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科举文人官年现象及其规律

2017-07-18 11:22
关键词:会试乡试科举

张 剑



清代科举文人官年现象及其规律

张 剑

中国古代文人的年龄有官年与实年之别。官年指填报在官方朱卷、档案、履历等官册上的年龄,它与一个人的实际年龄(简称“实年”)常常存在不相一致的现象。通过相关文献留存最为丰富的清代科举文人官年与实年的大数据统计分析,可以初步总结其基本规律,对清代人物生卒年的考订和清代科举文化史的研究皆有裨益。

清代 科举 文人 官年 实年

在中国古代,一个人的年龄常有官年与实年之别。官年指填报在官方朱卷、档案、履历等官册上的年龄,它与一个人的实际年龄(简称“实年”)常常存在不相一致的现象。前人对此虽有察觉,但多是随笔记录和即兴感慨,或是将之视为茶余饭后的掌故谈资*如20世纪30年代,《大公报》副刊《国闻周报》的《凌霄一士随笔》专栏里就有一篇《古代士人的官年与实年》,但多录前人笔记,后半篇又转言榜下择婿,诚谓漫谈。,真正将之作为学术问题的认真研究,却迟至本世纪才开始。但总的说来,成果偏少,尤其是清代,存世文献最多,但研究极不充分。*期刊论文仅见郗志群《封建科举、职官中的“官年”——从杨守敬的乡试硃卷谈起》(《历史研究》2003年第4期)、笔者《清代文人官年与实年不符的家族性》(《文学遗产》2010年第2期)和鲁小俊《清代官年问题再检讨——以多份朱卷所记不同生年为中心》(《清史研究》2015年第1期)。另外一些学位论文和工具书中亦有少量涉及,如江庆柏在《清代人物生卒年表》(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一书的前言,蒋金星《〈清代硃卷集成〉的文献价值和学术价值研究》(浙江大学2004年博士学位论文)、方芳《〈清代朱卷集成〉研究——以进士履历档案为中心》(浙江大学2006年博士学位论文)的部分章节或段落。本文通过大量官年与实年的数据统计,初步总结出清代科举文人官年现象的几大规律,并对其学术意义予以揭示。

一、关于数据采集的设定

定性研究,当然最好建立在可靠的定量分析基础之上。而定量分析想要可靠,就必须对其使用的文献数据先予分疏、考辨和汰择。

就官年而言,载有清代官年的文献非常丰富,除官员履历档案、履历便览、缙绅录、朱卷履历、乡会试录、乡会试同年录、乡会试职官录、题名录、登科录以及各种形式的科举齿录(如乡会试同年齿录、考取教习齿录等)*朱卷、乡会试录、乡会试同年录、乡会试同年齿录、题名录、履历便览的区别,参见马镛:《清代乡会试同年齿录研究》,第一章,上海科学技术文献出版社2013年版。有集中记录外,还散见于诗文、笔记、日记、年谱等文体中,这些文本共同构成了浩瀚的官年文献群。特别是朱卷履历和各种形式的科举齿录,存世数量都在万份以上,形式又较为相近,很容易混为一谈,但其实两者有所不同。如与朱卷履历相比,科举同年齿录更多存在修改和后来重订的现象。兹举一例:清代上海人曹棨,道光九年进士,其会试朱卷填的是“乾隆乙巳年七月二十四日吉时生”,即乾隆五十年生;而道光十六年《道光重订九年会试同年齿录》中已更正为“乾隆丙申年七月二十四日未时生”,即乾隆四十一年生,两者相差九岁之多。因此朱卷履历和同年齿录仍应区别研究为宜。为了保证数据来源的统一性和操作的可行性,本文的官年数据皆取自朱卷履历,主要利用顾廷龙主编的《清代朱卷集成》(台湾成文出版社1992年版),兼取国家图书馆等单位收藏的朱卷履历。对于其他记录官年的文献类别,暂不列入本文数据采集和统计的范围*如俞樾等,虽可由会试同年齿录推测其官年,但由于未获观其会试朱卷,因此不列入本文统计数据。来新夏主编的《清代科举人物家传资料汇编》,其《出版说明》云“是一部从清代刊印的朱卷中摘录清代科举人物家族背景资料而编成的大型资料书”,并强调其“比官刻的登科录、乡试录、会试录以及同年齿录等所载资料要详细的多”,但其中却收入很多乡会试同年齿录,未免自乱体例。本文原曾花费大量时间从中辑考出不少数据,后发现此一问题,不得不又花费大量时间将其中来自同年齿录者一一剔除。《清代朱卷集成》中亦偶有以齿录补充朱卷中佚失履历者,本文一经发现,即予剔除。,拟待以后专门讨论。

就实年而言,由于清代科举文人实年文献来源不一,歧异比比皆是。即使来源相同,甚至本人自述,有时亦会出现自相矛盾。本文既然力求将研究结论建立在严谨的科学性之上,就必须对实年文献亦从严择取,故设定如下标准:

其一,本文的实年数据力求材料的原始性和可靠性,即以本人自述(官方履历、同年齿录等官年材料除外)优先,次之以亲友记述(如庆吊诗文、讣告、墓志铭、家谱、诗社齿录等),次之以正史和地方志,次之以其他文献。文献来源相同而自相矛盾时,则综合推理,谨慎判断,无法遽断者暂不列入统计数据。

其二,诸工具书中所载清代人物生卒年,未获原始文献勘证者,概不作为实年数据。如高鑅泉《锡山历朝名人著述书目考》,朱彭寿《皇清纪年五表》《皇清人物通检》《皇清人物考略》,陈乃乾《清代碑传文通检》,陈玉堂《中国近现代人物名号大辞典》,柯愈春《清人诗文集总目提要》,李灵年、杨忠《清人别集总目》,江庆柏《清代人物生卒年表》,以及其他各种《疑年录》、人物传记辞典等。

其三,凡仅能推算其大致实际生年而不能准确考知在何年者,不列入统计数据。如傅增浚,王式通《吏部文选司主事傅君墓志铭》云其殁于宣统元年,“年三十八”,逆推当生于同治十一年壬申(1872),与其同母弟傅增湘生于同年,显然有误,当略早于该年,然未能断定其到底生于何年,故不列入数据。另外,前人计年往往爱用“届”“近”等不确定性质之词汇,本文概不作为推算年龄之依据,如曹棨卒于道光二十二年(1842),同治《上海县志》本传云其“年近七十卒于任”,因无法据此推出准确年份,故不列入统计数据。

其四,前人计年常见未满整年而约之以整年的现象,本文凡此皆不以之为推算实年根据,必得其他确凿证据,始列入统计数据。如邓邦述《群碧楼诗钞》卷二《己未元旦》“五十称翁宜未可”,“五十”系约数(此年其实际五十二岁),不宜为据,而应据邓邦述《群碧楼善本书录》卷四《七戊篇戊辰元日作》“我生值戊辰,忽忽六十一”断其生于同治七年戊辰(1868)。再如顾瑗《西征集》卷一辛丑正月作有《次韵和高子衡观察静中吟》:“三十年来悔已迟。”《宿孟县次韵和闰枝同年题壁诗》:“愧我茫茫三十秋。”如据此(光绪二十七年辛丑,公元1901年)逆推,似生于同治十一年壬申(1872),然此皆约指,不可依据。顾璜《顾渔溪先生遗集》卷四《显考殿卿府君行述》:“己卯年,先继祖妣谢世,方挈眷赴都,不孝瓛年始十五,不孝瑷与不孝珽才十龄。”光绪五年己卯(1879)时顾瑷十岁,由此逆推,可知顾瑷实生于同治九年庚午(1870)。

其五,古人计龄,例用虚岁,然未可一以概之。如赵增瑀《鹅山文稿》卷首高僖敬《鹅山先生传》:“君以同治癸亥年九月十五日生,今七十矣。”传作于民国二十二年癸酉(1933)四月初一,此处是按实岁计年无疑。本文推算实年,遵照通例以虚岁计之,逢例外需用实岁计实年处,辄加说明。

经此层层汰选,本文官年与实年俱可考知者,计849人,其中157人存在一人多卷(贡生卷、乡试卷、会试卷)现象,因此本文所使用数据实际总计1 013人次*具体人员姓名和原始文献材料笔者国家课题《清代科举文人官年与实年考论》中皆有详列,可以参看。,除特别标注外,一般也以“人次”为计量单位。另外,为了数据直观,本文的年龄计算虽都以阴历干支为准,但在形式上却呈现为公历纪年,如1842年表示的即是与之相对的完整的道光二十二年壬寅。希望以此相对庞大和稳定的数据为基础,可以得出较为客观和可靠的判断。

二、官年减岁的比例和岁差

首先来看清代历朝官年与实年异同人数的对比。

表1所列1 013人次朱卷生年与实年对比数据,官年与实年相异者575例,相同者438例,所占百分比分别为56.76%和43.24%。参加会试的人次共402例,相异者与相同者的百分比分别为58.46%和41.54%;参加乡试的人次共497例,相异者与相同者的百分比分别为56.14%和43.86%;参加贡生试的人次共114例,相异者与相同者的百分比分别为53.51%和45.49%。而且,数据最为集中的道、咸、同、光四朝,官年与实年相异者在会试、乡试、贡生各方面的数据,几乎都高于相同者*只有贡生试数据两者在咸丰朝持平,在光绪朝相同者高于相异者,但贡生试整体数据偏少,不足以解释问题。。这说明,有清一代,特别是清代后期,官年与实年不符现象非常突出,已经成为一种普遍的社会现象。

表1 清代历朝官年与实年异同人数对比

那么,在官年与实年相异的575例中,官年较之实年,是减岁者多,还是增岁者多?一般增减多少岁?我们来看表2:

表2 官年与实年相异者的岁差比例

通过表2,可以明显看出两点规律:

其一,实年与官年相比,基本上官年皆为减岁,即较实年为小。575例中,出现官年比实年增岁的只有区区6例,其他569例均为减岁。增岁6例,分别是王泰东增5岁,陈宝和袁鹏图增3岁,朱锟增2岁,杨履晋和屠寄增1岁,其中增岁最多的王泰东,中举时实年81岁,已无减岁必要,增五岁反而更易获得尊敬和优待。其他5例虽不宜指为文献流传中的讹误所致,但即便文献确凿无误,亦因比例太小,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必须说明的是,除王泰东外,本文数据不含应试当年已届或超过70岁的考生(数据库中年龄排第二的是姚济,应试时官年实年俱为61岁,其他人均未超过60岁),本文的研究也只限于正途科考出身的文人,而不包括因年老而得恩赏之流。这既因为客观上未能考出其实年,又因为惯例古人70致仕,70以上仍然应考者,官年实年已经变得意义不大。

其二,减岁岁差以2岁最多,2岁、1岁、4岁顺序次之,总量皆超过了10%,岁差1至4岁者合计,竟达总量的80%以上。关于减岁岁差,前人曾有所论及。清人曹元弼云:“历来风气,童子应试报名辄减两岁。”*曹元弼:《复礼堂述学诗》卷二《述书》,第98页,民国二十五年(1936)刻本。朱彭寿《安乐康平室随笔》:“旧时所刻乡会试朱卷……盖循俗例应试时少填一岁耳。”*朱彭寿:《安乐康平室随笔》卷一,第161页,中华书局1982年版。郗志群《封建科举、职官中的“官年”——从杨守敬的乡试硃卷谈起》认为“一般以一至二岁为多”。我们的研究结果,最接近曹元弼所述,自童生注册考试时即少填两岁,之后递相沿袭,遂成减岁现象之大宗。

掌握以上规律,至少有利于我们将“官年” 作为人物生平考订中的一个重要参照标准,对人物实年作相对合理的推测和判断,从而解决文献学上的一些疑难。如文献中出现实年早于官年的情况时,可判断多数情况下不是考据有误,即是文献本身讹误所致。兹举数例:

姚济,朱卷官年生于嘉庆十二年丁卯(1807),张文虎序姚济《一树梅花老屋诗》云:“子齿少我一年耳。”按张文虎生于公元1808年,则姚济实年似为公元1809年。然实年早于官年,疑误。今检姚济《一树梅花老屋诗》,中有《己巳元旦郭友松以除夕诗见示即步原韵》:“频年身世叹劳薪,六十三回岁又新。”由同治八年己巳(1869)逆推,知姚济实生于嘉庆十二年丁卯(1807),如此反而比张齿长一岁,张文虎当误记或误书。

谢质卿,朱卷官年生于嘉庆己巳年(1809)。有论者据王权《笠云山房诗文集》卷四《寿陕安兵备道蔚青谢公(质卿)六十》,认为诗作于同治九年(1870)秋冬之际,故谢生年当为嘉庆十六年辛未(1811)。*朱则杰:《清诗考证》,第166页,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年版。如此实年早于官年,疑误。今检谢质卿《转蕙轩诗存》卷七《闰生草》注:“同治戊辰四月十三日,为余六旬初度。”由同治七年戊辰(1868)逆推,可知其实生于嘉庆十四年己巳(1809)。

王治,朱卷官年生于乾隆五十七年壬子(1792)。王治《木兰书斋诗钞》癸卯年所作《邛郲阪怀古》诗有“五十巡邛笮”之句,由道光癸卯(1843)逆推,则其实年似生于乾隆五十九年(1794)。如此实年早于官年,疑误。检王治《木兰书斋诗钞》庚戌年所作《贱辰自娱》:“生辰恰值我生辰,六十一年甲子新。”由道光三十年庚戌(1850)逆推,可知其实生于乾隆五十五年庚戌(1790)。《邛郲阪怀古》“五十巡邛笮”之句,“五十”系约指,不足为凭。

符葆森,朱卷官年生于嘉庆十一年(1806)。而题作苻葆森所撰的《咸丰三年避寇日记》,八月十五日作诗志感,有句云:“四十无成空老大,不堪回首数年华。”有论者据此逆推,定其生年为1814年。*江庆柏:《清代人物生卒年表》,第725页,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年版。然如此实年早于官年,疑误。今细检《咸丰三年避寇日记》内容,实非符氏所作,此一疑团涣然可释矣。

为进一步了解减岁现象在不同科份中的比例,还可将表2进一步细化:

表3 不同科份官年与实年相异者的岁差比例

从表3可以看出,1至4岁的减岁级差中,除贡生试有微调外(减1岁跃居首位,减2岁次之),其他排序与表2相同,在乡会试中,依然以减2岁者居多。但是,对比表3、表4与表2,仍可发现一较大变化,即科举级别愈高,减岁的岁差愈大。减岁岁差超过6岁(不含6岁)的46例中,会试占了41例,而减岁超过8岁(不含8岁)的22例,则由会试全部包揽。

这一发现符合生活常识和经验。童生试、乡试、会试三级考试中,考试级别愈高则往往应试时的年龄愈大,多减岁数的愿望和需要也愈强烈,因此造成会试中的减岁力度最大。

三、乡会试中式的平均年龄及减岁平均岁差

表3的问题还可借乡会试中式的平均年龄及减岁平均岁差等数据做进一步说明。

表4 清代进士、举人中式平均年龄数据

表5 官年总减岁平均值及不同科份官年岁差平均值

表4的统计因要求进士、举人中式的整体平均值,故包括所有参加乡会试者;表5的统计因要求减岁平均值,故只包括减岁的乡会试者。统计表明,会试中式的实年平均年龄高出乡试中式的平均年龄近4岁;而会试官年减岁平均值为4.14岁,高出官年减岁总平均值3.23岁近1岁;高出乡试官年减岁平均值1岁半还多,与表3的结论正好相应。

为了更直观地印证这一点,我们将表3会试官年减岁超过8岁的22例再进行具体统计(见表6),并详例其科试当年的官年与实年。

22例中,实年低于会试中式平均值32.973岁的只有陈康祺一人,另外21人年龄均超过平均值。明清两代,进士得馆选者往往易于升迁高位,因此举子无不以能够馆选为荣。虽然相较明代而言,清代翰林院庶吉士的选拔,不仅人数众多,而且没有明确的年龄限制,但是仍须从新科进士中选择“年貌合格、文字雅醇”*《清朝文献通考》卷四十七《选举一》,第5303页,商务印书馆1936年版。者,“除要求文章优等外,尚须观其仪度,核其年龄。因进士中有年老体衰者,已无培养前途,无须再入馆学习,因而年龄较小者多膺其选”*邸永君:《清代翰林院制度》,第79页,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7年版。。这样就造成参加会试时实际年龄较大者往往会有减岁之举。由以上分析可以看出,考试级别愈高或应试时年龄愈大,减岁力度相应愈大,这一判断应该能够成立。

表6 会试当年减岁9—14岁者官年实年对比

需要说明的是,由于数据来源不同,本文统计会试中式平均年龄与其他学者略有差异。张杰根据光绪十二年《丙戌科题名》,统计清代士人中进士的年龄,平均在37岁左右。*张杰:《清代科举家族》,第159页,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3年版。方芳的博士论文《〈清代朱卷集成〉研究——以进士履历档案为中心》利用《中国历史人物生卒年表》,对65名清代进士做了统计,发现他们登科的实际年龄平均为32.569岁,朱卷平均年龄为30.154岁。蒋金星、肖夫元对《清代朱卷集成》第3—60册会试朱卷有确切出生年月的898名进士做了统计,得出“他们中式的平均年龄是32.1岁”*蒋金星、肖夫元:《清代举子中式的平均年龄研究》,载《北京理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5年第3期。。本文则分别统计出实年与官年中式的平均年龄分别为32.973岁和30.581岁。除张杰的估算数值似嫌偏高外,余者统计皆在32岁至33岁之间。颇为接近郭培贵对明代进士平均中式年龄约为33.3岁的考述*郭培贵:《明代举人数量及进士平均中式年龄考述》,见《全球化下明史研究之新视野论文集》(一),第259页。。这一发现对研究明清两代人才智力和能力的发展规律,科举制度对于人才培养和选拔等,也许不无裨益。

四、兼存乡试、会试朱卷的文人官年

以上还只是静态的统计描述,而当同一名科举文人在人生不同阶段面对不同等级的考试时,其官年较之实年,又会呈现什么状态?我们对157名拥有不同级别朱卷的文人,做一抽样动态分析。157名文人中,仅存贡生卷与会试卷的计6人;仅存贡生卷与乡试卷的共17人;仅存乡试卷与会试卷的计127人;兼存贡生卷、乡试卷、会试卷的计7人。由于贡生卷又分五贡,数值既散且小,不具备分析意义,因此以下仅分析兼存乡试卷和会试卷的两类文人。

表7 兼存贡生卷、乡试卷、会试卷者数据表(括号内为实年)

从表7可以看出,官年实年始终一致者只有汪康年1人,其他6人均在会试时减岁。减岁的6人中,姚光发仅在会试减岁,吴、雷、李三人贡生试和乡试均减1岁,会试则减三五岁不等;秦绶章贡生试、乡试、会试均减3岁;张景祁则从贡生试开始,减岁渐次增加,至会试时减了11岁。可见,会试减岁最为常见。

仅存乡试卷与会试卷的127人中,官年与实年在乡、会试中均保持一致者计46人,有所变化者计81人。此81人,又分四类情况:第一类乡会试官年俱减岁,岁差保持一致,计43人,其中金蓉镜岁差最大,乡会试俱减6岁;第二类乡会试官年俱减岁,岁差有所不同,计21人,其中钱振常岁差最大,乡试减4岁,会试减11岁,以致出现了乡试时官年39岁,会试时官年反而36岁的“逆生长”奇迹;第三类乡试未减岁而会试减岁,计8人,其中童祥熊减岁最大,达10岁;第四类乡试减岁,而会试又改回实年,计9人。第四类较特殊,详列表8进行分析。

按当时世风人情,这9人既然在乡试中曾经减岁,会试时至少应保持此岁差以与乡试官册一致,但却都反常地改回了实年。个中原因,难以一一究明,但至少表明了这样一种可能性:即使在官年减岁的士子里面,也不是所有人都认同这种浇薄侥幸之风,尚有士子能够幡然悔悟并改过自新。据徐时栋《烟屿楼笔记》卷二载:

表8 乡试减岁、会试改回实年者数据(括号内为实年)

司马朗十二试经为童子郎。监试者以朗身体壮大,疑其匿年,劾问。然则古时固有匿年之禁,今日就试者无不匿年。究之,甚觉无谓。吾幼时试童子,亦匿三年。后既达籍于部,不能追改。甚悔之。今世以试年为册年,谓填写于册也。吾试童子,匿三年;子舟匿二年。吾以甲戌十一月生,子舟以丙子四月生。及癸卯,余得优贡,子舟中乡举,并刻行卷。书履历年岁,一时未及检点,改年不改月,于是吾以丁丑十一月生,子舟以戊寅四月生。或见而疑之曰:“闻二君同母者也,天下岂有隔四月复生子者耶?”闻之不觉自笑,甚矣,作伪之拙也。*徐时栋:《烟屿楼笔记》卷二,见《续修四库全书》,第1162册,第615页,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

徐时栋即徐时樑(号子舟)之兄,他回忆兄弟俩从考秀才时即开始减岁,自减三岁而弟减两岁,直至道光二十三年癸卯报考时依然如此,该年徐时栋得优贡,徐时樑中举人,双喜临门,于是合刻朱卷以光宗耀祖。但徐时栋生于嘉庆十九年甲戌十一月,徐时樑生于嘉庆二十一年丙子四月,兄弟俩实际相差不到两岁,兄减三岁弟减两岁后就变成了徐时栋生于嘉庆二十二年丙子十一月,徐时樑生于嘉庆二十三年戊寅四月,于是被明眼人看出破绽,闹了大笑话。

也许正是这件事给徐氏兄弟留下深刻印象,才导致徐时栋认为匿年减岁甚“无谓”,而徐时樑在会试中干脆改回了实年。李慈铭乡试时减了6岁,十年后应光绪六年礼部试时已52岁,本来应该加大减岁力度,但也许过了天命之年,他反而填报了实年。但邓之诚《骨董续记》卷二《李蒓客殿试策》却说李慈铭在进士考试中又自减了十岁:“有人得其试策,楷法不工,豪无馆阁气;自填年四十六岁,实少实年十岁。”*邓之诚:《骨董续记》卷二,第340页,中华书局2008年版。这种说法不甚可信,按其记载,是年李氏实年当为56岁,显然错误,那么“自填年四十六岁”之说恐亦不实。*李在乡试中曾减岁六年,疑有人对李慈铭不满,移挪为殿试减龄之说。也不可能是李在会试填了实年,殿试又予减岁,彼实无动机冒此风险。笔者所见同科殿试卷年龄均与其会试卷年龄相同,尚未见到二者相异的现象,如黄思永殿试卷自书“应殿试举人臣黄思永,年三十九岁”与其光绪六年会试朱卷所载“道光壬寅年正月初五日吉时生”相符;洪钧殿试卷自书“应殿试举人洪钧,年三十岁”,与其同治七年会试朱卷所载“道光己亥年十二月初八日吉时生”相符。而且当时参试的李慈铭对考生年龄不实的现象相当不以为然:

是日见胶州人庄姓,自云年九十二,实年八十四,戊辰入学,庚午赐副榜,去年赐举人,今年例得赐检讨衔。近来风气,老困童子试者,往往冒增年岁至二十余年,夤缘入学,或捐监生,以冀恩泽。故各省乡试后,大吏奏年老举人,动至数十,公然诬妄,不为怪也。*李慈铭:《越缦堂日记》第十二册《荀学斋日记》甲集下“光绪六年三月十二日”,第8646页,广陵书社2004年版。

说的虽然是增岁,但也可用来解释他此时对待减岁的态度,即他反对用虚报年龄的手段“以冀恩泽”。这可能代表了一部分人士人的想法,虽然还不足以抗衡减岁的整体大潮,却也显得难能可贵。

五、官年改岁不改月日的现象

最后再来附带讨论一项前人已经注意但尚可深化的问题,徐时栋曾云减岁通常“改年不改月”,朱彭寿亦云官年“生日可据而生年未足尽信”*朱彭寿:《清代人物大事纪年》之《原皇清纪年五表》例言,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05年版。,即他们都注意到官年与实年的年份有可能不一,月或日却通常一致。鲁小俊对照了《清代朱卷集成》500余名考生的不同级别的朱卷履历,第一次运用较大规模的数据得出了较为明确的结论:

出生年份可能不同,但月份、日期、时辰一般相同。在500余人的多份硃卷中,月、日、时有抵牾者仅14例。其中有两份硃卷者:叶百川、郑炽昌、胡燏棻(胡国栋)、余诚格,相隔1天;张明毅,相隔6天;恽毓嘉,相隔9天;汤复荪,月份不同。王保奭有三份硃卷,会试卷月日与乡试卷、贡卷不同。以上8例,生年皆同。柯劭憼(柯劭敬)、许正绶(许正阳)、程利川、何元泰、何咸亨、何宗逊6例,月、日、时或有差异,年份也不同(也即生年不同的154例中,月、日、时有别者6例)。除了这14例特殊情况,多份硃卷所记月、日、时皆相一致。由此可见,士子参加科举考试填写履历,若要虚报出生时间信息,主要针对生年,而月、日、时较少改动。*鲁小俊:《清代官年问题再检讨——以多份朱卷所记不同生年为中心》,载《清史研究》2015年第1期。

但鲁文对照的是不同朱卷的履历,理论上来说属于官年与官年的对照,如果以实年与官年相对照,其结论会怎样?本文所采纳的数据中,官年绝大多数详细到月日,而实年能考知月份者仅有400馀例,将官年与实年中俱有月份者一一对应,可得有效样本411例,详见表9:

表9 官年与实年月日对比(括号内数字均为人次)

表9中,实年的年、月、日、时俱可知者虽有116例,但与之相对应的官年兼具年月日时者仅有钱骏祥、许宝蘅、于鬯、李慈铭5例(李慈铭乡会试皆有朱卷,计2例),5例有改年者,亦有未改年者,但月、日、时却完全一致,其馀111例中,官年资料未有时辰,但无论改年与否,其中110例月、日均未变动。唯许正绶1例特殊,其官年为嘉庆三年戊午正月初十日生,实年为乾隆六十年十二月二日辰时生,实年依据为许氏门人所编稿本《许齑生先生年谱》,存疑待考。

表9中,实年的年、月、日兼备但时辰未知者有271例,无论改年与否,月、日不变者260例,变动者仅11例。变例中,有些是朱卷主人为了弥补改岁造成的漏洞而故意修改,如实年有闰月出生者,所改之年未必闰此月,故须相应更动,这样的例子至少有三处:谭宗浚,实年生于道光二十六年丙午闰五月十三日,官年记作道光二十八年戊申五月十三日生,道光二十八年无闰五月,故将“闰”字删去;陈虬,实年生于咸丰元年辛亥闰八月二十五日,官年记作咸丰三年癸丑八月二十日,咸丰三年八月无闰,故亦删“闰”字;彭諟庠,实年生于同治癸酉闰六月二十四日,乡会试朱卷官年皆改作光绪元年乙亥七月二十四日生,因该年无闰,故删“闰”字,并将“六月”改为“七月”。*但也有不少闰月生的朱卷主人,改年后并未改闰,如杨同颖,《杨氏家乘》载其生于“咸丰四年闰七月廿六日丑时”,朱卷官年则为咸丰七年丁巳闰七月二十六日,但咸丰七年只有闰五月而无闰七月。这也说明社会风气对改年者的宽容,才使其敢于自露马脚。

有些可能是文献传刻致误。如秦赓彤,官年作嘉庆丁丑正月十二日生,实年作嘉庆丁卯正月十三日生;唐执玉,官年作康熙十二年癸丑二月十二日生,实年作康熙八年己酉三月十三日生,月、日之中的“二”与“三”极易相讹;钱寿琛,官年为同治八年己巳四月十四日生,实年依据《海虞鹿苑钱氏振鹿公支谱》,谓生于同治六年丁卯四月二十五日,不排除家谱传刻致误之可能;王以慜,乡会试卷皆作咸丰五年乙卯六月十四日生,而实年依据的是王乃征所撰《王梦湘墓志铭》,谓生于咸丰五年乙卯六月四日,一字之差,不排除墓志脱字之可能。

有些则可能是本文所依托的实年资料本身的某些缺陷造成。如莫庭芝,官年为嘉庆二十二年丁丑八月二十四日生,实年依据其侄莫绳孙书札,谓生于嘉庆二十二年丁丑八月十七日,不排除莫绳孙记忆误差的可能性;何藻翔,官年为同治九年庚午八月初四日生,实年依据吴天任《何翙高先生年谱》,而吴氏又系从何藻翔之子处听闻而来,不排除辗转相传致误的可能性。

表9中,实年仅知年、月两项者有24例,无论改年与否,其中23例月份一致,月份不一的唯有刘可毅,朱卷官年为咸丰五年乙卯十月二十三日生,实年依据其弟刘树屏《伯兄葆真家传》,谓其咸丰五年乙卯十二月生,但刘树屏连乃兄生日亦未记住,也很难说他记的月份就一定是对的。存疑待考。

表9的411例样本中,官年与实年相比,月、日未变者计398例,约占总量的97%;月、日变化者计13例,约占总量的3%。这充分说明,虽然由于不同目的,朱卷可能存在举子故意改动月日,或文献传刻致月、日有误等现象,但与不改月日的例子相比,毕竟罕见。改年不改月日的规律可以认为基本成立。利用此一规律,可以较好地解决清代人物传记中知出生年而不知出生月、日、时辰的问题,尤其对生于岁末的人物,此规律具有更大的学术价值。如陈光绪,宗稷辰《陈石生墓志铭》谓“其生在乾隆戊申,享年六十有八”,逆推当生于嘉庆元年丙辰,阳历在公元1796年,当补充朱卷资料后,发现其生于该年十二月初七日,阳历当系于公元1797年1月4日。再如陈启泰,陈继训《清江苏巡抚陈公墓表》谓其宣统元年“薨于位,春秋六十有八”,逆推可知其生于道光二十二年,阳历当系于公元1842年,据朱卷知其生于十二月十九日,则其生年已属公历1843年2月7日矣。此类现象为数不少,此处不再枚举。

六、小 结

通过以上不同数据的组合分析,我们对清代科举文人官年与实年现象的规律,以及对朱卷的学术价值和意义都有了进一步的了解,兹就其中主要结论略做归纳如下:

1.清代科举文人的官年与实年不符现象非常突出,其中主要是官年减岁,比例高出官年与实年一致者10%以上,已经成为一种普遍的社会问题。

2.官年减岁平均数约为3.23岁;减岁岁差以2岁最多,绝大多数的减岁在1—4岁之间;超过10岁(不含10岁)的减岁较为少见。

3.考试级别愈高或应试时年龄愈大,减岁力度相应愈大。

4.清代科举文人进士中式的平均年龄大致为实年33岁,举人中式的平均年龄大致为实年28.8岁,从举人到进士所需要的平均年限大致在四五年之间。

5.减岁不减月日时,朱卷中出生“年”虽可疑,但出生月、日、时辰却通常可以信赖。

6.朱卷“官年”规律,可以作为人物生平考订中的一个重要参照标准,用来解决文献学上的一些疑难。如文献中出现实年小于官年时,多数情况下不是考据有误,即是文献本身讹误所致。文献中仅知人物之生年而缺月日时等项时,可利用朱卷予以补充;文献所载出生月日与朱卷所载不合时,亦有必要重新审视文献的来源和可信度。

【责任编辑:肖时花;实习编辑:陶汝崇】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清代文人官年与实年丛考研究”(010BZW054)

2017-04-30

I206.2

A

1000-5455(2017)04-0152-09

张剑,河南遂平人,文学博士,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编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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