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春红
本文从心理学、美学、社会学和政治学的角度分析了“凝视”文化的不同意义,指出在当今视觉文化时代、图像时代,“凝视”在不同领域中都占有重要的地位:“凝视”建构心理的自我,“凝视”产生美,“凝视”隐含性别意识与种族意识,“凝视”是一种权力。
“凝视”,就是看,即聚精会神地观看。从施事与受事角度说,“看”包括看者与被看者;从视线指向角度说,“看”可以向外看和向内看。围绕着“谁看,看什么,怎么看”等问题,学术界不断挖掘出“凝视”文化的各种意义,大致有心理学意义、美学意义、社会学意义和政治学意义等。
一、“凝视”的心理学意义
“凝视”直接关系到每个人自我的建构。法国心理学家拉康提出的镜像理论揭示了人类始于婴儿期的自我形象的认同与自我意识的建构。拉康认为,6~18个月的婴儿,在照镜之前处于前语言阶段,此时的婴儿,主体与客体、自我与他人、母亲与自己等范畴均处于混沌的状态。当母亲第一次让婴儿位于镜子之前并看到了镜中之像时,婴儿一面凝视镜中的自己,一面凝视真实的母亲与镜中的母亲——婴儿关于自我的意识在凝视中逐渐形成,自我与他人之别也逐渐显明,婴儿开始重构自我的整体性,而这一切是以丧失原初的统一体、未分化的存在和与母亲的融合为代价的。
婴儿期的凝视对人类而言具有重要的识别作用。在心理建构的历程上,人类经由“自恋”到“恋母”再到“恋他/她”。而这也是人类凝视自我——凝视母亲——凝视他人的变化过程。
古希腊一个著名的神话故事描绘了人类最早的“自恋”,那就是那喀索斯的悲剧,也是水仙花的起源故事。那喀索斯出生后,他的父母河神与水泽神去向其他神求问孩子将来的命运,神说:“不可使他认识自己。”但无人明白神的话语。光阴荏苒,那喀索斯16岁了,长成了一位英俊无比的少年,引来无数林中仙女的爱慕,其中厄科(Echo)即是对那喀索斯一见倾心者。女神厄科向他求爱,遭他拒绝后幻化为回声女神。他拒绝了所有向他求爱的女神,于是女神举手祈祷:“但愿他有朝一日爱上一个人,却永远也得不到她的爱!”命运女神听见了这个祷告,应允了。在一次打猎时,那喀索斯来到了林中的一个湖边。湖水清澈见底,那喀索斯低头时看到了水中绝美的倒影,顷刻间便被深深吸引并深情爱上了自己的影像。他久久凝视着水中倒影,流连忘返,茶饭不思,终于倒在了湖边的草地上死去。那喀索斯倒下的地方长出了美丽的水仙花。
而《圣经》中人类的祖先亚当与夏娃,本来自由自在地生活在伊甸园中,身体也处于完全自然的赤裸状态。但因未能抵御蛇的誘惑,亚当、夏娃偷吃了智慧树上的果子,他们的眼一下子变亮了,开始凝视他人,彼此凝视,而人类最初的羞耻感便产生于这样的凝视中。亚当、夏娃被逐出伊甸园,人类的历史由此展开。
可见,“凝视”的确具有重要的心理学意义,它帮助人建构自我,形成羞耻感,使人类得以进入文明、进入社会。
二、“凝视”的美学意义
人类所获知识的90%以上来自视觉。眼睛视觉是最重要的感官感觉。早在古希腊时期,哲学家便发现了视觉与美感之间的重要关联。柏拉图《大希庇阿斯篇》中,苏格拉底说,“美是由视觉和听觉产生的快感”。瑞士布洛的“距离说”进一步指出,视觉/凝视与审美之间的关联主要在于看者与被看者之间距离的保持,尤其是心理距离。“距离产生美”——适当的超功利的心理距离有助于产生美。现代美学家已开始强调“凝视”状态中看者的心态——非功利性,看者看的方式——直觉,以及被看者的方面——形式,即看者持非功利性的态度用直觉的方式关注对象的形式方面,这样获得的方为美感,这样的对象方为美的对象。此种特别的“看”被称为“凝神观照”或“审美观照”。
“凝视”的美学意义在绘画中得到了最充分的体现,因为绘画本就是“看”的艺术。早在文艺复兴时期,艺术家就找到了以“透视”的画法来表达“看”的深度感和立体感,力图在二维画面展现三维真实。而被称为“现代绘画之父”的塞尚,其反传统的重要创新也首先从“凝视”的角度开始——由传统的焦点透视变为散点透视、多点透视,由此表达一种有别于传统的“主观真实”。
从理论上给予视觉非同寻常之地位的是德国格式塔心理学美学代表阿恩海姆,他的著作《视觉思维》第一次明确提出“视觉思维”这一重要概念,指出视觉也具有思维的理性功能。传统观点认为,感性与理性相反相对,感性认识属于低级认识,理性认识属于高级认识;当理性被高扬时感性也就被贬低、被忽视;而视觉被认为是纯粹的感觉感性范畴,自然就不具有理性的“高贵身份”。但是,阿恩海姆却说:“一切知觉都包含着思维,一切推理中都包含着直觉,一切观测中都包含着创造。”知觉中的思维成分和思维中的感性成分之间是互补的,意象可以从不同抽象水平上被创造出来,知觉活动中的意象主要是捕捉或把握有意味的形式,从而体认出对象的某些最突出和最本质的结构特点。因此,思维需要意象,而意象中又包含着思维。这种意象的形成,其实是心灵对感性事物本质进行解释的产物,它不是对物理对象的机械复制,而是对其总体结构特征的积极主动把握。
由此,视觉获得了与理性同等高贵的身份,视觉远不只是感觉,它也能思维——“凝视”在美学中的重要意义得以进一步彰显。
三、“凝视”的社会学意义
当“凝视”进入社会学领域,其隐含的性别意识与种族意识便逐渐被学者揭示出来。男权社会的文化语境中,当看者为男性,被看者为女性时,两者之间是否可互换、是否平等?充斥这个时代的各种封面女郎、广告美女、影视女星等,是否是男性欲望、男性权力的投射和形象化表征?
女性主义者玛尔薇提出的影视理论一语中的地道出了这种视觉的不平等现象,她在其著作《观影快感与叙事电影》中说:“在一个性别不平衡的世界中,看的快感已被分裂成主动的男性和被动的女性。决定性的男性注视将其幻想投射到女性形象身上,她们因此被展示出来。女性在其传统的暴露角色中,同时是被看的对象和被展示的对象,她们的形象带有强烈的视觉性和色情意味,以至于暗示了某种‘被看性。作为性对象来展示的女性乃是色情景观的基本主题。”
玛尔薇认为电影为观众的“凝视”提供了两种愉悦模式——窥视与认同。所谓“窥视”,即偷窥,电影提供一种偷看模式,可把影像中的人物作为性刺激对象来满足观众的窥视癖。认同则表现为观众与影视主人公的对位认同。影视中,女人总是被展示的对象,而男人则是观看这些对象的看者,两者之间的关系就如同猎物与猎人。摄影机的镜头其实是隐藏的男性眼睛,而女性观众的眼睛也有意无意地被迫接受男性的视觉立场。
在诸如封面女郎和广告美女的视觉消费中,男性往往是欲望的主体,而女性成为欲望的对象,这是男权社会性别之间的等级关系在视觉空间中的投射表现。而生活中的女性也逐渐自觉不自觉地把男性意识的审美观内在化,成为自己主动追求的审美理想。
“凝视”除了具有性别意识外,还可能会具有种族意识。对有色人种的关注凝视,往往出自人种差异的等级观念以及对他人景观的奇异感。尤其是对黑色人种身体的凝视,常常是白人优越心理和特权的表现。
“凝视”所具有的社会学意义还体现在它已成为“图像时代”最重要的行为表征。詹姆逊提出,我们已进入后现代文化的图像时代,传统的深度模式诸如现象与本质、表层与深层、能指与所指、本真性与非本真性等,都在这个追求无深度感与平面化的时代被削平解构了。
人们正面临一个视觉文化的时代,视觉转向已取代语言转向,图像作为霸主已坐上文化符号的王者宝座。电影电视、广告画报、卡通动漫遍布生活的每一个角落,连传统以阅读文字为主的印刷物,从报纸到杂志再到书籍,图像占比也急速上升。在现代化进程中,人们不知不觉已从“前读图时代”进入到“读图时代”。人们“凝视”的对象变为图像,而“凝视”的目光已不再深邃。
从“前读图时代”到“读图时代”,其变化的背后蕴涵是什么?前读图时代:文主图辅——文字中心+文化启蒙+理性主义——深度模式——“话语文化”——现代文化——现实原则;读图时代:图主文辅——图像中心+视觉愉悦+感性主义——平面模式——“形象文化”——后现代文化——快乐原则。
这种“只读图不读书”趋向如果成为青少年一代的阅读习惯,的确让人堪忧,不能不引起人们的警觉和反思。
四、“凝视”的政治学意义
“看”是人最自然的行为,“凝视”是眼睛最基本的功能。不过,在现代学者的分析下,“看”其实是一种权力,“凝视”背后隐藏着意识形态,它具有政治学的意义。
当你凝视他人时,你是目光的操控者,你是主体,他人是客体;但他人也可凝视你,此时,他人是目光的操控者是主体,而你在他人的凝视下变成客体。主体与客体,自我与他人,看者与被看者,可以在凝视下彼此转换。由于主体与看者拥有“看”的主权,可以操控“看”的方式和“看”的对象,而客体与被看者处于被操控的位置,有被监视、被约束、被限制之感,因此,人们的相互注视可以构成一个复杂的“视觉关系场”。卞之琳著名的诗《断章》就是不同目光的相互注视以及主客體之间的相互转换——“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诗中的“你”既是看的主体,又是被看的对象。
再比如,你站在美术馆的一幅画前,那么可能会有各种目光相互交织、彼此凝视,从而构成视觉关系场:你在看画;画中人物在看你;画中人物彼此对看;画中人物看他者;美术馆的其他观众在看画也看你;美术馆的保安在看你……
现代文化中,最能体现凝视权力的当为监狱。现代监狱的建构思路最早可追溯到英国法理学家、功利主义哲学家边沁。边沁于1791年首次倡导圆形监狱即全景式监狱的理念,其基本结构是:监狱四周有环形建筑,监狱中心是一座眺望塔。眺望塔的墙上安有一圈大窗户,方向均对着环形建筑。环形建筑被分隔成很多小囚室,每个囚室都有两个窗户——一个对着中心眺望塔,另一个对着外面,以使光亮能照进囚室。这样设计的圆形监狱中,中心控制塔只需要安排极少数的监视者,甚至可以只安排一个人。因为利用逆光效果,这个监视着可以从眺望塔内与光源恰好相反的角度观察囚室内被囚禁的每一个人,而被囚禁者却看不到监视者。所以,被监视者被完全彻底地观看,却根本看不到监视者;相反,监视者可以观看一切,自己却不被观看到。边沁认为,罪犯因处于完全的监视下而不敢有作乱造反之心。此外,一个囚犯一间牢房,牢房之间彼此封闭隔离。这样可以保证监视者与被监视者之间没有直接的身体接触,尽可能避免暴力事件的发生。
法国著名思想家、解构主义大师米歇尔·福柯于1975年写了《规训与惩罚》一书。在该书中,福柯指出,边沁设计的此类圆形监狱完全以“监视”为核心。囚犯的境遇也由此变成了——“他能被观看,但他不能观看。他是被探查的对象,而绝不是一个进行交流的主体。”全景式监狱的主要后果是:“在被囚禁者身上造成一种有意识的和持续的可见状态,从而确保权力自动地发挥作用……全景敞视建筑是一种分解观看与被观看二元统一的机制。”福柯进一步分析:这种机制的意义在于“它使权力自动化和非个性化,权力不再体现在某个人身上,而是体现在对于肉体、表面、光纤、目光的某种统一分配上,体现在一种安排上。这种安排的内在机制能够产生制约每个人的关系。君主借以展示其过剩权力的典礼、礼节和标志变得毫无用处。这里有一种确保不对称、不平衡和差异的机制。因此,由谁来行使权力就无所谓了。”这样一来,无须再使用暴力、枷锁,权力的效能、强制力从某种意义上从应用转向了“应用的表面”。外在权力抛弃了其“物理重力”,逐步趋向非肉体性,它造成“精神对精神的权力”。思想家预言这种全景敞视建筑注定要传遍整个社会机体,它的使命就是变成一种普遍功能。这种匿名的“凝视”如今的确正以摄影头、监控器的方式被普遍应用于社会领域,如医院、交通、学校、银行、酒店、工厂、军队等。现代社会的人们不得不在各种“凝视”的目光中获得安全感,被监视与被保护合二为一,安全感的获得必须以成为凝视的客体为代价。凝视主体的资格不得不让位于各种现代高科技的“凝视”机器——这是现代人的无奈处境。
当代思想家为人们挖掘出“凝视”背后隐藏的意识形态,“凝视”所暗含的权力。在学者的层层剖析下,“凝视”所具有的政治学意义也就不言而喻。
(云南民族大学国际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