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玄英《庄子疏》易学体用论

2017-04-13 18:30:05
商丘师范学院学报 2017年4期
关键词:郭象易学玄学

张 二 平

(国家宗教局 宗教研究中心,北京 100009)

成玄英《庄子疏》易学体用论

张 二 平

(国家宗教局 宗教研究中心,北京 100009)

成玄英《庄子疏》强调通生、顺生,吸收了易学体用思想,用于对经典进行会通性解释,来深层次地融合儒、道的义理,还吸收了佛教三论宗的四重二谛说,将易学寂感说解释为四重体用关系,从而在三玄系统内发展出重玄学。

成玄英;庄子疏;易学;体用

成玄英《庄子疏》继承和发展了郭象《庄子注》的自然哲学,将魏晋玄学发展成为唐初重玄学。在魏晋玄学到唐初重玄学的演变中,佛教般若学的译介、阐释所带来的思想挑战是一个重要契机。成玄英通过对《庄子注》的解释,建构了一个庞大的道教哲学体系,融合了儒、道甚至佛教义理,但其重玄学最核心的体用思想,却仍然是围绕易学观念展开的,这反映了魏晋以来易老庄“三玄”思想传统,表现了鲜明的重视生命动态的中国哲学特色。

一、指归

玄学与般若学的交涉,是中古思想史上一大课题。这主要表现在魏晋玄学家对《周易》《老子》《庄子》“三玄”的注解,以及自东晋时后秦的鸠摩罗什译介龙树中观学之后,《中论》《百论》《十二门论》“三论”的流行。随着玄学与般若学各自的发展,二者互相影响,相得益彰。其中对于《庄子》的诠释,是思想交锋的重要一页。《庄子·逍遥游》在两晋玄学中很流行,是名士和名僧清谈的重要话题,“逍遥游”向郭义和支遁义就是很有名的两个理论,支遁用道行般若之意旨,以解释庄子逍遥游。“三论”之学经僧肇、僧朗、僧诠、法朗的阐发,至吉藏,遂创立三论宗,此宗特别发展了二谛论,对玄学有无之辨造成极大挑战。

吉藏(549—623),三论宗的创始人,历经梁、陈、隋、初唐,卒于唐高祖武德六年,比主要生活在唐太宗、高宗时期的成玄英要早。吉藏著作宏富,有《中论疏》《十二门论疏》《三论玄义》《大乘玄义》《二谛义》等,所阐发的二谛论思想极为丰富深刻。吉藏很重视二谛,认为《中论》以二谛为宗,《百论》用二智为宗,《十二门论》以境智为宗,“三论”虽各有侧重,但都贯彻了以二谛为宗。总体上,吉藏认为二谛(俗谛、真谛)是教理关系、体用关系,要表示的是中道不二之体。吉藏说:“不二为体,二为用。……二谛为表不二,意不在二,为令得于不二,是故以不二为二谛体。……二谛是教门,教门为通不二之理,故以中道不二为体也。”(《二谛义》卷下)吉藏建立三论宗的方法是破邪显正,他在破邪显正中用“空”、“有”高度概括外道、内教各种思想,开显的四重二谛说更富有创见。

所谓“破邪”,是破斥四宗:一、排外道,二、折毗昙,三、排成实,四、呵大执。“初一为外,后三为内,内外并收。毗昙明有,成实辨空,空有俱摄。斯二为小,方等称大,大小该罗。略洗四迷,则纷累都尽耳。”[1]9吉藏在“破邪”的层层排遣过程中,形成了极富有创造性的四重二谛说。其说是从《中论》二谛说、法朗三重二谛说发展而来,“山门相承,兴皇祖述,明三种二谛”。吉藏在《大乘玄论》卷一说:“他但以有为世谛,空为真谛。今明,若有若空,皆是世谛;非空非有,始名真谛。三者,空有为二,非空非有为不二,二与不二皆是世谛,非二非不二名为真谛。四者,此三种二谛皆是教门,说此三门,为令悟不三,无所依得,始名为理。”(《大正藏》册四十五)据此,四重二谛说可表示如下:

第一重:有(俗谛);空(真谛)

第二重:有、空——二(俗谛);非有、非空——不二(真谛)

第三重:有空、非有非空——二、不二(俗谛);非二、非不二(真谛)

第四重:前三重为教(俗谛);无所得为理(真谛)

所谓“显正”,即“教有多门,理唯一正”,四重二谛通过辩证否定,最后“体绝百非,理超四句”,达到言语道断、心行处灭的无得正观。也就是说,非生灭非不生灭,毕竟空无所得,了悟本来寂灭。“以内外并冥,大小俱寂,始名正理。悟斯正理,则发生正观。”[1]130吉藏肯定二谛的作用,他认为为了众生悟得诸法实相,因此不得不用语言教化,由此产生了体与用的对待。吉藏说:“但欲出处众生,于无名相法,强名相说,令禀学之徒,因而得悟,故开二正:一者体正,二者用正。非真非俗名为体正;真之与俗名为用正。所以然者,诸法实相言亡虑绝,未曾真俗,故名之为体;绝诸偏邪,目之为正,故言体正。所言用正者,体绝名言,物无由悟,虽非有无,强说真俗,故名为用。此真之与俗亦不偏邪,目之为正,故名用正也。”[1]139“在正既然,观、论亦尔。因于体正发生正观,名为体观。藉二谛用,生二谛观,名为用观。故观具二也。观辨于心,为众生故,如实说体,名为体论。若说于用,名之为用论。故论具二也。”[1]143吉藏认为,二谛是言教,是用。

根据中观说,吉藏在《三论玄义》中批评了玄学,以玄学为“外道”而非“内教”。吉藏说:“略陈六义,明其优劣:外但辨乎一形,内则朗鉴三世;外则五情未达,内则说六通穷微;外未即万有而为太虚,内说不坏假名而演实相;外未能即无为而游万有,内说不动真际建立诸法;外存得失之门,内冥二际于绝句之理;外未境智两泯,内则缘观俱寂。”[1]29他认为玄学“唯辨有无,未明绝四”,“虽同圣迹,圣迹不同”,还处于低层次的认识状态和应物状态,没有体认到“非有、非无、非亦有亦无、非非有非无”的“绝四句”。

以上简述三论宗对玄学形成的理论挑战。成玄英《庄子疏》继承了郭象《庄子注》,基本立场坚持玄学,但也尽量吸收了三论宗的理论成果。成玄英在《庄子疏》序中说:

夫庄子者,所以申道德之深根,述重玄之妙旨,畅无为之恬淡,明独化之杳冥,钳揵九流,括囊百氏,谅区中之至教,实象外之微言者也。[2]1

可见,“道德”“重玄”“无为”“独化”等西晋玄学范畴,仍是成玄英《庄子疏》要解释的核心观念。但是,成玄英在解释这些观念时,却引入了易学和佛学的重要术语。对于《庄子》全书逻辑结构,成玄英在《庄子疏》序中说:

《内篇》明于理本,《外篇》语其事迹,《杂篇》杂明于理事。《内篇》虽明理本,不无事迹;《外篇》虽明事迹,甚有妙理。但立教分篇,据多论耳。所以《逍遥》建初者,言达道之士,智德明敏,所造皆适,遇物逍遥,故以逍遥命物。夫无待圣人,照机若镜,既明权实之二智,故能大齐于万境,故以《齐物》次之。既指马天地,混同庶物,心灵凝澹,可以摄卫养生,故以《养生主》次之。既善恶两忘,境智俱妙,随变任化,可以处涉人间,故以《人间世》次之。内德圆满,故能支离其德,外以接物,既而随物升降,内外冥契,故以《德充符》次之。止水流鉴,接物无心,忘德忘形,契外会内之极,可以匠成庶品,故以《大宗师》次之。古之真圣,知天知人,与造化同功,即寂即应,既而驱驭群品,故以《应帝王》次之。[2]2

以上这段话点出,“理本”与“事迹”的关系,即理事关系,是贯通《庄子》内外杂篇的关键。理事关系就是体用关系,也是境智关系、寂感关系、自然名教关系。通过理事、境智这些佛学范畴,成玄英对“道德”“重玄”“无为”“独化”进行了新的解释。但这其中最重要的是易学寂感说的引入。掌握这些关系,就找到了打开《庄子》之门的钥匙。这些范畴,也是成玄英三十年研精覃思《庄子》的心得体会。

二、生化

先秦道家很重视生化问题。《老子》言“化”处不多,表示无为而治,任物自化。“道常无为而无不为,侯王若能守之,万物将自化。化而欲作,吾将镇之以无名之朴”,“我无为而民自化。”《庄子》言“化”极多。如,“万物之所待,一化之所系”,“化则无常也”,“若化为物,以待其所在不知之化已乎”。(《大宗师》)观化无常而不可知,因此,庄子的人生观是“乘物以游心”。《易传》也很重视“变化”。《系辞传》说:“子曰:知变化之道者,其知神之所为乎?”“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对于变化的性质,《易传》最独特之处就是强调“天地之大德曰生”,“生生之谓易”,认为变化就是生生,大生广生。

魏晋玄学家阐释易老庄三玄,发展了道家对于生命的自然哲学。王弼说:“不塞其原,则物自生,何功之有?不禁其性,则物自济,何为之恃?物自长足,不吾宰成,有德无生,非玄如何?”(老子·十章注)郭象说:“无既无矣,则不能生有;有之未生,又不能为生。然则生生者谁哉?块然而自生耳。自生耳,非我生也。我既不能生物,物亦不能生我,则我自然矣。”(《庄子·齐物论注》)可见,玄学的本质是一种生命哲学,在有无之辨背后透露的是对于自然生命的关切。王弼、郭象都很强调圣人顺物之性、通物之情,使万物各得其性,各遂其情,得到生命的自在。

成玄英的重玄学依旧是一种道家生命哲学。成玄英在注疏《庄子》时,采取了三论宗二谛四重说的逻辑形式,但却抛弃了其佛教生命哲学。成玄英与吉藏宗旨不同。吉藏追求寂灭,不生不灭,而成玄英虽也肯定不生不灭的本体,但意在顺生、通生,尊重个体。成玄英对“生化”的理解同于郭象的“性分”说,而不同于吉藏性空说。成玄英认为,所谓“重玄”,指向的是万物性分之表的本体境界,在圣人玄德境界的寂静感通下,万物各按自然性分生活。圣人特禀自然之妙气,其“圣体”为“妙体”,所以能顺万物之性,游变化之途。他说:

六合之外,谓众生性分之表,重玄至道之乡也。夫玄宗罔象,出四句之端;妙理希夷,超六合之外。既非神口所辩,所以存而不论也。六合之内,谓苍生所禀之性分。……圣人随其机感,陈而应之。[2]45

从生命哲学的角度,成玄英尊重个体生命的自由,对“道”“德”进行了解释。成玄英认为变化是万物之事迹,其宗本是自然之理,即道。道虚通,故生化。他说:

大块者,造物之名,亦自然之称也。言自然之理,通生万物,不知所以然而然。[2]24

况盈虚聚散,生死穷通,物理自然,不得不尔,岂有是非臧否于其间哉![2]26

夫生灭交谢,寒暑递迁,盖天地之常,万物之理也。[2]58

夫新新变化,物物迁流……故知死生往来,物理之变化尔。[2]59

夫道通生万物,故名道为物之初也。游心物初,则是凝神妙本,所以形同槁木,心若死灰也。[2]408

若非是虚通生化之道,谁为万物之宗本哉?[2]409

值得注意的是,成玄英引入并吸纳了三论宗“智”“境”范畴,对“道”“德”做了进一步解释。他说:

德者,能澄之智;道者,可通之境。道能通生万物,故非道不生;德能鉴照理原,故非德不明。[2]236

夫能达虚通之道者,必达深玄之实理;达深玄之实理者,必明于应物之权智。[2]341

况养生之士,体道之人,运至忘之妙智,游虚空之物境,是以安排造适,闲暇有余,境智相冥,不一不异。[2]69

一知,智也。所知,境也。能知之智,照所知之境,境智冥会,能所无差。故知与不知,通而为一。虽复迹理物化,而心未尝见死者也。[2]115

夫知必对境,非境不当。境既生灭不定,知亦待夺无常。唯当境知两忘,能所双遣者,方能无可无不可,然后无患也已![2]135

这些说法,对于圣人“无心”“无知”从能所、境智关系进行了深入解释。他仍强调“通”与“生”,并不是要逆生生之流,并没有改变道家生命哲学基调。正因为道虚通不滞,所以万物才得以各遂其性,生生不息。德是智,而道是境。智与境,其间是一种圣人与万物的虚通感应关系,这里所强调的并非主体的生生之德,而是顺应万物的生化之道,深达此种玄理,即可以应物权智,随变任化。

三、重玄

在解经方法上,成玄英《庄子疏》继承了王弼、郭象有无之辨、言意之辨的重玄方法,又吸收了佛教三论宗空有之辨、二不二之辨的四重二谛说,赋予了玄学方法新的辩证形式。

王弼和郭象对于重玄的理解,其实已发展至四重关系,此即:有—无—玄—重玄(玄之又玄)。王弼说:“玄者,冥默无有也,始母之所出也,不可得而名,故不可言同名曰玄。而言同谓之玄者,取于不可得而谓之然也。不可得而谓之然,则不可定于一玄而已。若定乎一玄则是名,则失之远矣,故曰玄之又玄也。”[3]2“玄”是一名,表示对现象“有”与本体“无”的双重超越,玄之又玄则是对“玄”之名的扬弃。郭象说:“玄冥者,所以名无而非无也。夫阶名以至无者,必得无于名表。故虽玄冥,犹未极。而又推寄于参寥,亦是玄之又玄也。”[2]150玄冥是无之名,意在超越有无,进一层,无“无之名”乃得至无,所以要用玄之又玄的方法。这些都是在有无之辨、名实之辨中,通过无对有、玄对有与无、玄之又玄对玄的重重超越,指向了更高的第四重境界。成玄英在此基础上,进而采取四重二谛说的形式,将玄学有无之辨推向了精细化。成玄英说:

一者绝有,二者绝无,三者非有非无,故谓之三绝也。夫玄冥之境,虽妙未极,故至乎三绝,方造重玄也。始,本也。夫道超此四句,离彼百非,名言道断,心知处灭,虽夫三绝,未穷其妙。而三绝之外,道之根本,谓重玄之域,众妙之门,意亦难得而差言之也。[2]150

“三绝”才到玄处,而道之根本、重玄之域,更在“三绝”之外,即“四绝”也。因为“有”“无”“非有非无”这三层逐步否定还是不脱离名言思维。而重玄妙理,超绝名言思维,所以,必须有进一层的超绝,才可至于重玄之域,亦即“非非有无”。此种方法,就是“遣之又遣”的双遣法。郭象说:“然则将大不类,莫若无心。既遣是非,又遣其遣,遣之又遣之,然后无遣无不遣,而是非自去矣。”成玄英说:

既而遣之又遣,方至重玄也。[2]41

既遣二偏,又忘中一,遣之又遣,玄之又玄。[2]387

世所有法,悉皆非有。唯物与我,内外咸空。四句皆非,荡然虚静。理尽于此,不可复加。[2]39

由超绝“四句”,重玄乃成一种彻底无所得的方法。这种无所得,不生不灭,成玄英也称之为“体寂”“体空”。

重玄的本质是一种辩证法,适合于说明体用关系。在王弼、郭象那里,重玄方法还只是比较简单的四句形式。这仅类似于吉藏“四重四句”之单四句:“有,无,亦有亦无,非有非无。”成玄英所吸收的吉藏四重二谛论,乃远为复杂。方立天指出,“三论宗有‘四重四句’,单四句,复四句,重复四句,竖深四句。”[4]1110“四重二谛说的第一重与单四句相应,第二重既与单四句相应,也与复四句相应,第三重与复四句相应,第四句则与竖深四句相通。”[4]1114这是一个重重否定现象、实体、理、言的辩证过程。

成玄英的创造性转化,关键在于将“非”字赋予“即”字的作用,提出即体即用。在吉藏,“非”字更多表示对于现象“有”的还灭,而对于成玄英,“非”字则更多表示对于现象“有”的生成。《齐物论》载:“有有也者,有无也者,有未始有无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无也者。俄而有无矣,而未知有无之果孰有孰无也。今我则已有谓矣,而未知吾所谓之其果有谓乎?其果无谓乎?”成玄英说:

夫万象森罗,悉皆虚幻,故标此有,明即以有体空。此句遣有也。假问有此无不。今明非但有即不有,亦乃无即不无。此句遣于无也。假问有未曾有无不。此句遣非。假问有未曾未曾有无不。此句遣非非无也。而自浅至深,从粗入妙,始乎有有,终乎非无。是知离百非,超四句,明矣。……前从有无之迹,入非非有无之本;今从非非有无之体,出有无之用。而言俄者,明即体即用。俄尔之间,盖非赊远也。夫玄道窈冥,真宗微妙,故俄而用,则非有无而有无;用而体,则有无非有无也。是以有无不定,体用无恒,谁能决定无耶?谁能决定有耶?此又就有无之用,明非有非无之体者也。……欲明理家非默非言,教亦非无非有。[2]42

以上这段话以“有无”为用,以“非非有无”为体。其实,“非”不仅表示否定,更在于表示体用之间的转化关系。因此,此“非”字具有“即”字的含义。于是,体用都活了。从即体即用看,“非非有无”之体即“有无”之用。从体到用,“非非有无”内涵一种对“非有无”的否定,这种双重否定同时就是对“有无”的重新肯定,因此,“非非有无”自然发用呈现为“有无”,或者说是“非有无而有无”,“而有无”就表示对“非有无”的“非”。另一方面,从用到体,“有无非有无也”,“有无”自我否定,通向“非有无”,而“非有无”毕竟包含“有无”,成为“非非有无”。有无不定,体用无恒,执有、执无是二偏,均需遣之。“非有非无”是中一,“非非有无”是忘一,言教亦俗谛需忘之,至理无言。然而,“理虽凝寂,教必随机”[2]44。所以言教毕竟不可废。

四、寂感

体用是对圣人体变合化的心物关系的说明。“用”字在《易传》《老子》《庄子》中早已受到重视,但体用作为一对范畴出现,是从易学解释中发展而来的,最早见于王弼《周易注》《老子注》,郭象《庄子注》又有所发展。在成玄英《庄子疏》里,一方面,体用范畴可用于解经,对经典进行会通性的解释,这是对得意忘言、寄言出意的玄学解经方法的发展。另一方面,体用范畴可用来深层次地融合儒、道的义理。从易学角度看,“体”指内圣,寂然不动;“用”指外王,感而遂通。

《逍遥游》:“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成玄英疏:

至言其体,神言其用,圣言其名。故就体语至,就用语神,就名语圣,其实一也。诣于灵极,故谓之至;阴阳不测,故谓之神;正名百物,故谓之圣也。一人之上,其有此三,欲显功用名殊,故有三人之别。[2]9

成玄英在这段疏中引入体用、名实范畴,对“至人”“神人”“圣人”进行了会通性的解释,认为名三而实一,令人豁然神解,得意忘言。至指到达本体,神指妙用不测,圣指治理万物。他认为,体用所表示乃圣人之实,“圣”乃“名”而已,是生于“实”的。“然实以生名,名从实起,实则是内是主,名便是外是宾。”[2]11关于至,成玄英说:“至道深玄,圣心凝寂,非色不可以目视,绝声不可以耳听。”[2]236关于神,成玄英说:“神者,不测之用也。常在理上往而应物也。不测之神,知通于物,此之妙用,必资于本。欲示本能起用,用不乖本义也。夫清素无为,任真而往,神知通物,而恒立本原,用不乖体,动不伤寂,德行如是,岂非大中之道邪!”[2]236关于圣,他说:“从内出者,圣人垂迹显教也。良由物能感圣,故圣人显应。”[2]298“迹”指教迹、圣迹。圣人游心方外,本体凝寂,随感而应,降迹方内,内外冥合,必然之理。可见,成玄英所谓体用,从内外关系论之,本质上是易学寂感,用以会通孔老,在政治哲学上可以说明名教本于自然。

关于寂感,屡见于成玄英《庄子疏》,是圣人体道的状况:

言圣人动寂相应,则空有并照,虽居廊庙,无异山林,和光同尘,在染不染。[2]13

夫体道至人,虚夷寂绝,从本降迹,感而遂通。故能理而教,无谓而有谓;教而理,有谓而无谓者也。[2]51

动寂相即,内外冥符,故若斯可也。[2]71

如气柔弱,虚空其心,寂泊无为,方能应物。[2]82

达于分命,冥于外物。唯命唯物,与化俱行,动不乖寂,故恒住其宗本者也。[2]112

圣人无心,有感斯应,威恩适务,宽猛逗机。[2]138

夫至人凝远,神妙难知,本迹寂动,非凡能测。[2]174

以上可见,成玄英注解庄子内七篇,都贯彻了寂感思想。圣人独怀虚寂,自能容止众生。圣人灭迹匿端,自能感物。圣人应赴顺时,逗机而照。圣人由理出教,教能诠于妙理,而教时非理,教乃迹也。对于执“迹”不化者,应予批评,但“迹”也应重视,这是圣人应物的必然产物。

善用镜子比喻感应,是成玄英《庄子疏》一大特点。镜子比喻出自《庄子·应帝王》:“至人之用心若镜,不将不迎,应而不藏,故能胜物而不伤。”成玄英说:

夫悬镜高堂,物来斯照;至人虚应,其义亦然。将,送也。夫物有去来,而镜无迎送,来者即照,必不隐藏。亦犹圣智虚凝,无幽不烛,物感斯应,应不以心,既无将迎,岂有情于隐匿哉?夫物有生灭,而镜无隐显,故常能照物而物不能伤。[2]178

镜子比喻圣智,强调圣人应物的无心无情,也就是说,赴感随时,顺物之性,不用私智。如:“夫至人无心,有感斯应,譬彼明镜,方兹虚谷,因循万物,影响苍生,不知所以然,不知所以应,岂有情于臧否而系于利害者乎?”[2]38“如水如镜,应感虚怀,己不预作也。”[2]83“夫悬镜高台,物来斯照,不迎不送,岂有情哉!大圣应机,其义亦尔,和而不唱,非谓乐通。”[2]138“喻彼明镜,方兹虚谷,物来斯应,应而无心。物既修短无穷,应亦方圆无定。”[2]236“譬悬镜高堂,物来斯照,终不预前谋度而待机务者也。”[2]316此后,镜子比喻在禅宗、宋明理学中更是常见,慧能、朱熹、王阳明等皆善以明镜比喻心体之寂然不动、感而遂通。

成玄英更以二谛四重说阐释寂感。《逍遥游》:“尧治天下之民,平海内之政,往见四子藐姑射之山,汾水之阳,窅然丧其天下焉。”郭象注:“四子者盖寄言,以明尧之不一于尧耳。夫尧实冥矣,其迹则尧也。自迹观冥,内外异域,未足怪也。世徒见尧之为尧,岂识其冥哉?”郭象注仅用了迹冥范畴,就是说,尧的“迹”或名是作为圣人的“尧”,但尧的“实”冥而不显,故通过寄言四子以表示出来。从理生教,圣迹斯起。成玄英说:

而四子者,四德也:一本,二迹,三非本非迹,四非非本迹也。言尧反照心源,洞见道境,超兹四句,故言往见四子也。夫圣人无心,有感斯应……斯盖即本即迹,即体即用,空有双照,动寂一时。[2]16

成玄英的解释比郭象更进了一步。成玄英进一步将四子转化为尧之四德,“一本,二迹,三非本非迹,四非非本迹”,“斯盖即本即迹,即体即用,空有双照,动寂一时”。在内涵上,“体用”与“本迹”“空有”“动寂”属于同义反复,其中“本迹”一词来自玄学,“空有”借用自佛学,“动寂”借用自易学。从《庄子疏》全部旨趣看,成玄英想表示的核心意思,在于易学“动寂”一词。

成玄英对易学“寂感”说作了重玄学拓展,有了四重内涵。《应帝王》载:“郑有神巫曰季咸,知人之死生存亡祸福寿夭,期以岁月旬日,若神。郑人见之,皆弃而走。列子见之心醉,归以告壶子。”列子与之见壶子,壶子示之以四相。成玄英疏云,壶子示现,义有四重:

第一,示妙本虚凝,寂而不动;

第二,示垂迹应感,动而不寂;

第三,本迹相即,动寂一时;

第四,本迹两忘,动寂双遣。[2]175

这四个层次,第一是虚寂,本;第二是应感,迹;第三是本迹相即,寂感不二;第四是本迹两忘,非寂非感。这第四层次,又称为“境智冥会”,“境智两忘,物我双绝”。成玄英《庄子疏》中的圣人最高境界,就是这第四层次。由此,《周易》寂感说得到了极其深刻的诠释,成为成玄英《庄子疏》的精神内核,也是唐代道家哲学发展的一个高峰。

[1](隋)吉藏(三论玄义校释[M].北京:中华书局,2002.

[2](晋)郭象(唐)成玄英.南华真经注疏[M].北京:中华书局,2008.

[3]楼宇烈.王弼集校释[M].北京:中华书局,2009.

[4]方立天.中国佛教哲学要义[M].北京:宗教文化出版社,2015.

【责任编辑:薛明珠】

2016-12-5

张二平(1978—),男,甘肃甘谷人,助理研究员、博士,主要从事中国传统文化研究。

B241.9

A

1672-3600(2017)04-0012-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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