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灶的民俗心理与国民性

2017-04-20 22:23沈建东
南风窗 2017年3期
关键词:祭灶灶神元宝

沈建东

笔者曾经做过苏州春节民俗的研究,在寻找当代苏南农村春节重要民俗事项—祭灶的过程中,发现在经济文化最为发达的江南腹地,虽然经过了文革涤荡,特别是农村城市化大规模的洗礼后,祭灶作为春节序幕的民俗习惯,依然能够在附近的乡村找到这一古老习俗的孑遗—画满灶画的三眼灶和有些变异的祭灶仪式。

历史上,腊月二十四夜,吴人称廿四夜,是送灶的日子,因称此夜为小除夕。虽然我们意识到:那些曾经是我们祖先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传统民俗或许真的在离我们渐行渐远了,但辗转深思发现,其传承的民俗心理和国民性,还在我们现实生活中若隐若现。

拜火与灶的缘起

其实民间祭灶,源于古人拜火习俗。远古时候,原始人类打猎采集为生,所谓“食草木之食,鸟兽之肉,饮其血,茹其毛”。偶尔的雷电引燃森林大火,烧死了来不及跑掉的动物、昆虫,原始人捡拾品尝后,感到味道远比生食好吃,于是学会了天火后保留火种。氏族保护火种的任务多由老年妇女担任,年轻男女都要外出打猎或采集,火给人类带来了温暖和光明,才使“炮生为熟,令人无腹疾,有异于禽兽”。熟食也增强了人类的体质。学会使用火,是人类从动物界最终分化出来的标志之一。火之发明者,中国一致传说是钻燧取火的燧人氏。希腊神话中的普罗米修斯从太阳神阿波罗处盗取了火种送给人类,自己却被宙斯处罚,被绑在高加索山,每日忍受风吹日晒和鹫鹰啄食,普罗米修斯就是西方民俗文化里的火神。毫无疑问,对火的崇拜在东西方都有各自的神话传说故事。

古人还用火来帮助狩猎,发明了陶器,刀耕火种,冶炼金属乃至使用青铜器、发明铁器。火有力地促进了社会生产的发展,同时也让人的生活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在万物有灵论观念的支配下,人们崇拜火,敬畏火,后来火神被人格化为祝融,历代各地民间建有很多火神庙。灶发明后,又衍化出对用火的灶的崇拜仪式—祭灶。《礼记·礼器》称:“孔子曰:‘臧文仲安知礼?夏父弗綦,逆祀而弗止也,燔柴于奥。夫奥者,老妇之祭也。盛于盆,尊于瓶。”其中“奥”即“灶”,是说老妇人祭灶,盆中要盛美食,瓶中要灌好酒,后来受儒家男尊女卑思想和阴阳理论的影响,民间形成了“男不拜月,女不祭灶”习俗,护养火种的老妇,反而没有了祭灶的资格了。随着灶的出现,才出现了灶神,后来又人格化,纳入了道教的神灵谱系,民间纸马上印的灶神,是慈眉善目邻家老伯形象。后来虽然印刷质量不甚清楚,但挡不住百姓一样虔诚祭祀他。《释名》:“灶。造也,创食物也。”灶神的职责就是执掌灶火,管理饮食,后来扩大为考察人间善恶,以降福祸。所以,百姓对灶神是极其敬畏爱戴的。

数千年历史的祭灶民俗

祭灶在中国有几千年历史了。汉时相传阴子方腊月做饭,见灶神现形,他家里贫穷,只有黄羊一只,阴子方于是用黄羊祭祀,后来阴子方富裕起来,民间俗信其祭灶虔诚有回报,故百姓祭灶多用黄羊,更加诚敬。据我国晋代名人周处所作的地方风物志《风土记》记载:“腊月二十四日夜,祀灶,谓灶神翌日上天,白一岁事,故先一日祀之。”宋孟元老《东京梦华录》载,宋时祀灶以酒糟抹灶门谓之醉司命,祭灶祭品明朝以前是十分丰富的。苏州乡贤宋朝诗人范成大有《祭灶词》传世,生动描写了宋时苏州人家送灶的习俗,其诗曰:“古传腊月二十四,灶君朝天欲言事,云车风马少留恋,家有杯盘丰典祀。猪头烂熟双鱼鲜,豆沙甘松粉饵圆。男儿酌献女儿避,酹酒烧钱灶君喜。婢子争斗君莫闻,猫犬触秽君莫嗔。送君醉饱登天门,勺长勺短勿复云,乞取利市归来分。”

明时规定,祭灶时间“官三、民四、疍家五”,就是说官府人家腊月二十三,一般平民腊月二十四,渔民、乞丐等只能腊月二十五祭灶。宋以后改用素食祭灶,饴糖做成元宝状,称祭灶糖元宝。腊月二十四日前,大街小巷有小贩挑出来售卖,家家用糖元宝供奉灶神。民间俗信用糖元宝祭灶神不是为了让灶神长一口结实的牙齿,而是想把灶神的嘴巴黏住,不让他在玉皇大帝面前述职时打小报告。清乾隆《吴县志》:“二十四拂尘祀灶,名送灶,用糯米粉团、糖饼,云灶神以是日上天言人过失,用此二物粘其口。”清周宗泰《姑苏竹枝词·送灶》描绘生动形象,诗云:“团子年糕汤水圆,饴糖元宝供神前。送君一盏油灯挂,扫却尘灰上碧天。”乡间还要用糯米粉裹豆沙馅为团,名谢灶团。祭祀完毕,把灶上神马揭下,用竹编为轿和镫,并备豆、草为秣马焚送门外,余灰撒屋顶,然后拨火中未烬轿镫取回纳灶中,谓之接元宝,又马料余者,人有食之眼亮之说。

据老苏州人回忆,送灶最重要的除了“糖元宝”外,还有另外一些供品,如灶神纸马、灶帘、灶锭等。以前没有电灯,照明是用油灯的,苏州人用竹子编成一个架子,放上一个粗的竹节,盛上油,点燃浸在油灯中的灯草,就可以照明了。这种竹编的灯架叫做“灯檠”,也俗称为“灯挂”。灯檠每年要换新的,送灶时就将换下来的旧灯檠,串上两根筷子,糊上红纸,插些冬青柏枝,就算是灶神的上天的小轿了,祭灶时也要与供品放在一起。祭祀完毕,就将灶神的纸马“扶进”轿里,连同灶帘、灶锭等一起送到门外焚化,此时鞭炮齐鸣,竹节柏枝在火中也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送灶的人要将权作灶神马料的黄豆、稻草撒向屋顶,同时口中喊出:“灶界老爷上天哉,灶界老爷上天哉”,“黄金千万两,满地撒金钱”等祝词。稍过片刻,一人便将灯檠烧剩的大竹节,视作元宝,用火铗夹了,下面以饭萝莦箕盛着走回屋中,意谓不让元宝漏下来。一人拿着糖元宝,一路喊进屋去:“元宝滚进来,元宝滚进来哉!”将“元宝”及未燃尽的香烛一起送进最大的灶膛,再将糖元宝抹在灶门两旁,算是封库的象征,余下的糖元宝就给孩子分食了。

临近苏州的无锡,和苏州祭灶风俗虽然大同小异,但接灶的日期不一样,供品也有地方特色。民国《晨光》(12期)上钱小柏的文章《無锡的新年风俗》这样写道:“在十二月廿四夜家家要送灶,是送灶神上天的意思,上了天要正月十五接了灶才再下地来。送灶除了要备干点心、水果、素菜、糕头元宝、团子等斋灶外,还要备一乘纸扎的小轿,这是请他上天时候坐了代步的;在祭完灶时和阡张、元宝、灶马等同时焚化的。灶神对于人的职务是:‘上天奏好事,下界保平安。” 看来,江南一带祭灶习俗大同小异。

如何和灶神打交道:实用主义

在中国民间诸神中,灶神是个非常重要的居家神,掌管着人间衣食与祸福大权,人们自然而然对之产生敬畏感和依赖心理。人们相信灶神上天述职后,玉帝是要在腊月二十五来人间巡视的,看看灶神汇报的情况属实与否,如果属实就会对浪费粮食或偷窃、说人坏话、骂天骂地的人处以减寿或破财的惩罚。在小农经济状况下,对于希望自己来年庄稼丰收,衣食有余,财源滚滚的百姓人家来说,由敬畏而“媚灶”、“谢灶”,巴结、贿赂灶神,以达到让他“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的功利目的,是古代最基本的民俗心理。百姓崇拜的神灵还有正月初五财神,近年来不仅经商之家祭祀虔诚,一般市民百姓也趋之若鹜。庙里的财神殿,初四夜到初五香火旺盛,鞭炮声声从初四到初五整夜不息,其所持心态亦同。千百年来祈祷衣食有余,财源滚滚,原是最正常不过的民俗心理表达了。

我们知道,民俗心理是人类社会生活在历史长河中积淀的产物,是几千年历史活动不断积累在人们观念中的思维定式。民俗心理一旦形成,具有传承性强,不易变异的特点,它们出现和消亡都是一个较为复杂的社会变迁过程,同时又不断在历史发展中对社会产生着独特作用。

祭灶旧俗现在虽渐趋消亡,但作为伴随物的民俗心理依然顽强地在民间存在着。面对生活的困顿,天灾人祸无助,神像的膜拜就是心理安慰的支柱,倾诉心里苦闷最好的对象。人们相信,无论灶神还是财神是如同人一样有感情的,基于市场利益交换的原则,在得到虔诚祭祀、吃好喝好的情形下,护佑一下或总不至于乱说坏话吧。更有趣的是,为了免除灾难,向神祈祷并许愿,如果实现了就虔诚酬神;如果神不“帮忙”,就通过传说故事或其他方式来贬低神。灶神、财神等一切神灵,是可交接和操纵的,甚至是可以游戏的,比如把饴糖或酒糟抹在灶门上。旧时,苏州民间天旱求雨不遂的话,百姓就直接把神像放在烈日下暴晒,来发泄对神的不满。

在古老的中國,人们并不皈依某个信仰,只要灵验即可。用丰富的祭品来期待神灵的护佑,完全是实用主义的心态,交换而互惠,所谓临时抱佛脚,至今如此。这种功利性的民俗心理延伸在社会关系里,就是对于有权力的人也用巴结、贿赂神灵的手段,来达到个人谋取私利的目的。人们更多的是关注自己利益实现与否,对于当权者的腐败和自己谋取利益的手段是否正当,表现得麻木抑或十分无奈,甚至对贿赂持赞成和肯定态度。祭灶仿佛离我们越来越远了,财神却离我们越来越近,这样的转换表面看是有变化,其实民俗心理却如出一辙。

我们需要反思民俗心理产生的历史与思想的缘由,从灵魂深处找到其存在的原因。民俗心理属于社会文化心理,因为涉及不同时代的人、社会生活状态、历史等较为复杂,对民俗心理的变革和民俗良莠的扬弃工作,本质上就是对人的改造,亦即对国民性的改造,任务长远而艰巨。

但从文化传承层面上说,无论出于何种心理,灶神信仰都是中国百姓对“衣食有余”平民梦想追求的反映,剔除祭灶里面的迷信因素,我们完全可以从中吸取对自然有所敬畏、做人向善、重视亲情的成分,以家庭体验的教育方式来传承给下一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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