技术统治与艺术拯救
——海德格尔的技术之思及其生态伦理学意义

2017-07-24 17:26赵奎英
山东社会科学 2017年7期
关键词:座架三联书店海德格尔

赵奎英

(南京大学 艺术研究院,江苏 南京 210093)

·文艺理论与批评新探索·

技术统治与艺术拯救
——海德格尔的技术之思及其生态伦理学意义

赵奎英

(南京大学 艺术研究院,江苏 南京 210093)

在海德格尔看来,世界成为图像是现代的本质。现代的进程即人对世界进行控制和征服的过程,而科学和技术正是达到这种现代之本质的最重要的道路之一,因此对技术统治的反思构成海德格尔后期哲学关切的最迫切的任务。海德格尔对现代技术的“解蔽”与“座架”本质进行了揭示,对技术统治造成的“存在遗忘”和“存在离弃”的危险进行了勾画,也为技术的拯救开启了通向“开端之思”和“诗意艺术”的道路。海德格尔的技术之思具有重要的生态伦理学意义,因为它关心技术时代的自然的现状,以及由技术引起的人与自然的关系问题,追问技术时代“是否和如何还能有家园”的问题,指向让物作为物、让人作为人、让自然作为自然存在的“存在之真理”,也即指向人在大地上的“诗意栖居”。而“栖居”与“住所”正构成原初的生态伦理学的主题,重新思考海德格尔的技术与艺术之思对于生态美学、文化研究以至整个生态文明建设都具有重要的启示意义。

技术统治;艺术拯救;生态伦理学;诗意栖居

一、技术反思的生态伦理学意义

在海德格尔看来,世界成为图像标志着现代之本质。“世界之成为图象,与人在存在者范围内成为主体是同一个过程”,而“现代的基本进程乃是对作为图象的世界的征服过程”。在这一过程中,“人施行其对一切事物的计算、计划和培育的无限制的暴力”,而科学和技术正是达到这种现代之本质的道路之一。他说:“作为研究的料学乃是这种在世界中的自行设立(Sicheinrichten)的不可缺少的形式,是现代在其中飞速地以一种不为参与者所知的速度——达到其本质之完成的道路之一。”并且认为,“这一进程的一个标志是庞大之物(das Riesenhfte)到处并且以最不相同的形态和乔装显现出来”*[德]海德格尔:《世界图象的时代》,载孙周兴选编:《海德格尔选集》下卷,上海三联书店1996年版,第902、904页。,让世界万物都笼罩在阴影之中。海德格尔所说的这种“庞大之物”既是指主体的无限扩张,也是指建基在无限扩张的主体之上的把一切都作为对象来把握和制造的无所不在的技术之统治。当今世界的威胁也正是在这种现代技术统治的危险之中。海德格尔指出,人们一般认为,科学是技术的理论前提,但在当代世界中,实际上是技术决定着科学的本质。他说:“现代科学和极权国家都是技术之本质的必然结果,同时也是技术的随从。”“不仅生命体在培育和利用中从技术上被对象化了,而且,原子物理学对各种生命体的现象的进攻也在大量进行中。归根到底,这是要把生命的本质交付给技术制造来处理。今天,人们极其严肃认真地在原子物理学的各种成就和状况中去寻找证明人的自由和建立新价值学说的各种可能性,这正是技术观念占了统治地位的标志。”*[德]海德格尔:《诗人何为》,载孙周兴选编:《海德格尔选集》上卷,上海三联书店1996年版,第429-430页。

鉴于这种考虑,在海德格尔的后期哲学中,对技术统治的批判占据着重要位置。美国环境伦理学研究者布鲁斯·V· 弗茨(Bruce V. Foltz)曾指出,“在海德格尔的后期著作中,没有比技术问题更占据核心地位,更以一种巨大的紧迫感被讨论和关注的当代问题了”;“海德格尔来思考技术问题不仅是为了他自己的思想,而且也为了当代思想试图更严肃、真诚地思考问题”。他又说,海德格尔对技术的关心,存在着两个相关方面:(1)技术世界中的自然的现状;(2)由技术引起的人与自然的关系。*Bruce V. Foltz, Inhabiting the Earth:Heidegger, Environmental Ethics, and the Metaphysics of Nature , New York:Humanities Press, 1995, p.84, p.87.海德格尔反对世界的图像化,反对人的主体化,目的是要反对当今技术时代把自然作为对象、作为资源,进而也把人作为资源进行掠夺,最终毁灭自然、大地,也毁灭人类存在的可靠基础的。关心自然、大地,也是关心人类的存在基础,关心栖居问题,因为人类与其他存在者的居住都是以大地为共同根基的。根据海德格尔的考察,“伦理”(ethos)的原义即为“住所”、“栖居的地方”。*Heidegger, “Letter on Humanism”, in Basic Writings, Edited by David Farrell Krell, New York: HarperCollins Publishers, 1977, p. 256.伦理学涉及人对于存在者整体的立场和态度,它关心的是所有存在者的存在问题,关心的是我们是否与存在者整体保持和谐一致的立场,是否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Bruce V. Foltz, Inhabiting the Earth:Heidegger, Environmental Ethics, and the Metaphysics of Nature, New York:Humanities Press International, Inc, 1995, pp.168-169.我们知道,英语中的“生态学”(ecology)来自德语中的 “Ökologie”,原义就是“房屋,栖居地,住所,生态的前缀eco-是从古希腊词,oikos,‘家或栖居之地’来的。”*Jonathon Bate, The Song of Earth, London: Picador, 2000, p.76.如果生态学的原义是“栖居地,住所”,它与伦理学的原初含义便是根本相通的,它们都是关心“住所”和“栖居”的。

这样来看,海德格尔后期哲学对技术统治的反思,是具有明显的生态伦理学意义的。因为他的技术之思的一项核心内容就是解决技术时代的我们“如何保护天然的自然”,就是追问“在千篇一律的技术化的世界文明的时代中,是否和如何还能有家园”的问题。*参见宋祖良:《拯救地球与人类未来》,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131页。海德格尔说:“欧洲的技术——工业的统治区域已经覆盖整个地球。而地球又已然作为行星而被算入宇宙的空间之中,这个宇宙空间被订造为人类有规划的行动空间。诗歌的大地和天空已经消失了。谁人胆敢说何去何从呢?大地和天空、人和神的无限关系被摧毁了”。又说,“这个问题可以这样来提:作为这一岬角和脑部,欧洲必然首先成为一个傍晚的疆土,而由这个傍晚而来,世界命运的另一个早晨准备着它的升起?”*[德]海德格尔:《荷尔德林诗的阐释》,孙周兴译,商务印书馆2000年版,第218-219页。这就是说,在海德格尔看来,现代技术的发展,已使欧洲开始对整个宇宙空间进行征服,人类正在失去自己在大地上存在的根基,正在面临着失去在大地上的家园的危险,技术的发展已经使欧洲或人类的历史进入时代的“暗夜”了。但这种极度的危险也使人面临一个新的开端,如果人类能及时地转换思维,也能使自己走向一个新的美好的明天。然而,要想走向这一新的开端,需要首先理解技术的本质、认清技术的危险,并对技术的拯救之路作出诗意的瞻望和规划。

二、技术的本质:“解蔽”与“座架”

海德格尔又指出,不论在自然中,还是在手工业和艺术中,这种引发产出又与“无蔽”和“真理”相关,因为“引发关涉到一向在产出中显露出来的东西的在场。产出从遮蔽状态而来进入无蔽状态中而带出。唯就遮蔽者入于无蔽领域到来而言,产出才发生。这种到来基于并且回荡于我们所谓的解蔽中(das Entbergen)。希腊人以αληθεια一词表示之。罗马人以‘真理’(veritas)一词译之。我们则说‘真理’(Wahrheit),并且通常把它理解为表象的正确性”。因此,海德格尔指出,产出是一种解蔽,技术的本质就是解蔽,这也是真理的本质。“技术就不仅是手段。技术乃是一种解蔽方式”;“技术乃是在解蔽和无蔽状态的发生领域中,在αληθεια即真理的发生领域中成其本质的”。*[德]海德格尔:《技术的追问》,载孙周兴选编:《海德格尔选集》下卷,上海三联书店1996年版,第930-932页。

海德格尔指出,解蔽不只是古希腊技术的本质,也是现代技术的本质。现代的技术本质虽然也是解蔽,也是一种产出,但这种解蔽,这种产出不是顺着自然而来的,而是改变自然、挑战自然、摆置自然,因此是一种“促逼”着的解蔽。他说:“解蔽贯通并统治着现代技术。但这里,解蔽并不把自身展开于ποιησι意义上的产出。在现代技术中起支配作用的解蔽乃是一种促逼。此种促逼向自然提出蛮横要求,要求自然提供本身能够被开采和贮藏的能量。”又说,“它在促逼意义上摆置自然,这种促逼着自然能量的摆置乃是一种双重意义上的开采”,“它通过开发和摆出而开采”。*[德]海德格尔:《技术的追问》,载孙周兴选编:《海德格尔选集》下卷,上海三联书店1996年版,第932-933页。此种对自然的开采和储藏,与古代技术对自然的利用不是一回事,如古代的风车直接地听任风的吹拂而没有为了贮藏能量而开发出气流的能量,它没有摆置风,而只是利用风;但现在于莱茵河上建造水电站,则是为了获取能量而摆置河流、改变河流,它让河流进入发电场而被隔断。先前农民的耕作所为也并非促逼土地。耕作还意味着“关心”和“照料”,农民的耕作播下种子后,把种子交给生长之力,并且守护着种子的发育;但现在耕作已经沦为一种完全不同的摆置着自然的订造。空气为着氮料的出产而被摆置,土地为着矿石而被摆置,矿石为着铀之类的材料而被摆置,铀为着原子能而被摆置,而原子能则可以为毁灭或和平利用的目的而被释放出来。被促逼着的摆置成了现代技术解蔽的特征。“这种促逼之发生,乃由于自然中遮蔽着的能量被开发出来,被开发的东西被改变,被改变的东西被贮藏,被贮藏的东西又被分配,被分配的东西又重新被转换。开发、改变、贮藏、分配、转换乃是解蔽之方式”*[德]海德格尔:《技术的追问》,载孙周兴选编:《海德格尔选集》下卷,上海三联书店1996年版,第934页。。

“促逼”(Herausfordem),英译为“Challenging”,是海德格尔描述现代技术之解蔽本质的一个关键概念,它是指一种“挑战”和“强求”,它挑战自然的生长进程,并向自然提出超出自身之力的蛮横要求,迫使自然事物进入一种非自然状态,对事物从某一方向上不计后果地加以盘剥、开发和利用。正是通过这种促逼着的摆置,被促逼着摆置的东西处处因为被订造而到场,并且为了本身能被进一步的订造所订造而到场,这种为进一步的订造所订造的东西,就不只是一般的贮存,而成为“持存”。这样,当海德格尔把现代技术解释为促逼着的解蔽之际,就不禁出现了“摆置”(stellen)、“订造”(bestellen)和“持存”(bestand )等词语。所谓“摆置”,也意味着“限定”,即对具有丰富的存在内容的事物,只从一个方向上去看待它。从某一方向去取用某物,如从氮的方向去取用空气,从矿石的方向去取用土地,也就把某物确定在某物上。物的丰富性也就被抑制了。物成为一种框架化、定向的存在,不是以自身所是的方式存在了。所谓“持存物”也即“储备物”,它是经过加工制造储存起来备用的物。“它(持存物)所标识的,无非是为促逼着的解蔽所涉及的一切东西的在场方式。在持存意义上立身的东西,不再作为对象而与我们相对而立。”*郭占明:《解析海德格尔的科技哲学思想》,《科学管理研究》2005年第1期。这种不计后果的开发、利用自然的结果,这种不是把物作为物、把自然作为自然,甚至不是把物作为与我们相对的对象而只是一种备用的“持存物”的结果,就是导致对自然的毁灭性破坏。

那么是谁在掌握着这种促逼意义上的摆置呢?是谁在推动着实施着这种促逼意义上的解蔽呢?如不作深究,还以为是人。但海德格尔指出,对物的解蔽是人所控制不了的,在技术时代实际上不仅自然受到促逼、摆置和订造,仿佛成了现代西方工业社会的庞大的“原料库”和“储备物”,人本身也受到促逼和订造,被解蔽为“持存物”。“人力资源”的说法就是明证。这种促逼着人和自然的、把物和人都解蔽为持存物的东西,海德格尔称之为“Ge-stell”(座架),他认为现代技术的本质就存在于这种“座架”中。“Ge-stell”在德语中有“框架、底座、骨架”的意思,海德格尔这里用它来指“那种促逼着的要求,这种要求把人聚集起来,使之去订造作为持存物的自行解蔽的东西”。“座架(Ge-stell)意味着对那种“摆置(Stellen)的聚集,这种摆置摆置着人,也即促逼着人,使人以订造方式把现实当作持存物来解蔽。座架意味着那种解蔽方式,此种解蔽方式在现代技术之本质中起着支配作用”*[德]海德格尔:《技术的追问》,载孙周兴选编:《海德格尔选集》下卷,上海三联书店1996年版,第937、938页。。海德格尔进一步指出,作为现代技术之本质的“座架”本身不是什么技术因素,“它乃是现实事物作为持存物而自行解蔽的方式”。“座架”也不是什么人为控制的东西,“座架就像任何一种解蔽方式一样,是命运的一种遣送”;“解蔽之命运总是贯通并支配着人类”;“现代技术之本质居于座架之中。座架归属于解蔽之命运”。*[德]海德格尔:《技术的追问》,载孙周兴选编:《海德格尔选集》下卷,上海三联书店1996年版,第942-943页。这也就是说,座架之解蔽是必然的、不可避免的,它是技术时代人类的命运,但这种解蔽之命运正使人类走向前所未有的险途。

三、技术的危险:“存在遗忘”和“存在离弃”

座架的危险在于,人受解蔽命运的指点,不断去追逐、推动解蔽的东西,以致走到一个“可能性的边缘”,把技术之解蔽看成一切的“尺度”,对一切事物进行疯狂的解蔽,误以为人可以在这种解蔽中主宰一切、控制万物,这解蔽也是为人所掌控着的,殊不知,自己也是被技术解蔽的连对象物都不如的“持存物”,人已失去自己的本质,完全被技术“座架”所控制。在技术时代,“不仅人限定了事物,而且人本身也完全受制于技术的视野,自觉或不自觉地总是按照技术的需要去行动。现代技术不只是手段,不只是人的行动,可以由人加以控制,反倒是人陷入了技术的框架,由技术控制了人。人已由理性的人变为技术的人。”*宋祖良:《拯救地球与人类未来》,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72页。在海德格尔看来,除了技术解蔽之外,本来还存在着一种“原初的无蔽”,这种原初的无蔽不同于那种一味地对事物加以订造的技术的解蔽,但由于技术的人只追求和从事在预定框架中被展现的东西,并从这里得到一切尺度,人更多地和更始源地探讨原初的无蔽之物和无蔽之状态的可能性就被关闭了。存在者的存在已经被一种技术时代的解蔽命运支配了,在技术解蔽的推动下,人们已经不知道还有事物自身的存在与显现这种原初的无蔽领域了,一切事物都被纳入技术的框架加以反复地算计、摆置和订造,从而成为一种连其对象性都已丧失了的“持存物”,就像上帝这样的神圣存在者也被纳入因果关系之中,成为被制造出来的原因,从而丧失了其神圣性、崇高性和“遥远的神秘性”,原始的无蔽领域便被遮蔽了。所以海德格尔说,“解蔽之命运自身并非无论何种危险,而就是这种危险本身。但如果命运以座架方式运作,那么命运就是最高的危险了。”*[德]海德格尔:《技术的追问》,载孙周兴选编:《海德格尔选集》下卷,上海三联书店1996年版,第945页。

在海德格尔看来,这种危险存在于两个方面:一方面的危险在于作为“持存物”的订造者的人不断地推动着座架的解蔽;另一方面的危险在于,作为持存物的订造者的人在座架的解蔽中也被解蔽,成为连对象物都不如的“持存物”。但人对于这一点并不自知,还神气活现地以为自己是“地球的主人”,“好像周遭一切事物的存在都只是由于它们是人的制作品”,“人所到之处,所照面的只还是自身而已”。但实际上在技术座架的解蔽面前,人已失去自己的本质,在技术时代我们已经碰不到“人”自身了。还不仅如此,“座架不仅仅在人与其自身和一切存在者的关系上危害着人。作为命运,座架指引着那种具有订造方式的解蔽。这种订造占统治地位之处,它便驱除任何另一种解蔽的可能性”;“促逼着的座架不仅遮蔽一种先前的解蔽方式,即产出,而且还遮蔽着解蔽本身,与之相随,还遮蔽着无蔽状态即真理得以在其中发生的那个东西”。*[德]海德格尔:《技术的追问》,载孙周兴选编:《海德格尔选集》下卷,上海三联书店1996年版,第945-946页。逗留于座架中,已经丧失了去经验那种更原始的真理的呼声的本质的可能性。原始的真理的呼声是存在者自身的显现,是存在者的自行解蔽,或自然而然的“产出”和“无蔽”。座架的解蔽不是顺着存在者的自然之性而来的,而是对存在者的促逼着的解蔽,它不是让存在者的全部丰富性显现出来,而是从某一方面过分地利用某物。如果说真理的本质是无蔽,座架的解蔽则是一种“伪装的真理”。所以海德格尔说,“座架伪装着真理的闪现和运作。遣送到订造中去的命运因而就是最极端的危险。”危险的并非技术,而是作为技术之本质的解蔽之命运。为这种座架解蔽的命运所控制,“人类也许已经不得进入一种更为原始的解蔽而逗留,并从而去经验一种更原初的真理的呼声了”*[德]海德格尔:《技术的追问》,载孙周兴选编:《海德格尔选集》下卷,上海三联书店1996年版,第946页。,以致最终忘记还有原初的存在之真理那回事,并被存在之本有所抛弃,从而走向“存在之遗忘”和“存在之离弃”了。

海德海德格尔也把“存在之遗忘”和“存在之离弃”称作新时代的“急难”。用他的话说,也就是“存在急难的存在之离弃状态”和“存有之真理及其本现本身的回响来自存在之被遗忘的急难”*[德]海德格尔:《哲学论稿——从本有而来》,孙周兴译,商务印书馆2012年版,第120-121页。。新时代的“存在遗忘”和“存在遗弃”正是由技术统治造成的。海德格尔曾指出,技术统治的新时代既是“去魔”的时代,又是“着魔”的时代。一切东西都“被制作”并且能够“被制作”,只要人们具有制作的“意志”。对制造、计算、谋划的着魔或称对“谋制”(machenschaft)的着魔,正在使人类走向自我毁灭的阴险之途。海德格尔说:“当谋制进入终极统治地位时,当谋制渗透于一切时,就不再有任何条件,让我们依然专门去追踪施魔,并且抗拒施魔。技术及其不断地自我赶超的进步所带来的蛊惑作用,只不过是这种施魔的一个标志,依据这种施魔,一切都要求计算、利用、培育、便捷和调节。”*[德]海德格尔:《哲学论稿——从本有而来》,孙周兴译,商务印书馆2012年版,第131-132页。又说,“由于今天的思想总是愈来愈坚定、愈来愈专一地成了计算(Rechnen),所以它投入了所有可用的力量和‘旨趣’来计算人如何能够马上在无世界的宇宙空间中立身。这种思想就要把大地之为大地抛弃掉了。作为计算,这种思想愈来愈迅速和狂热地趋向于对宇宙空间的征服。这种思想本身就是那种能够把一切逐入虚空之中的力量的爆发。从这种思想那里产生出来的剩余,毁灭性机械之运转中的技术过程,只不过是把疯狂打发到无意义之极致的最终的阴险过程。”*[德]海德格尔:《语言之所》,载孙周兴选编:《海德格尔选集》下卷,上海三联书店1996年版,第1092页。这也就是说,在当今时代,人们一方面运用技术“去魔”(或称“祛魅”),另一方面又对技术运用“着魔”(或称“施魅”)。这种新的“魔”疯狂地运转,促使人上天入地,对整个宇宙进行征服,把大地毁坏得千疮百孔后,又抛下大地去征服宇宙空间,正是技术的这种疯狂运转,导致“存在之离弃”和“存在之遗忘”的“急难”。很显然,这种时代的“急难”,也正是一种生态灾难或者正在导致生态灾难。海德格尔对技术的批判反思,也正源于对这种时代“急难”的深刻忧患。

在海德格尔看来,不管是存在的离弃,还是存在的遗忘,都源于把存在者作为对象来看待和制造的技术化的计算性表象性思维。从这种表象性思维出发,“一切都意味着:存在者之谓存在者是被表-象者,而且唯有被表-象者才是存在的。”*[德]海德格尔:《哲学论稿——从本有而来》,孙周兴译,商务印书馆2012年版,第115页。但“当规划性计算”“使存在者变得越来越可表-象,在每一个可能的说明角度都越来越可通达”,而且使“这些可控制性(Beherrschbarkeiten)本身相互之间达成统一,变得更加通行”时,它也就把“存在者扩展到表面上无界限的东西中”,让存在者存在变得“表面”化。而且,“规划和计算已然变得巨大无比之际,存在者整体便收缩了。‘世界’变得越来越小,绝不只是在量的意义上,而是在形而上学的意义上,即:存在者之为存在者,亦即作为对象性的东西,最后如此这般被消解于可控制性中,以至于存在者的存在特征似乎消失掉了,存在者的存在之离弃状态得到了完成”。*[德]海德格尔:《哲学论稿——从本有而来》,孙周兴译,商务印书馆2012年版,第523页。在海德格尔看来,由于各门科学技术只知道不断地计划、谋算和控制存在者,为了便于控制或达到某种形式上的统一,把各种存在者本来的丰富的完满的存在变成表象,一方面使其越来越表面化,一方面使其越来越缩减干枯,越来越没有存在者本身的存在特征,使存在者整体不仅在量的意义上而且在本体论意义上缩小,最终,“存在之离弃”便完成了。

我们知道,海德格尔所说的“存在者整体”,既是指天、地、神、人的统一,也是指原初意义上的“自然”。存在之离弃,也是自然之离弃;存在之遗忘,也是自然之遗忘。“存在者整体”的缩小,既是指由于人类运用科学技术对自然进行上天入地的无限制的开发征服,使得诸神失去在自然中的住所而不得不逃逸遁隐,从而使得天、地、神、人的四元关系缩减,也是指在科学研究和技术的开发利用面前,自然没有了作为自然自身的完满丰富的存在,自然事物正面临着日益增长的消逝的趋势。“这片大地上的人类受到现代技术之本质连同这种技术本身的无条件的统治地位的促逼,去把世界整体当作一个单调的、由一个终极的世界公式来保障的、因而可以计算的贮存物(Bestand)来加以订造”*[德]海德格尔:《荷尔德林诗的阐释》,孙周兴译,商务印书馆2000年版,第221页。,即使“浪漫主义再度尝试一种对存在者的美化”,对计算的反动,也难以阻挡这一趋势。海德格尔曾经说,当今的“哲学”既不反对科学也不赞成科学,致使科学沉湎于对自身功用的狂热追求。未来的科学的“进步将使对大地的剥夺和利用、对人类的培育和驯化进入今天尚不可设想状态中,而任何一种对早先之物和异类之物的浪漫主义回忆,都是不能阻碍或者哪怕只是遏制这些状态的出现的”*[德]海德格尔:《哲学论稿——从本有而来》,孙周兴译,商务印书馆2012年版,第164页。。

存在者整体的存在遭到离弃,不仅是自然的存在遭到遗弃,人作为存在者整体中的一员,人的存在也必然遭到离弃。自然事物被对象化,人也被对象化。“生命”成为可以被计算、被体验的东西。 所以海德格尔说,“‘世界’的形而上学的缩小产生了一种对于人的掏空。与存在者之为存在者的关联在存在者中并且与存在者一道丧失了任何目标,这种关联作为人之行为只还关涉自身及其实行的合规划性。感情之感情只还感受到感受,而感情本身变成了享受对象。‘体验’获得其本质的极端,体验被体验了”*[德]海德格尔:《哲学论稿——从本有而来》,孙周兴译,商务印书馆2012年版,第523页。。人的生命存在也在这种对象化的体验中被离弃,成了千篇一律的被技术制造抹平了的东西。海德格尔说,“人们大谈特谈的具有特别杀伤威力的原子弹,并不是致命的东西。早已用死而且用人的本质之死来威胁着人的”,乃是在一切中贯彻技术制造的意愿。“在人的本质中威胁着人的,是认为依靠对自然能源的和平解放、改造、储藏和控制,就能使人人都觉得做人是可以忍受的而且是完全幸福的这种出自意志的意见。……在人的本质中威胁着人的,是这种意见:技术的制造使世界井然有序。其实恰恰是这种井然有序把任何秩序(ordo)都拉平为制造的千篇一律,从而自始就把一个可能出现的秩序和可能从存在而来的承认的领域破坏了。”这使得人本身及其事物都面临着一种日益增长的危险,“就是要变成单纯的材料以及变成对象化的功能。贯彻意图的规划又更扩大了危险的范围,人有在无条件的制造这回事情上失掉他自己的危险。”*[德]海德格尔:《诗人何为》,载孙周兴选编:《海德格尔选集》上卷,上海三联书店1996年版,第434-435、433页。但人们面临危险而不自知。这被海德格尔看作技术时代的“最高的急难:无急难状态的急难”。用海德格尔的话说,“危险登峰造极了,因为无论何处一切都被连根拔起了,而且,更为灾难性的是,这种连根拔起已经着手把自身掩盖起来——无历史状态的肇始已然在焉。”*[德]海德格尔:《哲学论稿——从本有而来》,孙周兴译,商务印书馆2012年版,第113、109页。

四、技术的拯救:“开端之思”与“诗意艺术”

海德格尔指出,面对这种危险和急难,西方哲学应该作出基于存在本身的“存在者之拯救”的决断。“拯救乃是对西方的法则和使命的辩护性保存”;“反对摧毁和连根拔起过程的斗争,只不过是准备工作的第一步,那是迈入本真的决断空间中的第一步。”*[德]海德格尔:《哲学论稿——从本有而来》,孙周兴译,商务印书馆2012年版,第109页。那如何才能真正地进入那种拯救的本质的决断空间,实现对存在者之存在的拯救呢?海德格尔认为,那需要一种真正能思这种急难的哲学。他说,哲学的“所有必然性都根植于一种急难。作为对存有之真理和真理之存有的最初的和极端的沉思,哲学的必然性存在于最初的和最极端的急难中”*[德]海德格尔:《哲学论稿——从本有而来》,孙周兴译,商务印书馆2012年版,第50页。。思这种急难的哲学,思技术时代的存在者整体之存在的哲学,在海德格尔这里,也是一种生态伦理学,因为它涉及人对存在者整体的态度,涉及技术时代人在大地上的栖居的问题,涉及技术时代的自然的现状以及人与自然的关系。海德格尔明确谈道:“自然科学把自然从存在者那里分离出来后,自然由于技术而发生了什么事呢?是不断增长的——或者更好地说,干脆席卷至其终点的——对‘自然’的摧毁。”*[德]海德格尔:《哲学论稿——从本有而来》,孙周兴译,商务印书馆2012年版,第293页。在一个自然日遭毁坏的世界中,人们也越来越不能倾听自然本身的语言。自然本来是有语言的,但在一个技术化的世界,人们听不到自然的声音,只听到技术媒体的声音。自然既不再向我们言说,也不再与我们切近。现在离我们最近的是技术,在家中离我们最近的却不是家本身。人与自然的关系正在发生一种深刻的变化,整个世界,都已完全变成技术化的了。在现代技术座架的统治中,自然的存在论状况是一种“资源”、一种“原料”,并因此是那种被安装在技术框架中的“持存物”的一部分。一个地方的居民也都被安排到这个技术框架中,丧失了在这个地方居住的根基。我们虽然还“在”这个地方,但我们立足的大地和我们头上的天空都不再与我们切近。*Bruce V. Foltz, Inhabiting the Earth:Heidegger, Environmental Ethics, and the Metaphysics of Nature, New York:Humanities Press Internation,Inc, 1995, pp.91-92.存在的近处即“家乡”,我们已不存在于存在的“近处”,也就是说,我们都已不在“家”中存在了。 所以海德格尔认为,“有情况需要沉思:在千篇一律的技术化的世界文明的时代中,是否和如何还能有家园?”*参见宋祖良:《拯救地球与人类未来》,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131页。

正是基于为技术时代的人类寻找家园的思考,海德格尔在《哲学论稿》中提出通过“最后之神”的显现,亦即借助“存在之真理”,通达“基于大地之拯救而进行对世界的更新”的问题。*[德]海德格尔:《哲学论稿——从本有而来》,孙周兴译,商务印书馆2012年版,第437页。拯救大地也是拯救生存根基,也是拯救家园,拯救大地也因此是当今生态文化的主题,海德格尔后期哲学也因此具有鲜明的生态伦理学意义。弗茨曾指出,在今天这个时代,即使是那些最顽固不化的人和最贪婪的人,也时常会把“保护”和“生态”挂在嘴边,在今天的一个高度共识是,在我们的日常事物处理中,我们总是太过经常地把自然环境仅仅视作一种商品,而今,这种情况需要改变。当海德格尔描绘和分析技术时,也是把这些问题放在心上的。*Bruce V. Foltz, Inhabiting the Earth:Heidegger, Environmental Ethics, and the Metaphysics of Nature, New York:Humanities Press, 1995, p.92.也就是说,海德格尔虽然没有使用“生态”一词,但却具有明显的保护自然的生态精神和生态意识。正是从维护技术时代的天然自然、重建技术时代的人类家园的目的出发,海德格尔进一步追问今天的技术应该是什么:“技术是通向终结的历史性道路吗?是导致最后的人退化为技术化动物、甚至因此也使这个技术化动物丧失掉被嵌入的动物的原始动物性的历史性道路吗?”*[德]海德格尔:《哲学论稿——从本有而来》,孙周兴译,商务印书馆2012年版,第291页。简单地说,即技术时代的人类还有其他可能性吗,技术时代的人类还有救吗?

“哪里有危险,哪里有拯救。”海德格尔认为,技术本身也还蕴含着救渡的可能性。海德格尔指出,“解蔽之命运总是贯通并支配着人类。但是命运决不是一种强制的厄运。因为,人恰恰是就他归属于命运领域从而成为一个倾听者而又不是一个奴隶而言,才成为自由的。”而当我们思考技术之本质,把座架经验为解蔽之命运,并因此逗留于命运之开放领域之中时,“此命运绝没有把我们囚禁于一种昏沉的强制性中,逼使我们盲目地推动技术”,或者使我们“无助地去反抗技术,把技术当作恶魔来加以诅咒。相反地,当我们特别地向技术之本质开启自身时,我们发现自己出乎意料地为一种开放的要求占有了。”*[德]海德格尔:《技术的追问》,载孙周兴选编:《海德格尔选集》下卷,上海三联书店1996年版,第943-944页。海德格尔的意思是说,我们追问技术,旨在揭示我们与技术之本质的关系。但我们还不能仅仅止于指明这一点,这“还绝不是对技术之问题的回答”,对技术之问题的回答是一种“应合”,这种“应合”要求我们“应合于我们所追问的东西的本质”。*[德]海德格尔:《技术的追问》,载孙周兴选编:《海德格尔选集》下卷,上海三联书店1996年版,第941页。亦即对于技术,我们既不能盲目地推动,走在一条危险的道路上,这种危险的道路也就是不断地侵犯自然,让人丧失居住之地;但也无须无助地去反抗技术,阻止技术的发展,既然解蔽是人类的命运,反抗技术也是徒劳无益的,人们所做的只能是尽力地恢复技术之解蔽本质的原初含义,站到原初的开放性的要求之中,站到原初的存在之真理的呼求之中去。

在海德格尔看来,回应原初的存在之真理的呼求,需要那种扎根于时代急难的哲学返回到始源之思的运作。只有返回到那个“伟大的开端”,才能达到拯救存在的目的。所谓“开端”“就是存在本身的本现(Wesung)”,“开端乃是作为本有的存有本身,是存在者之为存在者的真理的本源的隐蔽的统治地位”。*[德]海德格尔:《哲学论稿——从本有而来》,孙周兴译,商务印书馆2012年版,第64页。之所以需要回到开端性思想,是因为只有“最伟大的发生,最亲密的本有,才能把我们从那种迷失于单纯事件和谋制之忙碌活动的状态中拯救出来”。只有“此类东西”发生出来,才能“为我们开启存在,并且把我们回置入存在中,从而把我们带向我们自身,带到作品和牺牲品面前”。但现在,“最伟大的本有始终是开端”,所以我们必须回到“开端”中去。这个开端作为“遮蔽者”,“是尚未被滥用和尚未受逼促的本源”,它于“自身中保存着最高的统治地位”,并以其被锁闭的丰富性保存着“未被耗尽的强力”,因此“乃是唯一的拯救和考验”。*[德]海德格尔:《哲学论稿——从本有而来》,孙周兴译,商务印书馆2012年版,第63页。

海德格尔指出,当人们返归开端之思或回到技术的开端处来考察技术时便会发现,“恰恰是技术之本质必然于自身中蕴含着救渡的生长”。技术之所以蕴含着这种救渡的可能性,一是“因为技术之本质在一最高意义上是两义的。这种两义性指示着一切解蔽亦即真理的秘密”*[德]海德格尔:《技术的追问》,载孙周兴选编:《海德格尔选集》下卷,上海三联书店1996年版,第946、951页。;另一方面,则源于技术与艺术的源初关系。从前,不只是技术冠有τεχνη的名称,τεχνη也指那种把真理带入闪现者之光辉中而产生出来的解蔽,τεχνη也指那种使真进入美的产出,τεχνη也指美的术的创作(poiesis)。用海德格尔的话说,“在西方命运的发端处,各种艺术在希腊登上了被允诺给它们的解蔽的最高峰。它们使诸神的现身当前,把神性的命运与人类命运的对话灼灼生辉。而且,艺术仅仅被叫作τεχνη。艺术乃是一种唯一的、多样的解蔽。艺术是虔诚的,是πρσμο,也即是顺从于真理之运作和保藏的。”美的艺术是那种诗意的东西。“那种贯通并支配一切美的艺术的解蔽获得了ποιησι这个名称,成为诗歌即诗意的东西的专有名词。”诗歌(poiesis)或诗意的东西“把真实的东西”带入“最纯洁地闪现出来的东西的光辉之中。诗意的东西贯通一切艺术,贯通每一种对进入美之中的本质现身的解蔽。”*[德]海德格尔:《技术的追问》,载孙周兴选编:《海德格尔选集》下卷,上海三联书店1996年版,第952-953页。这也就是说,海德格尔还把救渡的希望寄托于诗意的美的“艺术”。他说,“许是美的艺术被召唤入诗意的解蔽之中了吗?许是解蔽更原初地要求美的艺术,以便美的艺术如此这般地以它们的本份专门去守护救渡之生长,重新唤起和创建我们对允诺者的洞察和信赖?”又说,“无人能够知道,在最极端的危险中间,是否艺术被允诺了其本质的这种最高可能性。”作者这里似乎没有给出正面的回答,但实际上是把诗意艺术作为拯救技术统治的一种道路的。他指出,“对艺术的根本性沉思和对技术的决定性解析必须在某个领域中进行,此领域一方面与技术之本质有亲缘关系,另一方面却与技术之本质根本的不同”,“这样一个领域乃是艺术”。*[德]海德格尔:《技术的追问》,载孙周兴选编:《海德格尔选集》下卷,上海三联书店1996年版,第953-954页。

因此,在海德格尔的思路中,参与拯救的不只是回归开端性的思,还有贯通诗意的美的艺术。艺术之所以具有拯救功能,在于它的诗意性。艺术的诗意本质是“把真理置入作品”。艺术的诗意本质之所以能让真理在艺术中发生,则又源于诗是一种根本意义上的“语言”。在海德格尔看来,“语言并非只是把或明或暗如此这般的意思运转到句子中去,不如说唯语言才使存在者作为存在者进入敞开领域之中。”海德格尔所说的这种能使存在达至敞开的语言,是本质意义上的语言。本质意义上的语言是一种无蔽和澄明,但并非所有的语言都是这种本质意义上的语言,只有那种诗的语言才能保留语言的这种本质,因为“诗乃是存在者之无蔽的道说”*[德]海德格尔:《艺术作品的本源》,载孙周兴选编:《海德格尔选集》上卷,上海三联书店1996年版,第294页。。诗意道说之所以能使存在者进入无蔽与澄明,是因为“道说”的最根本含义乃是“显示”与“聚集”。所谓“显示”,是指“道说”既澄明着又遮蔽着把世界开放和端呈出来,让所有存在者都如其所是地到场现身;所谓“聚集”,则是指“道说”把天、地、神、人聚集在相互面对之切近性中,使存在者作为其所是的存在者存在于“无蔽的存在者整体”之中。“存在者整体被带入无蔽并保持于无蔽之中”*[德]海德格尔:《艺术作品的本源》,载孙周兴选编:《海德格尔选集》上卷,上海三联书店1996年版,第276页。,便是存在者的存在之真理的发生。当存在者存在于存在之真理中时,它便生活于存在的“澄明”、“近处”与“家园”之中了,物便作为物、自然便作为自然、人也便作为人得到了拯救与守护,这时人的栖居也便发生为“诗意栖居”了。

海德格尔在此特别指出,“在这里,诗是在一种宽广意义上,同时也在与语言和词语的紧密的本质统一中被理解的”。不仅那种狭义的用语言写成的诗是诗,那种建筑、绘画、雕塑等艺术作品也都是诗。“建筑和绘画总是已经、而且始终仅只发生在道说和命名的敞开领域之中。它们为这种敞开所贯穿和引导,所以,它们始终是真理把自身建立于作品中的本己道路和方式。它们是在存在者之澄明范围内的各有特色的诗意创作,而存在者之澄明早已不知不觉地在语言中发生了。”*[德]海德格尔:《艺术作品的本源》,载孙周兴选编:《海德格尔选集》上卷,上海三联书店1996年版,第295页。因此,在海德格尔这里,存在着一条诗性语言的拯救之路,诗意的艺术通过诗意的语言使技术统治的危险得到拯救。但人们往往抓住海德格尔技术和艺术之思的某一点妄加批评,而无视海德格尔的这一思考所包含的对于技术时代的自然和人类处境的那种深沉忧患。就像宋祖良所说的,在今天,“人们从通常的艺术观或美学观去指责海德格尔的艺术沉思,这当然很容易做到,但这种指责是无意义的,因为它没有看出海德格尔的艺术沉思到底在说什么。”*参见宋祖良:《拯救地球和人类的未来》,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184页。海德格尔真正关心的是,人类如何通过思维方式的转变,最终通过语言观念和言说方式的转变,让诗意的艺术担当起那种原初的生态伦理学的责任,实现自由的本质和存在的真理,让所有存在者存在。这才是海德格尔技术和艺术之思的真正目的,这也使得他的技术与艺术之思具有鲜明的生态伦理学意义。认真思考海德格尔的技术与艺术之思,不仅对于生态美学文化研究,而且对于整个生态文明建设都具有重要的启示意义。

(责任编辑:陆晓芳)

2017-03-20

赵奎英(1969—),女,文学博士,南京大学艺术研究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西方美学、语言诗学、生态语言文化以及艺术理论等方面的研究。

本文系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生态语言学与生态文学、文化理论研究”(项目编号:1213ZW007)的阶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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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3-4145[2017]07-0059-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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