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秦至唐五代楚辞体哀悼诗

2017-06-13 02:59
邯郸学院学报 2017年1期
关键词:无名氏招魂楚辞

温 瑜



先秦至唐五代楚辞体哀悼诗

温 瑜

(常熟理工学院人文学院,江苏常熟 215500)

先秦至唐五代楚辞体哀悼诗在内涵上呈现出哀怨的心理特征,在形式上体现为:多用位置不固定的语气词和想象类词汇、芳草美树美景类词汇,以哀悼对象定齐言、杂言句式,语气词构联连贯、绵长的句子链条,游仙境界的长篇结构逐渐过渡为中短篇现实多样性结构,赋法并置强化哀情,呈现出藻丽、哀怨的语言风格。其原因有二:一是人文地理因素铸就了楚人崇尚自由、不重礼法的人文精神。二是哀怨情感为失去理性的情感,其深度和广度因人、因事而异,而不拘定格的先秦至唐五代楚辞体哀悼诗体形式则适用于这种情感的抒发。

先秦至唐五代;楚辞体;哀悼诗;风格;成因

楚辞体又叫骚体,是战国后期楚国屈原开创、宋玉等后人摹仿的一种诗歌形式,它将南方民歌的精华和上古神话传说融合为一体,内容上书楚语、作楚声、记楚地、名楚物,具有浓厚的楚地色彩,想象丰富,感情奔放,富有浪漫气息和浓重的抒情成分。句中或句末常用“兮”、“些”、“只”等语助词,句式比较自由,多采取三言至十余言等参差不齐的句式,长、短句参用,篇幅和容量可根据需要任意扩充,因而更适宜抒写复杂的社会生活和表达丰富的思想感情。文采华美,风格绚烂,情思哀怨,善用象征手法。

先秦至唐五代之间的楚辞体哀悼诗目前现存共有11首:

先秦:托名陶婴所作的《黄鹄歌》、屈原的《招魂》和《大招》。

汉代:武帝刘彻《思奉车子侯歌》、无名氏的《芑梁妻歌》、无名氏的《伯姬引》、无名氏的《李翊夫人碑叹》、无名氏的《张公神碑歌》。

三国:魏文帝曹丕《寡妇诗》、嵇康《思亲诗》。

唐代:王维《宋进马哀词》。

先秦至唐五代楚辞体哀悼诗的总体风格是哀怨,这种哀怨特征体现在语言的各个层面。

一、哀怨之心理内涵

先秦至唐五代楚辞体哀悼诗哀怨的心理内涵源自屈原。

屈原(约前342—前278年),名正则,字灵均,另名平,字原,是楚武王熊通的儿子屈瑕之子。其早年深受楚怀王的信任,任左徒、三闾大夫,常与怀王商议国事,制定律法,举任贤能,主张章明法度、联齐抗秦,提倡“美政”。其为人性直,在修订律法时,因不愿听从上官大夫的话与之合流,而且令尹子兰、上官大夫靳尚和楚怀王的宠妃郑袖等人接受了秦国使者张仪的贿赂,在怀王面前中伤屈原,屈原遭到疏远。公元前305年,屈原因反对楚怀王与秦国订立黄棘之盟而被楚怀王逐出郢都。楚怀王不听屈原劝告而受其幼子子兰等人的极力怂恿,被秦国诱骗前去结亲,结果客死秦国。楚襄王即位后,屈原被放逐到江南。在春秋战国王室衰微、诸侯林立、礼崩乐坏、战乱不休的时代,士人朝秦暮楚、择国而仕的现象比比皆是,而屈原坚持留在楚国,一是源于宗族感情,二是源于对故土的热爱,如“受命不迁,生南国兮。”(《橘颂》)“鸟飞反故乡兮,狐死必首丘。”(《哀郢》),更主要的是渴望依靠明君实现自己的美政以振兴楚国,然而,曾经信任他的楚怀王已死,楚顷襄王轻信奸佞、疏远忠良,致使公元前278年国都被秦国大将白起带兵南下攻破,屈原实现美政的理想彻底破灭,同年五月怀恨投汨罗江自杀。屈原上无以达于君、下无以见于世、忠而见疑、忠而被谤、怀才不遇的哀怨之情在《离骚》《九歌》(11篇)、《天问》《九章》(9篇)、《远游》(包括《招魂》《大招》)、《卜居》等诗均有体现。屈原之后,楚国宋玉的《九辩》批判了楚国黑暗的政治,抒发了他因不合流俗而被谗见疏、流离失所、怀才不遇的悲哀,唐勒、景差及汉代淮南小山、东方朔、王褒、刘向等人的拟作均表达了类似的哀怨之情。

这种哀怨之情在汉至唐代的楚歌体哀悼诗中得到继承和发展:汉武帝刘彻的《思奉车子侯歌》抒发了舍命陪武帝登泰山的奉车子侯霍嬗一日暴亡、上天无眼的哀怨。无名氏的《芑梁妻歌》抒发了齐邑芑梁殖之妻为战死的亡夫哭泣、哀感皇天而城隳的哀怨。无名氏的《伯姬引》、无名氏的《李翊夫人碑叹》抒发了节妇早逝、上天无眼的哀怨。无名氏的《张公神碑歌》抒发了张公神德高功高却去世终得以升仙的哀怨。三国魏文帝曹丕的《寡妇诗》抒发了阮元瑜妻因思念亡夫而彻夜不眠的哀怨。三国嵇康的《思亲诗》抒发了思念亡母而不得的哀怨。唐代王维的《宋进马哀词》抒发了家唯一身、身止一子、单鲜而又死的天之不仁的哀怨。选自西汉刘向《列女传》托名陶婴所作的《黄鹄歌》中的陶婴是封建时代所谓贞洁的典型。诗将早寡的寡妇比作黄鹄,将黄鹄夜半悲鸣想念故雄比作寡妇思念故夫,誓不再嫁,不再恋别的贤雄。诗中充满了对上天要其早寡、自己思念亡夫而彻夜不眠的痛苦和哀怨之情。“悲黄鹄之早寡兮”、“宛颈独宿兮”、“天命早寡兮”、“飞鸟尚然兮”、“虽有贤雄兮”(托名陶婴所作《黄鹄歌》)中的5个“兮”字所构成的感叹句哀叹的是寡之早、宿之独、飞鸟之尚然、雄之贤的特征。“夜半悲鸣兮”、“呜呼悲兮”、“寡妇念此兮”这3个“兮”字所构成的感叹句哀叹的是守寡之艰难与死者不可忘的情绪。

二、哀怨之语言表现

语言是思想的外壳。先秦至唐五代楚辞体哀悼诗的哀怨内涵体现在语汇、句式、章法、修辞各个层面。

(一)多用位置不固定的语气词和想象类词汇、芳草美树美景类词汇

如第上章所述,多用语气词是先秦诗歌的一大特点。先秦至唐五代楚辞体哀悼诗的语气词大致有兮、些、乎、只,其特点有二:

1. 语气词在句中的位置并不固定,有以下几种:

⑴语气词置于每个单句的中间,用以联结单句语气词的前后两部分,如:

①○○○兮○○○。

蕙草生兮满园田,竞苔茗兮给万钱。

——(无名氏《张公神碑歌》)

奈何愁兮愁无聊,恒恻恻兮心若抽。

——(嵇康《思亲诗》)

②○○○兮○○。

嘉幽兰兮延秀,蕈妖淫兮中溏。

——(《思奉车子侯歌》)

③○○○○兮○○○○。

宛颈独宿兮不与众同。

——(托名陶婴所作的《黄鹄歌》)①

④○○○○兮○○○○○。

呜呼哀哉兮死者不可忘。

——(托名陶婴所作的《黄鹄歌》)

⑤○○○○兮○○○○(○)。

献岁发春兮汩吾南征,菉蘋齐叶兮白芷生。

——(屈原《招魂》中“乱”的部分)

⑵语气词位于偶句结构首句的末尾,联结前后两个单句,如:

①○○○○兮,○○○○○○。

主此盛德兮,牵于俗而芜秽。

——(屈原《招魂》)

背春涉夏兮,众木蔼以繁阴。

——(王维《宋进马哀词》)

②○○○○○○兮,○○○○○○。

朕幼清以廉洁兮,身服义而未沫。

——(屈原《招魂》)

⑶语气词位于偶句结构末句的末尾,联结前后两个偶句,如:

○○○○,○○○些。

九侯淑女,多迅众些。

——(屈原《招魂》)

○○○○,○○○只。

豕首纵目,被发鬟只。

——(屈原《大招》)

⑷前一个语气词位于首句的中间,后一个语气词位于末句的末尾,如:

①○兮○○,○○○○○○些。

2.良好的企业文化是企业现代建设的重要内容,也是其经济模式的最优化表现。融入文化思维,并且以文化这一模式进行企业管理的过程,是企业经营成熟发展的表现。所以,在企业整个管理过程中文化的内涵性,以及对员工的自我激发,都将成为“辅助”发展的动力。

魂兮归来!东方不可以托些。

——(屈原《招魂》)

②○兮○○,○○○○,○○○只。

魂乎无西!西方流沙,漭洋洋只。

——(屈原《大招》)

⑸语气词位于每句的末尾,如:

○○○○○○○兮。

——(无名氏《张公神碑歌》)

语气词位置不固定说明说话者心中已被哀怨之情所充斥,情感失控,体现在语言上就是句不拘定法,随性叹惜。

2. 就先秦至唐五代楚歌体哀悼诗语气词的使用频率作如下调查:

表1 先秦至唐五代楚辞体哀悼诗语气词调查表

由表1知,先秦至唐五代楚辞体哀悼诗的语气词出现的频率较高,尤其是“兮”字出现的频率最高,“些”仅出现在《招魂》,“只”仅出现在《大招》。楚辞体语气词尤其是“兮”字的语助作用早有人注意。《文心雕龙·章句》云:“又诗人以‘兮’字入于句限,楚辞用之,字出句外。寻‘兮’字成句,乃语助余声。”[1]48唐刘知几《史通·浮词》曰:“夫人枢机之发,叠不穷,必有余音足句,为其始末。是以伊惟夫盖,发语之端也;焉哉矣兮,断句之助也。”[2]114两处皆言“兮”字为语助词,刘说其还有断句功能,林庚先生说“兮”字起着句逗的作用[3]101,郭建勋说“兮”字具有强烈的咏叹色彩和表情效果[4],等等,但鲜有人能从音韵学的表声表情功能去论述其作用。在诗词中,韵是起着节奏的作用的,先秦至唐五代楚辞体哀悼诗的语气词虽然位置多变,但是在每一首诗中处于句末还是句中的位置大体还是较有规律的,亦起到节奏的作用,所以,从这个层面上说,先秦至唐五代楚辞体哀悼诗的语气词和韵是相通的,起到韵脚的作用,即韵的规律亦可通用于先秦至唐五代楚辞体哀悼诗的语气词。从音韵的角度看,声与情相联,“兮”字、“只”字、“些”字的表声表情功能不容忽视。清代音韵学家江永认为:音韵有四等,一等洪大,二等次大,三四等皆细,而四尤细。[5]26大体说来,“洪亮级的韵,通常用于表达豪放、赞美、勇敢、坚强、愉快、兴奋、慷慨激昂的感情,表现出豪放雄壮的风格;细微级和柔和级的韵通常用来表达柔美、缠绵、感伤、苦闷、忧郁、沉痛、哀悼、悲愤的感情,表现出柔和纤细的风格。”[6]125“兮”字的韵母为-i(前),属于细微级韵,“只”字的韵母为-i(后),属于细微级韵,“乎”字的韵母为u[u],属于柔和级韵,“些”字的韵母为复韵母uo[uA],属于柔和级韵,往往表达的是柔美、缠绵、感伤、苦闷、忧郁、沉痛、哀悼、悲愤的感情,先秦至唐五代楚歌体哀悼诗的“兮”字很多,“只”字、“些”字、“乎”字也不少,很适合表现感伤、苦闷、忧郁、沉痛、哀悼、悲愤之情。尤其是句中加一“兮”字的特殊音节结构,使音调徐缓,有一咏三叹之感,更适于表达凄恻之情。

其次,先秦至唐五代楚辞体哀悼诗还喜欢较多地运用想象类词汇、芳草美树美景类词汇,前者如屈原的《招魂》《大招》中的雕题、蝮蛇、雄虺、玄蜂、土伯、豕首、设菰、烝凫、曼鹔等等,后者如幽兰、蕈妖、流芳(《思奉车子侯歌》)、秋发、春华、萧草(无名氏《张公神碑歌》)等等,词语的意义分为理性意义(词典意义)和附加意义(色彩意义),而词的附加意义是推断作者情感倾向的根据。想象类词汇形成理想中的图景,与现实形成鲜明的对比,理想与现实的差距用以加强难以实现的悲剧感,例如屈原的《招魂》中由想象类词汇构成的上、下、东、南、西、北六方的恐怖景象和楚国居处、宴游、饮食、娱乐的美好图景,以此来劝告和引诱楚怀王的亡魂不要到处游走,与现实中屈原被谗遭贬、楚怀王客死他乡形成一个巨大反差,从而表达出哀怨之情。芳草美树美景类词汇形成的是芳草美树美景意象图景,它有两大作用,一是象征手法,以芳草喻美人,二是以物美之景反衬人死之悲,例如《思奉车子侯歌》中的前四句的嘉幽兰、延秀、蕈、中溏、华斐斐、丽景、风、流芳这些美好的景物一方面用以象征奉车子侯这一至人,另一方面,这些美景与后四句的皇天无慧、至人逝乡、天路远无期、涕下沾裳的悲惨景象形成鲜明的对比,更加突出了至人死去的悲哀。

(二)以哀悼对象定齐言、杂言句式和语气词构联连贯、绵长的句子链条以诉哀情

杂言是楚辞体诗句式的一大特征,先秦至唐五代楚辞体哀悼诗在句式上有两大特征:

一是哀悼上级、长辈或歌颂品德高尚者用四言体或齐言的句式,而哀悼其他死者则用杂言的句式。

先秦臣子哀悼国君诗屈原的《招魂》《大招》用的是以四言为主杂一些其他句式的四言体。三国嵇康的《思亲诗》是哀悼母亲、兄长诗,是七言诗。哀悼贞女、节女诗除了无名氏的《芑梁妻歌》是2句七言杂1句八言和托名陶婴所作的《黄鹄歌》九言为主杂1句四言、1句八言、1句十言外,其他哀悼贞女节妇诗均是采用齐言的形式,无名氏的《伯姬引》是七言诗,三国魏文帝曹丕的《寡妇诗》是六言诗。

其他如汉武帝刘彻《思奉车子侯歌》、无名氏的《李翊夫人碑叹》、无名氏的《张公神碑歌》、唐王维的《宋进马哀词》均是杂言诗。

探其原因,固然,《楚辞》是从四言体诗歌发展而来的,特别是受《诗经》的影响较大,如《天问》《橘颂》等在句式上没有摆脱以四言为主的定格,屈原的《招魂》《大招》即属于这一类作品,《诗经》中祭祀先皇、祖先的诗歌大多用四言雅颂体,《招魂》《大招》亦是哀悼先皇的诗歌,可以说是与《诗经》四言雅颂体一脉相承。而且言为心声,口语语体较多使用短句,句式简单、松散,语序比较灵活,词序易位较为常见,多用省略句、停顿句及重复句等,有不规范现象,常用于表达自由、随意的感情,而书面语体则刚好相反,句式整齐严谨,多用规范语法,常用于表达庄重、严肃的感情。从外观看,齐言诗较杂言诗整齐严谨,从内涵看,齐言诗的感情比杂言诗更为节制,很适用于哀悼比自己地位高的人如国君、父母、兄长和品德较为高尚的人如贞女、节妇等,而其他地位比自己低的或一般的死者多用杂言诗。

二是语气词本身绵长的声和在组成句式时所构成的连贯的绵长的句子链条以及与绵长的哀悼情感相结合,有利于哀悼情感的抒发。

郭建勋认为,《诗经》《老子》和先于楚骚的其他文献,句中的“兮”字是作为泛声符号,充当句中的语气词表示某种语音持续,都只有一项功能。而楚骚句中的“兮”字,除了作为泛声充当语气词以增强其悲伤、忧愁、愤激等各种情感的效果之外,还往往兼有连词、介词等的作用,即兼有泛声感叹和句法的多重功能。[7]121

从上文可知,先秦至唐五代楚辞体哀悼诗的语气词虽然位置多变,但在每一首诗中的位置大体有个较主要的用法,在句中起到连接句子的作用,主要是三种:(1)语气词位于每个单句的句中,将语气词前后部分连成一个整体,如汉武帝刘彻的《思奉车子侯歌》、无名氏的《张公神碑歌》、无名氏的《芑梁妻歌》、无名氏的《李翊夫人碑叹》的多数诗句、魏文帝曹丕的《寡妇诗》、嵇康的《思亲诗》、托名陶婴所作的《黄鹄歌》的多数诗句;(2)在一组偶句中,语气词位于后一分句的句末,起到连接前后两个偶句的作用,如屈原的《招魂》《大招》的大部诗句;(3)以上几种形式杂用,如唐代王维的《宋进马哀词》。这些语气词在句中将句子句句勾连,前后形成一个连贯的绵长的链条,此为形。

先秦至唐五代楚辞体哀悼诗的语气词主要是“兮”、“只”、“些”,韵母分别为-i(前)、-i(后)、uo[uA],在发音原理上,单韵母-i(前)为舌尖、前、高、不圆唇元音,发音时,口微张开,扁起唇,嘴角向两边展开,舌头平伸,舌尖贴近上齿背,声带振动,软腭往上升,关闭鼻腔通路,声母z、c、s的发音拉长的部分就是-i(前)的读音。单韵母-i(后)为舌尖、后、高、不圆唇元音,发音时,口微张开,扁起唇,嘴角向两边展开,舌尖上翘并靠近硬腭前部,声带振动,软腭往上升,关闭鼻腔通路,zh、ch、sh的发音拉长的部分就是-i(后)的读音。复韵母uo[uA]由圆唇后元音复合而成。发音的时候,从后高元音u[u]开始,舌位向下滑到后半高元音o[o]结束。在发音过程中,唇形始终保持圆唇,开头最圆,结尾时圆度略减。u[u]发音时较短,o[o]的发音响亮并且时间较长。总之,“兮”、“只”、“些”三个语气词的特点是声音细微、柔和、发音拉长,此为声。

再者,哀悼诗的情感是一种细微的、忧伤的、绵长的、源源不断的情感,此为情。

语气词所形成的细微、柔和、绵长的声音与哀伤的绵长情感及绵长的句法形式即声、情、形的紧密结合,使哀悼情感得到更充分的表达而更加感人。例如三国嵇康的《思亲诗》:

奈何愁兮愁无聊,恒恻恻兮心若抽。愁奈何兮悲思多,情郁结兮不可化。

奄失恃兮孤茕茕,内自悼兮啼失声。思报德兮邈已绝,感鞠育兮情剥裂。

嗟母兄兮永潜藏,想形容兮内摧伤。感阳春兮思兹亲,欲一见兮路无因。

望南山兮发哀叹,感机杖兮涕ォ澜。念畴昔兮母兄在,心逸豫兮寿四海。

忽已逝兮不可追,心穷约兮但有悲。上空堂兮廓无依,睹遗物兮心崩摧。

中夜悲兮当告谁,独收泪兮抱哀戚。日远迈兮思予心,恋所生兮泪流襟。

慈母没兮谁与骄,顾自怜兮心忉忉。诉苍天兮天不闻,泪如雨兮叹成云。

欲弃忧兮寻复来,痛殷殷兮不可裁。

此诗的语气词“兮”位于每个单句的句中,“兮”字前后两部分是哀伤情感的同义表达,如“奈何愁”与“愁无聊”,“恒恻恻”与“心若抽”,“愁奈何”与“悲思多”,“情郁结”与“不可化”等等,每个分句中都有一个“兮”字,每个分句的“兮”字都将语气词前后部分的哀情连成一个分句,这30个“兮”字将全篇的哀情组成一个绵长的言语链条,它与“兮”绵长的读音和哀伤绵长的情感组合成一个整体,使诗人对母兄的哀悼之情从形式到内容得到有力的强化,因而更加催人泪下。

(三)游仙境界的长篇结构逐渐过渡为中短篇现实多样性结构

《楚辞》的章法有几种类型:(1)民歌曲式,如《九歌》;(2)末尾加“乱”辞的曲式,如《离骚》《招魂》和《九章》中的《涉江》《哀郢》《抽思》《怀沙》;(3)兼用“少歌”、“倡”、“乱”的曲,《楚辞》中只有《九章·抽思》如此;(4)复杂曲式,如《招魂》。

《楚辞》哀悼诗《招魂》是“楚辞”中最复杂、最独特的曲式,它们是屈原根据楚国民间巫觋所唱的招魂词加工而成的,《大招》是对《招魂》摹仿。便于说明,现以《招魂》为例,分段分歌节摘录如下:

(1) (1)朕幼清以廉洁兮……长离殃而愁苦;

(2)帝告巫阳日……汝筮予之;

(3)亚阳对日……不能复用。

(1—1)(1)巫阳焉乃下招日……而离彼不祥些;

(2)魂兮归来……不可以托些;

(3)魂兮归来……不可以久淫些;

(4)魂兮归来……往恐自遗贼些;

(5)魂兮归来……不可以久些;

(6)魂兮归来……往恐危身些;

(7)魂兮归来……恐自遣灾些;

(8)魂兮归来……永啸呼些;

(9)魂兮归来……多贼奸些。

(2—2) (1)象设君堂……何永为些;

(2)室家遂宗……敬而无妨些;

(3)肴羞未通……独秀先些。

(4)篦蔽象綦……反故居些。

(3)乱曰:献岁发春兮……魂兮归来哀江南!

全诗分三部分:

(1)叙述招魂的缘由,为引言。

(2)正文,(2—1)铺写东南西北上下六方的险恶和恐怖,告诫怀王灵魂哪也不去。 (2—2)分别从居处的讲究、宴游的逸乐、饮食的丰盛、娱乐的狂欢四个方面铺写楚国的华美,引诱怀王灵魂归来。

(3)尾声,总结全篇主题。

而《大招》的章法只有中间的(2)部分即招魂词,结构和《招魂》相似,先陈述四方险恶,呼唤游魂不要向东、南、西、北四方游走,再描绘楚国宫廷、音乐舞蹈、宫室、苑圃禽鸟之盛和美,最后夸耀楚国地域辽阔、人民富庶、政治清明。没有前面的序言即(1)部分和后面的乱即(3)部分。

若除去前面的引言和后面的尾声,《招魂》《大招》中间的章法是一样的,都是纵贯式结构,即对楚怀王的亡魂先劝后诱,这种结构可以看出屈原对楚怀王的一片忠心和对楚国的至诚热爱,以及突出了对这种忠心和热爱在现实中无法实现和不受人所理解、认同的悲哀。如果说《招魂》《大招》的章法还有章可循的话,那么《楚辞》以后至先秦至唐五代的楚歌体哀悼诗完全是章法多样、章无定法,大体可分为以下几种:

1. 先景后情

即先描绘景物再抒发感情,以景衬情,如:

武帝刘彻的《思奉车子侯歌》共8句,前4句描绘美景,后4句抒发对失去奉车子的哀伤之情。三国魏文帝曹丕的《寡妇诗》共14句,前4句写景,后10句因感起兴,抒写寡妇思念亡夫而彻夜难眠的情状。

2. 纯粹抒情

即通篇都是抒发感情。如:

无名氏的《芑梁妻歌》共3句,抒发了生死离别的悲哀,这种悲哀感动了上天,以至城为之而隳。无名氏的《伯姬引》共4句,均抒发了伯姬为守节而被烧死的高尚情操和对上天无眼使忠良遭殃的愤慨。

3. 并列式结构

无名氏的《张公神碑歌》碑歌共60句,篇幅较长,全诗分为8节,每节都是先描绘美景,接着再赞美其高尚的品德。

4. 跳跃式结构

嵇康的《思亲诗》共30句,运用跳跃式的结构,先抒写失去母兄的悲哀,接着回忆母兄在时的情景,再目睹现在的遗屋、遗物抒发哀伤之情,最后想象今后无母的孤独境地,时间由现在——过去——现在——未来的顺序跳跃,反复抒发对失去母兄的悲痛、感激、内疚之情。

5. 以景喻情式

无名氏的《李翊夫人碑叹》共26句,通篇通过日月星辰、动植物、神灵喻写李翊夫人品德高尚、年轻早逝、升入天庭、灵魂孤独的悲哀,比喻显得非常委婉、含蓄、动人。

由此可见,先秦至唐五代楚辞体哀悼诗的章法由先秦时期的游仙境界的长篇结构逐渐向汉以后的中短篇现实多样性结构过渡。

(四)赋法并置强化哀情

赋即铺叙,就是人把思想感情和有关的事物平铺直叙地表达出来,包括叙事和叙情两种,它可以淋漓尽致地细腻描绘铺写,又可以一气贯注以加强语势,还可以渲染某种气氛、环境和情绪。先秦至唐五代楚辞体哀悼诗的赋法主要是用于强化哀悼情感的表达,其形式有以下几种:

1. 对哀悼情感的反复叙说和强化,如嵇康的《思亲诗》,此诗为悼念自幼抚育自己长大成人的母兄而作,诗用骚体,不仅是因为用乡音悼念亲人示不忘本和楚辞音调徐缓、一咏三叹、适合表达凄恻之情,更是因为楚辞有铺陈叙说的传统,可让诗人从不同角度诉说哀情。前四句为全诗总纲,奠定全诗悲愁的情感基调。第一句重写悲愁之无聊,第二句写悲愁之深痛,第三句写悲愁之多,第四句写悲愁之郁结,反复铺陈渲染,营造出凄切悲苦的气氛。“奄失恃”四句说明悲愁的原因,一是突然失去赖以依靠的母兄,内心孤苦无依,二是母兄已经去世,自己永远也不可能再有机会报答他们的养育之恩了。“嗟母兄”四句以“阳春”喻母兄之慈爱,又以“阳春”为媒介引发对母兄的思念之情,但阴阳相隔、无法再见,故悲从内摧。“望南山”四句触景生情,由南山想起早逝的母兄,人们往往以寿比南山祝愿亲人尊长长寿,如今南山依旧,而母兄不在,诗人怎不愁苦和悲思?“忽已逝”四句由室外转到室内,堂屋空廓、遗物残留,而斯人不在,心如崩摧。“中夜悲”六句从时间的角度,抒写因哀思亲人而夜半难寐,而且随着时日的流逝,对亲人的思念还将会与日俱增,眼泪还会沾湿衣襟,还设想今后再也无法在母亲面前撒娇。诗的最后四句,诉天无情,申之以痛,不予理睬,只好自哀自叹、泪洒如雨。忧愁欲弃,旋即复来,绵绵不尽,不可断绝。对母兄的哀悼之情在不同层面、不同角度的抒写中得以突现和强化。

2. 美景、乐景与哀情的反衬和强化,如武帝刘彻的《思奉车子侯歌》:

嘉幽兰兮延秀,蕈妖淫兮中溏。华斐斐兮丽景,风徘徊兮流芳。

皇天兮无慧,至人逝兮仙乡。天路远兮无期,不觉涕下兮沾裳。

前四句用排比的手法铺陈描绘嘉幽兰延秀、蕈妖淫中溏、华斐斐兮丽景、风徘徊流芳的美景,第五、六句叙写皇天无眼,竟然让这么好的人去世,第七、八句叙写天路遥远而不可再见奉车子侯,所以悲伤难过,泪下沾裳。前四句对美景乐景的铺写与后四句哀情的铺叙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以乐反衬哀,更加突出了哀情的悲剧效果,王夫之《姜斋诗话》说:“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一倍增其哀、乐。”这种写法是延续了《诗经·采薇》中“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中用乐景写哀和哀景写乐的诗歌表现手法。

3. 对哀事的铺陈叙说,如唐代王维的《宋进马哀词》,全诗共44句,前2句写景,即夏天到了树木繁茂,3—8句写宋公因失子上朝时悲伤迷惘,在金碧辉煌的宫殿里,文武百官谈笑着进来,只有宋公因为失去独儿,一个人宁静沉默、伤心不语,起草君王的诏诰而不得言辞。9—23句写宋公下朝时行走在路上,看到人来人往、车来马往、流光溢彩,独不见死去的儿子,望着朱红色大门和华美的殿堂不知所措,忽然想起葬在城南的儿子,感到思绪昏沉、精神错乱,进而抱怨上天的不公。24—37句抒写宋公年老失孤儿的悲痛心情,先叹自己无兄弟、仅有一子,子嗣不繁,但转眼又去世,后继无人,不知今后谁照应自己的晚年,所以感到天昏地暗、来日不长,进而惊叫泪沾衣裳。38—44句书写吊唁的客人对宋公的劝慰之言。整首诗像一个完整的故事,从不同角度书写了宋公失去唯一的儿子后的痛不欲生、失魂落魄的生活状态。

4. 对想象之景的排比和渲染,如屈原的《招魂》《大招》。它们在艺术上最显著的特点是铺叙、对比和排比手法的运用,两篇无论写人、写景或叙事都井然有序、细致入微,且用四字排比句出,辞藻华丽,气势磅礴,极富感染力。例如,在招魂一节对天地东南西北(《大招》是东南西北)险恶环境的描写,各种可怕的野兽、鬼怪按东南西北天地六方依次阴森罗列,光怪离奇,极尽夸张之能事,令人毛骨悚然,从而有力地突出了亡魂六方(《大招》是四方)皆不可淹留的规劝。又如描绘故国故居生活的美好,亦是采用浓墨重彩、痛快淋漓的铺叙:宫室之豪华、园林之精美、饮食之丰盛、歌舞之美妙、宴饮之逸乐……应有尽有,令人眼花缭乱,与天地四方的险恶恐怖形成鲜明的对比,怀王亡魂焉能不归来?而且这种煞费苦心的铺叙与现实生活中楚怀王客死他乡、顷襄王苟且偷安、楚国奸佞当道、忠臣被谗见疏、楚国重新面临亲秦和拒秦的斗争的丑恶现实也形成鲜明的对比,表达了屈原对楚怀王的无限忠心和追恋之情。

从发生学与心理学的机制角度看,赋的心理机制是:事物无论是在形状上的相似还是在空间上的相近都会被认为具有某种一致性或某种联系。赋法让事物并置,并置会使事物的共同点得以突出和强化,或使并置的事物改变或变形,从而使人们能够更加敏锐地选择到自己所需要的“共同点”。对这些共同点的暗示与渲染、表现与描述都能让作者将自我意念或情感强化地表现给读者,对读者起到加深印象和强调的作用。楚辞体的赋法修辞正是因此而强调了哀情。

综上所述,先秦至唐五代楚辞体哀悼诗在内涵上呈现出哀怨的心理特征,在形式上体现为:多用位置不固定的语气词和想象类词汇、芳草美树美景类词汇,以哀悼对象定齐言、杂言句式,语气词构联连贯、绵长的句子链条,游仙境界的长篇结构逐渐过渡为中短篇现实多样性结构,赋法并置强化哀情,呈现出藻丽、哀怨的语言风格,其原因有二:一是人文地理因素,楚国江山奇丽、地势险峻、河流湍急,一方水土养一方人,造就了楚人剽轻易怒、情感外露、简慢旷逸、不遵矩度的群体性格,相对独立的历史传统铸就了楚人崇尚自由、不重礼法的人文精神,而巫风盛行的民俗又使楚人变成了亲近自然神灵的宗教迷狂,体现在诗歌中则是飞扬流动、自由任性的浪漫风格。二是情感因素,哀怨即悲伤埋怨,这是一种已经失去理性的情感,它的深度和广度因人、因事而异,而不拘定格的先秦至唐五代楚辞体哀悼诗体形式则适用于这种情感的抒发。此外,由于楚辞体哀悼诗是一种地域色彩很浓的诗歌,这给它的创作和传播带来了较大的局限性,而且随着语言的实词化倾向、双音节倾向和格律化倾向,这种诗体在汉魏以后日趋减少以至消失。

[1]刘勰. 文心雕龙[M]. 北京:中华书局,1985.

[2]刘知几. 史通[M].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

[3]林庚. 诗人屈原及其作品研究[M]. 上海:古典文学出版社,1957.

[4]郭建勋. 略论楚辞的“兮”字句[M]. 中国文学研究,1998(7).

[5]李新魁. 汉语等韵学[M]. 北京:中华书局,1983.

[6]黎运汉. 汉语风格学[M]. 广州:广东教育出版社,2000.

[7]郭建勋. 楚辞与中国古代韵文[M]. 长沙:湖南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

(责任编辑:苏红霞 校对:李俊丹)

①除1句不用语气词、1句用于句末外,其余均用于句中。

Songs of Chu Ci of Mourning Poetry from Early Qing dynasty to Tang dynasty and the Five Dynasties

WEN Yu

(School of Humanities Changshu Institute of Technology 215500,Changshu, China)

Songs of Chu Ci of Mourning Poetry from Early Qing dynasty to Tang dynasty and the Five Dynasties in content shows a plaintive psychological characteristics, which in the form are reflected in the following aspects: It uses the location that is not fixed tone words and imagery vocabulary, vocabulary tree grass beauty beauty. It takes the mourning object as the set of the homogeneous and the mixed speech pattern. The tone word coherence, long sentence chain linked. The long structure of the celestial realm is gradually transition to the diversity of the middle and short practical structure. Juxtaposition of Methods of Fu strengthen grief. It shows the flowery sorrow and language style. There are two reasons: first, human geography factors created Chu people advocating humanistic spirit of freedom, not heavy etiquette. Second, sad emotion is irrational emotion. Its depth and breadth vary from person to person and from person to person. Not fixed poetic Songs of Chu Ci of Mourning Poetry from Early Qing dynasty to Tang dynasty and the Five Dynasties is applicable to Express or freeze this kind of emotion.

Pre Qin Dynasty to Tang Dynasty and the Five Dynasties; Songs of Chu Ci; mourning poems; style; causes

I207.2

A

1673-2030(2017)01-0092-07

2016-12-01

2016年江苏高校哲学社会科学研究基金项目《先秦至唐五代哀悼诗研究》(课题编号:2016SJB750012)。

温瑜(1976—),女,广西陆川人,博士,常熟理工学院人文学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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