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阳明:开启中国文艺复兴大门的思想家*

2017-04-14 05:30李衍柱
关键词:王阳明良知

李衍柱

( 山东师范大学 文学院,山东 济南,250014 )

王阳明:开启中国文艺复兴大门的思想家*

李衍柱

( 山东师范大学 文学院,山东 济南,250014 )

从世界文明史的视角来看,王阳明是开启中国文艺复兴大门的思想家。从王阳明论著的实际出发,吸取中外已有研究成果,重点探讨文艺复兴时代的世界和中国,将王阳明的思想主要概括为四方面内容:从《大学》古本的“再生”,进入圣学之门的教典;高扬人本主义旗帜 ,尊重人的个性和价值;知行合一:中华文明传统的精华,世界哲学史的转向与创新;“阳明学”与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这些方面集中体现了王阳明创建的心学体系在中国和世界文明史上的独特贡献、历史局限、理论价值与现实意义。

王阳明;文艺复兴;世界和中国;《大学》古本;人本主义;知行合一;实践论哲学

王阳明(1472-1529),字伯安,名守仁,学者称阳明先生。1472年(明宪宗八年壬辰) 9月30日,生于浙江省绍兴府余姚县。“书圣”王羲之是王阳明的33代先祖。*王阳明:《王阳明全集》(第4卷),北京:民主与建设出版社,2014年,第887页;杜维明:《青年王阳明(1472-1509行动中的儒家思想)》,朱志方 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3年,第1-2页。明嘉靖七年戊子十一月二十九,即公元1529年1月9日卒于江西南安,享年57岁。

王阳明是中国明代的伟大思想家、哲学家、军事家,同时又是一位哲理诗人和美学家。世界著名的日本“阳明学”专家冈田武彦说:王阳明是一位“英明豪迈、文武双全,左手执卷讲学授业,右手抚剑叱咤三军,旷世罕见的大圣人、大豪杰、大儒学家”。*[日本]冈田武彦:《王阳明大传——知行合一的心学智慧》(上),钱明审校,杨田 译,重庆:重庆出版社,2015年,第2页。

王阳明出现于人类文明史上的一个历史性转折的伟大时代——文艺复兴时代。他生活的明朝,“居中国历史上一个即将转型的关键时代”*[美]黄仁宇:《中国大历史》,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9年,第197页。。王阳明是如何站在时代潮头,继承中国优秀传统文化,创建起一个独具中国特色的心学体系?他对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作出了何种具有开创性的贡献?与西方文艺复兴时期出现的文化巨人相比较,他的思想体系的价值、影响和现实意义又是什么?这些问题正是本文思考和探讨的重点。由于对王阳明思想的认识和评价,涉及到诸多问题,个人谈的一些看法是否正确,还要求教于诸位专家学者,欢迎广大读者批评指正。

文艺复兴时代的中国和世界

文艺复兴时代是中世纪转入近代文明的过渡时期。文艺复兴起源于意大利,传播、发展、繁盛于西欧诸国,对世界文明史的发展有着深远的影响。时间跨度为14世纪初至17世纪初。“文艺复兴”是一场涉及自然科学、社会科学(哲学、政治学、法学、历史学、教育学)和文学艺术等领域的深刻的思想文化革命运动。恩格斯在《自然辩证法·导言》中说:“这是人类以往从来没有经历过的一次最伟大的、进步的变革,是一个需要巨人并且产生了巨人的时代,那是一些在思维能力、激情和性格方面,在多才多艺和学识渊博方面的巨人。”*《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847页。这些时代的巨人,“尤其突出的是,他们几乎全都置身于时代运动中,在实际斗争中意气风发,站在这一方面或那一方面进行斗争,有人用舌和笔,有人用剑,一些人则两者并用”*《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847页。。中国文艺复兴的出现,与明朝中后期中国海外贸易的兴盛、航海业的发展、商业都市的繁荣、资本主义萌芽的出现,有着密切的关系。当时的中国已是世界的大国,“1400年—1600年之间中国的人口从6500万增长到1亿5000万多”*[美]魏斐德:《讲述中国历史》上卷,张世耘等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46页。。在那个时代,儒教中国似乎代表了欧洲人自认缺失的许多良好的观念。在弗朗斯瓦·魁奈笔下,这个国度是“世上最美、人口最多、最昌盛的王国”*[美]魏斐德:《讲述中国历史》上卷,张世耘等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93页。。

王阳明一生跨越15世纪至16世纪,处于“文艺复兴”的繁盛高潮时期。此时,东西方都出现了一些文化巨人。在西方,自然科学领域的哥白尼(1473-1573)创建“日心说”,给神学体系以致命的打击;航海家哥伦布(1451-1505)发现“新大陆”;麦哲伦(1480-1521)完成绕地球一周的航行,证明地球是圆的;文学领域出现拉伯雷(1495-1553)、莎士比亚(1564-1616)、塞万提斯(1547-1616);艺术领域出现达·芬奇(1452-1519)、米开朗基罗(1475-1564)、拉斐尔(1483-1520)、提香(1490-1576)等。在东方神州大地,为适应时代发展的需要,同样出现了一些时代巨人。王阳明出生前60 多年间,郑和于1405-1433年先后七次率庞大舰队远航亚非诸国,遍访东南亚、印度洋、波斯湾及红海沿岸30多个国家和地区,远达非洲东海岸肯尼亚和伊斯兰圣地麦加,在世界航海史、文化交流史上写下了前无古人的崭新篇章,促进了中国和亚非国家的经济文化交流,成为人类征服海洋的伟大创举。中国明史专家吴晗曾说:郑和下西洋,“其规模之大、人数之多、范围之广,那是世界上前所未有的,就是明朝以后也没有。这样大规模的航海,在当时世界历史上也没有过。郑和下西洋比哥伦布发现新大陆早八十七年,比迪亚士发现好望角早八十三年,比奥斯·达·伽马发现新航路早九十三年,比麦哲伦到达菲律宾早一百一十六年。……可以说郑和是历史上最早的、最伟大的、最有成绩的航海家”*吴晗:《中国古代史讲座》下册,北京:求实出版社,1987年,第382页。。郑和下西洋充分显示出当时中国的综合国力和科学技术所达到的水平。在王阳明心学体系走向成熟的明朝中后期,在中华文明史上几部影响深远的经典性著作(李时珍的《本草纲目》、朱载堉的《乐律全书》、徐光启的《农政全书》、宋应星的《天工开物》等)相继问世。这些具有开创性的论著,在世界医学、乐学、农学等古代科技史上都占有重要地位。文学艺术领域,“最富有生气的作品是小说和戏剧,明代被认为是小说的伟大时代。”*[法]勒内·格鲁塞:《伟大的历史》,秦传安译,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08年,第310页。。吴承恩(约1500-约1582)创作的《西游记》,享誉世界、具有永久性艺术魅力,与莎士比亚、塞万提斯生于同一时代而又死于同一年的伟大戏剧家汤显祖(1550-1616)创作的《牡丹亭》,在世界各国享有盛誉。

《大学》古本的“再生”,进入圣学之门的教典

“文艺复兴”(Renaissannoce)的本义,是“再生”、“复活”之意,指希腊罗马古典文艺的再生。“文艺复兴”就是要让古代的优秀传统文化再生、复活、发扬光大。在西方,如恩格斯所说,“拜占庭灭亡时抢救出来的手稿,罗马废墟中发掘出来的古代雕像,在惊讶的西方面前展示了一个新世界——希腊古代;在它的光辉的形象面前,中世纪的幽灵消失了;意大利出现了出人意料的艺术繁荣,这种艺术繁荣好像是古典时代的反照,以后就再也不曾达到过。在意大利、法国、德国都产生了新的文学,即最初的现代文学;英国和西班牙跟着很快进入了自己的古典文学时代”*《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912年,第846页。。西方的文艺复兴深受阿拉伯、印度和中国文化的影响。马可波罗(1254-1324)于1298-1307年间写成的《马可波罗游记》(最初名为《东方见闻录》)激发了哥伦布从西路航海到东方的壮志,从而发现了新大陆。中国的“四大发明”直接影响了西方的航海术、火药制造术、造纸印刷术的革命,促进了欧洲文艺复兴运动的发展。

中华民族有着悠久而灿烂的文化传统,中国的文艺复兴就是要融合外来文化的精华进而使中华民族的优秀传统文化恢复新的生机与活力。中国的文艺复兴萌动于宋、明之际,其主要标志是新儒学的复兴。

1482年,11岁的王阳明向塾师提出一个关乎人生道路的哲理问题:

尝问塾师曰:“何谓第一等事?”塾师曰:“惟读书登第耳。”先生疑曰:“登第恐未为第一等事,或读书学圣贤耳。”龙山公闻之笑曰:“汝欲做圣贤耶?”*王阳明:《王阳明全集》(第4卷),北京:民主与建设出版社,2014年,第888页。

读书学圣贤,成为圣贤,是王阳明的人生理想和追求。那么,什么是圣人之学?什么是成圣之路?圣人之学的起点在哪里?成圣之路的第一步从哪里迈出?

王阳明生活的时代,圣人之学面对的现实和遇到的问题是什么?在《答顾东桥书》中,王阳明对他所面对的问题做了全面的分析,他说:

三代之衰,王道熄而霸术焻;孔、孟既没,圣学晦而邪说横。教者不复以此为教,而学者不复以此为学。霸者之徒,窃取先王之近似者,假之于外,以内济其私己之欲,天下靡然而宗之,圣人之道遂以芜塞。……圣学既远,霸术之传积渍已深,虽在贤知,皆不免于习染,其所以讲明修饰,以求宣畅光复于世者,仅足以增霸者之藩篱,而圣学之门墙,遂不复可睹。于是乎有训诂之学,而传之以为名;有记诵之学,而言之以为博;有词章之学,而侈之以为丽。若是者纷纷籍籍,群起角立于天下,又不知其几家;万径千蹊,莫知所适。世之学者,如入百戏之场,欢谑跳踉,骋奇斗巧,献笑争妍者,四面而竞出,前瞻后盼,应接不遑,而耳目眩瞀,精神恍惑,日夜遨游淹息其间,如病狂丧心之人,莫自知其家业之所归。时君世主亦皆昏迷颠倒于其说,而终身从事于无用之虚文,莫自知其所谓。……圣人之学日远日晦,而功利之习愈趣愈下。其间虽尝瞽惑于佛老,而佛老之说卒亦未能胜其功利之心;虽又尝折衷于群儒,而群儒之论终亦未能有以破其功利之见。盖至于今,功利之毒沦浃于人之心髓而习以成性也,几千年矣。相矜以知,相轧以势,相争以利,相高以技能,相取以声誉。……呜呼!士生斯世,而尚何以求圣人之学乎!尚何以论圣人之学乎!*王阳明:《王阳明全集》(第1卷),北京:民主与建设出版社,2014年,第43-44页。

王阳明痛惜和惊叹孔、孟死后,“圣学晦而邪说横。教者不复以此为教,而学者不复以此为学”;圣学之门“不复可睹”,成圣之道“遂以芜塞”;圣人之学,当权者“皆昏迷颠倒于其说”,加上佛老的瞽惑,训诂之学、记诵之学、词章之学风行于世,致使“功利之毒沦浃于人之心髓,而习以成性也,几千矣”。如何使圣人之学“宣扬光复于世”,获得再生和发展,这是历史向王阳明一代学者提出的一个时代发展过程中必须回答和解决的重大课题。

圣人之学再生、光复于世的起点和第一步是恢复圣学所依据的经典文本的本来面貌。王阳明认为,圣学所依据的经典文本是指“通人物,达四海,塞天地,亘古今,无有乎弗具,无有乎弗同,无有乎或变者也,是常道也”的“六经”——《易》《书》《诗》《礼》《乐》《春秋》。*王阳明:《王阳明全集》(第1卷),北京:民主与建设出版社,2014年,第189页。几千年来,随着“圣学晦而邪说横”,黑白不分、是非颠倒的“乱经”、“侮经”、“贼经”的现象在学术界普遍存在。“六经之学,其不明于世,非一朝一夕之故矣。尚功利,崇邪说,是谓乱经;习训诂,传记诵,没溺于浅闻小见以涂天下之耳目,是谓侮经;侈淫辞,竟诡辩,饰奸心,盗行逐世,垄断而自以为通经,是谓贼经。若是者,是并其所谓记籍者而割裂弃毁之矣,宁复知所以为尊经也乎!”*王阳明:《王阳明全集》(第1卷),北京:民主与建设出版社,2014年,第189-190页。以朱熹为代表的宋明理学对儒家圣学的经典文本的整理、注释和研究很重视,做出了重大的贡献;同时,我们又看到朱熹的主观与偏颇。他将《中庸》《大学》从《礼记》中分离出来独立成篇,与《论语》《孟子》并称“四书”,自有其贡献和价值,但是他自视甚高,肆意改变经文,将《大学》编章加字。王阳明在贵州龙场悟道的过程中,“证诸《六经》、《四子》”,发现朱熹对圣学经典文本《大学》编章加字、改变经文的错误,以极大的学术勇气,敢冒天下之大不韪重刻古本《大学》,先后写下《传习录》上答徐爱问、《答罗整庵少宰书》《大学问》《大学古本傍释》《大学古本原序》等,明确宣布:

《大学》古本乃孔门相传旧本耳。朱子疑其有所脱误,而改正补缉之。在某则谓其本无脱误,悉从其旧而已矣。……且旧本之传数千载矣,今读其文词,既明白又可通;论其功夫,又易简而可人。亦何所按据而断其此段之必在于彼,彼段之必在于此,与此之如何而缺,彼之如何而补?而遂改正补缉之,无乃重于背朱而轻于叛孔已乎?*王阳明:《王阳明全集》(第1卷),北京:民主与建设出版社,2014年,第58页。

王阳明通过察证、研究孔门相传的《大学》古本,并与当时学界奉为经典文本的钦定朱熹的《四书集注》中的《大学章句》仔细加以比较,发现《大学》孔门流传下来的古本并无章句之分,而朱熹则将《大学》分为十章,“前四章统论纲领旨趣,后六章细论条目功夫。其第五章乃明善之要,第六章乃诚身之本”,并认为第五章“盖释格物、致知之义而今亡矣”。自己杜撰填补上104字,作为《大学》的第五章:“所谓致知在格物者,言欲致吾之知,在即物而穷其理也。盖人心之灵莫不有知,而天下之物莫不有理,惟於理有未穷,故其知有不尽也。是以大学始教,必使学者即凡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穷之,以求至乎其极。至於用力之久,而一旦豁然贯通焉,则众物之表里精粗无不到,而吾心之全体大用无不明矣。此谓物格,此谓知之至也。”*(宋)朱熹:《四书章句集注》,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13页,第6-7页很明显,朱熹在这里将自己力倡的“格物穷理”的观点塞进《大学》的思想体系之中。王阳明断然否定朱熹“我注六经”的主观臆测,认为《大学》古本中“本无脱误”,理应恢复《大学》的原貌。王阳明特别反对朱熹将《大学》提出的“三纲领”之一的“亲民”改为“新民”,认为必须恢复《大学》古本中的“亲民”。对此王阳明专门向他的高徒徐爱作了解释。

爱问:“‘在亲民’,朱子谓当作‘新民’。后章‘作新民’之文似亦有据。先生以为宜从旧本作‘亲民’,亦有所据否?”先生曰:“‘作新民’之‘新’是自新之民,与‘在新民’之‘新’不同,此岂足为据?‘作’字却与‘亲’字相对,然非‘新’字义。下面‘治国平天下’处,皆于‘新’字无发明,如云‘君子贤其贤而亲其亲,小人乐其乐而利其利’;‘如保赤子’;‘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此之谓民之父母,之类,皆是‘亲’字意。‘亲民’犹孟子‘亲亲仁民’之谓,亲之即仁之也。……又如孔子言‘修己以安百姓’,‘修己’便是‘明明德’,‘安百姓’便是‘亲民’。说‘亲民’便是兼教养意,说‘新民’便觉偏了。”*王阳明:《王阳明全集》(第1卷),北京:民主与建设出版社,2014年,第1-2页。

“亲民”是《大学》中提出和论说的“三纲领”、“八条目”的核心范畴。它是中华民族政治文明优秀传统的精华,是尧、舜、孔、孟治国理政理念的出发点和落脚点,是儒学政治哲学的灵魂,也是“阳明学”与“朱子学”根本分界的重要标志之一。王阳明反复阐明“政在亲民”,“亲民”与“明明德”是一回事,二者不可分离。“人者,天地之心也;民者,对己之称也;曰民焉,则三才之道举矣。是故亲吾之父以及人之父,而天下之父子莫不亲矣;亲吾之兄以及人之兄,而天下之兄弟莫不亲矣。君臣也,夫妇也,朋友也,推而至于鸟兽草木也,而皆有以亲之,无非求尽吾心焉以自明其明德也。是之谓明明德于天下,是之谓家齐国治天下平。”而“止于至善”则是“明德亲民之极则也”*王阳明:《王阳明全集》(第1卷),北京:民主与建设出版社,2014年,第186页。。《大学》深刻阐明的“三纲领”、“八条目”,高度概括地总结了中华文明关于治国理政的经验,揭示出中国政治文明发展的特点和规律,集中体现了新儒学的价值观。王阳明的弟子钱德洪在编辑王阳明《文录·大学问》时特意说明:“《大学问 》者,师门之教典也。学者初及门,必先以此意授。使人闻言之下即得此心之知,无出于民彝物则之中,致知之功,不外乎修身治平之内。”*王阳明:《王阳明全集》(第3卷),北京:民主与建设出版社,2014年,第712页。学子们只要沿此“从入之路”践行,即可“直造圣域”。王阳明本人在龙场悟道之后,也是由此跨入了“圣人之学”的大门,走上了“成圣之路”,在弘扬中华文明传统精华的基础上,推进了新儒学的复兴,创建起一个影响深远的哲学心学体系。

高扬人本主义旗帜 尊重人的个性和价值

文艺复兴时代是人类文明史上出现的第一次思想大解放的时代。人类跨出了中世纪黑暗的门槛,重新发现了人,冲破神学的枷锁,高扬人本主义的旗帜,充分肯定人的价值和尊严,把人视为“宇宙的精华”。莎士比亚在他的名剧《哈姆雷特》中,通过主人公哈姆雷特的口,赞颂:

人类是一件多么了不得的杰作!多么高贵的理性!多么伟大的力量!多么优美的仪表!多么文雅的举动!在行为上多么像一个天使!在智慧上多么像一个天神!宇宙的精华!万物的灵长!*[英]莎士比亚:《莎士比亚全集》(第9卷),朱生豪译,吴兴华校,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第49页。

冈田武彦指出:“中国的文艺复兴一般被认为是始于宋代,严格来说,中国真正的文艺复兴始于王阳明。王阳明创立‘良知’说,认为自我和圣人一样,生而伟大,存而无异,这种强调自我的主张正是文艺复兴开始的标志。”*[日本]冈田武彦:《王阳明大传——知行合一的心学智慧》(上),钱明审校,杨田 译,重庆:重庆出版社,2015年,第12页。

宋明理学的奠基人、“关学”的宗师张载(1020-1077)响亮地提出:“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道,为去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张载:《张载集》,北京:中华书局,1978年,第376页。现展现于陕西省关中的横渠书院里的一块碑文,于右任书写的“横渠四句”则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社会上广为流行的是碑文上书写的“横渠四句”,其含义是一致的,学界多以后者加以阐释和引用。张载的“四句教”,体现了作者的宇宙观、历史观、本体论和价值观,可视为是新儒学复兴的宣言书。它以中国特色的语言,体现出“文艺复兴”的人本主义时代精神。

王阳明高扬中华文明的人本主义旗帜,在张载提出的命题基础上,全面系统地阐发了“为天地立心”的理论,创立了独具中国特色的哲学心学体系。王阳明以更具体明确的语言论说了人是天地之心:

人者,天地万物之心也;心者,天地万物之主也。心即天,言心则天地万物皆举之矣,而又亲切简易。*王阳明:《王阳明全集》(第1卷),北京:民主与建设出版社,2014年,第159-160页。

为什么人能成为宇宙间天地万物之心?王阳明结合天地万物的声、色、味的变化,从心理学、生理学的角度,有说服力地阐明人是天地之心的问题。他说:

吾人与万物混处于天地之中,为天地万物之宰者,非吾身乎?其能以宰乎天地万物者,非吾心乎?心何以能宰天地万物也?天地万物有声矣,而为之辨其声者谁欤?天地万物有色矣,而为之辨其色者谁欤?天地万物有味矣,而为之辨其味者谁欤?天地万物有变化矣,而神明其变化者谁欤?是天地万物之声非声也,由吾心听,斯有声也;天地万物之色非色也,由吾心视,斯有色也;天地万物之味非味也,由吾心尝,斯有味也;天地万物之变化非变化也,由吾心神明之,斯有变化也:然则天地万物也,非吾心则弗灵矣。吾心之灵毁,则声、色、味、变化不得而见矣。声、色、味、变化不可见,则天地万物亦几乎息矣。故曰:“人者,天地之心,万物之灵也,所以主宰乎天地万物者也。”*王阳明:《王阳明全集》(第4卷),北京:民主与建设出版社,2014年,第977页。

在王阳明心中没有神学家鼓吹的上帝主宰天地万物的“创世说”,只有人才是天地万物的真正主宰,只有人的心才能体察、辨明天地万物的声、色、味的千变万化。“为天地立心”的“心”,实质上就是主宰天地万物的“人”。这段文字充分说明人在天地之间具有主体性和能动性。

心既是天地万物的主宰,又是具体个人自身肉体的主宰。《大学》中所说的身,是指人的耳、目、口、鼻和四肢。“心者身之主宰,目虽视而所以视者心也,耳虽听而所以听者心也,口与四肢虽言动而所以言动者心也。”*王阳明:《王阳明全集》(第1卷),北京:民主与建设出版社,2014年,第92页。在与黄一方的对话中,王阳明又称人的心“只是一个灵明”,进一步说明人的心在主宰宇宙万物过程中显示出来的人所特有的主体性:“我的灵明,便是天地鬼神的主宰。天没有我的灵明,谁去仰他高?地没有我的灵明,谁去俯他深?鬼神没有我的灵明,谁去辨他吉凶灾祥?天地鬼神万物离却我的灵明,便没有天地鬼神万物了。我的灵明离却天地鬼神万物,亦没有我的灵明。*王阳明:《王阳明全集》(第1卷),北京:民主与建设出版社,2014年,第96页。”

天地万物的“心”是人,而人与天地万物又是一体的。天人合一的宇宙观则是王阳明提出的心学的哲学基础。在《传习录》中王阳明反复论说了人与天地万物一体的思想。在《答顾东桥书》中说:“夫圣人之心,以天地万物为一体,其视天下之人,无外内远近,凡有血气,皆其昆弟赤子之亲,莫不欲安全而教养之,以遂其万物一体之念。”*王阳明:《王阳明全集》(第1卷),北京:民主与建设出版社,2014年,第42页。在《答聂文蔚》中说:“夫人者,天地之心,天地万物,本吾一体者也。生民之困苦荼毒,孰非疾痛之切于吾身者乎?不知吾身之疾痛,无是非之心者也。是非之心,不虑而知,不学而能,所谓良知也。良知之在人心,无间于圣愚,天下古今之所同也。世之君子惟务致其良知,则自能公是非,同好恶,视人犹己,视国犹家,而以天地万物为一体,求天下无治,不可得矣。”*王阳明: 《王阳明全集》(第1卷),北京:民主与建设出版社,2014年,第61页。王阳明心学的核心范畴良知,生发出了他对生民疾苦的人文关怀和“无间于圣愚,天下古今之所同”的普遍人性。他所具有的判断是非、美丑、善恶的能力,他的视人犹己、视国犹家的治国平天下的理念,都是源自“天地万物本吾一体”的宇宙观。王阳明晚年在与钱德洪的对话中,更具体生动地阐发了天地万物与人如何通过人的良知相通而融为一体的。他说:

人的良知,就是草、木、瓦、石的良知。若草、木、瓦、石无人的良知,不可以为草、木、瓦、石矣。岂惟草、木、瓦、石为然,天地无人的良知,亦不可为天地矣。盖天地万物与人原是一体,其发窍之最精处,是人心一点灵明。风、雨、露、雷、日、月、星、辰、禽、兽、草、木、山、川、土、石,与人原只一体。故五谷禽兽之类,皆可以养人;药石之类,皆可以疗疾:只为同此一气,故能相通耳。*王阳明:《王阳明全集》(第1卷),北京:民主与建设出版社,2014年,第83页。

圣人之学,心学也。良知是心之本体。人心与天地一体,上下与天地同流。人有虚灵,方有良知。圣人之学的心和所谈的虚无,与道、佛所谈有着本质的区别。“但仙家说虚,从养生上来;佛氏说无,从出离生死苦海上来:却于本体上加却这些自意思在,便不是他虚无的本色了,便于本体有障碍。圣人只是还他良知的本色,更不着些子意在。良知之虚,便是天之太虚;良知之无,便是太虚之无形。日、月、风、雷、山、川、民、物,凡有貌相形色,皆在太虚无形中发用流行,未尝作得天的障碍。圣人只是顺其良知之发用,天地万物,俱在我良知的发用流行中,何尝又有一物超于良知之外,能做得障碍?”*王阳明:《王阳明全集》(第1卷),北京:民主与建设出版社,2014年,第82- 83页。圣人之学吸取道、佛的精华,又超越道、佛。王阳明对佛、老十分熟悉,青少年时期还往深山求道访仙。他是入乎其内,超乎其外。悟道之后,特别是在现实生活中的孝的问题上,他发现佛、道的不足和自私。在圣人之学中,孝为百事之先。孝也是区别儒学与佛、道的关键所在。佛、道把孝看作是假和空。佛、道出家求仙,追求的是一条弃绝人伦、放弃对亲人的恩爱和责任、舍弃对家国民生情怀的道路。因此,王阳明认为佛、道是“自私其身”,“专于为己”,“无意于天下国家”。1506年,他在一首批判佛道的神仙养生之道的《赠阳伯》诗中写道:“大道即人心,万古未尝改。长生在求仁,金丹非外待。缪矣三十年,于今吾始悔!”*王阳明:《王阳明全集》(第2卷),北京:民主与建设出版社,2014年,第499页。1527年过常山时写下的《长生》诗,全面抒发了他走上排斥、批判佛、道之路的心路历程:“长生徒有慕,苦乏大药资。名山遍探历,悠悠鬓生丝。微驱一系念,去道日远而。中岁忽有觉,九还乃在兹。非炉亦非鼎,何坎复何离;本无终始究,宁有死生期?彼哉游方士,诡辞反增疑;纷然诸老翁,自传困多歧。乾坤由我在,安用他求为?千圣皆过影,良知乃吾师。”*王阳明:《王阳明全集》(第3卷),北京:民主与建设出版社,2014年,第583页。王阳明以自己的感悟和体认扯下了佛、道的神学的光环,为天地立心,以主宰万物的人取代了佛、道宣扬的神,以与天地万物为一体的人性——良知和仁爱,取代了神性和兽性,这在当时社会起了巨大的思想解放作用。

朱熹(1130—1200)是宋明理学的集大成者。他编纂注释的《四书集注》成为钦定的科举考试、选拔人才的儒学经典文本。他建立起的庞大的“朱子学”思想体系,对新儒学的复兴做出了重大的贡献;同时,不可否认,他所建立的“这幢大厦有点像一座监狱,中国的知识分子只有费尽艰辛才能从中逃出来。因为这一体系的强大力量,我们不该无视它的危险,而且,这些危险非常严重。它把所有思考封装在一个被尼采哲学的‘永恒回归’的远景所限定的机械进化论的封闭圈中,阻塞了任何唯心论的出口,借此,朱熹阻遏了中国思想的涌流,过早地结束了10、11、12世纪的伟大的哲学复兴。朱熹的学说,最终成了一种官方的信条,阻断了进一步思考的道路,把整个官僚阶层投进了实利主义和例行公事中,对13至20世纪之间中国哲学的僵化负有主要责任。”*[法]勒内·格鲁塞:《伟大的历史——5000年中央帝国的兴盛》,秦传安译,北京: 新世界出版社,2008年,第257-258页。王阳明学习朱熹的著作,但又不迷信权威。他顶住来自官方和朱子学派的迫害和批判,解放思想,明确向社会宣布:

夫道,天下之公道也;学,天下之公学也。非朱子可得而私也,非孔子可得而私也。天下之公也,公言之而已矣。故言之而是,虽异于己,乃益于己也;言之而非,虽同于己,适损于己也。益于己者,己必喜之;损于己者,己必恶之。然则某今日之论,虽或于朱子异,未必非其所喜也。君子之过,如日月之食,其更也,人皆仰之,而小人之过也必文。某虽不肖,故不敢以小人之心事朱子也。*王阳明:《王阳明全集》(第1卷),北京:民主与建设出版社,2014年,第60页。

王阳明认为圣人不是“生而有知”的超人,圣人和普通人一样具有七情六欲,并无全知全能的天赋。孔子入太庙,还要“每事问”。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圣人也并非不犯错误,“夫过者,自大贤所不免,然不害其卒为大贤者,为其能改也。故不贵于无过,而贵于能改过。”*王阳明:《王阳明全集》(第3卷),北京:民主与建设出版社,2014年,第714页。“若尧舜之心自以为无过,即非所以为圣人矣。”*王阳明:《王阳明全集》(第1卷),北京:民主与建设出版社,2014年,第129页。王阳明关于“人人皆可成圣”的思想,充分说明人与人之间是平等的,每个人生存于世就有自己作为人的尊严和价值。

建国后相当一段时间,我国学术界对王阳明所创立的心学思想体系,是以唯物、唯心来划线、定性和定位,并断定王阳明是主观唯心论的代表人物,他的心学体系在中国哲学史上,不是一种进步趋向,而是一种倒退。这种观点,我认为是对王阳明心学的误读和误判。王阳明所说的“心”与张载提出的“为天地立心”的“心”,一脉相承。如我们前面所论,其最基本的观点是“立人”,即:“人者,天地之心也。”人,不仅是天地万物的主宰,而且也是“鬼神”的主宰。我们牢牢抓住“为天地立心”这个命题,才能拿到真正打开王阳明心学宝库的钥匙。

在明朝中后期,王阳明与西方文艺复兴时代的“巨人”相呼应,把人提到天地鬼神万物的主宰的高度,力倡人人平等、“人人皆可成圣”,肯定人的尊严和价值, 冲破封建文化专制主义的精神锁链,敢于对钦定的“朱子学”和 佛、道的神学提出质疑和批判。“毋庸置疑,阳明学开启了中国真正的文艺复兴之路”*[日本]冈田武彦:《王阳明大传——知行合一的心学智慧》(上),钱明审校,杨田 译,重庆:重庆出版社,2015年,第13页。,在中华文明史上谱写出了崭新的篇章。

知行合一:中华文明传统的精华 世界哲学史的转向与创新

知行合一论是王阳明的心学体系的有机组成部分,是“阳明学”中最具原创性和独创性的理论主张。杜维明认为:这是王阳明在他的思想旅途中,“首次提出的划时代的哲学命题:知行合一”*杜维明:《青年王阳明 (1472-1509) 行动中的儒家思想》,朱志方译,北京:生活 读书 新知三联书店,2013年,第13页。。

马克思指出:“任何真正的哲学都是自己的时代精神的精华……各种外部表现证明哲学已获得了这样的意义:它是文明的活的灵魂,哲学已成为世界的哲学,而世界也成为哲学的世界。”*《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65年,第121页。1509年(明正德四年 己巳),正值西方文艺复兴蓬勃发展,王阳明38岁在贵阳龙场首次提出知行合一的理论。这不仅在中国哲学史上是第一次提出的问题,在世界哲学史上也是重大的理论创新。它标志着世界哲学思想由二元论向一元论、由“唯理论”哲学向“实践论”哲学的过渡与转换。关于知行合一论提出的缘起、理论依据与主要观点,《传习录》和《年谱一》中都有概括的叙述。从这些历史文献中,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出,王阳明提出知行合一的问题并非空穴来风,而是有着鲜明的针对性和现实性。知与行,即认识和实践的关系,是哲学研究中的一个根本性问题。王阳明认为他所面对的有三种人,持三种态度:一种人是“冥行妄作”,“懵懵然任意去做,全不解思维省察”;一种人是“茫茫然悬空去思索,全不肯着实躬行”;而在社会上处于主导地位的一种人,则认为“必先知而后能行”。这三种人不论是冥行妄作而不思或空思而不行,还是先知而后行,都是割裂知与行的关系。其中影响最大的是钦定的“朱子学”力倡的“先知后行”论。王阳明尖锐地指出,这种在当时广为流行的哲学思潮,“俟知得真时方去行,故遂终身不行,亦遂终身不知”。这种思潮有悖于圣人之学,无益于实现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社会理想。王阳明贵阳龙场悟道之后,决心救治哲学机体中出现的这种“支离决裂之痛”,正式提出“知行合一”论,并以《大学》中说的“如好好色,如恶恶臭”为经典佐证,说明自己承传和弘扬的正是圣学的优秀传统。*参见王阳明:《王阳明全集》(第4卷),北京:民主与建设出版社,2014年,第893-894页。

王阳明心学体系中的知行合一论的丰富内涵及其主要特色,集中到一点,就是突出“论实践之功”*王阳明:《王阳明全集》(第4卷),北京:民主与建设出版社,2014年,第895页。,阐明“知行合一”的中心是“行”。正因为如此,王阳明的哲学思想,在日本被认为是“行动哲学”、“实践哲学”。“日本民众对阳明学已经形成一种共识,即如果不经世致用,不具体实践,那么就不能称之为阳明学。”*[日本]冈田武彦:《王阳明大传——知行合一的心学智慧》上,钱明审校,杨田 译,重庆:重庆出版社,2015年,第4页。在论说知与行的关系时,王阳明通用的是“行”字。如说:“凡谓之行者,只是着实去做这件事。”*王阳明:《王阳明全集》(第1卷),北京:民主与建设出版社,2014年,第155页。“只说一个行,已自有知在”。*王阳明:《王阳明全集》(第1卷),北京:民主与建设出版社,2014年,第4页。在谈到人从事的活动时,则多用“实践”二字。如说:“世之学者,没溺于富贵声利之场,如拘如囚,而莫之省脱。及闻孔子之教,始知一切俗缘皆非性体,乃豁然脱落。但见得此意,不加实践以入于精微,则渐有轻灭世故、阔略伦物之病。虽比世之庸庸琐琐者不同,其为未得于道一也。”*王阳明:《王阳明全集》(第4卷),北京:民主与建设出版社,2014年,第940页。王阳明自己明确宣布:“我今说个‘知行合一’,正要人晓得一念发动处,便即是行了。发动处有不善,就将这个不善的念克倒了。需要彻根彻底,不使那一念不善潜伏在胸中。此是我立言宗旨。”*王阳明:《王阳明全集》(第1卷),北京:民主与建设出版社,2014年,第75页。王阳明的爱徒在《年谱一》中,特加说明:“先生立教皆经实践”。*王阳明:《王阳明全集》(第4卷),北京:民主与建设出版社,2014年,第895页。钱穆将王阳明重“行”与重“实践”看作是一回事,说:

他那主张一元论倾向,和那折衷融会的精神,及其确切明显的宗旨,都可以代表阳明学的一般;而尤其是在他重“行”的一点上,不徒是他为学精神全部所关注,即其学说理论之全部组织上,也集中在这一面。所以阳明说:

尽天下之学,无有不行而可以言学者。

我们此刻也可以套他的话头说:

无有不行而可以知阳明之所谓良知,与其一切所说者。

所以朱子言格物穷理,未免偏重“知”上说,而阳明言格物穷理,则根本脱离不了一“行”字。天理在实践中,良知亦在实践中。天地万物与我一体亦在实践中。不实践,空言说,则到底无是处。*钱穆:《阳明学述要》(新校本),北京:九州出版社,2010年,第76页。

王阳明“知行合一”的“知”指的是良知,而良知则是心之本体;行,即是实践。知与行合一,则将实践上升到本体的地位。“圣贤教人知行,正是要人复本体。”“知行合一”是一个过程。它是动态地、循环往复螺旋式地向前发展,贯穿在阳明学思想体系的各个环节之中,从而使阳明学成为一个鲜活的有机整体。“知行合一”论的提出,使王阳明在自己的思想体系中,实现了本体论、认识论、价值论与逻辑学的统一,为他正式走上成圣之路指明了方向和道路。

王阳明提出和倡导“知行合一”学说的时间,正是中西方唯理论哲学大行其道、成为世界哲学思潮主流的时代。在中国,朱熹是宋明理学的集大成者。他把宇宙区分为形而上的世界和形而下的世界。形而上世界是超时空的潜存者,无形象可见;形而下世界是有时空的存在者。“故凡可能有之物,无论其是天然的或人为的,在形而上之理世界中,本已具有其理。故形而上之理世界,实已极完全之世界也。”*冯友兰:《中国哲学史》(下),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198页。朱熹认为在未有天地之先,已经先有此“理”。它是超时空的,先于、高于和主宰着现象界的一切;同时,它又是统帅人伦道德的“绝对命令”。在他的哲学思想里,有明显的“心理二分”与“知行二分”的二元论倾向。王阳明正是瞄准了朱熹的这一软肋,适应时代的发展,提出和大力倡导他的以实践为中心的“知行合一”论。在西方,英国文艺复兴时期的著名哲学家弗兰西斯·培根(1561-1626)是唯物主义和近代实验科学的鼻祖,是归纳法的创始人。他以自然科学为榜样,极力反对中世纪居于统治地位的诡辩的、迷信的神学哲学体系,提出“知识就是力量”的口号,集中表达出工具理性的力量。被称为“近代哲学之父”的勒内·笛卡尔(1596-1650)是法国著名的哲学家,又是解析几何的创始人。在社会急遽变革的时代,他从哲学方法论上摧毁经院哲学体系的基础。他的《谈方法》《形而上学的沉思》等著作,与培根的《新工具》《伟大的复兴》等著作相呼应,为唯理论哲学提出了新的原理和“游戏规则”。笛卡尔提出的著名口号是“我思故我在”。他说:“我是一个实体,这个实体的全部本质或本性只是思想,它并不需要任何地点以便存在,也不依赖任何物质性的东西:因此这个‘我’,亦即我赖以成为我的那个心灵,是与身体完全不同的,甚至比身体更容易认识,纵然身体并不存在,心灵也仍然不失其为心灵。”*北京大学哲学系外国哲学史教研室编译:《西方哲学原著选读》(上卷),北京:商务印书馆,1981年,第369页。“非此即彼”、二元对立是笛卡尔哲学的一大特色。他与儒家经典文本所显示出的“即此即彼”和“既此又彼”的思路不同,“把身心、灵肉、心物、主客、精神/物质、凡俗/神圣等判定为对立、冲突、抗争和矛盾的范畴,从儒家心学的立场来观察,既不合情又不合理,而且也不符合日常生活的具体经验”*杜维明:《青年王阳明 (1472-1509)行动中的儒家思想》,朱志方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3年,第15页。。在二元对立思维盛行的时代,王阳明在被政治迫害、处于生命危机、十分险恶的生活环境中,龙场悟道,以思想家的理论勇气,创立心学体系,提出良知、致良知、知行合一等一系列新的哲学范畴,从而开启了中国哲学由二元论向一元论、由唯理论哲学向实践论哲学转向的大门,为“哲学已成为世界的哲学,而世界也成为哲学的世界”做出了理论贡献。

王阳明反对将身与心、灵与肉、心与物、心与理、知与行、道心与人心二分的二元论观点,以良知作为他心学体系的逻辑起点。良知是照亮他的心学体系的总光源;良知是天,是渊,与天理融为一体,是宇宙的本体,心的本体;良知是判断是非、善恶、美丑的最高标准;致良知是人人皆可成圣、人人具有良知之心的根本途径;致良知的过程是一个知行合一、循环往复螺旋式上升的过程;知行合一架起了一座由天理良知通向至善的理想境界的桥梁,为成圣之路开辟了一条康庄大道。

知行合一的主体是人,是活生生地出现在宇宙万物中间的人。人的身与心、灵与肉、心与理、知与行怎么能分为二呢。“耳、目、口、鼻、四肢,身也,非心安能视、听、言、动?心欲视、听、言、动,无耳目、口、鼻、四肢亦不能,故无心则无身,无身则无心。但指其充塞处言之谓之身,指其主宰处言之谓之心,指心之发动处谓之意,指意之灵明处谓之知,指意之涉着处谓之物:只是一件。意未有悬空的,必着事物,故欲诚意则随意所在某事而格之,去其人欲而归于天理,则良知之在此事者无蔽而得致矣。此便是诚意的功夫。”*王阳明:《王阳明全集》(第1卷),北京:民主与建设出版社,2014年,第70-71页。文中说的“致”即是行,指的就是“致良知”。“致良知”和“诚意的功夫”贯穿在“知行合一”的过程中。没有“知行合一”、“致良知”的“彻上彻下功夫”,就无法完整理解王阳明的“四句教”宗旨。王阳明谆谆告诫弟子们:“已后与朋友讲学,切不可失了我的宗旨:无善无恶是心之体,有善有恶是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只依我这话头随人指点,自没病痛。此原是彻上彻下功夫。利根之人,世亦难遇,本体功夫,一悟尽透。此颜子、明道所不敢承当,岂可轻易望人!人有习心,不教他在良知上实用为善去恶功夫,只去悬空想个本体,一切事为俱不着实,不过养成一个虚寂。此个病痛不是小小,不可不早说破。”*王阳明:《王阳明全集》(第1卷),北京:民主与建设出版社,2014年,第91页。

圣人之学与知行合一是不可分的。学、问、思、辨、行,圣人之学的每个阶段,都离不开行,都要经历知行合一、循环往复的不断深化过程。“尽天下之学无有不行而可以言学者,则学之始固已即是行矣。笃者,敦实笃厚之意,已行矣,而敦笃其行,不息其功之谓尔。盖学之不能以无疑,则有问,问即学也,即行也;又不能无疑,则有思,思即学也,即行也;又不能无疑,则有辨,辨即学也,即行也;辨既明矣,思既慎矣,问既审矣,学既能矣,又从而不息其功焉,斯之谓笃行,非谓学、问、思、辨之后而始措之于行也。是故以求能其事而言之为学,以求解其惑而言谓之问,以求通其说而言谓之思,以求精其察而言谓之辨,以求履其实而言谓之行。盖析其功而言则有五,合其事而言则一而已。此区区心理合一之体,知行并进之功,所以异于后世之说者,正在于是。”*王阳明:《王阳明全集》(第1卷),北京:民主与建设出版社,2014年,第35-36页王阳明针对社会上广为流行的将知行分为“两节事”,专以学、问、思、辨为知,而谓穷理为无行的观点,辩证而又层层递进地论说了学、问、思、辨是如何与行之不可分离,知行合一是如何贯穿于“圣人之学”的全过程,学、问、思、辨、笃行之功与“致良知”是如何通向“至善”的理想境界。这一切,可以看作是王阳明对如何走上读书成圣之路的经验之谈;同时,也是王阳明以哲学家的视角对“圣人之学”的特点、规律和途径的探索与回答。知行合一论的问世,赋予王阳明心学以强大的生命力,从而找到了一条“朱子学”想解决而未解决心与理、理与情、“道心”与“人心”的矛盾与统一问题。这是王阳明在中国哲学史上做出的重大理论贡献。

在世界哲学史上,唯理论的思想家,不论是笛卡尔还是朱熹,都是以二元对立的思维方式来看待心与理、理与情的关系的。在笛卡尔看来,“理”等于“天赋概念”,人的理性“是由一个真正比我更完满的本性把这个观念放进我心里来的,而且这个本性具有我所能想到的一切完满性,就是说,简单一句话,他就是上帝”*北京大学哲学系外国哲学史教研室编译:《西方哲学原著选读》(上卷),北京:商务印书馆,1981年,第375页。。法国新古典主义美学家布瓦洛(1636-1711)用诗体写成的《诗的艺术》,其哲学基础就是笛卡尔的唯理论哲学,他要求作家艺术家:

要爱理性,让你的一切文章

永远只从理性获得价值和光芒*朱光潜:《西方美学史》(上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第186页。

近年来,随着我国城市化、产业化、市场化进程的加快,尤其是战略性新兴产业的大力发展,对职业教育改革发展和高技能人才培养提出了新的更高的要求。2006年,绍兴市政府通过政校合作率先在全省建设公共实训基地,探索构建高技能人才培养的区域公共平台,并取得了明显成效。

在布瓦洛看来,理与情二分,二者是矛盾的甚至是对立的。他要求作家应牢牢树立理性本位的创作理念,并以此去判断艺术作品的成败得失。在中国朱熹的理学体系中,“理”必在现象界的人与具体事物之先,“人得于理而后有其性,得于气而后有其形。性为天理,即所谓‘道心’也。因人之有气禀之形而起之情,其‘流至于滥’者,则皆人欲,即所谓‘人心’也。人欲亦称私欲。就其为因人之为具体的人而起之情之流而至于滥者而言,则谓之人欲;就其为因人之为个体而起之情之流而至于滥者而言,则为之私欲”*冯友兰:《中国哲学史》(下),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207页。。冯友兰先生指出“理之离心而独存” 与“无心即无理”,是朱熹的理学与王阳明的心学的根本不同之点,这也是二人关于“道心与人心”理解不同的主要理论依据。朱熹解决道心与人心二分的途径,主要是通过“格物穷理”去实现。王阳明对朱熹提出的“格物穷理”的理论和途径坚决予以批判和否定。

对“格物”的理解的不同,是区分心与理为二还是心与理为一的关键。王阳明以生理学对人的身与心为一体的观点为依据,从而得出“合心与理而为一”的结论。他认为“无心则无身,无身则无心”,身与心本来就是一体的。在活生生的人群中,没有心的身与没有身的心的人是不存在的,除非他是一具已死的僵尸。无心则无理,心与理怎么能二分呢!王阳明曾生动地论说了人的“驱壳”与“真己”、耳目口鼻四肢的听视言动与情与理与生的关系。王阳明认为每个人都有“为己之心”,“人须有为己之心,方能克己;能克己,方能成己。……若无汝心,便无耳目口鼻。所谓汝心,亦不专是那一团血肉。若是那一团血肉,如今已死的人,那一团血肉还在,缘何不能视听言动?……这心之本体,原只是个天理,原无非礼,这个便是汝之真己。这个真己,是驱壳的主宰。若无真己,便无驱壳,真是有之即生,无之即死”*王阳明:《王阳明全集》(第1卷),北京:民主与建设出版社,2014年,第28页。。

在唯理论哲学盛行的时代,王阳明在反对身与心、心与理二分的同时,充分肯定情和欲的存在。他的弟子钱德洪问他:“欲”是不是“人心合有的”?王阳明答曰:“喜、怒、哀、惧、爱、恶、欲,谓之七情。七者俱是人心合有的。但要认得良知明白。……不可以云能蔽日,教天不要生云。七情顺其自然之流行,皆是良知之用”。*王阳明:《王阳明全集》(第1卷),北京:民主与建设出版社,2014年,第86页。“欲”是七情之一,是情感不可或缺的因子。在社会生活中,“欲”因时间、地点、条件的不同而不断发展变化。它既可向善的方向发展,也会泛滥成灾、走向恶的深渊。王阳明特引出《老子》第12章中关于“美色令人目盲,美声令人耳聋,美味令人口爽,驰骋田猎令人发狂”的教诲,谆谆告诫弟子们,应认真思量耳如何听,目如何视,口如何言,四肢如何动,要从“本性上过与不及之间”分清和把握好善与恶的界限。“善恶皆天理。谓之恶者非本恶,但与本性上过与不及之间耳。”*王阳明:《王阳明全集》(第1卷),北京:民主与建设出版社,2014年,第75页。

钱穆指出:“我积年来,总是主张人类一切理论,其关涉人文社会者,其最后来源出发点在心。而我所指述之人心,则并不专限于理智一方面。我毋宁将取近代旧心理学之三分说,把情感、意志与理智同认为是人心中重要之部分。尽管有人主张,人心发展之最高阶层在理智,但人心之最先基础,则必建立在情感上。情感的重要性决不能抹杀。若人心无真情感,情感无真价值,则理智与意志,均将无从运使,也将不见理智所发现与意志所达到之一切真价值所在。”*钱穆:《中国学术思想史论丛》(二),台中:台湾东大图书有限公司,1977年,第325-326页。钱穆关于“人心之最先基础,则必建立在情感上”的观点,我们从1993年出土的郭店楚墓竹简的《性自命出》的文字中,可以得到新的佐证。“性自命出”文中说:“眚(性)自命出,命自天降。(道)司(始)於青(情),青(情)生於眚(性)。司(始)者近青(情),终者近義。”*荆门市博物馆:《郭店楚墓竹简》,北京:文物出版社,1998年,第179页。

道始于情,情生于性。人的心与理的基础是情感。没有情感的生命,只会是一具僵尸或是庙堂上的泥菩萨。“自孔子开始的儒家精神的基本特征便正是以心理的情感原则作为伦理学、世界观、宇宙观的基石。它强调,‘仁,天心也’,天地宇宙和人类社会都必须处在情感性的群体人际的和谐关系之中。这是‘人道’,也就是‘天道’。……体用不二,天人合一,情理交融,主客同构,这就是中国的传统精神,它即是所谓中国的智慧。”*李泽厚:《中国古代思想史论》,北京:人民出版社,1986年,第310-311页。王阳明承继和弘扬了儒学以“仁”为核心的情感原则,进一步提出“乐是心之本体”、“良知是乐的本体”的理论,在世人面前展现出新儒家追求的最高层次的“真乐”与“天乐”的至善、至美的“天地境界”。但王阳明不是一个乌托邦主义者,他的心学体系始终贯穿着一个“行”字,“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对于如何达到“真乐”的天地境界,他在提出“乐是心之本体”的同时,强调“仁人之心,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诉合和畅,原无间隔”。因此,必须知行合一,不间断地“时习”和“致良知”,才能克服来自社会的种种可能引起“不乐”因素,以“求复此心之本体也。悦则本体渐复矣”。

王阳明心学体系的创立,“乐是心之本体”与“良知是乐之本体”的提出,标志着理性本位向情感本位的转换,为中国的文艺复兴和正在涌动的浪漫主义思潮发出了绿色信号,提供了理论的依据。如李泽厚所说:“尽管王阳明个人主观上是为‘破心中贼’以巩固封建秩序,但客观事实上,王学在历史上却成了通向思想解放的进步走道。它成为明中叶以来的浪漫主义的巨大人文思潮(例如表现在文艺领域内)的哲学基础。”*李泽厚:《中国古代思想史论》,北京:人民出版社,1986年,第251-252页。

“阳明学”与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

1529年,王阳明病逝。在中华民族文明史上,一颗明亮的星陨落了。斯人已逝,精神犹存。他用心血创建的哲学心学体系,却永存于中华文明的思想宝库。他留下的理论遗产中那些属于未来的因子,随着时间的推移和时代发展的需要,日益放射出灿烂的光辉。

我们面对的每一个伟大的思想家,他的学术贡献,总是与他能否提出前人或同时代人没有提出或没有解决的重大问题紧密联系在一起,他对这些重大问题回答的深广度与创新性,则决定着他的学术地位。

王阳明所处的文艺复兴时代,突出的首先需要明确回答和解决的问题是:天地万物的本源、中心是神还是人?这是一个本体论问题。在西方,上帝创造宇宙万物并主宰着宇宙万物;在中国明朝,虽然笃信天神存在的佛、道还有一定的影响,但禁锢思想界头脑的精神枷锁则是那个脱离了现象界的“天理”。这个“天理”相当于笛卡尔的理性,是天赋的,上天将它安放到人的心中。它将心与理、理与情、知与行二分,在宋明理学中影响深远的一个口号就是“存天理,灭人欲”。王阳明接过张载的“横渠四句”提出的时代哲学的重大命题,吸取中华文明传统的精华和已有的研究成果,创建出一个具有自己的逻辑起点和范畴概念的心学体系,以当时学术发展可能达到的高度回答了时代提出的重大问题,在中国文艺复兴的道路上做出了承前启后的新贡献:他弘扬圣人之学的优秀传统,使《大学》古本“再生”,“宣扬光复于世”,赋予儒家政治哲学的核心“亲民”以新的生命,摈弃学术界普遍存在的黑白不分、是非颠倒的“乱经”、“侮经”、“贼经”的现象;他高扬中华文明的人本主义旗帜,以生理学、心理学的视角,全面系统地阐发了“人者,天地万物之心”的理论,充分肯定人的主体性和能动性,突显人的价值和尊严,摈弃了上帝创世说和上帝主宰天地万物的观点,并与佛、道弃绝人伦、舍弃对家国民生情怀的“虚”与“无”划清界限;强调“无心则无身,无身则无心”,批判中西唯理论哲学家关于身与心、心与理、灵与肉二分对立的观点;他原创性地提出“知行合一”的理论,他“讲知行是从本体上讲的,……阳明虽讲‘知行合一’,但因其针对着从‘知’入手的朱学而发,所以事实上特重在‘行’字。始于‘行’,终于‘行’,而‘知’只是‘行’的一种过程”*嵇文甫:《左派王学》,上海:三联书店,2014年,第9-10页。。他强调“行是知之成”的实践功能,并将实践提升到本体论的地位,以“致良知”——“知行合一”,架起了从纯粹理性(天理)到实践理性(至善)的桥梁,实现了本体论、认识论、价值论、逻辑学的统一;他富有独创性地提出“乐是心之本体”、“良知是乐之本体”的理论,展现出新儒家追求的是一种最高层次的“真乐”与“天乐”的至善、至美的“天地境界”,标志着理性本位向情感本位的转换,为中国的文艺复兴和正在涌动的浪漫主义思潮,发出了绿色信号,提供了理论的依据。

秦家懿先生说:“王阳明的思想伟大处,即是以二化一的‘辩证’法所树立的有机体性的哲学。这哲学内的每一概念,都与其他概念相通,但是又不并吞其他概念。”*秦家懿:《王阳明》,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年,第161页。王阳明心学体系的这一特点,同时也暴露出他提出的范畴概念体系所潜存的二重性和矛盾性。“良知”是王阳明心学体系的核心概念,其他概念“致良知”、“知行合一”都是以此为前提、为本源,由“良知”这一同心圆扩充生发直至“至善”的天地境界。这种一元的、辩证有机整体性的心学体系,对于克服二元论哲学将身与心、心与理、理与情、知与行二分的弊端,自有其理论的贡献。但若我们进一步追问,“良知”从何而来?它与“致”、与“行”是何种关系?我们就会发现“良知”概念的先验性与神秘性。王阳明说:“良知是造化的精灵。这些精灵,生天生地,成鬼成帝,皆从此出,真是与物无对。”*王阳明:《王阳明全集》(第1卷),北京:民主与建设出版社,2014年,第81页。“故良知即是天理。思是良知之发用。若是良知发用之思,则所思莫非天理矣。良知发用之思,自然明白简易,良知亦自能知得。若是私意安排之思,自是纷纭劳扰,良知亦自会分别得。”*王阳明:《王阳明全集》(第1卷),北京:民主与建设出版社,2014年,第56页。这里说得很明白,良知就是天理。它是先天的,支配着、制约着人的思维全过程。“王氏的这一看法实际上注意到了主体的省思活动总是在双重意义上处于普遍之理(思维规律)的支配之下(循乎理则明,反之则扰),这种支配作用往往具有必然的、强制的性质:不管主体是否自觉地意识到,他的一切思维活动都永远不可能摆脱这种制约。但是,王阳明把作为正确思维之必要前提的必然之理(思维规律)归结为天赋良知中包含的心之条理,则是一种先验论的偏见。”*杨国荣:《王学通论——从王阳明到熊十力》,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年,第67-68页。良知的先验性,必然具有神秘性。“此‘致知’二字,真是千古圣贤之秘……知来本无知,觉来本无觉,然不知则遂沦埋。”*王阳明:《王阳明全集》(第1卷),北京:民主与建设出版社,2014年,第73页。王阳明的初衷是不满朱熹的心与理二分、先知后行而提出良知概念作为自己心学体系的逻辑起点的,由于其先验性、神秘性,虽然他一再辩证地说明知行合一不可分,但又不得不说“知是行的主意”、“知是行之始”,到头来他又不自觉地重新陷入朱熹的先知后行的怪圈。

马克思指出:“全部社会生活在本质上是实践的。凡是把理论引向神秘主义的神秘东西,都能在人的实践中以及对这种实践的理解中得到合理的解决。”*《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135-136页。提出知行合一、强调实践的功能,这是王阳明在哲学史上做出的重大贡献;由于他对知(良知)的理解存有先验的神秘主义倾向,这就使他不可能科学地阐明知与行的丰富内涵及其辩证关系。

自王阳明创立心学,提出“良知”、“致良知”、“知行合一”等范畴概念体系500多年来,对“阳明学”一直存在着不同的甚至是对立的看法,不仅哲学界、学术界关注“阳明学”,而且一些著名的政治家、革命家也十分重视“阳明学”,特别是他的“知行合一”论。“从16世纪到17世纪后期,他的哲学传遍中国本土,主导着中国知识界。……阳明思想的声音在当代中国和日本仍然有着清澈的回响。孙中山(1866-1925)的行动学说、熊十力(1885-1968)的心灵哲学、毛泽东的实践论,更不用说1970年震撼文学界的三岛由纪夫剖腹自杀的事件,都多少受了阳明思想方式的影响。”*杜维明:《 青年王阳明(1472-1509)行动中的儒家思想》,朱志方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第1页。青年毛泽东在《伦理学原理》批注中,就称:“孟轲之义内,王守仁之心即理,似均为直觉论。”*毛泽东:《毛泽东早期文稿》(1912年6月-1920年11月),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102页。在《讲堂录》笔记中记载,当年毛泽东很重视“阳明格物,思笋生之理”*毛泽东:《毛泽东早期文稿》(1912年6月-1920年11月),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526页。的体悟,并说:“陆象山曰:激励奋进,冲决罗网,焚烧荆棘,荡夷污泽,(无非使心底光明)”。*毛泽东:《毛泽东早期文稿》(1912年6月-1920年11月),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535页。王阳明去世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即是“此心光明,亦复何言”。青年毛泽东的课堂笔记,显然是赞扬陆、王解放思想、激励奋进、冲决罗网的心学传统。

写于1937年的《实践论》,毛泽东以马克思主义世界观和方法论辨析了中外哲人的不同观点和有价值的研究成果,辩证地论证了认识和实践、知与行、理论与实践的科学内涵及其相互关系。《实践论》的副标题即是:“论认识和实践的关系——知和行的关系。”*《毛泽东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282页。在《实践论》中,毛泽东批判地吸取了王阳明哲学中的合理成分,肯定王阳明提出的“知行合一”的哲学命题,说:“我们的结论是主观和客观、理论和实践、知和行的具体的历史的统一。”*《毛泽东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296页。毛泽东赞成王阳明关于人的认识是以五官感觉的直观体认为前提的观点,王阳明说:“食味之美恶必待入口而后知,岂有不待入口而已先知食味之美恶者邪?”*王阳明:《王阳明全集》(第1卷),北京:民主与建设出版社,2014年,第32页。毛泽东说:“你要知道梨子的滋味,你就得变革梨子,亲口吃一吃。……一切真知都是从直接经验发源的。”*《毛泽东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287-288页。由于王阳明哲学思想存在着二重性和矛盾性,由于王阳明离开了人的社会性和人的历史性去观察认识问题,不了解认识对于实践、知对于行的依赖关系,未能揭示出知与行的科学内涵,结果必然错误地颠倒了认识和实践、知与行、理论与实践的关系。对于如何实现认识和实践、知和行的具体的历史的统一、认识和实践及其特点、规律又是什么,王阳明没有解决,而这正是毛泽东在《实践论》中所要回答的问题。

列宁说:“实践高于(理论的)认识,因为它不仅具有普遍性的品格,而且还具有直接现实性的品格。”*《列宁全集》(第55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0年,第183页。实践的观点是认识论的首要的、最基本的观点。人类最基本的实践是物质生产与再生产。“人的认识,主要地依赖于物质的生产活动,逐渐地了解自然的现象、自然的性质、自然的规律性、人和自然的关系;而且经过生产活动,也在各种不同程度上逐渐地认识了人和人的一定的相互关系。”*《毛泽东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282-283页。人的社会实践活动不限于生产实践,还包括阶级斗争、科学实验、文学艺术等社会的人所参加的一切领域的活动。王阳明所谈的“行”(实践),主要是道德活动,而又大于道德伦理范围。“所谓‘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五者而已。唐、虞、三代之世,教者惟以此为教,而学者惟以此为学。当时之时,人无异见,家无异习,安此者为之圣,勉此者谓之贤,而背此者虽其启明如朱,亦为之不肖。下至闾井、田野,农、工、商、贾之贱,莫不皆有是学,而惟以成其德行为务。……而才能之异或有长于礼乐,长于政教,长于水土播植者,则就成其德。”*王阳明:《王阳明全集》(第1卷),北京:民主与建设出版社,2014年,第42页。

人的认识依赖于实践,理论的来源、理论的基础是实践,并在实践中不断地被检验、丰富和发展。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王阳明说“行是知之成”,这话具有一定的真理性,含有“行”(实践)是检验“知”是否正确、是否达到和完成了“知”所预设的计划的意思;但说“知是行之始”,则颠倒了认识和实践、知和行的关系。毛泽东指出:“认识从实践始,经过实践得到了理论的认识,还须再回到实践去。认识的能动作用,不但表现于从感性的认识到理性的认识之能动的飞跃,更重要的还须表现于从理性的认识到革命的实践这一个飞跃。”*《毛泽东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292页。中西唯理论哲学家,不懂得认识的历史性和能动的相互转换的辩证法,因此,虽然他们各有某种片面的真理性,“但在认识论的全体上则都是错误的”*《毛泽东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291页。。他们没有也不可能揭示和掌握“实践、认识、再实践、再认识,这种形式,循环往复以至无穷”*《毛泽东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296页。的知行统一的基本规律。

马克思指出:“理论在一个国家实现的程度,总是取决于理论满足这个国家的需要的程度。”*《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11页。时代的巨轮滚滚向前,当今的世界已进入了一个互联网的信息时代。具有5000余年优秀传统文化的中国,进入21世纪,已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在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历史进程中,我们“只有坚持从历史走向未来,从延续文化的血脉中开拓前进,我们才能做好今天的事业”*习近平:《在纪念孔子诞辰2565周年国际学术研讨会暨国际儒学联合会第五届会员大会开幕会上的讲话》,《解放军报》2014年9月25日。。在全面深化改革的伟大实践过程中,我们在不断总结实践经验的同时,需要借鉴外国的先进经验,更要重视承继本民族的优秀传统文化的血脉,找回它的“根”和“魂”。500多年前在文艺复兴时代,王阳明创建的心学哲学体系中那些属于未来的因子,他的宇宙观、价值观和知行合一论,在新时代的伟大实践中日益显示出它的生机与活力。

第一,王阳明继承和发展了中华文明中的“天人合一”的宇宙观。他说:“风、雨、露、雷、日、月、星、辰、禽、兽、草、木、山、川、土、石,与人原只一体。故五谷禽兽之类,皆可以养人;药石之类,皆可以疗疾:只为同此一气,故能相通耳。”*王阳明:《王阳明全集》(第1卷),北京:民主与建设出版社,2014年,第83页。王阳明关于天地万物与人一体的思想,对我们观察世界经济一体化、生态文明建设和互联网时代出现的种种问题,有着重要的启迪。习近平同志在《关于〈中共中央关于全面深化改革若干重大问题的决定〉的说明》中指出:“我们要认识到,山水林田湖是一个生命共同体,人的命脉在田,田的命脉在水,水的命脉在山,山的命脉在土,土的命脉在树。用途管理和生态修复必须遵循自然规律,如果种树的只管种树、治水的只管治水、护田的单纯护田,很容易顾此失彼,最终造成生态的系统性破坏。由一个部门负责领土范围内所有国土空间用途管制职责,对山水林田湖进行统一保护、统一修复是十分必要的。”*习近平:《关于〈中共中央关于全面深化改革若干重大问题的决定〉的说明》,《光明日报》2013年11月16日。保护人类赖以生存的美丽家园——地球的生态美,是一个超越时空的世界性现实问题。习近平同志这段关于地球家园的山水林田湖与人共同构成一个生命共同体的论说,承继和超越了包括了王阳明在内的中国古代先贤们的生态观,科学地总结了中外生态保护的历史经验教训,辩证地揭示了山水林田湖与人的内在的不可分割的必然性联系,并且提出了整体性系统的治理保护对策。习近平同志的这一理论主张具有鲜明的原创性、学术性和实践性,是对马克思主义的自然观、生态观的新发展。2013年3月23日在莫斯科国际关系学院的演讲中,习近平同志明确提出和阐发了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概念:“这个世界,各国相互联系、相互依存的程度空前加深,人类生活在同一个地球村里,生活在历史和现实交汇的同一个时空里,越来越成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命运共同体。”*《习近平谈治国理政》,北京:外文出版社,2014年,第272页。这一理论的提出,创造性地发展了马克思主义世界观,为我们全面深化改革、观察当代世界风云的变幻和国与国、民族与民族之间的关系提供了最现代化的望远镜与显微镜,是我们提出和制定内政、外交的治国方略与政策、处理国际间的矛盾和危机的最强大的理论武器。

第二,在文艺复兴时代,王阳明使《大学》古本的复活与再生,突显“亲民”的优秀传统,并对《大学》中提出的“三纲领”、“八条目”给予新的阐释,这对于我们继承中华文明政治哲学的精华、确立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有着重大的理论价值和现实意义。王阳明与西方文艺复兴时代的文化巨人相呼应,高扬中国优秀传统文化中的人本主义旗帜,强调人的主体性和能动性,力倡“人人可以成圣”,肯定人的尊严和价值,体现出文艺复兴时代的时代精神。2014年5月4日,习近平同志在北京大学师生座谈会上的讲话中,特别引出经王阳明校正恢复的《大学》古本开头的三句话:“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明明德”、“亲民”、“止于至善”三位一体不可分割,而“亲民”则是实现“明明德”、“止于至善”的具体途径和集中体现。“亲民”,就是要“像爱自己的父母那样爱老百姓”;就是“要始终与人民心心相印、与人民同甘共苦、与人民团结奋斗”。*《习近平谈治国理政》,北京:外文出版社,2014年,第428页。马克思指出:“‘价值’这个普遍的概念,是从人们对待满足他们需要的外界物的关系中产生的。”*《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9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63年,第406页。它是人类在实践活动中形成的一个关系范畴和目的范畴。“人类社会发展的历史表明,对一个民族、一个国家来说,最持久、最深层的力量是全社会共同认可的核心价值观。核心价值观,承载着一个民族、一个国家的精神追求,体现着一个社会评判是非曲直的价值标准。”*《习近平谈治国理政》,北京:外文出版社,2014年,第168页。在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历史过程中形成和提出的富强、民主、文明、和谐、自由、平等、公平、法治、爱国、敬业、诚信、友善二十四字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体现了社会主义的本质要求,传承着中华文明优秀传统文化的基因,借鉴了世界文明的有益成果,寄托着中华民族的探索追求和理想信念,是对《大学》中所阐明的“三纲领”、“八条目”的价值观的继承、发展和升华。

第三,王阳明提出和阐发的“知行合一”论,在全面深化改革、为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历史进程中,日益显示出它的强大的生命力。马克思指出:“哲学家们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136页。我们对于王阳明提出的“知行合一”论,不是囫囵吞枣、照抄照搬,而是以马克思主义世界观和方法论,给予新的解释,赋予它新的内涵。我们所说的“知行合一”的“知”,剔除了王阳明那种先验的神秘主义的成分,是来自实践又经过实践检验的客观真理。它是在实践中从感性认识能动地上升到理性认识而获得的一种真知。“通过实践而发现真理,又通过实践而证实真理和发展真理。从感性认识而能动地发展到理性认识,又从理性认识而能动地指导革命实践,改造主观世界和客观世界。”*《毛泽东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296-297页。培育和践行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实现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我们要切记:“道不可坐论,德不能空谈。于实处用力,从知行合一上下功夫,核心价值观才能内化为人们的精神追求,外化为人们的自觉行动。”*《习近平谈治国理政》,北京:外文出版社,2014年,第173页.

2017年4月26日初稿

2017年7月25日修订

2017年11月6日校定

WangYangming:thePioneerofChineseRenaissance

Li Yanzhu

(School of Liberal Arts, Shandong Normal University, Jinan Shandong, 250014)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the history of world civilization, this paper argues that Wang Yangming is the pioneer of Chinese Renaissance. Based on Wang Yangming’s works and the studies on him in China and abroad, the paper explores the situations of the world and China in the time of the Renaissance in four aspects:the “rebirth”of the ancient text ofGreatLearningand the canon for the start of the Confucius study; the promotion of humanism and respect for individuality and personal value; the unity of knowledge and action: the essence of Chinese civilization traditions and the transition and creation of the history of world philosophy;Wang Yangming studies and the great revival of the Chinese nation. Also, the paper examines the unique contribution, historical limitation, theoretical value and realistic significance of Wang Yangming’s intellectual system of“the mind”(Xin Xue) in the history of both Chinese and the world civilization.

Wang Yangming; the Renaissance; the world and China; the ancient text ofGreatLearning; humanism; the unity of knowledge and action; practical philosophy

孙昕光

B428.2

A

1001-5973(2017)06-0031-18

国际数字对象唯一标识符(DOI):10.16456/j.cnki.1001-5973.2017.06.004

2017-07-06

李衍柱(1933- ),男,山东青岛人,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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