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迁缘何回避记载董仲舒的“贤良对策”*

2017-04-14 05:30季桂起
关键词:公孙弘二十四史董仲舒

季桂起

( 德州学院 文学院,山东 德州,253023 )

司马迁缘何回避记载董仲舒的“贤良对策”*

季桂起

( 德州学院 文学院,山东 德州,253023 )

董仲舒上书汉武帝的“贤良对策”是西汉帝国政治生活中的一件大事,由此影响了汉武帝的执政理念及汉帝国的政治走向。班固在《汉书》中使用重要篇幅,详细记载了董仲舒上书汉武帝的“贤良对策”。后世历史学家也都对这一事件给予了高度重视。但司马迁在他的《史记》中对此几乎只字未提。其原因主要在于他对汉武帝的政治成见,从个人情感上不愿把武帝当作一个有作为的君主形象来塑造。这导致了《史记》对汉武帝时这一重大历史事件记载的缺失。

董仲舒;贤良对策;司马迁;汉武帝;《史记》;史实回避

董仲舒上书汉武帝的“贤良对策”是西汉帝国政治生活中的一件大事,由此影响了汉武帝的执政理念及汉帝国的政治走向,对结束汉初实行的汉承秦制与以刑名、黄老之学治理国家的政策,转而以儒家学说作为治国理政的主导思想起到了关键作用,以至于后人将其总结为“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所以,班固在《汉书》中使用了重要篇幅,详细记载了董仲舒上书汉武帝的“贤良对策”。后世历史学家也都对这一事件给予了高度重视。但是,对这样一件深刻影响到汉帝国治国方略及政策的历史大事,奇怪的是司马迁在他的《史记》中几乎只字未提,似乎这件事在当时根本不存在一样。由于《史记》在中国历史著作中具有显赫地位,这就引起了后人对这一现象的很多猜测。如有人认为董仲舒的“贤良对策”并没有对汉武帝产生那么重要的影响,只是由于《汉书》的夸大,才显得重要起来。还有人认为,董仲舒当时在儒家各学者中的地位很普通,并无特别显著之处,所以司马迁只是把他纳入《儒林列传》,与申公、王臧、辕固生、韩生、孔安国、伏生、胡毋生等一并叙述。

那么,司马迁在《史记》中没有记载董仲舒“贤良对策”的真正原因到底是什么?在司马迁心中董仲舒到底有没有特殊地位?司马迁在记载这段历史时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思想状态?这种思想状态对他在史实的选择与表述上到底产生了什么样的影响?这些都是研究董仲舒上书汉武帝“贤良对策”一案需要深入探讨的问题。

首先要确定的一点是,汉武帝在窦太后去世后亲自执政,确实采纳了当时有儒学背景大臣的意见,曾下诏让各地举荐贤良文学之士,收集并听取他们对朝廷治国理政的意见。而董仲舒也确实参与了汉武帝的“举贤良对策”活动。这在《史记》和《汉书》中均有记载。《汉书》在《武帝纪》与《董仲舒传》中都提到了董仲舒的参与。元光元年五月,汉武帝下诏召贤良之士垂询,让他们针对国家的长治久安问题上书对策。诏曰:“今朕获奉祖庙,夙兴以求,夜寐以思,若涉渊水,未知所济。猗与伟与!何行而可以章先帝之洪业休德,上参尧舜,下配三王!朕之不敏,不能远德,此子大夫之所睹闻也。贤良明于古今王事之体,受策察问,咸以书对,著之于篇,朕亲览焉。”“于是董仲舒、公孙弘出焉。”*班固:《汉书》,《二十四史》,北京:中华书局,1999年,第115页。“武帝即位,举贤良文学之士前后百数,而仲舒以贤良对策焉。”*班固:《汉书》,《二十四史》,北京:中华书局,1999年,第1890页。这次汉武帝下诏“举贤良之士”对策,应该是他预定的长期施政措施的一个重要部分。在此之前的建元元年冬十月,汉武帝也曾下诏令各级官员与诸侯“举贤良方正直言极谏之士”,但那次丞相卫绾认为“所举贤良,或治申、商、韩非、苏秦、张仪之言,乱国政,请皆罢”*班固:《汉书·武帝纪》,《二十四史》,北京:中华书局,1999年,第111页。,没有达到他的预期目的。而这一次所举的贤良之士,大多为儒学的饱学之士,满足了他的愿望,成为他改弦更张、以儒学治国的一次重要活动。董仲舒也就是在这次活动中因建言献策而崭露头角。

司马迁并没有回避这件事,但他的记载极为简略,对武帝垂询的过程及所了解的问题,对贤良文学之士的参与情况及对策内容,都没有详细叙述。只是在《儒林列传》中用极为概括的一段话一带而过,也没有特别提到董仲舒的突出表现:“及今上即位,越绾、王臧之属明儒学,而上亦向之,于是招方正贤良文学之士。自是之后,言《诗》于鲁则申培公,于齐则辕固生,于燕则韩太傅。言《尚书》自济南伏生。言《礼》自鲁高堂生。言《易》自菑川田生。言《春秋》于齐鲁自胡毋生,于赵自董仲舒。”*司马迁:《史记》,《二十四史》,北京:中华书局,1999年,第2371页。在这里,司马迁在说到“上亦向之,于是招方正贤良之士”后,并没有按常规接着叙述汉武帝为什么要招集天下的贤良文学之士,汉武帝招来这些人是要干什么,这些人又都为汉武帝做了什么,而是用一句“自是之后”轻轻带过。给人的印象是,似乎汉武帝招来这些天下的“贤良文学之士”只是为了让他们传承已经濒危的儒家学说,而没有更为直接的政治目的和现实诉求。这是颇为值得玩味的。作为一个朝廷史官,又是一个对朝廷大事不可能不了解的人,司马迁对汉武帝“举贤良对策”的目的、内容应是知悉的,即便当时他没有直接参与,但事后对宫廷档案的了解也足以让他知道事实的真相,然而《史记》的记述却如此简单草率,这似乎不太符合正常的记史逻辑。这说明司马迁从本心上对汉武帝的这一举措有故意回避之嫌,在《史记》撰写时并没有把这一活动作为一件非着重强调不可的历史大事来记载,也并不认为董仲舒在“举贤良对策”的活动中有什么特别之处。这就出现了一个问题,是汉武帝“举贤良对策”这件事真的不是一件大事,董仲舒真的没有突出表现,还是司马迁对此有他个人的特殊想法?

从司马迁与董仲舒的个人关系看,两人之间并无思想对立相悖之处,亦无是非恩怨或私人芥蒂,且相互之间还有较为密切的关系。在《儒林列传》中,司马迁曾这样评价董仲舒:“以治《春秋》,孝景时为博士。下帷讲诵,弟子传以久次相授业,或莫见其面,盖三年董仲舒不观于舍园,其精如此。进退容止,非礼不行,学士皆师尊之。……董仲舒为人廉直。是时方外攘四夷,公孙弘治《春秋》不如董仲舒,而弘希世用事,位至公卿。董仲舒以弘为从谀。弘疾之,乃言上曰:‘独董仲舒可使相胶西王。’胶西王素闻董仲舒有行,亦善待之。董仲舒恐久获罪,疾免居家。至卒,终不治产业,以修学著书为事。故汉兴至于五世之间,唯董仲舒名为明于《春秋》,其传公羊氏也。”*司马迁:《史记》,《二十四史》,北京:中华书局,1999年,第2377页。司马迁自述他还曾向董仲舒求教,以了解《春秋》之道,这就是他在《太史公自序》中所提到的:“余闻董生曰:‘周道衰废,孔子为鲁司寇,诸侯害之,大夫雍之。孔子知言之不用,道之不行也,是非二百四十二年之中,以为天下仪表,贬天子,退诸侯,讨大夫,以达王事而已矣。’”*司马迁:《史记》,《二十四史》,北京:中华书局,1999年,第2491页。对董仲舒给他的辅导,司马迁也给予了正面回应:“故有国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前有谗而弗见,后有贼而不知。为人臣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守经事而不知其宜,遭变事而不知其权。为人君父而不通于春秋之义者,必蒙首恶之名。为人臣子而不通于春秋之义者,必陷篡弑之诛,死罪之名。其实皆以为善,为之不知其义,被之空言而不敢辞。夫不通礼义之旨,至于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夫君不君则犯,臣不臣则诛,父不父则无道,子不子则不孝。此四行者,天下之大过也。以天下之大过予之,则受而弗敢辞。故春秋者,礼义之大宗也。”*司马迁:《史记》,《二十四史》,北京:中华书局,1999年,第2492页。可见司马迁对董仲舒辅导的体会之深。有人据此还将他们定义为一种“师生关系”。尤其在《平津侯主父列传》《儒林列传》中,司马迁对公孙弘、主父偃因嫉贤妒能而陷害董仲舒的行径,给予了贬责,表示了对董仲舒的同情。这些都说明,司马迁对董仲舒素有尊重之情,比较充分地肯定了董仲舒的人品、学问、声誉,其记载与评价都是正面的,但唯独没有明言他上书汉武帝的“贤良对策”。可见,司马迁回避记载董仲舒的“贤良对策”并不是因为他们之间的个人问题。

当然,也有人说,因司马迁对公羊春秋学的历史观点不甚赞同,对董仲舒的“天人感应”及灾异之说持怀疑与批判态度,故对其上武帝之策不予记载,这似乎也说不通。司马迁在《自序》中称:“《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际,别嫌疑,明是非,定犹豫,善善恶恶,贤贤贱不肖,存亡国,继绝世,补弊起废,王道之大者也。……拨乱世反之正,莫近于《春秋》。《春秋》文成数万,其指数千。万物之聚散皆在《春秋》。”*司马迁:《史记》,《二十四史》,北京:中华书局,1999年,第2492页。这样的说法与董仲舒在《贤良对策》和《春秋繁露》中所阐发的公羊学观点并无二致,有的几乎就是董仲舒书中之原话的变相引用。*参见《春秋繁露》中的《楚庄王第一》《玉杯第二》等篇。另外,司马迁在《滑稽列传》《日者列传》《龟策列传》中对那些流传于民间社会的神秘幽闻及荒诞不经之事也没有拒绝,而是同样给予了一定的记载,有些地方还表现出了津津乐道的笔墨。《高祖本纪》则记载了汉高祖刘邦的母亲刘媪“尝息大泽之陂,梦与神遇。是时雷电晦明,太公往视,则见蛟龙于其上。已而有身,遂产高祖”*司马迁:《史记》,《二十四史》,北京:中华书局,1999年,第241页。这样的天人感应现象,并没有认为其为荒诞、杜撰之虚言。况且,基于司马迁对汉武帝政治才能与治国成效的否定性认识,他如引用董仲舒的“灾异之说”,在批判汉武帝弊政上还可以成为一个不错的表述视角。对司马迁来说,这应该是不会轻易错过的机会。

至于董仲舒在汉武帝举“贤良对策”中所起到的作用,虽然《史记》不予记载,但作为历史事实,应是不容怀疑的。其理由如下:一是班固著《汉书》不会凭空杜撰。《汉书》作于东汉,这期间虽然经过了两汉之间的政权交替,但东汉仍然奉西汉为正朔,对西汉王朝保持了应有的继承与尊重。这不像其他异姓王朝的皇权更替,后朝修史往往有所篡改、伪饰。东汉距西汉时间不长,官方档案文件应有相当程度的保存,班固修《汉书》肯定参考了这些档案文件。班固在《董仲舒传》中说:“及仲舒对策,推明孔氏,抑黜百家。立学校之官,州郡举茂材孝廉,皆自仲舒发之。”*班固:《汉书》,《二十四史》,北京:中华书局,1999年,第1917页。应该不是妄言。二是两汉在武帝之后的官方政策受董仲舒影响很大。西汉昭帝朝专论经济问题的“盐铁”会议所形成的官方文件《盐铁论》,其代表贤良文学一方的意见主要阐述的便是董仲舒对策中的观点,在辩论中他们有时还直接引用董仲舒的原话作为支持己方主张的权威依据。此后,刘向著《说苑》,多方面引用董仲舒对策及其著作中的思想,对董仲舒有很高的评价。刘向之子刘歆则称董仲舒“遭汉承秦灭学之后,六经离析,下帷发愤,潜心大业,令后学者有所统一,为群儒首”*班固:《汉书》,《二十四史》,北京:中华书局,1999年,第1920页。。东汉官方的白虎观会议所形成的制度化文件《白虎通义》更在很大程度上延续了董仲舒对策中的思想,尤其是用“三纲六纪”专门表述了董氏“三纲五常”的观点。自汉代之后,历代学者也都基本认可董仲舒上书汉武帝的“贤良对策”是影响汉帝国政治政策的重要事件。

由此可见,司马迁回避记载董仲舒的“贤良对策”,既非两人之间的个人问题,亦非这件事情本不存在或不重要,而是另有原因。我认为,司马迁回避记载董仲舒“贤良对策”的根本原因在于司马迁与汉武帝之间的恩怨以及他对汉武帝政治形象的个人评价。

众所周知,司马迁因李陵一案触怒武帝,因而受到腐刑的惩处,这对司马迁可谓人生的奇耻大辱。他在《太史公自序》中大发怨言,说:“七年而太史公遭李陵之祸,幽于缧绁,乃喟然而叹:‘是余之罪也夫?是余之罪也夫?’”*司马迁:《史记》,《二十四史》,北京:中华书局,1999年,第2483页。虽然此一耻辱刺激了司马迁专注于《史记》撰述,写出了一部彪炳千古的伟大历史著作,但也在很大程度上造成了他的个人情绪,这些情绪进入到《史记》的撰述过程,对他的记史选择和历史判断产生了特定影响,尤其是对汉武帝本人的政治评价。比较《史记》和《汉书》对汉武帝的记载,其内容与评价相距之大可谓令人惊奇。一个是专注于追求长生不老,迷恋于神仙方士之术,不断以封禅祈求上天护佑,治国理政上无所作为的昏君;一个是具有雄才大略,能够选拔重用贤才能吏,治国理政屡有建树,在汉帝国的崛起中起到重要作用的有为君主。尽管司马迁在《史记》的其他部分也写到了武帝一朝的政治业绩,但他对此都做了基于个人选择的独特处理。他把这些业绩的帐分别记到了那些大臣、将军身上,而丝毫不正面给予汉武帝本人。连汉武帝派遣张骞出使西域,重用卫青、霍去病北征匈奴这样的重大政治、军事决策,司马迁在《孝武本纪》中也避而不谈,可见他对汉武帝的个人成见之深。有人曾称赞司马迁这样做,表现出了他作为一个知识分子的气节与风骨,但我认为,从作为历史学家的社会公共责任而言,这也有失客观、公允。当然,对汉武帝治国理政方面的问题不是不可以批判,但批判的前提是不能有意回避他的这些关乎国家大政方针的活动,而应该是在正面表述这些活动的基础上,运用个人的历史眼光从正反两方面辨析其高下优劣、成败得失。在这一点上,《汉书》对司马迁有关武帝记述的纠正,是有特定史学价值的。

从《汉书》所载汉武帝向贤良文学之士垂询的问题看,武帝应该是一个具有远大政治抱负和敏慧政治头脑的政治家。武帝所垂询的问题集中于四点:第一,怎样才能保持汉帝国的长治久安以及刘姓皇室之皇权地位的不断传续,这需要奉行什么样的主导思想,并以此来制定什么样的政治政策;第二,对于汉代之前流传下来的政治遗产,在治国理政时应该如何进行选择,才能在实际的政治操作中起到应有的作用,这其中需要进行什么样的改革;第三,汉代之前诸朝代逐渐衰微的原因是什么,怎样才能从它们的失误中吸取历史教训,避免治国理政的弊端;第四,在治国理政时,通过什么样的方法能够获得较好的行政效果,如何做到保持官僚系统的有效运转,使得国家强大、民生安稳。如果司马迁像班固一样来如实记载汉武帝的这些垂询,那么出现在《史记》中的武帝就会是另外一种形象,这显然是司马迁在恩怨情感与历史认知上所不愿看到的。

再从董仲舒上汉武帝《贤良对策》的内容看,董仲舒的思想纯粹是处处在为成就一个伟大帝王出主意、献计策,属于政治上典型的“武帝帮”。第一,他推出德法(刑)并用,以德为主而刑为辅的治理体系,纠正秦帝国酷法暴政的弊端,解决汉初以来奉行刑名、黄老之学所带来的社会混乱现象、中央政权政令难以统一的问题;第二,他提出以“正”为本,“君权天授”,主张综名核实,定皇权为一尊,巩固汉帝国皇权统治的合法性;第三,他主张社会与国家的治理应以统一思想为基础,提出以儒学为思想之宗,对民众实施教化,以聚合民心,达到思想与政治的一体化治理;第四,他重视教育对政治的作用,倡导设立国家管理的学校,为政权培养合适的支持者与从业者,同时制定通过选贤任能,有效推举官吏、使用官吏及考核官吏的制度,强化帝国的行政运转;第五,他提出适时“更化”的观点,认为虽然以行仁义、尊德性为根本的治国理政之大道不可变动,但具体的政治政策、典章制度还应该根据社会实际情况而进行改革,以达到“善治”的目的;第六,他从历史发展的大势出发,提出“大一统”的思想,主张以皇权专制为核心,以儒家学说为主导,建立统一的国家政治、经济、文化体制,保持国家的长治久安。董仲舒的这些建议,表现了他对文、景之后国家政治形势的正确判断,以及他从公羊学的思想出发对如何巩固皇权统治、稳定社会秩序,使民众安居乐业、国家长治久安的深入思考。至于上策之后,董仲舒并未得到汉武帝重用,只是被授予了一个小小的江都相,原因应该是汉武帝对其上策中过度提及以“天人感应”与“灾异之说”限制皇权有关。

曾经有人以董仲舒未能得到汉武帝重用为由,认为董仲舒的“贤良对策”没有那么重要,因而司马迁没有予以详细记载。在我来看,这个理由也是站不住脚的。我认为,恰恰是因为董仲舒的“贤良对策”十分重要,汉武帝才只是采纳了其治国理政的方略,而没有重用董仲舒本人。应该说,这一点与汉武帝的性格有很大关系。汉武帝固然有雄才大略,但也是一个猜忌与防范之心很重的皇帝,这从他听信江充之言酿成“巫蛊之祸”与对待卫青的处置方式即可看出。以汉武帝之聪敏,不可能看不出董仲舒的才能,也不可能看不出董仲舒所上“贤良对策”中的深层含义。董仲舒的“贤良对策”一方面以“君权天授”为由,强调了皇权的合法性,对巩固皇权至高无上的地位具有重要作用;另一方面,它又用“天人感应”与“灾异之说”为皇权制造了一个理论的笼子,让皇权的运行时时受到董氏学说的制约。这意味着如重用董仲舒那就要全面接受他的这套理论,这对汉武帝来说从内心深处是不情愿的。“举贤良对策”后,汉武帝重用了公孙弘而没有重用董仲舒,是因为汉武帝深知二人的差别。公孙弘与董仲舒皆是当时以治公羊春秋学而著名的儒生,但二人无论是在学问还是在为人上都有很大不同。在学问上,公孙弘远逊于董仲舒,其声望也远远不及董仲舒,故《史记》《汉书》皆用“嫉之”来表述他与董仲舒的关系;在为人上,《史记》《汉书》皆以“希世用事”“从谀”形容他的性格,而以“廉直”来评价董仲舒。汉武帝对这两个人的取舍显然与他对二人的了解有关。把董仲舒这样一个学问、声望很高,又以“廉直”性格著称的当世大儒重用在朝廷,无疑等于在身边埋下一颗定时炸弹。与其等到君臣之间因某些政见不同而产生矛盾,而自己又很难处理,闹出一些不愉快的事情,不如打发他到江都去做江都王之相,让他用自己的学问感化那位性格暴戾的哥哥。这对汉武帝与董仲舒都是一个两全的选择。对汉武帝而言,他是宁可容忍东方朔式的谏言,而不愿听从董仲舒式的诤语,当然他更喜欢的还是公孙弘式的顺从与阿谀。对此,《史记》中有一段话似乎可以让我们窥探到汉武帝当时“举贤良对策”后做出选择的一点真相:“元光五年,有诏征文学,……太常令所征儒士各对策,百余人,弘第居下。策奏,天子擢弘对第一。”*司马迁:《史记·平津侯主父列传》,《二十四史》,北京:中华书局,1999年,第2253页。在最初的对策中,公孙弘位居下游,是汉武帝将其擢拔为第一。公孙弘对策的内容《汉书》略有记载,这些内容与董仲舒对策相比多是老生常谈,缺乏政治上的真知灼见,只是契合了汉武帝的口味,大唱歌舞升平的赞歌,没有实际的政治改革的价值,其中所含有的儒家思想并无个人创见,否则他的对策不会让太常令不入法眼而拟定在下游。对公孙弘被汉武帝赏识的原因,司马迁是这样表述的:“上察其行敦厚,辩论有余,习文法吏事,而又缘饰以儒术。”*司马迁:《史记·平津侯主父列传》,《二十四史》,北京:中华书局,1999年版,第2253页。这句“缘饰以儒术”的评价可谓道出了公孙弘只是一个平庸官僚而非儒学大师的真实身份。在这里,司马迁依然没有提到董仲舒,但却留下了一个疑问,那就是太常令最初拟定的对策位居第一位的是谁呢?从《史记》所留下的蛛丝马迹看,这个位居第一的人应该是董仲舒。董仲舒后来屡屡受到公孙弘、主父偃嫉妒并陷害,这应该是主要原因。因为受到二人陷害时的董仲舒,在朝廷上并没有重要地位,如果不是“对策”的因素,他对公孙弘、主父偃构不成实质性的政治威胁。公孙弘、主父偃所怕的还是董仲舒“贤良对策”对汉武帝的影响,在他们看来,这其实是一种潜在的危险。事实证明,汉武帝在这次“举贤良对策”后对公孙弘的选择一点没有错:“(公孙弘)每朝会议,开陈其端,令人主自择,不肯面折廷争。”“弘奏事,有不可,不廷辩之。”*司马迁:《史记·平津侯主父列传》,《二十四史》,北京:中华书局,1999年,第2253页。而这种圆滑的处事方式,就汉武帝私心而言自然是比较欣赏的,也是他认为以“廉直”著称的董仲舒所难以做到的。

然而,董仲舒的“贤良对策”,包括汉武帝垂询的问题与董仲舒所提出的治国理政方略,在司马迁看来都应是为汉武帝脸上贴金之事,其与司马迁所要塑造的汉武帝形象格格不入。事实上,《汉书·孝帝纪》所载汉武帝的很多执政措施,董仲舒的对策起到了很大作用。如元朔元年冬十一月,武帝下诏要求各级官吏要“广教化,美风俗”,“本仁祖义,褒德禄贤,劝善刑暴”,“旅耆老,复孝敬,选豪俊,讲文学,稽参政事,祈进民心,深诏执事,兴廉举孝”*班固:《汉书·武帝纪》,《二十四史》,北京:中华书局,1999年,第119页。。元朔五年夏六月,下诏要求“导民以礼,风之以乐”,“详延天下方闻之士,咸举诸朝。其令礼官劝学,讲议洽闻,举遗兴礼,以为天下先”*班固:《汉书·武帝纪》,《二十四史》,北京:中华书局,1999年,第122页。。元狩元年夏四月,赦天下,下诏曰:“嘉孝弟力田,哀老眊寡鳏独或匮于衣食。甚怜悯焉。其遣谒者巡行天下,存问致赐。”“赐县三老、孝者帛,人五匹;乡三老、弟者、力田帛,人三匹;年九十以上及鳏寡孤独帛,人二匹,絮三斤;八十以上米,人三石。有冤失职,使者以闻。”*班固:《汉书·武帝纪》,《二十四史》,北京:中华书局,1999年,第124页。元狩六年六月,因整顿市场,纠正“币轻多奸,农伤而末众”,富者凌贫,豪强兼并的现象,下诏“改币以约之”,为贫困者下发救济,“遣博士大(褚大,董仲舒之弟子)等六人分行天下,存问鳏寡废疾,无以自振业者贷与之”*班固:《汉书·武帝纪》,《二十四史》,北京:中华书局,1999年,第128页。。这些措施可与董仲舒的“贤良对策”互为对应,但在《史记》中均未见记载。司马迁选择性回避汉武帝这些政绩的原因,我想没有别的,大概就是出于他对汉武帝政治品格与政治形象的个人看法。相反,对汉武帝因董仲舒著《灾异之记》而给予他的不公正待遇,司马迁却在《儒林列传》的有限篇幅中进行了大肆渲染,其中既有为董仲舒的不平之鸣,亦暗含着对汉武帝的微言讥刺。仔细品味,似乎还带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的味道:“(董仲舒)中废为中大夫,居舍,著《灾异之记》。是时辽东高庙灾,主父偃疾之,取其书奏之天子。天子召诸生示其书,有讥刺。董仲舒弟子吕步舒不知其师书,以为下愚。于是下董仲舒吏,当死,诏赦之。于是董仲舒竟不敢复言灾异。”*司马迁:《史记》,《二十四史》,北京:中华书局,1999年,第2377页。一代大儒,又是曾为汉武帝出谋划策的重要人物,竟落得这种地步,岂不悲哉!在这里,司马迁运用其高超的文字功夫,旁敲侧击,从一个侧面影射了汉武帝喜用谗佞小人、薄情寡义的形象。从以上内容可以看出,司马迁在涉及有关董仲舒记载时的选择,受着他对汉武帝个人态度的明显影响。当然,司马迁在这里不经意间还透露了一丝信息,即汉武帝终在《灾异之记》事件中赦免了董仲舒的死罪,以汉武帝杀伐决断的性格,这好像有点不好理解。以“灾异”之言触动高庙失火这一皇家的顶级忌讳,如无特殊功劳,怎能逃脱一死?恐怕还是汉武帝感念董仲舒当年“贤良对策”的旧情以及赏识他的学问才能,对其网开一面吧。

综上之述,司马迁在《史记》中回避董仲舒的“贤良对策”,主要原因在于他对汉武帝的政治成见,从个人情感上不愿意把武帝作为一个有作为的君主形象来塑造。《史记》是一部忍辱发奋之作,司马迁在《太史公自序》中说:“昔西伯拘羑里,演《周易》;孔子厄陈、蔡,作《春秋》;屈原放逐,著《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而论兵法;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抵贤圣发愤之所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也,故述往事,思来者。”*司马迁:《史记》,《二十四史》,北京:中华书局,1999年,第2494页。他在《报任安书》中说得更为露骨:“乃如左丘无目,孙子断足,终不可用,退而论策以舒其愤,思垂空文以自见。……亦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草创未就,会遭此祸,惜其未成,是以就极刑而无愠色。仆诚以著此书,藏之名山,传之其人,通邑大都,则仆偿前辱之责,虽万被戮,岂有悔哉!”*吴楚材、吴调侯:《古文观止》上册,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216页。也就是说,尽管司马迁有史官之职,但《史记》并不是官方的史书,而是一部个人著述,其对历史的记述有意与官方正史拉开一定的距离,尤其是不回避自己与当朝皇权的恩怨情仇。鲁迅曾称《史记》为“虽背《春秋》之义,固不失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矣”*鲁迅:《汉文学史纲要》,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年,第59页。,不是没有道理的。《史记》从总体上虽说是理性的历史著作,但内里充溢着一种孤愤的感情激流,这与《离骚》颇为相像。这造就了《史记》很强的文学性,但在史学上也留下了些为后人质疑之处。鲁迅认为《史记》有“背《春秋》之义”凸现的便是它作为史学著作的缺陷。

《史记》的伟大之处不容置疑,但作为个人著述也确有作者一定的随意性。如《史记》列有《游侠列传》《滑稽列传》《日者列传》《龟策列传》,记载了一些与国家政治生活关系不大的民间和宫廷的传闻逸事,这当然也不无意义,对了解西汉时期的民间和宫廷的细微社会生活有所补益,但毕竟与官修正史有很大区别。后者更强调对涉及国家政治、经济、文化等生活之关键大事的记载。《史记》对武帝一朝一些大事的有意回避,显然表现出的是一种个人化的记史追求。像其记载董仲舒这样一位当世大儒,仅在《儒林列传》有很小的篇幅,不如作为宫廷弄臣的东方朔,甚至不如司马迁自己评价不高的公孙弘*《史记》之所以能给东方朔、公孙弘较大篇幅,恐怕是因为这样做有利于塑造汉武帝的负面形象。,这如从官修正史之记史要求的角度来看,无论如何是说不过去的。我想,个中原因即在于《史记》如给予董仲舒一定的记史地位,必然要涉及其上书汉武帝的《贤良对策》,而涉及“举贤良对策”这一影响武帝一朝的大事,则必然涉及对汉武帝政治才能与政治形象的历史评价,这对司马迁来说是很难处理的一件事情,也是他不情愿去做的一件事情。为了解决这个难题,他在撰写这段历史时便有意采取了“史实回避”的方式,使“举贤良对策”事件成为了一个书写的空缺。因此,《史记》中有关董仲舒的记载也便保持了我们现在所看到的样子。应该说,这是《史记》的一个缺失,也是历史的一个遗憾。如果没有受辱一事对司马迁造成的个人伤害,他能够作为一个普通史官记载董仲舒“贤良对策”一事,相信其内容及细节一定会比《汉书》更为丰富,当然后人所看到的《史记》也会是另外一副面容。

WhySimaQiansidesteppedDongZhongshu’sProposalsbytheAbleandVirtuousrecordedinhistory

Ji Guiqi

(College of Literature, Dezhou University, Dezhou Shandong, 253023)

Dong Zhongshu submitting Proposals by the Able and Virtuous to Emperor Hanwu is an important event in the political affairs in West Han Dynasty. So it affected the political ideas of Emperor Hanwu and political trend of the Han Empire. Ban Gu, in his Book of Han, recorded in great length and in detail the Proposals by the Able and Virtuous submitted by Dong Zhongshu. The historians in the later dynasties attached great importance to the historical event. However, Sima Qian did not mention it at all in Shi Ji written by himself. The paper believes that the main reason why Sima Qian sidestepped the Proposals by the Able and Virtuous by Dong Zhongshu in Shi Ji is that he had political prejudice against Emperor Hanwu and, personally, he was unwilling to depict Emperor Hanwu as a monarch capable of outstanding achievements. This resulted in the missing of the important historical event in the time of Emperor Hanwu in Shi Ji.

Dong Zhongshu;Proposals by the Able and Virtuous;Sima Qian;Emperor Hanwu;Shi Ji;sidestepping historical facts

孙昕光

K234.1

A

1001-5973(2017)06-0049-08

国际数字对象唯一标识符(DOI):10.16456/j.cnki.1001-5973.2017.06.005

2017-10-30

季桂起(1957— ),男,河北南皮人,德州学院文学院教授,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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