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静华
摘 要:“反而”是现代汉语常用副词之一,最初并不是一对直接成分,主要是因为在线性顺序邻接,而成为了跨层结构的双音词。随着句法环境的变化,“反而+VP”发生了重新分析,随后“反而”逐渐凝固化、词汇化为语气副词。语用环境的变化、主观性的加强以及韵律的影响是促进“反而”词汇化的动因。
关键词:反而 词汇化 跨层结构 动因
“反而”在《现代汉语词典》(第6版)中的解释为:“副词,表示跟上文意思相反或出乎预料和常情。”[1](P359)“反而”是现代汉语中常用的语气副词。从来源看,“反而”的最初形式是两个单音单纯词的连用,是由动词“反”和连词“而”组成的语素序列,序列中的两个成分都可以分析为独立的语义。随着词义和人们认知的不断发展,“反而”逐渐凝结成一个跨层结构的双音词。跨层结构指的是不构成一对直接成分而分属不同句法层次,但在线性顺序上邻接的两个成分组成的序列[2](P371-372)。本文从历时的角度分析了“反而”词汇化的过程,考察了其词汇化的动因。本文语料均来自北京大学语料库。
一、“反而”连用出现
先秦时期,“反”与“而”就开始一起连用,但是还没有成词,只是动词“反”与连词“而”组成的跨层非句法结构。《说文解字·又部》:“反,覆也。”动词“反”在古汉语中是个多义词,可以释为“翻转”“返回”“造反”“平反”等义。“而”,《说文解字·而部》:“頰毛也。象毛之形。”段玉裁《说文解字注》:“须也。引伸假借之为语助,或在发端,或在句中,或在句末,或可释为然,或可释为如,或可释为汝。”“而”的本义为“胡须”,在先秦时已不常用,秦汉之后,本义的用法完全消失。虚词“而”是假借字,有连词、代词、语气词等多种用法,其中以用作连词最为常见。“而”用作连词的情况十分复杂,可以连接词或词组,表示并列、转折、相承等关系,如“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庄子·养生主》)。先秦时“反·而”连用,“反”主要是动词,“而”是连词,由于“反”具有多义性,“反·而”最初连用时的语义需要根据上下文才能确定。我们观察CCL古代汉语语料发现,先秦时期“反而”连用有31例,大概可以分为两种情况:
一种是“X反”与连词“而”的线性连用,在结构上,“反”与其前的“X”关系更为紧密,“反”与“而”关系比较远。如:
(1)动以不得已之谓德,动无非我之谓治,名相反而实相顺也。(《庄子》)
(2)自反而不缩,虽褐宽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孟子》)
(3)出君在外而国更置,质太子未反而君易子,如是则国携。(《韩非子》)
例(1)中的“反”为形容词,与“正”相对。例(2)中的“反”为动词,译为“反省”。例(3)中的“反”可以解释为“返回”。这类“反·而”中的“反”在句中充当谓语成分,而谓语成分一般是句子焦点结构的重心,独立性强,很难与其他成分粘合成一个单位;且“X反”关系比较紧密,在“X”对“反”的约束和管辖区域内,“反”几乎不可能脱离“X”与“而”发生词汇化。在这样的句法位置和环境中,“反而”不可能成词。
另一种是“反+而”,“反”与“而”都具有独立身份,并且经常用在句首(包括小句句首)或句中主语之后、另一个谓语动词之前的位置,并且后面往往与谓词性成分,形成“反+而+VP2”“主语+反+而+VP2”的格式。这类“反而”的句法位置和环境与成词后的“反而”非常接近,且“反”与“而”比较独立,具有发生去范畴化而粘合成词的可能性。我们认为这种结构是“反而”词汇化的源结构。如:
(4)鲁有恶者,其父出而见商咄,反而告其邻曰:“商咄不若吾子矣。”(《吕氏春秋》)
(5)其自反而仁矣,自反而有利矣。(《孟子》)
(6)佞言者,谄而干忠;谀言者,博而干智;平言者,决而干勇;戚言者,权而干信;静言者,反而干胜。(《鬼谷子》)
例(4)~(6)中的“反”,可以明显看出是动词,例(4)中的“反”释为“返回”,例(5)中的“反”可以分析为“反省”,例(6)中的“谄”“谀”“权”与“反”对举。
二、“反而”词汇化的过程
(一)跨层结构的沿用
检索北京大学古汉语语料库发现,汉魏六朝时期,部分“反而”沿用先秦时期的用法。如:
(7)魏文侯令乐羊为将,攻中山,三年而拔之,乐羊反而语攻,文侯示之谤书一箧……(刘向《战国策》)
(8)故用兵者,或轻或重,或贪或廉,此四者相反而不可一无也。(《淮南子》)
例(7)、(8)中,从结构上分析,“反而”仍是跨层结构,从语义上来讲,“反”的谓词性意义比较实在,例(7)中的“反”是“返回”,例(8)中的“反”与“正”相对,都是谓词性成分,“而”是连词,连接前后两个谓词性成分。所以这种跨层结构是沿用先秦时期的用法。
(二)副词“反而”的出现
当“反而”后频繁地接谓词性成分时,“反”的动词功能逐渐衰退,动词性语义逐渐减弱,“反而”逐渐变成句子的非语义重心。姚小鹏、姚双云指出,非语义重心地位的成分容易发生句法成分间界限消失或减弱的变化。[3]此时“反而”逐渐开始词汇化。“反而”后频繁连接谓词性成分是其虚化为副词的重要句法位置和環境,言谈中的语用因素更是促进“反而”虚化为副词的重要因素。一般来说,“X反而Y”句式中的X和Y之间往往存在顺承关系,如例(4),“其父出而见商咄”与“反而告其邻”两个动作之间是相承关系,有先后顺序。当X和Y之间的相承关系消失、X和Y的关系变成矛盾对立、主观上的转折含义隐含在“反而”之中时,“反而”既可以理解为跨层非短语结构,也可以理解为“却、但是”。我们观察北京大学古汉语语料库发现,“反而”在西汉时出现了表示转折意味的副词新用法,东汉和六朝时期也有这种用法,但是出现频率并不高。如:
(9)所爱化而为仇,所信反而为寇,可不怪也。(西汉·贾谊《新书》)
(10)寒往暑来而不穷,哀极乐反而有终。(六朝《全刘宋文》)
(11)且背法天而腹法地,生行得其正,故腹背得其位;病死失其宜,故腹反而在背上。(东汉·王充《论衡》)
(12)初出迟重,屯营重复,后转降未进兵欲战,亮勇而能斗,三郡反而不速应,此其疑徵也。(六朝《史书·三国志》)
例(9)中的“所信”与“为寇”是矛盾对立关系,“所信”是预期,但是并没有出现与“所信”相符合的结果,用“反而”来表示这种转折关系。例(10)中的“不穷”与“有终”是对立关系,用“反而”来凸显这种转折的语义关系。例(12)中,诸葛亮智勇双全,若与三郡配合良好,定能取得战事的成功,这是预期中的结果。但实际上是,三郡因为疑虑并没有快速反应,最终战事失利。预期结果与实际结果是相反的,用“反而”來凸显这种转折关系。“反而”的先导成分是一种常态,但是“反而”后面引出的却是与常态相反的异常情况。
汉魏六朝时期,副词“反而”的新用法还没有稳定下来,因而会存在双重理解的情况,也就是说在同一语句中,“反而”既可以理解为跨层非短语结构,也可以理解为是副词。如例(11)“腹反而在背上”中的“反而”可以有两种理解,一种用作副词,表示转折关系;另一种可以理解为跨层非短语结构“反+而”,“反”可以释为“翻转”,“而”是连词。句子可以解释为:当(动物)违反正常状态病死,那么腹部就翻转过来,在背部的上面。
(三)汉魏六朝至清代前的“反+而/反而”
汉魏六朝后至清代前,“反而”并没有出现新的用法,一直保留着汉魏六朝时期的用法,跨层非短语结构与表转折关系的副词两种用法并存。如:
(13)以一气言,则至而伸者为神,反而归者为鬼。(北宋《朱子语类》)
(14)失节之妇,夫杀于贼,反而从贼,留尔何为?(明《夏商野史》)
例(13)中,“至”与“反”相对,可看出这个“反”仍然是动词,“而”是连词,“反而”是跨层非短语结构。例(14)中的“反而”表示转折关系,先导成分与后接动词之间不是相承关系而是相逆关系。
(四)清代以后及其后世的副词“反而”
清代,表示转折关系的副词“反而”仍然存在。如:
(15)周氏听他如此言语,恨不得向前将他恶打:“足见得男子情薄,到了此时,反而逼我供认……”(《狄公案》)
(16)然而儿子却反而以吵得差而高兴,因为天下的道理,太满就会招致损失,位子太高容易遭致败亡……(《曾国藩家书》)
例(15)中的“反而”可以理解为“却”,主句和分句之间是转折关系。例(16)中的“却”具有承上启下的关联作用,同时还具有兼表转折的潜在功能,与“反而”一起联合共现,两者配合使用。
同时,清代“反而”出现了新用法,在转折的基础上,语义程度加深,“反而”的前分句和后分句之间表示递进关系。如:
(17)如今已无人敢惹他收捉了,反而要众人朝夕朝拜,要香花酒馔供养,不然就飞砖掷瓦,兼且罗唣少年。(《乾隆南巡记》)
(18)你妻妾苦苦相劝,实系一派良言,你不知羞愧,反而恼羞成怒,要去向他们相打。(《七剑十三侠》)
例(17)中,已无人敢收捉那只妖怪,那只妖怪更要众人朝拜、供养。例(18)中从“不知羞愧”到“恼羞成怒”,程度加深,语义加重,用“反而”凸显其中的递进关系。
随着使用频率增加,“反而”经常与“不但(不)”“不仅(不)”“非但(不)”等连词结合使用。如:
(19)有时沉入水底,躲个三年五载,看看过了三百年,不但不见腐化,胆儿闪闪生光,隐隐见彩起来。(清《八仙得道》)
(20)董偃非但不遵经守礼勉励皇上勤奋学习,反而引导您沉溺于靡丽奢侈,流连于声色犬马,极耳目之欢……(民国《古今情海》)
(21)刘瑾对太子的胡作非为,不仅不报,反而纵容他玩了戏耍,成了他的保护伞。(民国《武宗逸史》)
例(19)中的“不见腐化”与“闪闪生光”、例(20)中的“不遵经守礼勉励皇上勤奋学习”与“引导沉溺于靡丽奢侈”、例(21)中的“不报”与“纵容玩耍”之间都是顺向的递进关系,程度加深。
清代,副词“反而”分布广泛且大量使用,并且“反而”后的谓词性成分变得更为复杂,可以接动宾短语、动补短语、“把”字句等复杂谓词性成分,可见“反而”的副词用法日趋成熟。如:
(22)究竟他是一个硬汉,不但不怒,反而笑嘻嘻地说出一句极光鲜的话来……(清《八仙得道》)
(23)豹子吃了你这苗条瘦小的身材,不见得就会胀死,或者格外得谢补益,反而肥健起来,那么你者葬身之地岂非就是活坟?(清《八仙得道》)
(24)贾充了解了事情的经过,怕张扬出去有辱门风,也就没加追究,反而把女儿许配给韩寿。(民国《古今情海》)
三、“反而”词汇化的动因
“反而”从两个单音单纯词的连用发展成跨层非短语结构,到成词并虚化为副词,其中促进其演变发展的动因可以分析如下:
句法位置上,“反+而”连用后经常后接谓词性成分,“反+而+VP2”中,动词性谓词成分“VP2”前一般来说是副词的典型位置,“就名、形、动三类实词虚化成副词的句法位置而言,充当状语——或者说进入状位,无疑是一条极为重要的途径”[4](P383)。副词“反而”最初是跨层非短语结构“(S1,)反+而+VP2”,随后重新分析,结构层次变为“(S1,)反而+VP”。“反而”经过重新分析就被配置到状位上,整体退让为后接VP的修饰语。
语用上,“X反而Y”句式中,X与Y之间原本存在着顺承的语义关系,当这种顺承关系消失时,说话人却仍然使用“反而”,这会引起前后语义上的逻辑混乱。根据“反而”前后成分之间的新的关系,对立或是程度加深,从而推断出“反而”传递的新信息,即转折或递进。这样,“反而”具备了虚化为副词的话语环境。
认知上,主观性增强是“反而”词汇化的一个重要因素。“‘主观性是语言的一种特性,即说话人在说出一段话的同时表明自己对这段话的立场、态度和感情,从而在话语中留下自我的印记。”[5]在“反而”从跨层非短语结构最终虚化为语气副词的过程中,正是由于情态功能和人际功能的不断增强,而使“反而”最终虚化为一个情态副词。当“反而”是跨层非短语结构时,具有动作义,是说话人做出的其中一个动作,具有比较明显的客观性。当“反而”介于动作义与“却、倒”两种意思之间时,实际结果与说话人预期结果相矛盾而表现出意外情态,体现的是一种认识意义,具有一定的主观色彩。在清代,“反而”出现了与现代汉语副词“反而”用法相当的递进用法,表示程度加深,具有更强的主观性。同时,心理上的组块过程是词汇化认知因素的一个机制。董秀芳指出,心理上的组块过程指的是常常把相连出现的两个独立单位组织在一个组块中,二者有可能逐渐变为一个不可再分的单位[6]。“反而”的最初形式是两个单音单纯词的相连使用,本不是一个句法单位,由于长期邻接出现,人们心理上就出现了把两者看作一体的倾向。
韵律上,冯胜利指出:“汉语中两音节构成一个音步,一个韵律词必须满足一个音步的要求,即汉语中的韵律词是由两个音节构成的,而一个复合词必须首先是一个韵律词。”[7]未成词之前,“反+而+VP”形成的音步是:反/而/VP,“反”与“而”都只是一个音节,不在一个音步中,不是韵律词。韵律的不和谐、不平衡会促进“反”与“而”在语音上经历停顿和重组,变成“反而/VP”,以求韵律和谐,从而形成一个标准的韵律词。
四、结语
综上所述,“反而”的最初形式是“反”与“而”的线性顺序连用,形成一个跨层非短语结构。随着“反而”频繁与动词结合使用,“反”的动词性语义逐渐减弱,而且“反而”长期处于动词前,被配置到状位上,使“反而”发生重新分析。由于句法位置的固定、话语环境的变化、主观化的增强以及韵律制约等原因,句法重心后移到“VP”上,“反而”最终词汇化为副词。
参考文献:
[1]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词典编輯室.现代汉语词典(第6版)[Z].北京:商务印书馆,2012.
[2]吴竞存,梁伯枢.现代汉语句法结构与分析[M].北京:语文出版社,1992.
[3]姚小鹏,姚双云.“不妨”的演化历程与功能扩展[J].世界汉语教学,2009,(4):487-494.
[4]张谊生.论与汉语副词相关的虚化机制——兼论现代汉语副词的性质、分类与范围[J].中国语文,2000,(1).
[5]沈家煊.语言的“主观性”和“主观化”[J].外语教学与研究,2001,(4):268-320.
[6]董秀芳.词汇化:汉语双音词的衍生和发展[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
[7]冯胜利.论汉语的“自然音步”[J].中国语文,1998,(1):40-47.
现代语文(语言研究)2017年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