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患意识,对照鲜明

2017-06-10 01:31石英
神剑 2017年2期
关键词:文人

石英

有关唐代诗人与他们的作品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地位,凡是具有一般文学知识的中国人应该是无不知晓的。唐诗作为中国诗歌史上所达到的顶级水平也少有质疑。尤其是它的思想内容、气魄高度和艺术造诣等等对后世无不产生重大影响。

最近,当我重温唐代一些具有代表性作品的深层内涵时,我发现了其在一些方面上的独特品性,尤其是较之同样是诗歌艺术的重要时段(如北宋)的作家和作品,应该承认唐代诗人的前瞻性、预感性和敏锐感都更胜一筹。这并不是说以前从来没有人感知此点,但当我对之做了更仔细更详尽的对比后,其不同程度和差异之点不能不促使我对它做了认真的探索和深层次思考。

“盛唐”,一般人在这一概念上几乎是固定的,难以撼动的。无论是就其幅员辽阔还是丰厚繁荣,也无论是经济文化的高度发展,及其在当时世界上的地位,往往都会引起中国人由衷的骄傲。甚至就连唐朝的第二代皇帝李世民,都被异邦外国推崇为“天可汗”,那应该说是无可企及的崇高称号了。然而,如果具体而言,唐代的这种隆盛无比并非是完全贯穿于整个近三百年中(计289年):并非完全是唐太宗“贞观之治”那样的大好局面,也并非都是唐玄宗李隆基那般的“开元盛世”。说实话,即使在所谓“盛唐”的时间阶段中,也并非像后世人们想象的那样事事顺遂。如李隆基时期,周边民族的军队咄咄逼人,竟打到离都城长安并不太远的今之甘肃平凉一带,朝廷上下已有东迁洛阳之议,汉族的带兵将领已有心怵之意,朝廷不得不起用少数民族将领哥舒翰当关护朝。许多情况都已说明,在安史之乱前,所谓的“盛世”在很大程度上不过是虚假的繁荣而已。以至当公元755年平卢、范阳、河东三镇节度使安禄山纠合史思明于范阳(今北京)举兵叛乱,当年即占领洛阳,接着又攻取潼关,哥舒翰惨败,次年又攻陷唐都长安。玄宗李隆基在兵将簇拥下仓促踏上蜀道逃至四川。这充分说明表面上强盛无比的唐朝军队实则是不堪一击。后来几年,虽在唐朝各路军马对残暴的安史叛军奋起抵抗,加之叛军内部的相互斗杀,至公元763年安史之乱基本平息,但经过近八年之久的战争破坏,“大唐”已元气大伤,迅速衰落下去。随后又是无休止的藩镇割据,

唐朝的“一统”局面实质上以难以真正维持:尽管从表面上说幅员依然辽阔,但内瓤已空,后來的一百几十年仅是凭靠原来的老底艰难支撑。而在公元875年至881年攻陷长安的黄巢大起义,虽则在884年被镇压下去,但唐政权的最后二十几年已名存实亡。在一波又一波的大动荡大激变的情势下,感受敏锐的作家(诗人)理所当然会在内心激起非同异常的波澜,也不可能不在笔下没有回应。我们大家想必对现实主义大诗人杜甫反映安史之乱中社会凋敝人生痛苦的际遇印象深刻:至于晚唐诗人皮日休在公元9世纪中直接投身于黄巢起义军,那更是人与诗的近距离参与。但这些我在此都不做细述,因为我的主旨在于探究那个时代中晚唐文人宏观上的感触、前景的预见,尤其是对时代环境温度的体察,直觉乃至幻觉的毫发先知,从而进一步印证“大唐”这个时代仍有不同于其他朝代曾经形成的社会遗存和精神优势,印证“大唐”文人尤其是唐诗高屋建瓴的水准点与稍胜一筹的综合能量。而所有这些,往往能在一些最具代表性的中晚唐诗人的作品中剥茧抽丝般地被检点出来——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这是李商隐(813-858)五言绝旬《乐游原》中的两句。以往人们只是偏重于日暮黄昏情景比喻个人命运与大势的衰落。其实不仅是抽象的命运。这位做过节度使府书记、检校工部郎中的心思细敏感情深挚的诗人,对官场尤其是藩镇之间的争斗和巨大消耗有着深切的体会,对于唐朝这棵大树掏空到了何种地步也几近心知肚明,纵然自身的躯壳或将不续,但赖以生存的大树同样也将枯死。预感与直觉告诉他:这样的趋势无可挽回:从某种意义上讲,任何人也难以独善其身。事情的发展也证明了这个“美丽的黄昏”,距离大唐王朝的覆亡才只四十年:而距黄巢起义军攻入长安仅二十三年。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这是杜牧(803-852)七言绝句《泊秦淮》中的两句。《后庭花》本是当年陈后主钟爱的靡靡之音,可是正处于内忧外患无力自拔的唐王朝仍在以这亡国曲调来麻醉自己,毫无振作之意。才华横溢,触角敏锐的“小杜”由此更深感所处的时势已岌岌可危,那“霜叶红于二月花”的俊逸可爱的自然景象恐难以挽救尽在烟雨笼罩的座座“楼台”。可见这些在那个时代都无愧是绝顶优秀的士子,对前景的忧患意识是何其相似乃尔。

“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这是诗人许浑(唐文宗大和年间进士,公元791-858年间在世)的七言律诗《咸阳城东楼》中的颔联二句。云起阁沉,山雨欲来,似乎平静的表面,隐伏着揭天盖地的腥风暴雨。天宝之祸虽已过去几十年,但更大的“山雨”或将不宣而至。故而诗人在本诗一开头即“一上高城万里愁”,是莫名?还是忧心忡忡,欲语还休?

“坑灰未冷山东乱,刘项原来不读书。”这是诗人章碣(837-905)七言绝句《焚书坑》的后两句。经历过黄巢入主长安风扫残云又席卷而去的大动荡,诗人深知静无常静,安无久安,惊天之变虽无通告遽然而至,却也不是绝无预见。难道昔日的刘、项,刚刚过去的黄巢,都不是全无因果,全无音讯可寻?而且,对于本诗作者而言,残唐之厦将倾,可能已可听到梁柱的吱嘎作响。难怪作者这时只是到处流浪,乃不知所终。

仅举以上诸例,便不难看出在中晚唐诗人的作品中显露的一个重要触发点。他们从不同角度、以不同方式揭示“大唐”在安史之乱后和藩镇割据之下难以疗治的痼疾,一种难以抗拒的垂暮生命期夕阳残照、风雨潜行,哀歌不绝于耳的征象。看得出这些有良知的文人心情也很复杂:一方面不能不含蓄而深刻地指出他们预察到的东西,另一方面自身也不是绝对淡然的看客。其实他们都有程度不同的责任感,在他们或吟胜景佳迹或抒内心幽情的同时,也不能不面对暮原夕晖、东楼凭窗之所见所感,表现出他们不同于一般人的诗人的敏锐触角和精准的预感。然而,他们毕竟是“大唐”时代的诗人,具有经过那个特定时代熏染磨砺出来的特殊资质,秉有深厚的土壤滋养与文化底蕴。因此,即使当他们预感甚至预见到眼前的时势已无复大动乱大破坏之前的辉煌,仍不是那种心胸狭小的哀鸣,仍然是一种气格高远的情调和大气练达的表达方式。一句话,仍是唐诗的总体气韵。即使是类似许浑和章碣这样作品所遗不多,似乎算不上唐代诗人最“火”的大腕,同样是出手不凡,佳句迭出。其实,他们也是诗智出众的高手。如许浑,他的作品在当时多为杜牧、韦庄等大家所称道。

除了上述那些比较直觉,比较具体的感应者之外,还有一种是更宏观、更深广、更具哲理性的感触。其实从本质上讲也是很现实的。例如,刘禹锡的一些怀古诗作。“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石头城》),“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乌衣巷》),“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西塞山怀古》)。刘禹锡(772-842),不仅是一位悟性极高的杰出诗人,而且是胸襟开阔、联想力超群的思想家。他的生命历程中,不仅深刻体察到安史之乱、藩镇割据对唐朝社会人生造成的严重恶果,还尝尽了本身参加王叔文改革活动失败后遭遇贬谪的种种。在某种意义上,他比其他许多文人对昨日、现实和明天的前景看得更加透彻,极具哲学家的广阔性、深刻性以及差别中的共同性。因此他的预感和预见较之他人更具宏观意味、超然意味,诗境的空间更大,也更加耐人寻味。从某种意义上说:昨天其实并未过去,无论是数百年前三国,也无论是南北朝,一切一切可能还在演绎。“人世几回伤往事”,而现实也许很快就变成明天的往事。所以他的态度则更为豁达。正如他在遭贬回来的一首诗中云:“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再游玄都观絕句》)。同样是对前景的感应,刘梦得的思维方式的确不同,也更具广义性。但有一点仍是共同的:还是大唐气度,还是唐诗的总体格调,遭贬也没有磨掉他的思想触角,没有消解他对社会人生的应有关注。

公元907年,朱温灭唐,开始了五代十国的局面:公元960年赵匡胤代后周,建立了另一个中国的重要王朝——宋(北宋)。公元1127年北宋被女真族金所灭;赵佶之子赵构于南京(今河南商丘)称帝,是为南宋(建都杭州),1279年为蒙元灭亡。北南两宋历18帝,320年。

赵匡胤建立的北宋,如上所言,应该说是一个重要的朝代,也是一个一言难尽的朝代。其幅员在中国封建王朝中不算最大,却也不算太小,大抵是东到海,南到海南岛,西南达今之四川、广西,西到甘肃:其尴尬在北面,仅及今之河北、山西中部。其疆土大部分是陈桥兵变“黄袍加身”后自后周政权那里接管过来的。随后又陆续攻取兼并了北汉、南唐等几个小国。但在北面碰上啃不动的硬骨头,这就是契丹和西夏,北宋不但向北突进无望,且面对虎视眈眈的敌方,只能在长期内勉强保持三关以及白沟一线(大致在今河北省中北部霸州、雄县、新城等地)。如果说一开始就存在着近似残缺的遗憾有些过重的话,那么也是一种出于无奈的严重后遗症。故而称之为“一言难尽”。

北宋固然是中国历史上的一个重要朝代,却又是一个充满矛盾的朝代。一方面在国土大部分属于中国较良好的土地上推动了农业和手工业的发展,经济渐趋繁荣,而且还达到了那个时期所能达到的科技进步的水平。因此,经济与科技以及城市百业的繁荣,向来在谈及北宋时为人所津津乐道。然而另一方面,北宋时期的阶级和民族冲突不断加剧,政治灰暗,官僚地主大肆兼并土地,权奸横行,几成痼疾。所以,有宋以来的繁荣在某种意义上是诸种矛盾一触即发的表面景象。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可以说是都城汴京一些角落的缩影。但作为画幅,当然不可能是北宋社会的全部和本质的气象。

北宋这个大唐之后的重要朝代,还是一个内忧外患均达到顶尖程度的朝代。尽管它中间也出现过头脑比较清醒的大臣和皇帝,也不是没有看到眼前堪忧的现实,力图部分地进行改革,强化某些措施,如当政时间最长的宋仁宗赵祯,支持王安石推行“新法”的宋神宗赵顼,都曾想有所作为,但或因积重难返,或因旧官僚集团阻力太大,或因外敌过于强悍,或因“主上”疾终等必然和偶然诸多因素,基本上效果不显。相反,负面的因素始终主导着有宋以来的运行轨迹,这就是对外屈辱退让,纳贡苟安,对内奸佞横行,加剧盘剥,统治集团日趋腐朽,各地反抗声浪此起彼伏。初期对契丹和西夏的抗战即鲜有胜迹(戏曲传说中《杨家将》尤其是女将们的一再“大获全胜”多属“好心人”说书唱戏抚慰人心的虚构)。自宋初太宗赵光义发动的高梁河(今北京一带)之役败于辽军之手,此后对外基本上处守势。真宗时为应对辽之大举进攻,在寇准力谏下率军征战,虽获胜,但仍与辽订立屈辱的和约,每年向辽缴纳银十万两,绢二十万匹,是为“澶渊之盟”(澶渊,今河南濮阳附近)。也许只有屈辱苟安才能保证统治集团、官僚阶层得到穷奢极欲、笙歌燕舞的基本条件。于是就有了真宗朝的伪造天书,虚构祥瑞,封禅泰山,美其名日“大功业”,宠臣人等馊主意连连,广建宫观耗费资财无算。于是又有了哲宗(赵煦)的稚童登基,太皇太后高氏听政,废除新政,高氏死,哲宗亲政,又起用一批新党,造成不同的官僚集团间报复无已,朝政乱弛。于是更有了端王徽宗赵佶上台,这位被认为是书家画艺才子兼“蹴鞠”(足球先驱?)爱好者的道君皇帝,将江山视若儿戏,视千万百姓生命如他的“瘦金体”与花鸟画价值之什一:宠蔡京、童贯、高俅等人中巨恶为股肱至爱:为修极乐小世界“艮岳”搜尽花石纲压断役者的脊梁;当江南方腊、山东宋江等起事造反之时,正是这位只知快乐不知死活的风流皇帝穿越秘密地道与京师名妓李师师幽会之良宵。其先辈皇爷凭借岁贡讨好“北夷”得以苟安喘息,但到公元1126年,一个较之契丹和西夏更加凶悍的女真金朝于灭辽之后迅即猛扑北宋腹地,汴京危急,赵佶慌乱中生生让位于其子赵桓。此番金帛纳贡的招数全无济于事,金酋旨在尽掘宋朝老根而后快,悍金直逼汴京城下:一度退兵,但旋又复来。在这点上,此风流皇帝比之于三百多年前唐玄宗那个风流皇帝又差一筹,玄宗隆基及其护卫毕竟还能逃出都城长安去四川避难,安史再凶悍,也未直接伤及隆基毫发:而北宋末尾这一对父子,竟然连逃跑的本事也不具备,活活地做了金军的俘虏。女真军战果极丰,押送北上的队伍中,除徽宗、钦宗外,尚有宗室、后妃数千人,以及内人、内侍、教坊乐工、技艺工匠等等,悉数无遗。至于金银珠宝,全部内藏珍稀物品,连同城中私家财物,尽搜刮一空。惨!从汴京到金之五国城,数千里之遥,啼饥号寒,受尽非人之辱,吃尽非人之苦,极惨!当年唐玄宗入川,尚能在蜀道上“剑阁闻铃”,这时宋徽宗步履长城残隘,又能听到什么?是胡笳的哀鸣?还是妻女的呼叫?其中就有他的后妃之一,后来的南宋高宗赵构的生母,因不堪忍受膻骑兽性的凌辱蹂躏而自尽,徽宗赵佶在五国城(今黑龙江省依兰)的八年中,也曾留下少量亡国诗词,但说什么也搪塞不了家国蒙羞含垢的黑洞。他病死后被金方烤其尸身以充灯油。至惨!对一个作孽者而言,固然亦可说是活该,而于人性世理金方则属于花样翻新的极度野蛮行为。遍观中国历史上朝代更迭,包括国主之不堪结局,莫如北宋结局之不忍翻卷者!

然而,就是这样的一个北宋,未料千年左右之后世,在某些人的心目中有了一种别样的感受,也不失为一种非常有趣和耐人寻味的现象。这就是近年来主要在某些文人圈内流行的“喜宋”倾向(当然主要是北宋)。他们认为北宋时代相对说来“国泰民安”,社会环境比较平适,经济生活不错,尤其在都城开封和许多城市中,无不歌舞升平。州桥不夜,大相国寺香火甚盛,市肆百业兴隆,人人各安生理。他们最为羡慕的是:当时的文人处境也较好,创作比较自由,好像自太祖匡胤那时就有此宣告:本朝不杀文人。苏轼在“乌台诗案”中尽管犯了事儿,最后还是免死,“下放”至今湖北黄州担任团练副使(至少也能相当于军分区副职的位置),闲来写写文章,练练书法,仍然可以保住“苏、黄、米、蔡”宋四家的首位。再不济,贬得更远,广东惠州,海南岛儋州,在惠州时不是还有小妾朝云侍奉左右吗?所以,在今天的某些人眼中,苏轼不仅是“全才”,而且活得很潇洒,特自在。我读到非止一篇写苏轼的女作者的散文,大致是“嫁人要嫁苏东坡”。此外,论潇洒自由,天马行空,有人还举出北宋词人柳永,这位叫柳三变的举子,在殿试中回答仁宗皇帝的话语不靠谱,惹得龙心不悦,从此,这位“屯田员外郎”官也不做了,漫游四方,哪怕是烟花柳巷,也为之作词,赚了个不少的知名度。不是说当时“凡有水井处,即能歌柳词”嘛。人们认为,正因为北宋时代文人的生活環境如此宽松,上下皆重文,才出了那么多的文学大家。唐宋八大家唐代才占两个,而北宋则占了六位,便是最好的证明(所谓“唐宋八大家”是指明代茅坤根据朱右、唐顺之说,编辑《唐宋八大家文钞》。此定位沿用至今)。

上述部分人的说法有一定道理和事实依据,但并不全面,有的地方还有些想当然。我这里并不打算就他们对北宋如此高的评价一一进行分解,因在前一部分的文字中已用了不少篇幅列出了北宋这个朝代虽然很重要却带有重大缺憾的方方面面。我单就其中一点,即北宋文人固然大家济济,宋词成就很高,诗和散文也都有不俗的建树,但对照北宋那么沉重的内忧外患,特别是外患时刻都使它危若累卵。全面深入考察北宋具有代表性的作家(诗人、词人)的作品,与本文前面之唐代中后期作家(诗人)相较,便会发现有明显的不足。他们的宏观责任、居安思危的直觉和预见,对时势风雨的体察,等等,都缺乏唐人文学大家那样的锐敏、高屋建瓴的大气和一叶知秋的忧患意识。

更何况,北宋时应有的忧患较之唐代更加具体也更加迫近。“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唐代盛期发生的安史之乱,刻痕极深,前面提到的李商隐、杜牧、刘禹锡、许浑、章碣他们都生长于安史之乱以后,但他们似乎都没有忘记这一刻骨铭心的剧痛,总是居安思危,充满忧患意识,并非个人得失,乃国家社会之责也。北宋前期的澶渊之盟(1004年)与安史之乱虽不尽同(前者是拥兵自重的本国节度使的胡人叛乱,后者是契丹辽国的入侵中原),但有一点是相同的,即都是处于战争状态的敌我双方。解决的方式也有所不同,前者是唐朝的各路军队起而抗击最终平定了叛乱,而后者是以屈辱的“和约”换来的暂时苟安。但是过后宋朝上下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几十年过去,这些没有经历过此役乃至之后出生的文人们,作品中似乎也没有留下什么印象,这与唐之文人也有相当差别。至于唐朝文人和北宋文人面临的时势前景可以下面所列对照——

刘禹锡、杜牧、李商隐、许浑、章碣唐代诗人在世时距唐亡大致是三十年左右,距离黄巢农民军攻陷长安十余年至三十余年。他们虽不能计算出哪年哪月发生了什么事件,但心中总是怀有深重的忧虑和不安,黄昏时分的“山雨”始终笼罩在心头,一声惊雷是迟早之事……

以下再列举北宋几位有代表性的作家(诗人、词人和散文家)为例:

周邦彦(1056-1121),他被评为是北宋时期的一位词坛大师,调词遣句精到,且精通音律,做过大晟乐正(音协主席?)。其作品内容多是男女情爱缱绻欢娱或咏物之类,细腻而讲究。但对当时北宋面临的内忧外患,尤其是北方边患长期吃紧,疆土日蹙,朝廷的屈辱孱弱,几未涉及。在他生命的整个阶段,都是契丹、西夏的侵凌期,而且,东北方女真之金已经建国(1115年),他辞世之年,距金灭宋的“靖康之变”仅仅五年。公元12世纪时虽无电报电话这类现代通信工具,但有关辽、金之类大的军政事件变动,还是能够传至南朝来的,像周这样触觉敏感的名家,作品中竟无反映,只能说是一种北宋式的疏离。

苏轼(1036-1101),他在诗、词、文、书法等方面的“全才”素质与杰出地位人所多知,无须赘言,他还是词作方面的豪放派开创者和代表作家之一,内容从个人情感到人生感悟、社会触碰等方面均不缺席。但作为文学大家,国家、人民甚至生存的土地遭到无法避开的沉重挤压按理是应该是有感触而常怀忧患的。当然在他的作品中,也偶有较具体的涉及,如“西北望,射天狼”(《江城子·密州出猎》),但在此方面仍嫌不足稍感缺憾。应知,他辞世时距北宋覆亡时间才不过25年,唯一能够体谅这位名副其实的大文豪的重要之点是,他后期遭贬多在遥远的南方,对于北方边患日炽已如天地之隔。

苏辙(1039-1112),以诗文为主,亦被后世文人列入唐宋八大家。其辞世时距亡宋之“靖康之变”仅14年,北方边防前沿已呈风声鹤唳之势,然其诗文中对此现实患难鲜有反映。

黄庭坚(1045-1105),著名诗人和书法家,写诗偏重追求技巧,好奇拗硬涩之风:论诗提倡“无一字无来处”。他辞世时距北宋覆亡仅20年,但其作品中对外势进逼的忧患亦几无反应。当然,他后遭贬谪,与主流社会迁离,或影响其对时势的关注。

秦观(1049-1100),北宋著名词人,为婉约派代表作家之一,诗风柔细精巧,内容多为情爱与对人生景物的感应等等,鲜有对国家社会忧患的关注和触碰。后期因受连累而被贬至今湖南与雷州半岛,而且因疾终未再回来,终时距亡宋之金兵越河南掠仅26年。

李清照(1084-1155),为我国历史上杰出的女词人,也是跨两宋亲历之见证者。生命的前半期生活条件优裕,读书、写作环境良好,平素吟诗作词才情得以充分发挥。“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赶上夫妻相聚时日,尚能对吟欢趣,不乏浪漫情调。不过,且慢!其实就在这个时间段,她所处的周围地域并不太平,宋、辽在今河北中部摩擦不断,对垒经年,“边界线”犬牙交错,推拉进退,从未完全静止。说来也怪,两军相持之地距她所居之济南和青州均不过几百里之遥。她和她的亲属均属官员、文士阶层,信息来源和神经触角按说强于一般民众,但为何这一时期在她主要作品(词)中一无透射?而稍后另一批虎狼骁骑扑来时,她和其夫显然缺乏心理上和措施上的起码准备,只能仓皇南逃,更足以反证平日是“居安而不思危”的。其号日易安居士,又具体意味着什么?过去,人们对这位易安居士时变后遭受到的沉重打击深表同情,自然应予理解,但应疑问其伉俪不曾“未雨而绸缪”,未做起码准备?(哪怕是精神上的准备也是好的。)要知道,对比以上列举的几位北宋重要作家,李清照是唯一长期近距离感受契丹的威逼后又居于女真金朝南侵要冲的一位:较之辞世前金尚未灭宋的几位作家,后世人有理由探寻几个“为什么”?难道只是因是女性作家就可以尽量多地给予特别的理解?当然,易安南渡后文风有了很大改变,经过多方面的惨重打击,再不省悟那才叫怪。“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思想气节弥足称道。但仍不完全能够追补南渡前“易安”的人生缺憾。苛求了!

我已说过,这并非是对上述北宋作家做全面的评价,而仅就一点(并非无足轻重的一点)加以指评,“挑剔”一点兼及其余。无论是对苏东坡,还是对李清照,笔者都不想为杰人讳,哪怕是笔者总体上喜欢的作家。

同时,仍有必要指出,这类不足与缺憾不应完全由他们个人负责,在很大程度上是由北宋政权最初的获取方式与立国后的苟安方针所致。如上所述,唐朝的天下是李渊父子在马上打下来的,而北宋的皇权是赵匡胤从后周姓柴的小皇帝手中弄过来的。在开封附近的陈桥驿拿一身黄袍披在肩背上,这江山就算是拿来了。这种方式极容易使上上下下(包括文人们)人等下意识地觉得这江山得来得太容易了(不要小看这种心理上的幻影,是很难挥去的)。当然,“黄袍加身”后,也打了一些仗,但总体上属于清扫弱敌的工作。

再者,与此相联系的是:北宋在处理内外许多大事上多采取宽柔之策。对手握重兵的将帅只要交出兵权,照样享受优惠待遇,在家里享清福。对于外患强敌,只要做到乖乖守信缴“税”(真金、白银、绢帛),便可相安无事。这一切久而久之,给了上上下下(包括文人)以错觉,好像屈辱和约,岁贡打点成为“万灵药”,什么灾祸都可以“搞定”。再加宋太祖开国以来,为防将帅拥兵自重,威胁皇权,便不断削弱将领的权力,这样做的一个负面效果就是同时也削弱甚至使军队丧失了战斗力。契丹、西夏、女真相继乘虚而入,宋朝统治者在相当程度上无异于自毁。不可否认,也有头脑比较清醒,有责任感的官员意识到此类问题的严重性,采取了相对积极的态度。如仁宗时包拯提出过加强边防之策;神宗时王安石在新法中也包括这方面的重要内容:范仲淹在任西北边官时,也曾竭尽职守,力图解决边患。这说明他们与一般基本上属于“专业作家”的文人不同,比较有责任感,有忧患意识,有解决问题的紧迫感。然而他们在北宋文人中还占不到这方面的主流意识。而其中黑脸老包还不算是典型的“码字儿”的文人。

还有,北宋的统治集团本身奉行苟且偷安,也不愿意文人们反其道而行事。他们自己不正面宣讲,遇事模糊处理,也影响文人们少怀忧患,尽量多地吟风弄月,免得给他们惹麻烦,妨碍他们苟安享乐的方针大计。他们自己也仿佛戴上眼罩,玩起了“地理模糊法”。其实,宋、辽对垒线距宋京开封不过今之里程五百公里,距北宋的北大門“北京”(大名)可谓近在咫尺。即使在冷兵器的千年之前,凶悍的铁骑如无有力的阻滞,一昼夜即可直抵汴京大门。但北宋统治集团尽量使自己幻觉强敌在天涯之外,从而也促使文人们“隔窗成一统,虎狼挡外头”,消遣时可以不厌其烦地欣赏再欣赏《清明上河图》。画是好画、名画,但在危机中如果一味迷恋上河图也会成为大麻烦。

我总是恍惚觉得北宋许多文人性格中夹杂着有“忧患回避法”“地理模糊法”以及“内外有别法”一类的东西。对于国内的社会问题,包括劳动者和下层民众的疾苦等等虽也有所揭示而对外患与北宋家国命运这类“敏感问题”则基本上是缺位的。这真是一种深含苦涩的“有趣”现象。

只有到了南宋,经过了靖康之变,经过了南宋赵构政权又一轮屈辱苟安、穷奢极欲——“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林升《题临安邸》),此时的陆游、辛弃疾、张孝祥、张元斡乃至民族英雄文天祥等的风骨及其作品,才一改北宋文人的“有规避”的性格,撑起了南宋半壁血色的精神江山。当然,由于统治者的既定屈辱偷安的政策,实力的差别与历史的定数,以他们的浩然正气和壮烈的气节最终难以挽救南宋的危亡,但他们仍然竭尽全力,完成了应负的使命,矗立起惊天地泣鬼神的不朽精神和文学丰碑。南宋文人的这笔丰厚的宝贵遗产,值得我们后世人倍加珍惜和深入研究。

最后,仍然回到北宋,我不禁想起了鲁迅先生说过的一段话:“中国的好诗到唐朝已经写完。”以前我还考虑是否有点绝对?现在觉得应该是从本质上去理解这句话。从这个意义上说:唐诗还是唐诗,宋诗还是宋诗(当然从名义上也包括词)。过去人说,宋诗继承发展了唐诗,也许是。但每个时代还应该属于那个时代,还是在自己的炉灶上蒸出自己的窝窝头。至于成色和味道究竟怎样,还需要后来人仔细地分解,慢慢地品。

责任编辑/兰宁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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