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 进,杨化坤
《周礼》学的奠基:杜子春的《周礼》学管窥
丁 进*,杨化坤
(安徽财经大学,安徽蚌埠233030)
杜子春是东汉继刘歆之后又一个经学大家,在《周礼》学研究方面颇有建树。其著作虽已散佚不传,但通过郑玄注《周礼》所引的187条“杜子春云”可以看出,他已建立了一套自己的学术范式,并有专门的著作问世,主要体现在他对《周礼》的校勘、训诂及对其他经师观点的处理方面。他的这一套范式严谨规范,不仅推动了《周礼》学研究的发展,也对后世学者产生了深远影响。
杜子春;周礼;范式
杜子春,河南缑氏(今河南偃师南)人,作为东汉重要的经学家之一,他在《周礼》学史上第一次建立了一套研究范式,为两千年来《周礼》学研究所继承。这个范式以校勘为基础,通过正字、正读、训诂和名物制度解说来通读《周礼》,从而奠定了《周礼》研究的基础。他的《周礼》学研究成果今多不传,郑玄《周礼注》中引用了杜子春187条观点,通过辑佚这些观点,我们虽然不能重新构建杜子春《周礼》学全貌,但大致上可以辨别出杜子春《周礼》学的特色,归纳出他的主要成就。
关于杜子春的学术活动,史书记载非常有限。从目前流传下来的材料看,以贾公彦《序周礼废兴》引马融《周官传》说最早:
时众儒并出共排,以为非是。唯歆独识,其年尚幼,务在广览博观,又多锐精于《春秋》。末年,乃知其周公致太平之迹,迹具在斯。奈遭天下仓卒,兵革并起,疾疫丧荒,弟子死丧,徒有里人河南缑氏杜子春尚在,永平之初,年且九十,家于南山,能通其读,颇识其说,郑众、贾逵往受业焉。众、逵洪雅博闻,又以经书记转相证明为解。逵解行于世,众解不行。兼揽二家为备,多所遗阙。然众时所解说,近得其实。[1]636
刘歆设立《周官》博士,招收博士弟子,这些博士弟子遭遇西汉末年巨大变故,大多未能活到东汉社会稳定时代。只有杜子春是个例外,他经历了那个动乱年代而活下来,并且将刘歆的《周礼》学传承下来。杜子春或许不是刘歆门下最杰出的弟子,但他的《周官解诂》影响很大,无疑,他是刘歆门下传承《周官》学贡献最大的学者。根据马融《周官传序》,杜子春到东汉明帝永平初年年纪将近九十岁,我们可以根据这个记载探究此人大致的学术活动时间。“永平”是东汉第二个皇帝汉明帝的年号,沿用了十八年(公元58-75),我们依据马融所说,假设杜子春汉明帝永平元年为八十九岁,那么他当生于公元前30年左右,即西汉成帝建始3年前后。两汉时代,成为博士弟子一般要在十五岁以上,那么他从刘歆学习《周官》当在公元前15年左右,即西汉成帝永始年间。史书没有说他活到一百岁,估计在东汉明帝永平中去世,我们估计他享年九十五岁左右。这样杜子春的生卒年大约在公元前30年到公元64年之间。
有关杜子春学术活动的文献记载非常有限。马融《周官传序》只是说他从刘歆学习《周官》,至于如何学习,有什么著作,马融都没有提及。《周官传序》只对杜子春教授《周官》做了非常简略的介绍,说他能“通其读”与“识其说”。从马融的叙述口吻看不出对杜子春的尊重,似乎杜子春只是一名普通的教书先生,没有学术专著传世。
什么是“通其读”?因故书假借字多,须识别本字才能理解原文。能识别全书绝大多数文字才算得上“通其读”。显然,这已是相当的水平了。《周礼·大司乐》之文说:“凡六乐者,文之以五声,播之以八音。”郑玄注引杜子春说:“藩当为播,读如后稷播百榖之播。”《典同》之文说:“凡声,髙声䃂,正声缓,下声肆,陂声散,险声敛,达声赢,微声韽,回声衍,侈声筰,弇声郁,薄声甄,厚声石。”郑玄注引杜子春说:“杜子春读䃂为铿锵之铿,髙谓钟形容髙也。韽读为闇不眀之闇。筰读为行扈唶唶之唶。”以上均为“通其读”(1)。什么是“识其说”?“识”在古汉语中一般解作“志”,“志”即“记”,而非现代汉语中认识、识别之义。我们认为,马融《周官传序》所说的“识其说”有两种可能:一是记得刘歆的《周官》解说,即师承;二是杜子春虽然年纪大了,但头脑还是很清醒的,还能记得有关《周官》的解说,这些解说既包括刘歆解说,也包括杜子春自己的解说,以及其他学者的解说。我们认为第二种可能性最大。例如《小宗伯》之文说:“凡王之会同军旅甸役之祷祠,肄仪为位。”根据郑玄注,杜子春读肆当为肄,义为仪,这是通其读;杜子春通读之后说“若今时肄司徒府也。小宗伯主其位”,这就是杜子春的“说”。再如《大驭》之文说:“大驭掌驭玉路以祀,及犯軷,王自左驭,驭下,祝登受辔,犯軷,遂驱之。”郑玄注说:
故书軷作罚。杜子春云:“罚当为軷,軷读为别异之别,谓祖道轹軷、磔犬也。《诗》云:‘载谋载惟,取萧祭脂,取羝以軷。’诗家说曰:‘将出祖道,犯軷之祭也。’《聘礼》曰:‘乃舍軷,饮酒于其侧。’礼家说亦谓道祭。”[1]857
“谓祖道轹軷、磔犬也”以下都是“说”,是杜子春自己的观点,或刘歆的观点。为了证明这个观点,杜子春除了引用《诗经》和《聘礼》外,还引用了“诗家”和“礼家”的说法。
马融《周官传序》说杜子春“能通其读,颇识其说,郑众、贾逵往受业焉”,并没有说杜子春撰写了什么著作,似乎杜子春只是刘歆《周礼》学说的一般传授者,不是一位富有独创性的学者。如果杜子春真的是刘歆研究成果的一般传授者,那么出现在郑玄《周礼注》中的“杜子春云”187条是什么性质的成果?他们是郑众、贾逵受业时候的笔记?是郑玄从郑众、贾逵二人《周官解诂》中所引杜子春讲授口说的转引?还是杜子春别有著作传世?
朱彝尊《经义考》在《周礼》部分首列杜子春《周官注》[2]。不过杜子春的《周官注》在朱彝尊之前从未有其他文献予以著录,《汉书·艺文志》没有,《隋书·经籍志》也没有。可见这是朱彝尊个人的推测,他自己并没有见过。从郑玄《周礼注》所引187条杜子春的观点看,杜子春的《周礼》学研究显然已经达到很高的水平,成果也比较丰富,这些成果在《周礼》学史上占有重要地位。我们倾向于杜子春撰写了研究《周官》的著作,不过他的著作不应当称为《周官注》,因“注”这种形式到东汉末年才流行。我们认为杜子春撰写了《周官解诂》之类的专著。他的著作不见《汉书·艺文志》著录,那是因为班固的《汉书·艺文志》以刘歆的《七略》为基础。当刘歆编辑《七略》之际,杜子春尚未创立自己的学术。至于《隋书·经籍志》不著录,那是由于郑玄《周礼注》流行以后,郑众以下《周礼》学著作被覆盖了,杜子春的著作也不例外。
我们认为,杜子春是一位创立了自己学说的学者。郑玄注所引187条“杜子春云”,不是一般经师传声筒式的普通知识介绍,而是杜子春独立构建的《周礼》学术体系中的成果,这些成果是以著作形式传播,不是口耳相传形式流传。根据郑玄所引的187条“杜子春云”,我们可以归纳出,杜子春在《周礼》学研究方面有以下三个特点:
首先,杜子春对当时多种《周官》文本作过校勘,校勘成果突出。如果他仅仅口传刘歆的师说,也就没有必要做校勘工作,因刘向和刘歆曾经校勘过《周官》,杜子春如果只是一般性地传授刘歆的研究成果,只要依据刘歆父子的意见也就够了。如《舆人》之文故书有“饰车欲移”,杜子春以为“移”当为“侈”。因移动不是饰车工作的关键,作“欲移”也不词,“移”与“侈”形近而误。《凫氏》之文故书有“为遂六分其厚,以其一为之深而围之”。杜子春以为“围”当为“圜”。二字形体接近,抄手误抄。《考工记·匠人》之文故书有“大没其版谓之无任”。“大没其版”费解,杜子春从字形学角度考虑,以为“没”为“汲”的误写,而郑玄进一步申说这个观点,以为“汲”可以解释为“引”,指筑版变形。《占梦》之文说:“乃舍萌于四方,以赠恶梦。”郑玄注引杜子春说:
杜子春读“萌”为“明”。又云:“其字当为‘明’。‘明’谓驱疫也,谓岁竟逐疫,置四方。书亦或为‘明’。”[1]808
郑玄这里节录两处杜子春观点,用“又云”连接。杜子春所用底本应当是经过刘歆校勘的秘府本《周官》。“书亦或为明”,说明杜子春还广收众本,这种对版本的深入研究是学术研究的必要环节。如果杜子春只是一般性传授学问,他使用刘歆校勘的本子也就够了,没有必要再作校勘。
其次,杜子春对自己的学说作过详细的论证,这些论证过程保留在郑玄《周礼注》中的,是典型的学术研究成果。杜子春对自己观点的论证,思考深入,见解精细独到。例如《春官·钟师》之文说:“凡乐事以钟鼓奏九夏:王夏、肆夏、昭夏、纳夏、章夏、齐夏、族夏、祴夏、骜夏。”郑玄注引杜子春说:
内当为纳。祴读为陔鼓之陔,王出入奏《王夏》,尸出入奏《肆夏》,牲出入奏《昭夏》,四方宾来奏《纳夏》,臣有功奏《章夏》,夫人祭奏《齐夏》,族人侍奏《族夏》,客醉而出奏《陔夏》,公出入奏《骜夏》。《肆夏》,诗也。《春秋传》曰:“穆叔如晋,晋侯享之,金奏肆夏三,不拜,工歌《文王》之三,又不拜。歌《鹿鸣》之三,三拜。曰:‘三夏,天子所以享元侯也,使臣不敢与闻。’《肆夏》与《文王》《鹿鸣》俱称三,谓其三章也。以此知《肆夏》,诗也。《国语》曰:“金奏《肆夏》《繁遏》《渠》,天子所以享元侯。”《肆夏》《繁遏》《渠》,所谓“三夏”矣。吕叔玉云:“《肆夏》《繁遏》《渠》,皆《周颂》也。《肆夏》,《时迈》也;《繁遏》,《执傹》也;《渠》,《思文》也。肆,遂也,夏,大也。言遂于大位,谓王位也,故《时迈》曰:‘肆于时夏,允王保之。’繁,多也,遏,止也,言福禄止于周之多也,故《执傹》曰:‘降福穰穰,降福简简,福禄来反。’渠,大也,言以后稷配天,王道之大也。故《思文》曰:‘思文后稷,克配彼天。’故《国语》谓之曰‘皆昭令德以合好也。’”[1]800
郑玄所引这一段“杜子春说”,是典型的书面语,非口述语,对于“九夏”的论证十分繁复,除了介绍“九夏”的使用场合外,还引用了《左传》《国语》材料,推论《肆夏》是诗歌,与刘歆利用经传阐释《左传》的思路是一致的。他还引史书不载的吕叔玉说指实《肆夏》为《周颂》中对应的篇目,可见他的研究不仅有独到之处,还及时吸纳同时代人的学术成果。从本例子看,郑玄引用的是专门著作,因以上观点不可能通过口说保存到郑玄时代。
第三,杜子春多处引用了“或曰”,保留了他自己以外的学者对具体问题的看法,说明他不是传授普通学问的经师,而是关注其他学者、及时吸收他人研究成果的经师。例如《菙氏》之文说:“掌共燋契以待卜事。”郑玄注引杜子春说:“燋读为细目燋之燋。或曰如薪樵之樵,谓所爇灼龟之木也,故谓之樵。契谓契龟之凿也。《诗》云:‘爰始爰谋,爰契我龟。’”[1]805说明他学术研究视野广阔。
郑玄所引“杜子春云”的著作性质是可以确定的。这部著作是杜子春自己撰写的还是听讲弟子根据杜子春口说整理出来的?《春秋公羊传》是从口耳相传的经师口说被书于竹帛的,口说的语体特征十分明显。比较一下郑玄所引“杜子春云”,看不出任何“口说”痕迹,与“郑大夫云”“郑司农云”性质是一样的,都是征引自学术专著。由此可见,杜子春的《周礼》研究成果具有独创性,学术视野广,具有相当的研究深度。马融《周官传序》对杜子春的介绍未能突出杜子春的学术地位。
杜子春是《周礼》学史上第一个留下学说的学者,除了在《周礼》学传承上占据承上启下地位外,他还是第一个真正开启《周礼》学研究范式的人,他将研究旨趣放在正文字字形、正文字读音、正句读、文字训诂、名物制度阐释和经义解说六个方面。这个做法笼罩了两千年以来的《周礼》学研究,有别于西汉今文经学家致力于经学元典的义理阐发,杜子春的《周礼》学研究确实具有古文经学的学派性质。此后郑司农、贾逵的《周官解诂》在具体的文字训诂和名物制度的阐释上取得新的进展,但没有超越杜子春所奠定的研究范式。从这一点上说,杜子春在《周礼》学史上的地位十分重要。
杜子春的《周礼》学研究对于汉代经学的贡献巨大。东汉的古文经学在杜子春的研究中时代特征十分明显,那就是以校勘学、文字音韵学为基本手段,辅之以经典的引证,达到对接近于元典文本原貌的理解。不涉空言、虚言,不作形而上的阐发。他开创了引用经典文献阐释《周礼》的方法,此后,引经据典一直是《周礼》学研究的主流方法。特别是到了清代,学者研究《周礼》引用他书的范围遍及经史子集四部,带来《周礼》学研究的大繁荣。
在目前仅存的全部的187说《周礼》例中,校勘有57例,占30%左右;训诂有107例,占57%左右;名物制度解说有20例,占10%左右;句读有3例,占1.6%左右。由此可见杜子春的主要贡献在于词语训释,其次是文献校勘,再次是名物制度阐释和少量的句读。由于学术研究成果的评判主观性比较强,我们选取郑玄对杜子春成果的取舍作为参照。在全部的187例中,郑玄全部接受的有132例,超过了70%,此外尚有5例部分接受。其中尚有数例,清代学者以为杜子春正确而郑玄有误,我们没有计算进来。这样的比例已经非常高了,即使郑玄的研究成果,清儒指出有瑕疵的也超过了三分之一。由此可见,集两汉经学大成的郑玄《周礼》学研究,受到了杜子春的哺育是不争的事实。
两千年的《周礼》学史在一定程度上就是读懂《周礼》的历史。郑司农、贾逵和马融在杜子春开垦的田地上精耕细作,在具体问题上多有创获。郑玄对前人的成果作了全面梳理,从校勘、训诂、名物制度、经义角度对《周礼》作了综合性研究,将杜子春开创的研究范式发挥到极致,取得巨大成功。此后关于《周礼》的文献学、训诂学、名物制度学研究所剩余地已经不多,大部分学者只能在郑玄注的基础上补缺补漏,《周礼》学知识性研究进入“捡漏”时代。
(1)这个发现对于理解两汉经学家如何利用出土文献有一定的启发。经学史上有一个古文今读问题。《汉书•儒林传》说:“孔氏有《古文尚书》,孔安国以今文读之,因以起其家。《逸书》得十余篇,司马迁亦从安国问故。迁书载《尧典》……诸篇,多古文说。”孔安国的“以今文读之”就是杜子春、郑司农、郑玄等人使用的技术。凭着“以今文读之”,孔安国开创了古文《尚书》家法,才有太史公从孔安国问故,才有司马迁书多古文说。同样,杜子春的“通其读”也是一种学术创建。
[1]贾公彦.周礼注疏[M].北京:中华书局,1980.
[2]朱彝尊.经义考[M].北京:中华书局,1998.
The Foundation ofResearch: A Study of Du Zichun’s
DING Jing, YANG Hua-kun
(Anhui University of Finance and Economics, Bengbu, 233030 Anhui)
Du Zichun in the Eastern Han Dynasty is a famous scholar after Liu Xin, who made a lot of achievements inresearch. His works was lost, but through the 187 instances of “Du Zichun says” that Zheng Xuan noted, we know that he had established a set of academic paradigms, and a special manuscript came out, mainly reflected in hiscollation, exegesis and the treatment of other teachers’ views. The paradigms that he founded are rigorous, and have promoted the study of, and had a profound impact on later scholars as well.
Du Zichun;;paradigm
10.14096/j.cnki.cn34-1044/c.2017.03.01
I206
A
1004-4310(2017)03-0001-04
2017-02-06
丁进(1962- ),安徽青阳县人,文学博士,安徽财经大学文化产业研究院教授,主要研究经学和出土文献;杨化坤(1985- ),安徽怀远县人,文学博士,安徽财经大学文学院讲师,主要研究汉魏六朝文学与文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