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保罗
在金融海啸之前的2007年,中国经济的增速是14.2%,即使经过最终修订,当年的数字也超过了11%。而2016年GDP同比增长仅为6.7%。
从“破十”到“保八”,再到“破七”,近10年来,中国经济的增速大幅下滑,这是一个大型经济体的“急速刹车”。
实体经济下行之时,另一严重问题是资本外流加重。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经济的崛起本质上是一个资本流入的过程,但现在,过程正在扭转。“曹德旺跑了”、“外资撤走”、外汇管制加强、人民币贬值预期,它们都比GDP数字更说明问题。
过往的增长是高速的,高达10%以上的增长,即便对比上世纪的“东亚经济奇迹”,也不多见。但夸张的增长之下,经济纵深层面的“病灶”却被不断掩盖,“症状”留给了今天。那么,“病灶”是什么?
任何经济体制的改革,其实没有那么复杂,它本质上就是一个如何构建激励体制的问题。改革开放持续30多年,经验只有一个,即中国打造了一整套实体经济发展的正向激励体制。这套体制改变了所有市场主体的行为模式,让中国人从“分蛋糕”的路径依赖中苏醒,并懂得“做蛋糕”,发展实体经济更重要。
但现在,曾经行之有效的实体经济激励体制被扭曲了,这是实体经济下行的根源。改变,必须对症下药。
“激励体制改革”推动经济崛起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之交的改革,是对中国实体经济激励体制的第一轮打造。它的本质是尊重常识,承认人的逐利性和对物质的欲望。在这一基础上,适度地在农业和商业领域推行有保留的产权改革。农地集体所有,承包的利益归农户。城市的国企、住房依然掌控在国家手中,但个人从商业活动中获取的劳动收入归自己。
这一轮改革并没有解决中国经济的两大瓶颈:一是劳动生产率低下,二是国家治理的框架还有待加固。劳动生产率的低下,原因在于两点,一是中国是个农民为主的国家,社会整体生产率必然很低,二是中国产业界长期和世界、和市场“隔绝”,技术水平必然落后。
生产率低下,直接导致一个严重的社会问题,即通货膨胀。道理很简单,一个社会的生产率不够,它生产的产品和服务必然就贵,一遇到因政府冲销债务或因国企脱困而生的“货币超发”,通胀将不可控制。
在上世纪80年代,中国的通胀率极高,而且不稳定,有经济学家甚至将80年代称为“通胀的10年”,这直接导致了某些严重的社会问题。此外,由于中国没有参与世界分工,缺乏真正的大工业吸纳就业人口,城市、农村的隐性失业问题相当严重,并引发治安问题,一轮又一轮的“严打”便是这个背景。
第二个瓶颈是国家治理,主要是央地关系上的隐忧。地方经济发展了,但中央与地方的收入分配却一直没有理顺,中央在财政上变成了“弱中央”,这直接威胁着全国统一大市场的形成,最终将不利于中国的现代化。
在此背景之下,从1990年代初开始,中国进入了第二轮的激励体制大改革。这轮由中央政府直接主导的改革,奠定了中国经济增长的宏观框架。直到今天,中国的财政、金融体制仍然是这一轮改革的成果。
改革分为两个方面进行,一是对外,一是对内。对外的改革全部围绕加入WTO这个核心问题展开,对内的改革则先后以分税制改革、国企改革和银行股份制改革为“三步走”的策略。对内和对外,也是相互联系的,内部的诸多项改革,一定程度上也是对加入WTO的正式或非正式的承诺。
改革对症下药地解决90年代之前中国所面临的两个瓶颈—生产率低下和国家治理。加入WTO,“激励”出口产业的崛起,它让数亿青壮年农民迅速成为产业工人,这是人类历史上最快、也最成功的工业化“大跃进”。同时,出口的积累,也让产业部门的技术创新有了可能。华为等一大批民营、混合所有制企业在这一时期开始爆发。
国家治理的稳定是通过中央财权、金融权力的强化来实现的。首先,分税制改革强化了中央财力,激励着地方搞土地资本化,打造优良基建的热情;其次,国企改革则将垄断国企由中央控制,而非垄断国企则划归地方或民营化,央企系统“减负”且“增效”,国家对核心产业的控制力加强。
此外,在21世纪的最初10年,中国主要的商业银行全部完成了股份制改造,并变成了上市公司。股东的多元化意味着“市长无法再命令行长”,也激励着银行成为“赚钱机器”。
这一轮大改革是对中国经济激励体制的第二次打造。它所激励的市场主体,远比七八十年代之交那次激励体制改革更广泛,它把地方政府也变成了“准市场主体”,让它们主导区域经济的发展。从这一时期开始,中国经济20多年来一直保持中高速增长,更从未发生过1980年代曾出现的困境。
但遗憾的是,这一套激励体制在今天却发生了扭曲,乃至“反转”。这正是当前实体经济出问题的根源。
激励体制为何出现“反转”?
在1990年代中期的大改革之后,无论是做制造业、商贸或者房地产,所有行业都瞬间爆发了海量的致富机会。可以说,中国基本上进入了一个“干什么都赚钱”的时代。
所有的市场主体都没有错过这轮经济大潮,精英阶层更主导了这一轮发展。精英包括了有背景的“大院子弟”,他们多半选择进入房地产或另外一些门槛极高的特殊产业;有资本和经验的民营企业家,则整合全国资源,搞要素套利,打造民营大财团;海归人士则直接推动了互联网大潮的到來;此外,希望MBO的国企管理人员也贡献着“市场的力量”。
但如今,一部分精英阶层正对经济失去信心,实体投资乏力。中国似乎也正在从“干什么都赚钱”的时代,进入“干什么都不赚钱”的时代。一些民营财团纷纷向国外转移投资,其中不排除企业做大做强之后,要进行全球战略布局的因素,但国内投资回报率下降却是一个事实。“曹德旺跑了”,并非孤案。
实体经济乏力,最一致的解读是“高成本”,导致国内投资收益下降。但从本质上讲,实体乏力的根本因素是,中国经济以前的那整套激励体制正在被扭曲,乃至反转,它开始走到了推动实体经济健康发展的反面—尽管它曾一度是“中国奇迹”的经济制度基础。
反转的重要因素在于,税制和金融改革发生严重的滞后。随着经济结构的固化和经济体内既得利益集团的成型,以前的激励体制演化出了高地租、高税负以及通胀加剧等高成本问题。高成本推动了中国经济“脱实向虚”,至于欧美陷入政治、经济纷争或高福利困境,导致外部需求骤减,这并不是主要因素。
高税负和高地租,根源在国家的整体财税框架。以税制为例,问题分为两个方面,一是央地事权财权不匹配加剧了“土地财政”,这个问题已经没有必要讨论,关心经济的中国人都能说到要害。另一个较少产生关注的问题是,以间接税为主的征税体系,正在阻碍中国内需的扩大,更瓦解着社会的公平价值。
在世界主要经济体之中,中国的税制是一个特殊的存在。税收分为间接税和直接税,世界主要的发达国家都是采取直接税(如企业和个人的所得税)为主的税制,企业和个人,有盈利,有收入才征税。而间接税则直接对经济活动征税(如增值税),只要有经济活动,不论是否盈利都要征收。
间接税的好处是,有利于国家在经济发展初期获得税收,但问题是有“穷人税”的特征。因为,间接税的征收环节是商品流通,穷人日常消费支出占收入的比例大,而富人日常消费支出占收入的比例小,所以主要承担者是普通人。
中国社科院经济所所长高培勇曾透露,以2011年为例,在全部税收收入中,来自流转税的收入占比为70%以上,而来自所得税和其他税种等非流转税的收入合计占比不足30%。如果把流转税视为间接税,非流转税视为直接税,那么间接税和直接税的比例为7:3。
而另一些公开数据显示,在美国等发达国家,这个比例刚好倒过来,直接税占据整体税收的比重多半超过70%。
改革税制不是要搞“均贫富”,而是税制并非只和公平有关,它同样事关效率。它是重振中国经济激励体制的突破口之一。从间接税改为直接税,很大程度其实是为普通人减税,因为流通环节的税负降低,必然降低终端商品的价格,这对拉动中国的内需极其重要。此外,降低间接税的比重,也有利于降低整体社会的税负均摊现象,降低整体成本。
税制问题,只是上一轮激励体制出现“反转”的一个截面。但改革殊为不易,因为税制的结构已经深深嵌入当年所打造的宏观财税框架。任何改变,都必须从长计议。
通胀机制是最大的“逆向激励”
在某种意义上来说,税制问题其实也是个金融问题。税收,直接影响资本的流动方向和套利方式。
在直接税领域,两大和财产性收入有关的主体税在中国基本不用征收,一是二级市场的个人资本利得税,二是房地产持有税。这两个税的缺乏,和1990年代中期打造的上一轮激励体制有关。
在二级市场,我国仅对个人征收红利税(分红才征,但A股刚好不爱分红),却不征收资本利得税。简单来说,资本大佬不论他炒股套现赚了多少钱,都不用交税。A股广受诟病的个人大股东减持,之所以成为一种流行现象,税负太轻是重要因素。
对此,有观点认为,A股不对个人征收资本利得税,和这一市场的政策目的有关。股市事关国企融资,如果加以个人资本利得税,将严重打击股民拥入股市为国企或一些背景深厚的大股东提供“无偿”股权融资的热情。
楼市的道理也一样,房地产持有税的缺位,必然是“土地财政”的税制基础。因此,尽管房地产持有税在美国已成为地方政府的主要税收来源,但在中国基本上没有正式征收,一些地方的“试点”,也没起到什么效果。
从浅层看,以上两个税种不过是刺激股市投机和楼市泡沫。但从深层看,它们其实是在鼓励“食利阶层”的崛起,国企、银行(股市融到资本金)和个人寻租股东、庄家成为股市的赢家,助长着整体社会“脱实向虚”的倾向。
实际上,“脱实向虚”另一个更加隐秘的推动力,是金融体系运行模式的异化。它助推了通胀,加速了企业、居民财富的实际贬值。如果说资本利得税、房地产持有税的缺位是“脱实向虚”的牵引力,那么金融体系的“中国式通胀机制”则是“脱实向虚”最强大的推动力。
此前,《南风窗》曾在一篇文章中分析了中国式的通胀制造机制。中国的广义货币M2主要是商业银行体系创造的派生货币,而央行发行的基础货币,只是制造派生货币的“原材料”。商业银行可以选择多创造,也可以选择少创造。怎么选?这需要商业银行自己权衡。
在货币乘数给定的情况下,银行派生货币创造的过程,其实就是放贷,当银行放贷,即创造了货币。说得再明白一些,商业银行创造货币的本质即“债务创造货币”,而债务产生利息,那么商业银行便必然有一种内生的、异常强烈的创造货币的欲望。
因为有利息,银行都有放贷的冲动,但银行必然要考虑风险,所以会做出理性的权衡。但中国的银行是很难“理性的”,一方面,主要银行都是“国企”;另一方面,地方政府的融资和国企的贷款,本质上都是以中央政府信用为担保,没有“风险”。因此,最终中国形成了银行不断对国企和地方政府融资的“三角式”银行派生货币创造机制。
某种意义上讲,中国国企和地方融资平台高企的万亿债务,本质上不过是货币创造过程留下的“数据尸体”。这个“三角式”的通胀制造机制,本质上是一个财富分配的闭环。在这个闭环中,储蓄者是输家,而有贷款特权的负债者,比如国企、地方平台或者有背景的个人是赢家;做实体经济者也是输家,通胀足以蚕食它们的微薄利润,唯有地产和金融可以跑赢通胀。
2016年11月,中共中央、国务院《关于完善产权保护制度依法保护产权的意见》出台,这一《意见》证明了高层保护私有产权,促进实业投资,提振实体经济的决心。但换个角度看,对私有产权的侵害除了“显性侵害”之外,还包括了“隐性侵害”。让少数利益主体受益的通胀模式大行其道,何尝不是一种对私有财产的“侵害”?
回溯改革开放的伟大历程,很容易发现中国成功的本质在于,经济体内部成功构建起了实体经济的正向激励体制。而当前的困境,和这套激励体制正在被扭曲乃至反转有关。高房价、高税负、“中国式通胀机制”所组成的高成本,不断挤压着实体经济,正是这种反转的表现。
每一项改革都有它的独特历史背景,也有它的局限,因此不能苛責当年的改革者。昨天的正向激励,可能就是今天的“逆向激励”。因此,改革者必须不断对这个体制进行修订和调整。振兴实体经济,必先重振实体经济的激励体制。改革,不能再投鼠忌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