过得太累了!迪巧吃不好饭,睡不好觉,眼看着就要过年了,迪巧更加焦虑起来。每年除夕,迪巧都要请王小花两口子过来坐坐,今年还请不请,迪巧拿捏不准。

春羊的态度很坚决:“请个屁!有东西喂了狗也不给他们吃!”

迪巧征求刘义的意见,刘义说:“请,为什么不请?”

迪巧有点担心:“万一王小花直接问咋办?”

刘义说:“还是一个字——拖!告诉她,你正在找地方,找到了就拆。”

迪巧说:“这不就等于认输了吗?”

刘义开导她:“表面是退了一步,可什么时候找到地方,可是咱说了算!”

除夕的夜晚,迪巧还跟往年一样,请王小花和郭蛮子到她家里来。她做了八个凉菜八个热菜,比往年都丰盛。迪巧反复叮嘱春羊要保持淡定,春羊虽然嘴上答应了,可脸上却一直结着冰。迪巧心里不踏实,想来想去,还是请了两个要好的姐妹过来帮忙周旋。俩姐妹明白迪巧的意思,一开始就把目标对准了春羊和郭蛮子,不停地闹着劝他俩喝酒。不到一个小时,俩人都喝醉了。春羊歪在床上睡着了,王小花架着郭蛮子朝回走。

迪巧暗暗高兴,这一关总算是过去了。

可是,走到门口时,王小花扭回头说了一句话:“迪巧,房子是你家的,地可是俺家的,拖得时间越长,地价越高。”

王小花的话,让迪巧的信心轰然倒塌!王小花说的一点没错,自己家的房子没有根基,一直就在半空中飘着。

迪巧惴惴不安,晚上总是梦到自家的房子塌了,自己被压在下面出不了气!

大年初三,迪巧到公公的坟上烧纸,想起自己的困境,迪巧忍不住一边哭一边埋怨:“爹,你当年办的糊涂事,可把我们害苦了!爹,你不知道吧,郭喜喜也变了!爹,你当初要是听我一句话,哪有今天的麻烦啊……”

上坟的人很多,不是爹娘刚去世,很少有人哭。就是哭,也是象征性地哭几声就算了,像迪巧这么没头没了地哭,而且还是儿媳妇哭公公,人们觉得新鲜,不断地有人对迪巧指指点点。

迪巧索性扯开嗓子,大声地哭起来。她就是要让人知道,迪巧不规矩了,她就是要让人知道,儿媳妇哭老公公,就愿意这么大声!

村长表妹闻声过来了,劝住迪巧,问:“那件事还没了?”

迪巧止住哭声,点了点头。

村长表妹说:“王小花真是不要脸了!我听说好多人找她,她都不给面子,看来是不想在月亮湾混了。”

迪巧叹口气说:“人家在县城买了房,不打算在村里住了。”

村长表妹劝迪巧:“回去吧,老在坟上坐着,不吉利。”

迪巧说:“不想回,心里憋得慌。”

村长表妹四下看了一下,朝迪巧身边凑了凑,小声说:“你实在憋闷,我告訴你个法子,你去北庄找王瞎子算算,看看你家的事到底能走到哪儿?”

北庄的王瞎子迪巧听说过,月亮湾的人结婚都找他看日子,迪巧不大信这个。她说:“村长都管不了的事,找他有用吗?”

村长表妹说:“怎么没用,灵验着呢,我晚上睡觉不踏实,去一次就管用了。”

见迪巧半信半疑,村长表妹又说:“你别不信,比咱们有头有脸的人还信呢,我经常看到开着小车的人去找他。不瞒你说,村长有事还去找他化解呢。”

有头有脸的人迪巧没看见,村长可是在她的眼皮子底下,迪巧说:“我现在就去。”

村长表妹说:“别说风就是雨,大初三的,你可别去,去了也不接见你,最好过了初五再去。”

初六一大早,迪巧起了个早去找王瞎子。

王瞎子虽然眼睛看不见,但面容和善,一副佛像。

王瞎子问她:“有何事要问?”

迪巧就开始讲她占地的事。说着说着,就掉了泪。

王瞎子听完,气愤地说:“我最见不得这种不仁不义之人,你莫哭,我帮你出这口气!少则三天,多则仨月,必有报应!”

听着王瞎子的话,迪巧的头上像是有一束亮光闪过!

十五

月亮湾往南一百多里,有个滋阳城,围着滋阳城有一座古城墙,是很多年以前建造的。

迪巧要在二月二那天去滋陽城取九斤城墙土。王瞎子说,二月二,龙抬头,只有那天取来的土,才可以压住王小花的头。

迪巧看到古城墙的第一眼,心里突然有一种莫名的悲伤和失望。在王瞎子的描述中,古城墙高三丈二,上宽二丈,下宽三丈,雄伟壮观,高大威严。但是迪巧眼前的古城墙残破不堪,伤痕累累。迪巧不由怀疑起来,这样的城墙土能起到王瞎子说的作用吗?

迪巧打通了王瞎子的手机。王瞎子说:“城墙就是被破坏了,世道才乱成了这样。咱要的是城墙的土,建的是天上的城墙。”

迪巧不再怀疑了。

听王瞎子说,城墙有人看护,挖土的时候要当心被人抓住,迪巧就让春羊站在一边望风,自己拿着小铲和袋子去挖。

这是迪巧第一次做贼,尽管偷的仅仅是土,但她的心里还是怦怦直跳,拿小铲的手也不住地哆嗦。看着一铲一铲的土被装进塑料袋里,她既惊恐又不安,不由默默地对着城墙说,对不起啊,我就用九斤。

迪巧估摸着差不多了,正要朝下走,春羊突然喊了一句:“有人来了!”

迪巧一慌,脚下不知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突然摔倒了。迪巧赶紧爬起来,顾不上疼痛,先找扔出去的塑料袋。塑料袋里的城墙土撒了一半,迪巧赶紧用手捧着往里装,春羊也跑过来帮忙。

虽然腿上磕了一大块淤青,但迪巧一点也不觉得沮丧,反而有点兴奋,她觉得这是上天对她做贼的惩罚,心里的不安也消失了。

迪巧和春羊回到月亮湾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两点多了。

王小花把卖料的钱和钥匙交给迪巧,笑着说:“你跟春羊哥到城里浪漫,让我给你家当短工,就没给我买点好吃的?”

迪巧心里一慌,以往每次去城里,迪巧多少都给王小花买点东西,迪巧就编瞎话说,半路上车坏了,修车修了半天,根本没走到城里。

王小花根本不信,她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别骗我了,你跟春羊哥光顾着办坏事,忘了我了。”

王小花话里有话,迪巧却没有分辩。去了一趟滋阳,迪巧见到王小花心里有点虚。

时针终于指向了十二点,外面黑洞洞的。春羊和迪巧轻轻打开自家大门,迪巧站在门口听了听,王小花家没有任何动静。迪巧把九斤城墙土分成了三份,一份撒到了自家北棚的后面,一份撒到了自家东厢房的后面,最后一份撒在了王小花家门前,撒土的时候,迪巧念念有词。

深更半夜,迪巧的声音颤巍巍的,像庙会上跳大神的巫婆。春羊突然有点害怕,觉得迪巧好像鬼魂附体了。

回到家里,春羊问迪巧:“快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迪巧说:“王瞎子说,在咱家北面撒土,代表房子后面建了一座城墙,咱家就有了靠山。王小花家的房子高,咱家的房子低,她家一直压着咱家的运,咱在东边撒土,就压了她家的运,她家的房子再高,也高不过咱的城墙。”

春羊问:“在她家门口撒土,代表什么呀?”

迪巧瞪了春羊一眼:“这还用说吗,出门就有一堵高墙挡着,她家还有个好?”

春羊又问:“为什么要九斤城墙土呢?”

迪巧得意地说:“九就是久啊,也就是永久地压住王小花的头了。”

春羊一下子兴奋起来:“如果这事真灵验了,可就太神奇了!”

说来也怪,自从撒上城墙土,迪巧总是做同样的梦:王小花家门口长出了一座高大的城墙,郭蛮子出门就撞在城墙上,碰得满脸是血!

迪巧觉得是王瞎子的方法显灵了,心里隐隐高兴起来,但很快就被一种恐慌压住了。不管怎么想,迪巧都觉得这件事如果应验了,也会应在郭蛮子的身上。这样的感觉让迪巧于心不忍,郭蛮子跟王小花不一样,如果郭蛮子出了事,迪巧会一辈子良心不安。郭蛮子的车几天不回来,迪巧就心惊肉跳,总觉得郭蛮子出车祸了。

迪巧犹豫了几天,决定只保留自己家的城墙,把王小花家门前的城墙给拆了。

尽管王小花家门口的城墙土早已没了踪影,但迪巧还是起了个大早,拿着扫帚,把王小花家的门口认真地扫了一遍。

那天晚上,迪巧就做了个吉利的梦:她家的房子后面长出了一座高大的城墙,房子靠在城墙的前面,显得非常牢固。

迪巧在梦里开心地笑了,笑得非常响亮!

责任编辑 梅 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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