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 刘毓庆
“五经”与中国传统价值观之十四《春秋》:正名分而明责任(下)
山西 刘毓庆
《春秋》是“经”又是“史”,它开创了以坚持道德原则与价值判断为核心的中国史学传统,使史学成为中国传统政治制度的一个监督系统;它也开创了以文化而不以血统为原则的多民族国家传统。所谓“春秋大义”,其实就是九个字:定是非,正名分,明责任。《春秋》所倡导的中国传统文化价值观,与西方价值观是截然不同的。
《春秋》 经学 史学 “春秋大义” 价值观
关于《春秋》的文化意义,主要谈两点。
第一,它开创了以道德原则与价值判断为核心的中国史学传统,使史学成为中国传统政治制度的一个监督系统。中国古代的史官其实就是一个监督系统,《尚书》就是由史官记载的尧舜禹及三代帝王的言行录。到春秋时期,各国也都有史官记录君王言行,所谓“君举必书”。历代皇帝也大都有《起居注》,就是皇帝言行起居的记录。而我们古代也在制度上保证了史官工作的独立性,不受包括皇帝在内的掌权人物的干涉。对于记录的内容,史官有权不让皇帝本人看。这项权利也基本上是有保障的。也正是因为史官有相对的独立性,皇帝不能随意看史官的记述,更不能篡改历史档案,所以很多皇帝都有所畏惧,不敢肆意妄言、妄为。《新唐书·褚遂良传》记载,褚遂良负责记录皇帝言行时,唐太宗曾问他:“卿记起居,大抵人君得观之否?”褚遂良说:“今之起居,古之左右史也,善恶必见,戒人主不为非法,未闻天子自观史也。”“未闻天子自观史”,这反映了古代的史官制度,其目的就是要保证记述的真实性及不可篡改性,而且使君主“不为非法”,坚持道德原则以行事。唐太宗又问:“朕有不善,卿必记耶?”褚遂良答曰:“守道不如守官,臣职载笔,君举必书。”从褚遂良不卑不亢的态度中,可以看出古代史家的传统。司马光《涑水记闻》里也记载了这样一件事:“太祖尝弹雀于后园,有臣称有急事请见,太祖亟见之,其所奏,乃常事耳。上怒,诘其故。对曰:臣以尚急于弹雀。上愈怒,举柱斧柄撞其口,堕两齿。其人徐俯拾齿置怀中。上骂曰:汝怀齿,欲讼我耶?对曰:臣不能讼陛下,自当有史官书之。上既惧,又恱,赐金帛慰劳之。”由此可见,史官是作为一个监督系统存在的。
不但如此,中国古代还建立了一种“秉笔直书”的修史品质。孔子就曾评价春秋史官董狐,说:“董狐,古之良史也,书法不隐。”在“赵盾弑其君”的事情上,董狐就以“明责任”的态度,让赵盾承担了弑君的罪名。而在“崔杼弑其君”的事件中,史官因书“崔杼弑其君”,连命都丢了。《左传》记载:“大史书曰:‘崔杼弑其君。’崔子杀之。其弟嗣书,而死者二人,其弟又书,乃舍之。”史官是杀不完的,崔杼只好放弃了。可除了他们,居然还有人为这事儿找上门来送死的。《左传》记载:“南史氏闻大史尽死,执简以往,闻既书矣,乃还。”这就是那个时代史官的责任和风骨。这种风骨传到司马迁这里,他依然为了记史而含垢忍辱,最终完成《史记》。《汉书》评价司马迁“其文直,其事核,不虚美,不隐恶”,这也是史官的优良传统。
第二,它开创了以文化而不以血统为原则的多民族国家传统。这一点非常重要。我们以前说《春秋》有“夷夏之辨”,但是《春秋》的“夷夏”观,它是以文化为标准,而不是以血统为标准的。所以唐代韩愈说:“孔子之作《春秋》也,诸侯用夷礼则夷之,进于中国则中国之。”你是夷人,但你用的是中国的礼,我就把你当中国人来对待;即使你是中原诸夏的人,但是如果你用的是夷礼,我也照样把你当夷人对待,把你推出去。所以,孔子以文化作为判断标准。《论语·八佾》中,孔子说:“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对于这个句子,现在通常的解释是:夷狄就算有君,也不如诸夏没有君。就是说夷狄之人不懂得礼义,是野蛮人,即使有君也不懂君臣关系;而诸夏即使无君,仁义礼智信也能让诸夏的国家政治和人民生活正常运行。是这个意思吗?我认为不是。孔子的意思应该是这样的:夷狄是有君的,不像诸夏连君都没有。为什么这么说?因为中国之礼,其大纲便在君臣、父子、夫妇之别,但诸夏篡弑频仍,大夫目中无国君,诸侯目中无天子,像鲁国的“三桓”“季氏”,“八佾舞于庭”,“季氏旅于泰山”,这本身就是眼里无君的表现。礼已失去了对权贵的约束。而在儒者的眼中,“无父无君,是禽兽也”(孟子语)。所以孔子对诸夏有“夷狄之不如”的斥责。孔子的“夷夏之辨”,其实是在礼上,即文化上考虑的,而不在血统上。这是孔子所开创的一个非常优良的传统,如今中国经过几千年的发展形成了一个多民族的国家,恐怕和这个传统是有关系的。
《春秋》里有很多相关的例子。《春秋》僖公二十七年“经”文:“春,杞子来朝。”《左传》详注其事:“二十七年春,杞桓公来朝。用夷礼,故曰子。”杞子本来是夏人的后代,被迫到了东夷。杜预注曰:“杞,先代之后,而廹于东夷,风俗杂坏,言语衣服,有时而夷,故杞子卒传言其夷也。” 杞桓公本来是一个中原人,只不过流落到东夷而已,孔子为什么不称其“杞桓公”而要称他为“子”呢?就是因为他用的是夷礼,所以要贬他,称他为“子”。
这就是《春秋》的文化意义。我们对其意义的发掘,不仅有助于史学家在研究历史时参照,其所蕴涵的精神更可供今人思考和借鉴。
事要论是非,人要讲名分,名要担责任,这代表着《春秋》的价值取向。无论是是非,还是名分、责任,都是为了群体内部的秩序建立与关系和谐而定义的,其根本点是保证社会全体的最大利益。一个人办事要有是非原则,如此,才能保证行为的道义性;人在家庭关系或社会群体中都有一定的位置和角色,名便是标识这角色与位置的;在一定的位置,充当一定的角色,就有一定的责任。人只有承担起自己名分所赋予的责任,演好其在群体关系中的角色,才称得上是一个称职的人,也就是一个有道德的人。在这个价值体系中,一个人的价值是与他在家庭结构及社会结构中的角色联系在一起的,这种价值的意义主要在于维护社会的和平秩序与永久稳定。
“名分”“责任”作为一种价值观,在中国延续了几千年,为中华民族全体所认可。20世纪五六十年代,“做革命的螺丝钉”,“哪里需要哪里去,哪里艰苦哪安家”,成为一代年轻人信奉的一种精神。这种精神所强调的也是责任,谁的责任心强,谁的任务完成得更好,谁的精神境界更高,成为那个时代人们追求的荣耀。这与我们所谈的“名分”“责任”可以说是一脉相承的,只是“螺丝钉精神”片面强调人的政治性,而忽略了人在家庭中的角色和在社会中选择角色的自由空间,等于是把所有的人都拴在了政治的战车上,这显然是有问题的。改革开放后,“我很重要”的口号劈空而来,女作家毕淑敏《我很重要》一文振聋发聩,火了很多年。这篇文章之所以“热”,之所以被人们喜爱和推崇,就在于它唤起了潜藏在每个人心中的那个“我”,让人们将曾经被固有的观念缩小的“我”重新放大,让那些曾经卑微的生命在内心深处有了顶天立地的尊严。这似乎是给年轻的人们吹响了“实现自我”的号角。
然而就此以降,西方价值观开始占据主导地位,个人主义高扬,强调“名分”与“责任”的传统价值体系被颠覆。当下,“实现自我”“实现梦想”“自我价值体现”,已成为时代的关键词。“我最强”“我能”“我要”成为一代年轻人的最强音。的确,每一个人都需要把自己的能量充分发挥出来,“做最好的自己”。但是如果我们能深入思考,想一想这种价值观所带来的中国式危机,想一想作为一个家庭成员、一个中国人肩上应有的责任,又会怎样决定自己的行为呢?
比如,我们每一个人首先是家庭中的一员,我们在家庭中作为儿女,就是我们在家庭中的角色,就应该承担起做儿女的责任,这个责任就是“尽孝”。父母是给自己生命的人,是用生命呵护自己成长的人,是对自己最有恩的人。我们如何用生命去爱护他们,回报他们,给他们以生活上与精神上的安顿,就是我们的责任。这个责任别人不能代替,也无法代替。因为对现在高收入的家庭来说,父母并不需要儿女的钱,而需要的是儿女的陪伴,是多见几次儿女的面,这个别人能代替吗?孔子说:“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讲的就是儿女对父母的责任。但是现在,为了“实现自我”,多少年轻人毕业后要到北、上、广,甚至出国实现梦想,“生活在别处”,让父母过着“空巢”生活,孤独老人死在房中多日甚至几月无人知晓的事情不时见诸媒体。请想一想,一个人连自己该尽的责任都不能尽到,又怎么能奢谈价值?你的价值应该是在你完成责任的基础上体现出来的。特别是一些独生子女出国不归,作为父母,大都抱这样一种心态:爱孩子却不要求孩子为自己做什么。正如《老子》中说的“生而不有,为而不恃”,这是一种大情怀,只要孩子发展好,什么都无所谓。但是这些长大的年轻人,是否就可以弃父母于不顾,为了所谓的理想和梦想而将父母置于孤独无养的境地?准备让谁替代自己承担赡养父母的责任?父母为了让孩子减少顾虑,往往说“别担心我们”,但孩子是否真的可以不需要担心他们?“70后”以前的人还好,有兄弟姊妹几个,出国的这一个可以在国外把钱提供上,让哥哥、姐姐帮助自己履行孝顺父母的职责,但是如果没有兄弟姐妹怎么办?
我们不妨细读毕淑敏女士的《我很重要》,她认为“我很重要”的原因,是因为生命来之不易,“我们的生命,端坐于概率垒就的金字塔的顶端”;因为“对于我们的父母,我们永远是不可重复的孤本。无论他们有多少儿女,我们都是独特的一个”;因为“我们的记忆,同自己的伴侣紧密地缠绕在一处”;因为“俯对我们的孩童,我们是至高至尊的唯一”;因为“相交多年的密友,就如同沙漠中的古陶,摔碎一件就少一件,再也找不到一模一样的成品”;因为“我对于我的工作我的事业,是不可或缺的主宰”,所以,“我很重要”。在这里,强调个人重要性,其实背后隐藏的是个人对于自我、父母、爱人、孩子、朋友、事业的不可或缺,强调的是一种不可逃避也不可推卸的责任。
比较两种价值观,“名分”“责任”,是要把一个人融入群体中,让他意识到自己在群体结构中的角色和位置。“实现自我”“自我价值”,是要把自己从群体中剥离出来,强调自己的独立存在。前者关注的是人的道德性,希望人能在道德原则的坚持中,很好地完成社会赋予自己的责任,在责任的履行中,体现自己对于社会、家庭的意义。甚至在“假如没有我,祥和就会失去”的设定中,来体会自己存在的价值。后者关注的则是人的创造性的一面,希望人能通过充分的、没有约束的自我才能展现,创造更多的物质财富,展示个性生命的姿彩。前者是把家庭、社会的和平、稳定放在首位,追求的是万世太平;后者是把自己的成功、幸福放在首位,追求的是自我才能的体现。前者是宁愿牺牲自己,也不能放弃责任;后者是宁愿抛弃家庭,也要追求成功。对社会来说,我们更需要哪一种人?这就是我们学习《春秋》的意义。它要我们思考这些问题,认识自己的名分,明确自己的责任,而且思考如何做得更好。
作 者:
刘毓庆,山西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山西大学国学研究院院长。著有《古朴的文学》《朦胧的文学》《雅颂新考》《诗经图注》《从经学到文学》等专著二十余部。编 辑:
张勇耀 mzxszyy@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