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德华
(山东交通学院 外国语学院,山东 济南 250357)
自由教育究竟有什么用?这是许多从事高等教育的研究者必须面对的重要问题,关系到自由教育在大学的价值和地位。英国学者埃奇沃思19世纪初曾在《爱丁堡评论》上提出古典的自由教育究竟有何用处,[1]80英国主教纽曼在《大学的理想》中提出大学自由教育在琳琅满目的市场上存在的价值是什么,[2]73美国耶鲁大学的《1828年耶鲁报告》也是在积极回答古典自由教育的有用与否的问题。所以,在我国通识教育遭遇困境时,我们有必要重新反思自由教育的无用和有用,为其“无用之用”而辩护。
古希腊时期,古典自由教育是“无用”的,具有非实用性,是为少数的,属于贵族阶级的自由人所享受。亚里士多德在《政治学》中提出,自由教育专门为自由人的自由而设,不具有实用性和职业性,纯粹以“使用闲暇从事理智活动”为目的。自由人是指少数贵族或奴隶主阶层,而非自由人是指大多数的奴隶和手工业者,教育也因此分为自由人的教育和非自由人的教育,自由人享受的教育即自由教育,学习自由之艺,具有非实用性特点,具体指自由、高贵和广博;非自由人应该接受实用技能的训练,这种训练实用、卑贱和偏狭,甚至不能称之为“教育”。
自由之艺是自由教育的课程内容,它们的性质决定了自由教育显得“无用”。柏拉图吸收和发展了智者的“三艺”及斯巴达的军事体育课程,结合雅典的教学实践经验,第一次在教育史上提出了“四艺”,即算术、几何、天文、音乐。亚里士多德继承了前人的课程设置经验,把阅读、书写、体育、音乐和绘画作为自由教育的课程。[3]58首先,算术和几何是数学的两门重要分支学科。无论解释外在自然世界还是描述内在精神世界,人类都需要数学。数学以抽象推理方式描述世界,不涉及人的现实可见世界,因此,数学能够使人的心智(mind)敏锐,通向真理,提高智慧。在柏拉图看来,数学知识是使人达到理念世界和真理王国的便捷途径。其次,柏拉图认为天文学作为数学的一个部分,和几何学一样,可以靠提出问题和解决问题来进行思辨研究。他认为宇宙的井然有序象征着人间美好生活的秩序,设置天文学的目的是让人通过天体运行的规律塑造自己的心灵,体会造物主为世界制定的理性方案。最后,柏拉图对音乐非常重视,[4]113认为音乐针对人心灵的理智部分,在德性培养方面的贡献比其他课程重要。音乐在古希腊时期是指文艺教育,泛指诗人主宰的任何艺术,狭义而言是指节奏,节奏既存在于诗歌和竖琴的旋律学习中,也在舞蹈和文学中得到体现,特别是在诗歌中得到充分表现。亚里士多德认为音乐是一种操持闲暇的理性活动,既非必需品,也没有实际效用,目的是为了陶冶性情、娱乐身心和操修心灵。总之,这些知识是“形而上”的理论知识,它们也许无用,也许不功利,但它们是万事万物的理念,是大智慧,使人通向理念世界。正如亚氏所说:“最初人们之所以惊赞感觉上非同寻常的技艺,或许并非仅因其实用价值,而是因其有与众不同的智慧。”[5]3
只有自由人才能学习这些“无用”的理论知识,主要原因在于古希腊时期少数自由人与大多数奴隶的相互对立。自由教育与专门的专业教育相互分离,为不同人所拥有。自由人能够自由支配自己的身体和时间,学习如何做事做人,需要学习尽量多的知识和科目,享受百科全书式的自由教育。自由人因为是国家的统治者,其德性在于统治,必须做属于自由人的事,学会自由人的技艺,获得操持闲暇的善德。奴隶是不自由的,其德性在于服从,他们将个人的支配权转让给其他自由人,身体受奴役、驱使,为别人工作和劳动;奴隶因为被统治,没有必要接受自由教育,只要学会实用的技艺,能够产生实际的效用,就可以依照主人的吩咐做好奴隶的份内的事务性工作(大部分是体力劳动)。大多数奴隶和手工业者从事社会物质生活资料的生产劳动,为自由人提供了大量的闲暇时间,使他们心无旁骛,不为稻粱谋,把充足的精力用于学习自由之艺,发展理性,修养德性,参与政治生活。他们超越了个人生存需要的限制,更多地满足个人精神方面的追求,最终既实现个人“作为有理性的存在物对知识和理智活动的天然向往和爱好”,[6]也在国家和城邦中实现人的政治本质。[7]由此可见,古典自由教育的“无用”,其“意义乃谓人之不因实用目的之故被迫而取得任何特定的技能”,[8]275而是让自由人把时间用在具有特定的修养价值的自由之艺上。在希腊城邦,不同的人做不同的工作,接受不同的教育,实现自己的德性和人生目的,促成城邦共同的善。
19世纪英国红衣主教纽曼是大学自由教育的伟大倡导者,发展了古典自由教育。他认为liberal的希腊语是 eleutheria(θερια),源于亚里士多德《修辞学》,其含义可以用“属于绅士的”(gentleman’s)、“与奴性相对”(opposed to servile)、“普遍的或综合的”(universal)、“非专业”(non-professional)、“博大的”(large)进行解释,并且认为liberal knowledge是“善的知识”(good knowledge)和“哲理性的知识”(philosophical knowledge)。[9]102奴性(servile)的工作是指不需要心智活动的体力劳动、机械劳作及诸如此类的工作。[10]27自由与奴性相对,自由知识与实用知识对应。自由的知识更具有价值和尊严,是绅士和大学的特质,实用知识关系到人日常生活的幸福,有必要性。自由知识对应于自由教育,在大学应该以传授自由知识为本质特征,实用知识对应于专业教育。自由知识使人愉悦,除了使用的过程之外,不产生任何有实用价值的东西;实用知识是结出果实,带来收益,有实用价值的知识,与liberal相对立。
纽曼认为“从本质上来讲,自由教育仅仅是理智的训练,因此,它的目的不是别的,恰恰就是培养卓越的智力。”[11]自由教育就是发展理智,除了获得更高程度的理智,没有别的目标。大学的目的是传授自由知识或哲学知识,而“知识就是目的,这是人类心智的本性”。[12]23这种知识本身就是好的,足以成为人类追求的目的,而不必要假借其他外在目的。总之,自由教育本身就是目的,知识本身就是一种艰苦思考的报偿。[13]82
纽曼反对当时以市场为动力的“新大学运动”,认为大学之内不能实施专门的实用的科学教育。新大学实施狭隘的专业教育,使知识越来越专门化、特殊化,“知识不能成其为知识”,人如果掌握这样的知识越多,就越不自由。大学应该实施自由教育,传授整体的普遍的知识。这些立足于自由的知识,引起我们思考,供我们享受,但不会带来实际效益,亦不受后果和外在目的支配。显然,纽曼认为自由教育不以追求功利和实用为目的。
通过亚里士多德和纽曼对古典自由教育“无用”的论述,我们是不是可以认为自由教育真的没用?在自由教育的发展过程中,特别在面对专业教育的挑战时,这需要我们审慎地思考。
自由教育之“有”是指“有用”,具体说自由教育可产生功利的、物质的、实在的、现实的和直接的功用、效用或好处。首先,自由教育的“有用”表现在培养公民方面。亚里士多德并没有否认自由教育的实用性,例如,他认为阅读和书写可以使人更好地胜任理财、求知、从事家务、参与政治等活动,绘画也可以使人更好地鉴别各种艺术作品,体育能够使人强身健体等。实际上,亚氏只是害怕过多的实用性的东西有可能会损害自由人的自由和德性形成。他是通过否认自由教育的实用性,在追求一种更大的“有用”——为城邦培养合格的公民。[14]在此意义上,自由教育的“有用”表现为公民教育,这种观念起源于古希腊,也是西方教育史以及高等教育史的线索。雅典的民主城邦,就怎么构建一个共同体的问题,除了要求城邦人协调个人利益与城邦公共利益之间的关系;最重要的是对自由人实施自由教育,培养具有责任感和公共德性的公民。
其次,自由教育的“有用”表现为促进专业教育发展。纽曼认为自由教育虽然不能促进生产、改善土地、发展经济,也不能让人立即成为律师、医生、工程师或其他专业人士,但并非缺乏实用性,反而“在使用的范围内也远远高于通常所说的实用主义教育;而且即使是专业教育通常包容了实用的名堂,自由教育还是有它的必要性和实用性。”[15]84自由教育是为了培养心智,追求心智的卓越,正因为这种培养是好的,好的即是有用的,自由教育也就有了自身的用处。而且这种用处不是低层次、机械的、商业意义上的有用,而是作为一种幸事、一种才华、一种卓越能力或一种财富,向周围传播美好的事和物。
一个人因为自由教育而扩展了心智,心智无疑会有益于他的专业教育和科学研究等。他通过学习如何辨别真伪、去粗取精、分析综合,使判断能力有所提高,能独立思考问题,形成独立的判断力,心灵变得明亮,那么他虽不能马上成为律师、政治家、医生、化学家、地质学家、工程师、精明的商人等专业人员,“但是,他的心智状态却允许他从事我所提到的任何一种学科或专业,或者从事任何别的他所喜好的或要求他具备特殊才能的专业,而且一干起来会干得很轻松、优雅、灵活、成功,而这一切对于另一个人而言却一窍不通。”[16]86
最后,自由教育被新英格兰人传到美洲大陆,与美国本土哲学和环境结合,在美国出现新的发展,成为现代通识教育(general education)。1829年,帕卡德(A.S.Packard)发文支持《1828年耶鲁报告》,陈述大学开设共同学习科目的必要性,并第一次正式使用general education,这个事件被认为是美国通识教育开始的标志。《1828年耶鲁报告》目的是为了应对科学课程的挑战,维护古典自由教育,它认为古代的优秀文化遗产是教育的重要内容,同时还是教育的重要手段。[17]古典科目还有较强的实用价值,能够为一个人的职业生涯和专业研究提供好的准备,让人能够有更高更好的发展机会和动力。比如,古代语言不是“僵死的语言”(dead language),[18]而是能够提供最好的智识文化(intellectual culture),并蕴含着美国文学的源始出处,为从事牧师或者律师等职业奠定最扎实的基础。自由教育的古典科目建立在“训练”和“充实”心灵的两条重要原则之上,所以通过学习古典科目,学生可以建立起正确情趣的基础,训练青少年的心智,包括记忆能力、思维能力、判断能力、想象能力与审美能力等。数学、艺术、算术、几何、物理中的知识,依据官能心理学(Faculty Psychology)理论,都可以训练感官,迁移不同方面能力。
通过以上分析,自由教育“有用”不是指专业教育单纯的、低级的实用性,而是建立在“无用”基础之上的“有用”,谓之为“无用之用”。专业教育是“有用有所难用”,自由教育是“无用无所不用”。正是自由教育的不追求功利,不慕求实用,才能为社会培养合格的公民,才能装备和充实人的心灵,为其专业教育和科学研究提供理智基础,使个人在自己的专业领域做得更好,发展得更加出色。那么,自由教育的“无用之用”对大学和社会究竟有什么意义和启示呢?
首先,自由教育的“无用之用”弥合了大学专业教育与自由教育之间的隔离状态。社会和很多人之所以质疑自由教育的“无用”,正是因为专业教育实用性使其与自由教育分离,而自由教育的“无用之用”则使二者联结成大学教育的整体。大学教育也要培养专业人材,适应社会对人的专业分工。可是专业主义导致社会出现很多专门化职业,比如律师、医生等,各个专业与职业之间产生了不同的专业语言,各领域之间相互理解存在困难,加强了社会的离心力,把社会推向分裂。职业的专门化使流动变化的世界变得分裂和碎片化,每个人都很难从整体上认识世界、理解世界以及解决问题。
社会专业分工虽然促进了社会的经济、政治的发展,但是却对人显示出极大的压迫性,让人彼此隔离而缺乏理解,更忽视了人内心渴望整全,以多为一,把握纷繁复杂外部世界的冲动。现代生活复杂多变,很多事务都要求公民必须具有管理复杂人类机构的智慧,以适应变动不居和纷繁芜杂,把握整体性和统一性,只有这样,人才能成为一个能够履行责任的好公民。人类面临着许多共同的问题,比如性别问题、全球变暖、恐怖主义、经济危机、原住民运动、民族主义、难民移民等,这些问题不是某个单一领域所能解决的,需要跨越经济学、政治学、法学、哲学、人类学、社会学、国际关系等学科,共同研究解决。
专业教育的发达不可避免,也没办法阻止,这是社会分工与知识分化所带来的直接结果。学科与各专业专家能够离开彼此,用自己领域的方法,完成自己领域与学科范围内的问题研究。社会也需要效率的增加和彼此之间平等的交换和互通有无,专业分工不可避免。面对专业的分离,自由教育就像一位国王,对成年分家的儿女之间的相互隔离,起到一种周全与完整的作用。他虽然老了,看似无用,但是本身蕴含深厚的智慧和精神财富,是人整全精神所需安慰的港湾。
其次,自由教育的“无用之用”使现代大学更好地承担培养公民的责任。现代通识教育是古典自由教育的现代形式,继承了自由教育的遗传密码,继续为国家培养公民。比如,在美国这个联邦制国家,每个人都是国家的公民,人与人相互平等,自由结社,共同组成一个自由的民主社会。美国是一个移民国家,不同文化背景的人在一起生活,如何使每个美国人成为合格的公民便是教育面对的最大问题。这对古典自由教育的“无用”造成很大冲击,使其变得“无用之用”。
在大学,他们积极改造古典自由教育,使其变成现代通识教育,使教育对象由少数有闲暇的作为自由人的贵族阶层,扩大到国家所有的公民。因此,为了培养所有的公民,自由教育的内容也不仅限于“四艺”、“七艺”等人文课程,而是适应高等教育大众化的要求,开设更加广泛的课程,包括人文学科、社会学科和自然学科等;课程类型包括核心课程与选修课程,自然科学也被包括在内,强调“全人(the whole man)教育”。
作为公民教育,“通识教育的核心是继承‘自由’和‘人文’的传统。单纯的知识学习或技能培养都不能帮助学生明白我们的文明得以源远流长的基础是什么……除非在学生成长的每一个阶段,都让他们持续地、带着价值批判地接受这些自由和人文的传统,否则通识教育的理想就是一句空话。”[19]44所以,通识教育的重点不是任何简单的事实和知识,而是使不同背景的人共享相同的价值观,及其在社群(communi-ty)中感受到个人与国家的联系。在通识教育中,价值教育应该渗透到各课程中,甚至应该成为理科课程的一部分。譬如,自由价值观的学习,只有让学生在教育中享受的自由越多越充分,他们走入社会后才能善于理解和正确运用自由,而不至于被自由奴役,这才是形成民主社会、共同生活的基本保证。[20]31
最后,自由教育的“无用之用”使现代大学更好地满足社会的需要,而不是一味地迎合社会的欲望。依照现在的功利主义观点,通识教育不值得人去花钱购买,没有实用价值。“这种教育对于在大学门外的人没有用处。不能帮他赚钱,又不能帮他升迁,他也许还不能以和于流行的风尚使他适应环境,或使他适应现状。但是,它将有一种更深刻、更广泛的效用,它将培养各种理智的美德。”[21]1524但是,这些没用的东西却带给我们惊喜和创造。例如,普林斯顿高等研究院的创始人、首任院长弗莱克斯纳(Abraham Flexner),在他的那篇《无用知识之有用》(The Usefulness of Useless Knowledge)中,问当时聪明、文雅而有远见的伊士曼先生(Mr.Eastman),“谁是最有用的科学发明家?”伊士曼说是无线电收音机的发明人马可尼(Marconi),但是弗莱克斯纳却认为马可尼的贡献可以忽略不计,因为电磁理论的真正奠基人是克拉克·麦克斯威尔(Clerk Maxwell)和德国人海因里希·赫兹(Heinrich Hertz)。1855年和1873年麦克斯威尔发表的电磁理论完全是抽象的数学和方程问题;赫兹在1887和1888年完成无线信号传播的媒介——电磁波的检测和演示。他们二人毫不关心工作的实际效用,但是“无用的”电磁理论却为“有用的”无线电发明打下了基础。[22]
乔布斯在斯坦福大学的演讲中提到:他在大学曾经旁听了一门书法课,当时并不指望书法在以后的生活中能有什么实用价值。但是,十年之后,在设计第一台Ma-cintosh计算机时,书法课的学习所得,使计算机有了漂亮的文字版式。当初之“无”却生发出今日之“有”,偶然的非功利性选择却在日后开出娇艳的花朵,所以,通识教育课程也是人生中的“点”,许多点的串联就可能成就日后的成功。而乔布斯的个人成功和对世界的改变,不正是现代大学更好服务社会的最好证明吗?反观现代社会,价值理性日益受到忽视,工具理性却大行其道,人们认为价值与意义"空乏无用",而对财富与物质"崇拜有加"。现代大学也在随波逐流,就像职业培训机构一样,教学生追逐、适应和发展物质世界,用尽全力强调专业训练,教会人"何以为生"的知识与本领。但是,现代大学是否忘记教育的对象是人,人更需要"为何而生"的教育,人更需要人格陶冶和健全的理智,人更需要学会如何与他人共处。更何况这无心之柳,也许就能够带来世界的绿荫。
老子说“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毂的有用正在于它的空和无,自由教育的无用正是它最大的用。自由教育(liberal education)之“无”即“无用”,指自由教育的非实用性,除了训练理性、修养善德、愉悦身心,没有别的目的;自由教育之“有”即“有用”,指自由教育的实用性,可为专业教育提供基础,为民主社会培养公民。“无”与“有”相互支撑,“无”是前提,“有”是结果。自由教育能够修养善德、陶冶人格,训练理智,不正是大学生学好专业、毕业后履行公民责任所需要的基本要素吗?自由教育的"无用之用"于此得到辩护和安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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