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龙当选总统后的法国外交展望
——法国智库学者巴泰勒米·库尔蒙访谈录
编者按:巴泰勒米·库尔蒙(Barthélémy Courmont)是法国知名智库国际关系与战略研究所(Institut des Relations internationales et stratégiques)的学者,其目前的研究方向是亚洲安全问题,具有丰富的亚洲研究经验,对于美国外交政策、中法外交关系等问题亦有著述。该访谈为库尔蒙先生2017年6月12日在北京外国语大学法语系和区域与国别研究方向教师团队座谈的内容记录。
问:我们知道国际关系与战略研究所是法国乃至欧洲排名靠前的国际关系类智库,研究著述颇丰,在法国和欧洲都具有相当的影响力。您能介绍一下这家智库的主要活动吗?
答:国际关系与战略研究所是一家独立智库,研究团队包括专职的研究人员和兼职的学者。我们还具有招收国际关系专业硕士生的资格。除了出版和发表著作文章以外,我们的活动还包括与媒体以及社交网络进行互动,在这方面,我们在努力发挥观念引领的作用。智库每年组织大量的研讨活动,与社会各界人士进行充分的观点交流。同时,智库专家与政界人士之间的直接交往,也会在一定程度上影响到政府的决策。我们也很希望能够和各国的中国研究学者互通有无,进行交流与合作。
问:那么您主要从事哪些领域的研究呢?
答:我现在是国际关系与战略研究所负责亚太问题研究的主任,研究对象主要涉及中国、日本、韩国等国,对中国海峡两岸问题也有一定研究。亚洲是一个非常复杂的地区。对于亚洲的安全问题,包括海洋争端,我比较感兴趣。我到过亚洲绝大部分国家,与这个地区有直接的接触,有直观的感受和了解,这对于我的研究十分有帮助。最近我也一直在跟踪关注“一带一路”倡议的进展。此外,美国外交决策过程及其实施、美国与亚洲地区之间的关系发展,也在我的研究框架之内。我的博士论文主题是美国对日本使用原子弹的决策研究。我目前参与主持了国际关系与战略研究所网站上的亚太问题研究专栏,叫作“聚焦亚洲”(Asie focus),涉及到的领域非常多元,并不仅仅局限于国际关系问题研究,而是覆盖经济、社会、文化等各个方面。这个专栏每周发稿一篇,或是法文,或是英文。我也特别希望有中国学者能够供稿。
问:2017年对于法国政治来说是非常重要的一年:5月总统大选,6月议会选举。马克龙力克其他候选人,入主爱丽舍,随后其党派——共和国前进党在议会选举中获胜。这些事件在欧洲乃至全球都产生了很大的反响,人们热切期待马克龙及其新政府有所作为。那么,在外交政策方面,新总统及其班子将如何作为?
答:我们期待着新一届政府能够推出真正的外交政策。马克龙本人并不是外交问题的专家,因此他的外交专家团队将发挥重要的作用。马克龙在外交上应该说是比较接近大西洋主义的,但是对于很多新问题新挑战都具有强烈的好奇心,比如他对“一带一路”也很有兴趣。同时,他表示过要继承戴高乐和密特朗的外交遗产。他与普京的会面也释放出了一些推动世界多极化的信息。因此,我们很期待,他能够与此前两任总统的外交路线有明确的区别。我个人认为,大西洋两岸仍是盟友,但是大西洋主义作为一个外交概念,应该成为过去时了。
问:您刚才提到马克龙和普京的会面。马克龙当选总统后邀请普京访法。此前,在法国总统大选期间,普京曾经接见极右派领导人勒庞,引起了法国很多政界人士的不满。这次会面令人感到法俄关系耐人寻味。您觉得对于法国来说,邀请普京访法是基于战略的考虑还是战术的考虑呢?您如何看待法俄关系的前景?
答:的确,马克龙和普京的会面很有意思。此前,法俄关系的问题在于之前对话已经停止,而没有对话,就无法寻找共识,无法进行关于合作的探讨。奥朗德时期,法国没有参加莫斯科举行的二战胜利纪念活动,表现出不愿意对话的立场。这是个错误。普京也相应地没有参加巴黎举行的一些活动,比如俄罗斯资助的巴黎一座东正教堂的落成仪式。普京接见勒庞,是一个错误,是不明智的。我们有点不能理解,我们认为可能是他的外交顾问做了不明智的建议。在法俄关系上,法国舆论是有分歧的,这种分歧就是因为缺少对话所致。不管怎样,总统大选时有一些候选人是赞成法俄对话的,比如前总理菲永。菲永和马克龙的竞选纲领有不少相似之处,如对俄政策和独立自主的外交原则等。马克龙与普京在凡尔赛的会面是非常务实的,从战术上看很重要,这表明了“我们愿意对话”的立场。面对面讨论,正视分歧,同时也通过对话发现共同的立场。同时,这也是战略性的举措,即不受大西洋主义的掣肘。这不是个孤立的事件,是具有国际影响的。我对此比较乐观,认为这是件好事。当然,法俄关系到底会如何发展,目前还在观望阶段,要等待具体措施的出台。
问:英国退欧,加剧了人们对于欧盟未来发展前景的忧虑和怀疑,而马克龙当选却为欧盟支持者们打了一剂强心针。您怎么看待未来数年的欧盟发展走势?
答:英国退欧在一定程度上证实了戴高乐的预见。英国从来都不是欧洲一体化的坚定拥护者,在欧元等很多问题上都表现出了犹豫和自我保护的态度。对于欧盟的长远发展来说,英国退欧未必没有益处。欧盟内部可以借机减少分歧达成更多共识,在经济和安全问题上取得进展,而法国依托自身的政治和军事实力,在欧盟的领头地位会上升,法德合作会继续发挥大的作用。戴高乐和密特朗都曾强调法国要保持真正的独立,要突出法国的特质。法国拥有核武器,是安理会常任理事国,法国具备直接干预的能力,这些是德国所不具备的,也是欧盟其他任何成员国都没有的能力。而德国的经济实力也是欧洲国家中最强的。同时,一直停滞不前的欧盟共同防务政策也看到了希望。在集体防务方面,布莱尔与希拉克曾经进行商讨,但是伊拉克战争上的分歧很快打断了探讨的进展。当然,目前欧洲面临着很多困难,经济要增长,就业需改善,欧盟运作机制也需要强化,东欧国家仍然相对脆弱,欧盟内部对于俄罗斯的态度也不一致。马克龙的当选在欧洲普遍被视为欧盟的胜利,他也是所有候选人当中最亲欧洲的一位,人们对他寄予厚望。总之,欧洲需要把握机遇,进行对话。
问:中国媒体和学术界此次都表现出对法国总统大选结果的高度关注,也都期望新总统在中法关系方面能够有所作为。您怎么看待中法关系在新总统任期内的发展呢?
答:最近我也注意到中国国际电视台(CGTN)对于法国大选的高度重视,关于马克龙当选的访谈节目的时间长度让我感到惊讶。这说明了中国对于法国的兴趣和期待。能够影响马克龙的对华政策的政界人士中,对华友好的不乏其人,比如拉法兰(Jean-Pierre Raffarin)、韦德里纳(Hubert Védrine)和德维尔潘(Dominique De Villepin)。马克龙对中国经济有一定了解,对“一带一路”倡议亦有所关注。在总统竞选中,他是唯一曾多次与中国投资者见面的候选人。他和即将任命的外交顾问、包括对华事务顾问,在其对华政策上亦将发挥较大影响力。所以,议会选举尘埃落定后的政府重组中关键人物的出现和大使人选,都值得关注。法国智库在其中也应该发挥积极的作用。可以看到,70后这一代的中国问题研究学者在努力摆脱历史上对华的成见,在研究中摒弃人权、意识形态等问题的束缚,更多地探讨中国的发展对世界的意义。法国国际关系研究所(Institut des Relations internationales,IFRI)和国际关系与战略研究所的一些学者都表现出了这种倾向。这对于中法关系的发展是有积极意义的。
中法关系的发展对于中国、法国都非常重要。在当前的国际局势下,特朗普走向孤立主义,而很多全球性问题迫切需要应对,双方的合作就显得更重要。总体来看,多极世界的发展趋势不会改变,而法国需要加强这种多元化。欧洲、法国和中国在多极世界的发展中都有自己的位置。这里我想讲一个花絮,我们智库的一个硕士毕业生,她的研究方向是中国的软实力问题,她最近在法国外交部获得了工作岗位,需要为外交部长撰写讲话稿。她告诉我,勒德里昂外长(Jean-Yves le Drian)要在巴黎政治大学发表讲话,演讲题目是“法国:推动多极化的发动机”。这个讲话题目的选择说明了法国外交对多极世界的重视。从这个角度看,中法合作的意义是深远的。
问:印度和巴基斯坦加入上海合作组织后,该组织覆盖全球40%的人口,影响范围迅速扩大。您认为我们正在经历着世界秩序的变化吗?您刚提到多极化世界,这是否意味着世界多极化的增强?
答:我注意到了上合组织的发展。应该说,这不仅是覆盖区域扩大的问题,而且是性质变化的问题。印度和巴基斯坦是两个有矛盾有竞争的国家,也都拥有经济发展的潜力,它们一起加入上合组织,强化了上合组织的存在意义。习近平等领导人都指出,上合的发展与“一带一路”互相呼应。这是多极化的表现,也是亚洲地区合作活力的表现。在这个进程当中,我们也要思考,多极化的主体是谁,具有凝聚力的主体又是谁?我想到了欧盟的扩大问题。欧盟东扩过快曾导致了很多问题。上合组织有8个成员国,其中有3个大国,即中、俄、印度。对于所有成员国来说,有一点是明确的,上合组织的目标是经济合作,是共同利益。但对于欧洲来说,情况更为复杂,利益分歧更多,一些小国因为自己本国的内部问题影响到欧盟整体的合作,也有一些国家对于俄罗斯持怀疑和担心态度。此外,欧盟的领导权问题也没有得到明确,虽然“法德火车头”得到认可,但并没有获得正式和明确的地位。
(本文由北京外国语大学法语系李洪峰教授根据会议录音整理,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