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构的“真实”
——论当代法国小说与传记创作的新潮流

2017-04-15 10:07
法语学习 2017年4期
关键词:真实传记虚构

王 牧

虚构的“真实”
——论当代法国小说与传记创作的新潮流

王 牧

真实性和虚构性是文学作品的两面,当代的法国小说和传记作家尤其注重两者的巧妙融合,凭借丰富的写作技巧使人物和情节显得更加真实。他们不拘泥于史料,在“真实”和“想象”之间留下了更为灵活的“孔隙度”,同时又凭借历史的基点,拉近了读者、人物和作者之间的距离,使作品在充满矛盾的融合中体现出文学的独特魅力。

虚构;真实;孔隙度;法国当代文学

引 言

法国文坛一向以活跃的思想著称,一些当代法国作家和评论家对于小说和传记的创作提出了以虚构的“真实”为核心思想的各种相关概念和理论,并应用到他们的文学实践中,引导了小说和传记创作的新潮流。在他们的作品中,真实与虚构并不是泾渭分明的,即使是人物传记,作者也没有特别关注其真实性。因为历史虽然是故事的基础,但文学却是作品的“灵魂”。在各种创作思潮不断涌现和发展的背景下,“融合”成为了其中的主流:现实和想象的融合;过去、现在和将来的融合;各种空间的融合以及不同文化的融合,而所有的这些融合都以真实和虚构的融合为基础,使作品能够跨越时空,将一个无比丰富的文学世界展现给读者。

一、历史人物的“翻新”

1972年出生的马蒂亚斯·恩那(Mathias Enard)和1947年出生的让·艾什诺兹(Jean Echenoz)是当代法国小说和传记创作革新的代表作家。并且,艾什诺兹和恩那分别是1999年和2015年的龚古尔文学奖得主。在法语文坛,龚古尔文学奖的地位毋庸置疑,因此这也代表着主流的文学评论界对他们创作思想的肯定。

在恩那的《和他们说说战争、国王和大象》(Parle-leurdebatailles,deroisetd’éléphants,2010)与艾什诺兹的《闪电》(Deséclairs, 2010)这两部作品中,人物的身份都是真实的,我们也能从史料中找到故事中的情节一二,但是大部分内容都来自虚构。前者讲述的是米开朗基罗的故事,这位赫赫有名的艺术家在小说中陷入了阴谋和爱情的漩涡。历史书上讲述的事实就像一根几乎看不见的线串联着整个故事,在大量不为人知或者说不可辨真伪的细节描述中,米开朗基罗被赋予了普通人的情感和心理,但这也是基于人性的真实描述。事实上,即使是历史学家也不可能完全复制某一个时代,但是通过作者的想象,即使隔着漫长的时空,人物也能够在读者的印象中“栩栩如生”。书中的另一个主人公梅西希是一位诗人,才华横溢却贪恋酒色和鸦片,就像一个有天赋的孩子,对自己的欲望毫不掩饰。作家把梅西希和羞涩、孤独、并同样有着绝世才华的米开朗基罗“安排”在了一起,讲述了一段惊心动魄的悲剧爱情故事。显然,这样充满戏剧性的人物设定和情节构思已经脱离了对历史的平铺直叙,更加符合小说的叙述模式。如果从历史的角度来分析,故事有着太多的不确定或者说可以肯定的不真实,但若从文学的角度来研究,一切又显得合情合理。一如作家其他作品中的主人公,恩那笔下的米开朗基罗有着丰富的情感和独特的个性,本应该让人觉得十分遥远的历史人物,通过作者的描述而显得亲近和熟悉。这样,历史书上陌生的名字在读者的印象中不仅具有了形象,还被赋予了个性和情感,成为了一个让人能够感知到的“真实”的存在。

细节对于塑造人物是至关重要的,而历史人物的生活,从资料上很难了解全面,因此,虚构就成为了必然的选择。让·艾什诺兹是法国文坛一个特别的人物,也是一位不可忽视的创新者,他的三部小说《哈维尔》(Ravel,2006)、《跑》(Courir,2008)和《闪电》被称为“想象的生活三部曲”。作家在2010年接受《世界报》采访时承认:《闪电》首先是“虚构”,然后才是“不那么典型的传记”。小说主人公的原型是电力工程师、发明家尼古拉·特斯拉,在书中的名字叫格雷高。作者笔下的格雷高是一个无所不能的发明家,几乎一切和电有关的重大发明都与他有关,像爱迪生、贝尔这些在现实中大名鼎鼎的人物在他面前都相形见绌。作者在极力赞美格雷高天赋异禀的同时,也夸张地描述了他独特的个性、甚至是怪癖,比如:作为科学家,他却对申请专利丝毫没有兴趣;喜欢一个人生活,不与外界联系;喜欢取悦女人,但又羞涩笨拙、无法表达,所以只能离群索居,和小鸟呆在一起等等。这样,作者通过许多虚构的、甚至有些夸张的细节,塑造了一个与充斥着物质和欲望的文明社会格格不入的天才形象。从创作动机来分析,格雷高的性格孤僻古怪,却有着作家所欣赏的不功利的品质,历史上的尼古拉·特斯拉是否确实如此已经不再重要,可以说,特斯拉只是格雷高的“外壳”,而其灵魂是作家本人。

艾什诺兹擅长用具有镜头感的影像来建立自己的文学空间,而其中的人物,与其说是现实中的人,不如说是作者所构建的这个影像世界的一部分。作家似乎对特斯拉式的人物有所偏爱,他之所以会多次以这类“历史角落中的人”作为书中的主角,除了本身对这样的人物个性有亲近感之外,更多的是因为这种选择有较大的想象空间。《闪电》在结构上和传记相似,即从出生开始讲述一个人的生平。正如作者所写:“每一个人都想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出生的,如果可能的话”①

①Echenoz, J.Deséclairs. Paris : Editions Minuit, 2010, p. 5.。出生,作为一个人的重要线索,是不可能在一部传记中被忽略的。在《闪电》的第一章中,作者描述了格雷高的出生,但和传记的平铺直叙截然不同,情节的设置带有明显的象征和隐喻。按照一般历史人物传记的写法,作者会标明年代、地点等基本信息,但是书中只是提到格雷高出生在一个伴着闪电的雷雨之夜,这种模糊的设定被称为 “时间之外的出生”*Ibid., p. 9.。大自然中的闪电宣告了一位天才的出世,也预示了他的命运。另外,作家在书中使用了讽刺、戏谑的语调,使人物和现实之间进一步产生了“隔离感”。艾什诺兹通过精心构建的重叠于现实的时空,创造出了意义丰富的各类形象。这样,传记和小说、虚构和真实在作品中自然地融合在了一起。读者们认识的是一个生活在作家所创造的时空中的人物,而其中有多少的真实,又有多少是虚构,恐怕用心理分析也无法真正知晓。

以历史人物为原型的小说,主人公的命运从一开始就是已知的,所以读者会更加关注细节,或者说他们不知道的、新鲜的信息。比如恩那笔下的米开朗基罗,不同于读者印象中“伟大”、“高贵”、“不食人间烟火”的艺术家形象,具有和常人一样的情感和烦恼,会为情所困,会“唉声叹气”*Enard, M. Parle-leur de batailles, de rois et d’éléphants. Paris : Editions Actes Sud, 2010, p. 14.,会“后悔”*Ibid.,会嫉妒,读者因此而产生了“同理心”,人物形象也显得更加丰满生动。这样,通过各种“添加”和“改造”,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大人物”就变成了读者眼中的“平凡人”。有些作家在“翻新”历史时,为了有更大的自由,会杜撰一个新的人物作为原型的“载体”,比如《闪电》中的格雷高。这些经过“翻新”的主人公被塑造得如此成功,以致掩盖或是替代了原来的历史人物在读者心中的印象。归根到底,不管是小说,还是传记,文学作品都不会是历史的“复制”,而是作者基于现实进行的再创造。

二、关于“想象的生活”

“想象的生活”一词来源于法国作家马塞尔·舒韦伯(Marcel Schwob,1867—1905)于1896年出版的同名著作《想象的生活》(Viesimagninaires)。在这本书中,舒韦伯写了二十几篇人物小传,不管是名人还是普通人,他都用5页纸来讲述他们的生平。作者不拘泥于历史,提倡通过细节来塑造出具体的、充满个性的人物形象。在他看来,历史首先是“大人物”的历史,而“想象的生活”则是所有人的生活;历史学家只对“大人物”有兴趣,而作家和艺术家应当对“大人物”和“小人物”一视同仁,正如他所说:“在画家的眼中,克拉那赫*克拉那赫(Lucas Cranach, 1472—1553),德国文艺复兴时期的著名画家。画的不知名的人物画像和伊拉斯谟*伊拉斯谟(Desiderius Erasmus, 约1466—1536)尼德兰哲学家,16世纪初欧洲人文主义运动主要代表人物。伊拉斯谟肖像油画 ,由荷尔拜因作于1523年 ,现藏于巴黎卢浮宫内。的肖像在价值上并没有什么不同,而伊拉斯谟的肖像并不是因为人物的名声而成为无法模拟的名画。传记的艺术就是赋予一个贫穷的演员和莎士比亚同样的价值。”*Marcel Schwob. Vies imagninaires. Paris : Ed. Gérard Lebovici, 1896, p. 15.

法国当代作家皮埃尔·米松 (Pierre Michon,1945—)1984年出版了中篇小说集《微小的生活》(Viesminuscules)。和名人传记不同,书中讲述的是作家童年时期遇到的一些普通人的经历。从这一点上,米松的创作思想和舒韦伯的观点是相似的。还有当代十分活跃的法国作家艾什诺兹和恩那,他们所记录的人生与舒韦伯提出的“想象的生活”,以及米松所描述的“微小的生活”是同质、同类的。在艾什诺兹和恩那的作品中,历史人物被当成普通人,作者通过某些细节的虚构,将人们印象中距离自己很远的名人平凡化、现实化、人性化,让他们表现出弱点、情绪和癖好,从而使读者既对人物产生了“同理心”,又有了“新鲜感”。

法国的“午夜”派作家*法国“午夜”出版社成立于1941年德军占领法国期间,所出版的著作一直与政治和社会活动紧密相关。在文学上,午夜出版社支持法国的“新小说”运动,萨缪尔·贝凯特(Samuel Beckett)、玛格丽特·杜拉斯(Marguerite Duras)、阿兰·罗伯·格里耶(Alain Robbe-Grillet)、克洛德·西蒙(Claude Simon)等,以及当代作家如让·艾什诺兹、弗朗索瓦·朋(François Bon)、让·菲利普·图森(Jean-Philippe Toussaint)、埃里克·舍维亚尔等都被称为“午夜”派作家。埃里克·舍维亚尔(Eric Chevillard,1964—)在2006年出版了著作《推翻“那查”》(DémolirNasard),其中的“那查”就是名人的代名词。在这种观点的影响下,很多的法国当代作家对历史及历史人物进行了不同程度的“修改”,比如:帕斯卡·基纳尔(Pascal Quignard,1948— ,2002年获得龚古尔文学奖)在《世界的每一个早晨》(Touslesmatinsdumonde,1991)中塑造的马兰·马雷,还有因埃德蒙·罗斯坦(Edmond Rostand,1868—1918)的作品而广为人知的西哈诺·贝尔热哈克等等。对于这种“混淆真假”的游戏,作家们不仅乐此不疲,而且妙思百出,比如:2009年皮埃尔·米松出版的小说《十一》(LesOnze),作品的创作期长达15年,涉及到很多真实的历史事件。书中的一幅同名油画《十一》和画家弗朗索瓦·艾利·格朗丹贯穿于整部作品当中。事实上,这幅画和画家格朗丹在现实中并不存在,但是这种“以假乱真”的情节却让人深信不疑,这部小说甚至被评论家认为是一部无名者的传记。像这样“镶嵌”于事实的虚构,让读者有更深的“代入感”和“同理心”,并且留给了他们充分的想象空间。

三、新闻事件的“再现”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生活即是故事,同样有开头、发展和结局,有矛盾和冲突,有情节和人物。20世纪以来,许多作家会采用新闻事件为题材来创作小说,其中美国作家杜鲁门·加西亚·卡波特(Truman Garcia Capote,1924—1984)的《冷血》(InColdBlood,1966)被评论界称为“非虚构小说”(non-fiction)的典型代表。这部纪实性长篇小说取材于发生在美国小镇霍尔克的一起特大谋杀案。虽然卡波特多次声称自己的这部作品是百分之百的真实记录,但是小说出版后,多名与案件有关的当事人都证明小说情节中有不少虚构成分,最明显的是小说的结尾与事实并不相符。从此,这种将小说的创作技巧和新闻调查相结合的方式被许多作家借鉴,比如:法国作家埃玛纽艾尔·卡雷尔(Emmanuel Carrère,1957—)以让·克洛德·罗曼这个上个世纪九十年代真实存在的人物为原型创作了小说《对手》(L’Adversaire,2000)。让·克洛德·罗曼谋杀了包括妻子、孩子和父母在内的多名家人,1996年被判处无期徒刑。这个真实的案例引起了当时社会各界的高度关注,也成为了卡雷尔的小说创作素材。另一位法国作家雷吉·若弗莱(Régis Jauffret,1955— )根据真实案例创作了小说《严肃》(Sévère,2010),讲述一名叫斯坦恩的银行家在与情妇的性爱游戏中被杀的故事。

虽然都是以真实案件为题材创作的小说,但是两位作家对自己的写作过程或者说写作方法有着截然不同的解释。卡雷尔在书的结尾谈到了他关于这部作品所做的详尽的新闻调查,而若弗莱却强调自己压根没有阅读过相关的调查报告和诉讼记录。他曾经明确表示自己只是根据一则新闻虚构了整个故事,他认为自己只是写了一部小说。在创作过程中,作家通过想象,将自己置于犯罪现场,并将所有头脑中出现的场景和画面混合、甚至是篡改,从而构建出故事的时空和情节。在他眼中,小说中的人物并没有真正死去,因为他们从来没有真正存在过。因此,如果将若弗莱的作品定义为“非虚构小说”,显然不符合作者的意愿。其实,所谓的“非虚构”并非是绝对的,小说家们只是运用了新闻调查的技巧来使故事显得更加真实可信。而且,创作者本人是记者还是作家也并不重要,关键是小说本身的性质决定了“虚构”的存在。尤其是小说中的人物心理和诸多细节,读者不可能完全区分出其中真实和虚构的临界点,很多时候作者本人也有意或无意地忽略了“真假之分”。总而言之,雷吉·若弗莱表明了很多作家的立场:虚构应该被支持和被允许,文学作品和客观现实之间多多少少是有区别的。

2001年,法国著名的出版家热罗姆·兰东去世,从1948年到2001年,他领导着“午夜”出版社不断发展、壮大,提携了许多的“新小说”作家。为了向这位与其私交甚密的文坛前辈致敬,艾什诺兹创作了《热罗姆·兰东》(JéromeLindon,2001),评论家认为这部作品并不是典型的传记,作者主要讲的是一个“伯乐”和“千里马”的故事,而故事的起点是1979年艾什诺兹第一次与兰东相识,由此改变了前者“怀才不遇”的处境。这部作品文笔洗练,因为作家一向的隐忍寡言而留下了许多“空白”。对于某些传闻,作者也并不证实真假,而是采取了“轻描淡写”或是“不置可否”的态度。另外,这本书的原版只有45页,这样的篇幅很难完整地再现20年的时间跨度中发生的重大历史事件和主人公的丰富经历,相关的回忆有的已经模糊而不可复制,有的因为年代太久而成了“碎片”,需要作者通过想象重新将它们“修补”和“连接”起来,形成清晰的人物形象,在这种情况下,虚构显然是不可避免的。

事实上,除了热罗姆·兰东,艾什诺兹作品中的主人公大都是和现在相距甚远的历史人物,也许这样的选择给了他更多想象的空间和再创造的自由。所以,在文学作品中,“现在”和“历史”的区别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大。历史和时事都是文学创作的源泉,也许前者不像后者那样“炙手可热”,但经过作家的改造,也同样会让人“记忆犹新”。通过虚构,时空和影像在作品中重新“排列组合”,构成了充满魅力的文学世界。

四、真实和想象的“孔隙度”

小说创作是作家游弋于现实和想象之间的“游戏”,而阅读小说,也是读者从中提取自己认为“真实”信息的过程。作家的“自由切换”和读者的“自主选择”都是因为在文学叙述中存在着真实和想象的“孔隙度”(la porosité)。这个概念来自物理学,指“固体材料之间存在的气孔”*https://fr.wikipedia.org/wiki/Porosité.,“孔隙度”被应用到学术上,主要用来形容同一范畴内的多个概念之间界限并不明显的差别。这个概念被广泛地引入到社会学、心理学、教育、文学等研究领域,例如2011年,学者奥利维耶·福尔努(Olivier Fournout)在《创造与真实》(Créationetréalité)一文中谈到超文本的戏剧表现形式时也使用了“孔隙度”来解释真实和创造之间的关系。如今甚至有学者主张用“渗滤”(la percolation)这个化学概念来代替“孔隙度”,认为这样能够更好地表达这种相互交融和渗透、难以区分的差别*Peraya, D. 《 Un regard sur la distance, vue de la présence 》. Distance et Savoir. vol. 9, Paris : Hermès Lavoisier et le Cned, 2011. 3, p. 447.。

事实上,在小说的创作中既没有纯粹的虚构,也不可能摈弃所有的技巧来一丝不苟地还原历史,正如法国文学评论家热拉尔·热奈特(Gérard Genette)所言:“如果考虑到实际的操作,应当接受——既没有纯粹的虚构,也没有如此严格的历史,(虚构和真实)两者本就离得不远。”*Genette, G. 《 récit fictionnel, récit factuel 》. Fiction et diction, Paris : Seuil, 2004 (1ère édt. 1979), p. 166.在文学作品中,两者甚至可能是重叠的,比如:哪怕对于同一部作品,每一个读者都会有自己的理解,认为某个部分是虚构,而另一个部分是真实,某些内容是历史,而另一些内容是想象。总之,他们会基于自己的生活经历,自觉或不自觉地选取熟悉的信息当作是现实。从作者的角度来说,创作的素材必然来自于现实,但是作品中的世界却是作者自我意识的折射,到底和现实有多远,恐怕连他本人也无法准确地衡量。

另外,小说和传记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虽然原则上我们认为传记更为真实,而小说的虚构成分更多,但是文学作品与真实之间的孔隙度始终是存在的。艾什诺兹以发明家尼古拉·特斯拉为原型创作了小说《闪电》,而在他之前,女作家玛卡蕾·什那(Margaret Cheney)也写过一本关于特斯拉的传记。从内容上来看,前者的虚构成分显然更多,书中的主人公格雷高借用了特斯拉的身份和某些经历,表达的却是艾什诺兹本人的思想;而后者也许和历史人物的生平很接近,但描述的终归是某个人或某些人对于主人公的印象,和客观的人物形象是完全有可能存在差距的。所以,“非虚构”只能是相对而言,真实性和虚构性在文学作品中始终是并存的,艾什诺兹的另一部小说《哈维尔》就充分地体现了这种两面性。为了建立小说的时空背景,作者描述了和书中时间(1927年)相符的诸多信息,比如那个年代的时尚,女人和男人的发型,汽车的牌子,包括主人公抽的香烟和看的报纸等等,所有这些有据可查的细节都体现了作品符合现实的一面,但是人物和情节却摆脱了历史的基点,即使置于任何其他的时空也并不显得违和。

既然在作品中现实和想象是共存的,那么作家的职责就是将两者完美地结合起来。在《和他们说说战争、国王和大象》中,恩那用娴熟的技巧实现了真实和虚构的自然衔接,比如:

当然,米开朗基罗还没有想到三年之后他完成的那些壁画(西斯廷教堂的壁画),这些作品会给他带来更大的荣誉,目前他的头脑中只有一座桥,他希望可以尽早地完成桥上的画,领到酬劳,离开这个动荡、亲切并且完全不一样的城市,在这个城市中,他不知疲倦地游荡,在记忆中保存了那些画面、面孔和颜色。

在这一段中,作者借用现在时和将来时的自由切换,越过了想象和现实的壁垒。类似的处理也出现在艾什诺兹的《闪电》中:

Même si, quarante-deux ans plus tard, la Cour suprêmereconnatral’antériorité des travaux de Gregor en matière de transmission radio, en attendant, quarante-deux ans plus tt, c’estencore un sale coup pour lui.*Echenoz, J. op. cit., p. 121.

尽管42年之后,最高法院会承认格雷高的工作在传播无线电方面的超前地位,但是目前、在42年之前,对他来说,仍然是困难重重。

以前的作家大都使用简单过去时,而当代的作家多选择现在时。因为用现在时写作可以让读者感到 “身临其境”,并且,作家常常通过多种时态和语态的转换来完成时空的“跳跃”。这种技巧被用于历史题材,能够更好地将现在与历史、真实与想象巧妙地结合在一起,比如在《和他们说说战争、国王和大象》中的这一段,时态在现在时、过去时和将来时之间反复切换,漫长的时光瞬间被跨越:

Un sentiment de vitessesedégage; la destinéeestvueen un instant, en un éclair, dans une anticipation du futur : Les saints nesepréoccupentpas du pont de Michel-Ange, dont onadéjérigé les piles, la butée et les premières arches : ébranlé, l’ouvrages’effondre; ses gravatsserontcharriésvers le Bosphore par les eaux que le séismearenduesfurieuses...*Enard, M. op. cit., p. 147.

一种情感被迅速地释放出来,命运已经在顷刻间被预见,一道闪电当中,未来即在眼前:圣人们才不会操心米开朗基罗的桥,虽然桥墩、桥台和最初的桥拱都已经建起来了,但是,一旦被震动,桥就会倒塌,桥上的雕刻也会被水冲到博斯普鲁斯海峡,那里因为地震而水流湍急……

除了时态、语态的自由切换,当代的小说和传记作家还有一些共同的写作特点,比如:多注重细节描写,喜欢使用短句,多叙述、少评论等等。另外,与以往历史题材常常出现的鸿篇巨著相反,现代作家往往会选择较短的篇幅,文字精炼,节奏紧凑,例如艾什诺兹的《热罗姆·兰东》用短短45页就将主人公的丰富经历娓娓道来,这样的长度就注定了真实与虚构之间孔隙度的存在。

结 语

虚构的“真实”作为当代法国小说和传记创作的新潮流,其实是对以往许多作家创作思想的一种继承和发展。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是按照读者的期待来进行的再创造,既不是“复制”过去,也不是 “凭空想象”。恩那曾经试图定义这一类文学体裁的创作模式,但因为无法把握真实与想象之间的界限,他只能无奈地表示“至于其他,我们一无所知”。 而艾什诺兹的诠释则更加隐晦,他的作品中往往带有一种平淡的、甚至是无动于衷的语气,与其说是一种不想解释的淡然,不如说是一种仔细鉴别之后的审慎。2009年中国作家莫言(2012年获诺贝尔文学奖)的小说《生死疲劳》在法国出版,书中大量的细节与其亲身经历相符。但是,他在接受法国《世界报》记者的采访时肯定了小说中真实和虚构的并存。他明确表示:“事实上,在这部小说中,我僭越了记者的工作。”*Nils C. Ahl, 《 En fait, dans ce roman, j’usurpe le travail des journalistes. 》 Le Monde, 11 september, 2009.总而言之,在文学作品中,生命在不同程度上被虚构了,其中的时空、人物、情节或多或少地掺杂了作家本人的认知和理解。在这个亦幻亦真的世界里,过去虽然了解却并不清晰,未来虽然遥远却可预见,人类历史瞬间即可被超越,这便是文学的魅力。

参考书目

Echenoz, J.Deséclairs. Paris : Editions Minuit, 2010.

Enard, M.Parle-leurdebatailles,deroisetd’éléphants. Paris : Editions Actes Sud, 2010.

Genette, G. 《 récit fictionnel, récit factuel 》.Fictionetdiction. Paris : Seuil, 2004 (1ère éd. 1979).

Nils C. Ahl. 《 En fait, dans ce roman, j’usurpe le travail des journalistes. 》LeMonde, 11 septembre, 2009.

Peraya, D. Un regard sur la distance, vue de la présence.DistanceetSavoir. vol. 9. Paris : Hermès Lavoisier et le Cned, 2011. 3.

Schwob, M.Viesimagninaires. Paris : Ed. Gérard Lebovici, 1896.

La《réalité 》fictionnelledansdesromansetbiographiesfrançaisd’aujourd’hui

Résumé : La réalité et la fiction sont les deux aspects constitutifs d’une oeuvre littéraire. Les romanciers et biographes français contemporains insistent notamment sur la combinaison intelligente de ces deux régimes. Grcede riches techniques, ils confient une authenticité plus crédibledes personnages et des intrigues. Au lieu de se limiter aux documents historiques, ils laissent une souple porosité entre le réel et l’imagination.

Motsclés: fiction ; réalité ; porosité ; littérature française contemporaine

(作者信息:王牧,广东外语外贸大学西语学院法语系副教授,研究方向:法国现当代文学与国别研究。)

I106

A

1002-1434(2017)04-004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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