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国刚
西班牙人在明朝,也被归之为“佛郎机”,西班牙人在吕宋的作为更强化了明朝人从葡萄牙人那里形成的“佛郎机”印象。《明史·外国传》:“时佛郎机已并满剌加,益以吕宋,势愈强,横行海外,遂据广东香山澳,筑城以居,与民互市,而患复中于粤矣。”
明人没有“西班牙人”的概念,只知道他们是一群同吕宋互市,并逐吕宋国主取而代之的佛郎机人;知道现在的吕宋与从前的吕宋,地虽相同,国已不同。佛郎机人以诡计占据吕宋,初与吕宋互市,以黄金为礼,向吕宋国王请求一块牛皮可覆盖的地方以供盖屋,吕宋王许之。孰料佛郎机人把一块牛皮剪成细条,连成长条,圈围出一块非常大的地盘。吕宋王知道中计,却也不便反悔,只好应允。起初,佛郎机人每月缴地租。但随着他们在定居地筑起堡垒置妥城防,便开始围攻吕宋,杀其王而夺其地,于是吕宋成为佛郎机属国。佛郎机国王派大酋镇守此地,数岁一易。
这个故事与古代腓尼基人在迦太基求地定居的故事一模一样,但不知在吕宋是否当真发生过此事。
因为明朝人把西班牙人也视为佛郎机,所以在介绍吕宋这群占领者的外貌与风俗时,基本重复有关佛郎机人的内容,比如身长七尺,猫晴鹰嘴,须密卷如乌纱,发近赤,面如白灰;性贪婪好利,为行商靡国不至,至则谋袭人;婚姻由僧人(神父)决定;死后盛入布囊下葬,遗产半入僧室。
不过,也提供了一些新信息。如张燮在《东西洋考·吕宋》篇提到,人死后葬于寺中,并强调其国僧人权重,凡遇大事,酋就僧为谋,凡有人被判死罪,僧人诵经劝之首肯,然后行刑,次一级刑罚是拘足(强行使腿弯曲),中罪用拘,轻拘一足,重则拘两足。张燮还提到该国僧侣借妇人来忏悔之际肆意轻薄,这是明末很多人对天主教僧侣的一种普遍印象。何乔远《名山藏》对佛郎机的宗教终于提供了切近的信息,“其人敬天,称天曰寥氏”, 专家研究表明,“寥氏”乃西班牙文天主Dios一词的闽南语对音。
那么,明人为何将葡萄牙人和西班牙人视为同一群呢?除了直观上的长相习俗几乎一样之外,恐怕还是因为“佛郎机”是回教徒对欧洲人的通称,而明朝人有关这些欧洲人的信息最初皆来自大多信奉伊斯兰教的东南亚诸岛。
事实上,随着明朝开始与葡萄牙和西班牙直接接触,人们已经听说了这两个国家更准确的名称。葡萄牙人在嘉靖末年以“蒲都丽家”之名与明朝官府接触,“蒲都丽家”就是Portugal的有偏差的译音。而万历年间的张燮与何乔远提到吕宋佛郎机人属“干系腊国”,尤其是张燮引述的西班牙代理总督致福建巡抚书信,其中自称奉干系腊国王之命(或写作“干丝腊”和“乾丝腊”,而“于系腊”的“于”,恐是 “干”字之误)。可见,“干系腊”/“干丝腊”是西班牙对中国人的自称,而这个词正是Castilla(卡斯蒂利亚)之闽南语译音。已经建立起一个横跨大半地球之Hispania帝国的西班牙人,对外仍喜自称卡斯蒂利亚国,以卡斯蒂利亚王国作为正统所在。
但是这两则国名信息,并没有对明朝人产生任何影响,明末时人及《明史》编修者固执己见,认为他们属于一个国家“佛郎机”。至于为什么一个自称“蒲都丽家”,一个自称 “干系腊”,《明史》编者认为是佛郎机人为遮掩自己的惡劣形象而故意改名,因此依然故我地一概名之为“佛郎机”。
总之,由于葡萄牙人和西班牙人在外观与行为上有种种相似性,同时又被与中国人接触较多的东南亚回教徒赋予同一名称,明朝人便无心再对他们详细区分。这表明,“佛郎机”在明朝人心目中既是一个地域名词和人群名词,更是一个形象名词,它除了包含“长身鹰嘴猫睛白肤”这种含义之外,更突出的含义是贪婪、狡诈、残暴、好斗—亦即一种样貌较新鲜但品质照旧的蛮夷。至于他们的国家在哪里,如何来到中国,这一切对明朝人几乎没有意义,明朝人不只是满足其对“蛮夷”的意象再次印证,也是让自己陶醉在文明华夏的幻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