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名党
(安徽农业大学中文系,安徽合肥230036)
曹操的音乐思想及创作实践
贾名党
(安徽农业大学中文系,安徽合肥230036)
曹操是东汉末年一名政治家、军事家和文学家,音乐上也取得了重要成就。他维护雅乐的正统地位,注重音乐政教作用;爱好与提倡清商俗乐,发挥音乐审美娱乐及抒发个体情感的功能。在此音乐思想的指导下,曹操创作了诸多精美的乐府歌辞。这些合乐咏唱的歌辞,改变了乐府的生产方式和艺术面貌,转变了其时社会的艺术思潮与大众审美取向。曹操的音乐思想及其创作,对中古以来音乐、音乐文学乃至文化的发展产生重要影响。
曹操;音乐;评价
曹操是汉末著名的政治家、军事家和文学家,在文艺方面也有较深的造诣,“汉世,安平崔瑗、瑗子寔、弘农张芝、芝弟昶并善草书,而太祖亚之。……冯翊山子道、王九真、郭凯等善围棋,太祖皆与埒能”[1]54,尤其酷爱音乐。曹操精通很多乐器,能精准识别乐器之音,《三国志·方技传》云:“汉铸钟工柴玉巧有意思,形器之中,多所造作……太祖取所铸钟,杂错更试,然知夔为精而玉之妄也。”[1]432他爱好质朴的民间俗曲,“《但歌》四曲,出自汉世,无弦节,作伎,最先一人倡,三人和,魏武帝尤好之”[2]401。《三国志·武帝纪》裴注引《魏书》云:“(曹)登高必赋,及造新诗,被之管弦,皆成乐章。”[1]17同篇引《曹瞒传》载:“太祖为人佻易无威重,好音乐,倡优在侧,常以日达夕。”[1]19从曹操所写的歌辞如“对酒歌,太平时”“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坐磐石之上,弹五弦之琴”“吹我洞箫,鼓”“弦歌感人肠,四座皆欢悦”等,皆可看出无论是在行军还是施政之际,他都以歌调乐辞来挥洒情怀,可以说音乐已成为其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曹操在政治、军事、文学上的成就,已为大多数学者所共识,而对他“音乐”修养、思想及其贡献,近些年来,似未引起学界足够重视。现有几篇相关论文,其中不乏真知灼见①参见魏宏灿《论曹操对音乐文化的贡献》,载《中央音乐学院学报》1999年第2期;于珊珊《曹操与清商乐》,载《洛阳师范学院学报》2007年第3期;陈四海《曹操对儒家音乐文化的继承与发展》,载《宝鸡文理学院学报》2010年第10期;陈建林《曹操的音乐创作思想》,载《兰台世界》2013年第8期等。。本文拟在借鉴前贤惠识的基础上,对曹操之“音乐”及相关方面再行梳理,祈求方家指正。
一
先秦儒家主张“乐与政通”,将音乐作为政教的辅助,强调音乐要为政治服务,表现为音乐的内容和形式须合乎儒学所倡导的政治观念和道德规范;同时提出音乐具有抒情功能,“物至心动,情现乐生”,能抒发人的内心情感。汉时,尤其是自西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来,儒学成为社会的统治思想,体现在音乐方面,就是更为注重音乐的内容,强化音乐的政教作用,“乐也者,圣人之所乐也,而可以善民心,其感人深,其移风易俗,故先王著其教也”[3]644,把音乐作为统治人民的一种手段。而音乐的抒情功能遭抑制。
能够承担起这种政教功能的音乐,先秦以来均为宫廷雅乐,如宗庙郊祀的典礼音乐等,以周代之“遗声”为代表。周室衰微之后,礼崩乐坏,各诸侯国之间彼此争斗,战乱使大量音乐文献失传,雅乐受到了严重冲击。周王朝之前的那种纯正的雅乐,到西汉时期就呈衰落之势,“但有声无辞,或其辞即为《三百篇》”[4]28,西汉中后期多数已不复存在。
然尽管如此,由于礼乐建设是古代政治生活中至为重要的一部分,历代君王,尤其是开国之君或有作为的君主都很重视。汉代,自高祖刘邦因“群臣饮酒争功,醉或妄乎,拔剑击柱,高帝患之”[5]2722,便着手礼乐建设。一直到末期的乐于勤俭的汉哀帝,都很注重雅乐建设。换言之,两汉以来,虽然新声渐兴,但歌颂君王德行或国家太平的内容,依然是采用雅乐进行填词,只是规模和阵势不如从前。
曹操的音乐思想主体属于儒家,表现为以儒家思想为代表的精心治世、积极进取等内容。他生活的东汉后期,朝纲混乱,皇权旁落,宦官、外戚矛盾尖锐;贪官污吏结党营私,贿赂成风,加之外族入侵,军阀连年混战,自然灾害和农民起义频仍,国势积贫积弱。曹操秉持救国之思想先行的意旨,建安八年(203年)七月,在击败袁谭、袁尚后,他采纳何夔等建言,颁布《修学令》:“丧乱已来,十有五年,后生者不见仁义礼让之风,吾甚伤之。其令郡国各修文学,县满五百户置校官,选其乡之俊造而教学之,庶几先王之道不废,而有以益于天下。”[6]33兴办学校,力倡“仁义礼让之风”,以挽救汉王朝的颓败之势。
乐教实为政教。曹操深知乐教与统军治国的密切关联,以上的“兴学倡教”自是包括音乐的教化。曹操虽未称帝,但自他迎汉献帝到许都后,事实上就是最高统治者。本着统一天下、匡扶四海的壮志,也出于伦理教化和政权统治之需要,作为一代贤明“君主”,他同样也注重雅乐功用,表现为不仅虚心向桓谭、蔡邕等音乐大师学习雅乐,亦重视雅乐的整理和传播。
上文已言,战火使许多音乐作品失传。《诗》中“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5]1892。雅是其中的重要内容,乐为其表征,“乐以诗为本,诗以声为用”,孔子“编《诗》为燕饮乡祀之用,而非专用以说义”[7]883。《大戴礼记》载《诗》之雅乐共26篇,其中能歌者8篇,即《鹿鸣》《狸首》《鹊巢》《采》《采》《伐檀》《白驹》《》[8]65。可惜这些“乐谱”至汉以后便失传了,“魏晋时尚有《文王》《鹿鸣》等四章,但未著宫调,学者茫然不知耳”[9]1。也就是说,类似《文王》《鹿鸣》等属雅乐的篇章,汉时便不存于世。另一方面,雅乐失传还表现在专业乐工的减少。汉时,能熟练弹奏雅乐所规定的律吕及乐器的专业人才非常之少。
有鉴于此,建安二十四年(219年),曹操在收复荆州后,授职杜夔总领乐事。杜夔,字公良,善钟律,丝竹八音靡所不能,“汉末大乱,众乐沦缺。魏武平荆州,获杜夔。善八音,尝为汉雅乐郎,尤悉乐事。于是以为军谋祭酒,使创定雅乐”,时“又有邓静、尹商,善训雅歌,歌师尹胡能习宗庙郊祀之曲,舞师冯肃、服养晓知先代诸舞”[10]534。曹委派杜夔“总领”,与邓静、尹商、冯肃等精通音乐的名士一起恢复古乐。夔“远详经籍,近采故事,考会古乐,始设轩悬钟磐”,以至“传旧雅乐四曲,一曰《鹿鸣》,二曰《驺虞》,三曰《伐檀》,四曰《文王》,皆古声辞”[11]11。
曹操平定荆州之际,基业初定,百废待举,作为实际上的统治者,他恢复礼制、议定庙乐,亦是情理之中。换句话说,作为有为政治家,为了取得民心,安抚天下,遵从古制,效法文武,也十分必要。他之所以授职杜夔等创定雅乐,就是要以政朝纲,以明政教,充分表现其乐教与政教合一之理念。《晋书·乐志》评曰:“魏武挟天子而令诸侯,思一戎而匡九服,时逢吞灭,宪章咸荡。及削平刘表,始获杜夔,扬鼙总干,式遵前记。三祖纷纶,咸工篇什,声歌虽有损益,爱玩在乎雕章。”[11]436赞许曹操重视音乐人才,也肯定他颁布诏令,议定庙乐,修正乐律,制定专供宫廷享用的雅乐。
二
汉魏时音乐延续雅、俗之分:“汉明帝时,乐有四品:一曰大予乐,郊庙上陵之所用焉。……二曰雅颂乐,辟雍飨射之所用焉。……三曰黄门鼓吹乐,天子宴群臣之所用焉。……其四曰短箫饶歌乐,军中之所用焉。”[12]286前两部为雅乐,后两部属俗乐。相对而言,雅乐庄重呆板,千篇一律,注重音乐政教功能。正因雅乐固守“传统”,周代以来,甚或出现有魏文侯听古雅而眠睡等现象。周以后的雅乐逐渐增加了娱乐的成分,在娱神的同时,观者也有意增加自我娱乐的内容,而这也就预示着雅乐的发展颓势。
实际上,自从春秋时期礼崩乐坏之后,俗乐的兴起、发展已成为一股不可抵挡的洪流。较之雅乐,俗乐内容丰富,形式活泼,便于抒发情感,更贴近于现实生活,也能更多地给人带来愉悦和享受,贴近广大民众。
上文已及,东汉后期国势每况愈下,这凸显支撑国势的理论根基——西汉以来的儒学的衰颓。受此影响,汉传统儒士推崇的音乐要注重政教作用等思想逐渐消退。其时,人们的思想行为多受勃兴的墨、法、道等社会思潮的影响,而不再拘囿儒家道义规范的限制,表现出大胆的自由、开放情怀。反映到音乐上,诸如天子宴群臣、短箫饶歌等俗乐,渐渐得到统治阶级、贵族士庶乃至社会大众的喜爱。
当时流行的俗乐即清乐,又作清商乐。以“清商”命名的乐曲最早见于“《韩非子》中晋平公贪恋悲音听《清商》《清角》《清徵》而遭天谴的故事”[13]128,此三曲属“新声”,惜未传。至于清商乐,又称清商三调,或称相和五调。“清乐,其始即清商三调是也”,“平调、清调、瑟调,皆周房中曲之遗声,汉世谓之三调,又有楚调、侧调”[14]302。另据《乐府诗集·相和歌辞题解》:“所谓清商正声,相和五调伎也。”[15]598早先的清商三调多采自周秦之际广泛流行于中原的富有生动活泼的愉悦性秦声,“弹筝,而歌呼呜呜,快耳目者,真秦之声也”[5]2235。稍后的清商正声,则综括楚声等在内。由于用丝竹等乐器伴奏,而这些乐器的发音清越哀怨,“丝竹增悲”,“丝声哀,竹声滥”,所以清商正声的乐风多为“悲”“哀”之情。也因此,其被先秦统治阶层及礼制限制。秦汉时,这类音乐得以发展,为张衡、仲长统等文士欣赏。
清商乐的“悲”“怨”曲风,契合上文已述的残破凄凉的汉末社会。曹操生逢其时,加之他“佻易无威重”,蔑视礼法,以及来源于宦官家庭的“卑贱”的出身、尴尬的政治处境、理想难以实现的苦闷,皆使其“尤其推崇悲伤怨苦之音”。换言之,曹操在认同雅乐的政教功能的基础上,也注重音乐的娱乐性及个体感情的抒发,对描写现实生活、形式活泼生动的俗乐产生浓厚兴趣。可以说,正是汉末悲音的时代风格催生了清商乐的发展,“至于魏之三祖,气爽才丽,宰割辞调,音靡节平。观其《北上》众引,《秋风》列篇,或述酣宴,或伤羁戍,志不出于滔荡,辞不离于哀思,虽三调之正声,实《韶》、《夏》之郑曲也”[16]77。
为了宣传、推广清商乐,曹操设立清商署。建安十五年(210年)冬,他建成清商乐演出场所——铜雀台,随后,在中央机构增设音乐机构——清商署,“魏太祖起铜雀台于邺,自作乐府,被于管弦,后遂置清商令以掌之,属光禄勋”[17]898。即在两汉以来原有的太乐令、鼓吹令之外,增置了清商令一个乐官,主要负责清商大曲的加工排练及歌舞艺人的培养。同时,曹操注重网罗音乐人才,他对“世间术艺”之人,悉心招揽。除上文所述的杜夔、邓静、尹齐、冯肃等外,蔡琰、、祢衡等皆以其音乐才能而得到曹操的青睐。音乐甚至成为他与属下文士联系的纽带,曹丕在《与吴质书》中对之曰:“昔日游处,行则同舆,止则接席,何尝须臾相失。每至觞酌流行,丝竹并奏,酒酣耳热,仰而赋诗。”[18]26不仅如此,曹操还在社会上搜罗召集了许多优秀的歌舞表演艺人,这其中甚或包括他的家眷,如其在《遗令》所记:“吾婢妾与伎人皆勤苦,使著铜雀台,善待之。于台堂上安六尺床,施穗帐,朝晡上之属,月旦、十五日,自朝至午,辄向帐中作伎。”[6]56-57
三
曹操喜欢清商乐,并打通音乐和文学之界限,运用乐府民歌的形式来表现其清商乐辞。
乐府属音乐文学,是一种文学与音乐紧密结合的综合艺术,“凡乐辞曰诗,清声曰歌;诗为乐心,声为乐体”[16]82。郭茂倩《乐府诗集》根据音律将乐府歌辞分为郊庙、燕射、鼓吹、横吹、相和、清商、杂曲等十二大类。曹操流传至今的二十余首乐府诗,多是按照清商乐的曲调创作出的,体裁上主要有相和、鼓吹和杂曲三类,其中以“相和三调”歌辞最多,如平调《短歌行·周西》《短歌行·对酒》,清调《苦寒行·北上》《秋胡行·晨上》《秋胡行·愿登》《塘上行·蒲生》,瑟调《善哉行·古公》《善哉行·自惜》,大曲《步出夏门行·东临》等。
曹操注重雅乐的政治教化功能、也重视清商乐的抒情功能等音乐思想,在其乐府歌辞中得到充分体现。
首先,曹操的乐府歌辞,表现为服务政治的教化功能。他的乐府歌辞中所展示的形象,与雅乐并无不同,不是义士便是忠臣或贤君,如介子推、伯夷、叔齐、伯成子高等节士,吕尚、伊尹、傅说、管仲、萧何、曹参、陈平、张良、萧望之等贤相,周武王、周文王、齐桓公、晋文公、汉高祖、汉武帝、汉宣帝、光武帝等雄主。许多篇章中征引《尚书》《尔雅》《左传》《礼记》《墨子》《孟子》等儒家经典,表现出雅乐独有的“善民心,其感人深,其移风易俗”乐教的性质,也表达了曹操的政治理念。
曹操《短歌行》“‘仰瞻’一曲,魏氏遗令,使节朔奏乐……此曲声制最美,辞不可入宴乐”[15]446-447,可知《短歌行》不是在宴饮场合演唱的歌辞,题旨是抒写作者求贤如渴的思想和统一天下的雄心壮志。《对酒》的主旨是宣传太平盛世的理想图景,“魏乐奏武帝所赋《对酒歌太平》,其旨言王者德泽广被,政理人和,万物咸遂”[15]403。《度关山》诗旨为告戒执政者要勤俭、爱民、守法,“魏乐奏武帝辞,言人君当自勤苦,省方黜陟,省刑薄赋也”[15]391。这些作品皆毫无娱乐性质。而从《乐府诗集》中收录的同题作品来看,只有曹操的以上作品在内容上完全脱离了原曲的立意。换言之,它们的入乐目的不是为了娱乐,而是试图通过音乐来达到一定的政教目的。
《秋胡行》和《步出夏门行》两首诗中,“歌以言志”和“歌以咏志”之语反复出现。有学者指出这是为配乐演唱需要而加上的套语,无涉正文。但在曹魏之前,民间乐府或文人诗,几乎都未曾出现过类似“套语”。本文认为,此固然有其音乐上的考量,但更值得关注的是,它们本身是对《尚书·舜典》《毛诗序》《礼记·乐记》及《汉书·艺文志》等典籍中有关“言志”“咏言”论述的承继,旨在反复咏颂作者的政治理想,加深、加强乐府的“言志”功能。
以民间俗乐陈述政治蓝图、宣传儒家治国理念,是曹操的首创。这些乐府虽然采用的是俗乐曲调,语辞却引经据典,庄重典雅,体现诗人通过这些俗乐来宣传自己的施政纲领的愿望。换句话说,曹操的“好音乐”,并非只是热衷于歌舞娱乐,也包含他通过这种音乐来弘扬、传播儒家的乐教思想。另外,曹操创作的乐府歌辞,内容上多为忧时济世之作,极少有点缀升平的乐章,值得肯定。
其次,曹操的乐府歌辞,更注重个人情感的抒发。他重视音乐的抒情功能,乐府创作采用清商乐形式,增添了娱乐性与情感的表达。
《苦寒行》写正月雪地寒天行军异常艰难:“北上太行山,艰哉何巍巍!羊肠坂诘屈,车轮为之摧。……担囊行取薪,斧冰持作糜。悲彼《东山》诗,悠悠使我哀。”[6]6诗人通过描绘山险、路遥、天寒、风大、兽鸣等自然情景,述说将士们的征战生活,充满了对士兵的怜悯与同情。《谣俗词》:“瓮中无斗储,发箧无尺缯。友来从我贷,不知所以应。”[6]11反映了民众缺衣少食的现实境况,表现了作者对民生疾苦的关切。《精列》中“造化之陶物,莫不有终期”,诗人时已入暮年,心怀统一华夏的大志未竟,于是他拟去昆仑、蓬莱寻求长生之术,但正当他沉浸在陶然忘忧的遐想中,现实与期想的矛盾,发出“年之暮奈何,时过时来微”的感叹。王夫之《古诗评选》云:“孟德乐府固卓荦惊人,而意抱渊永,动人以声不以言。”[19]16
《龟虽寿》首四句,慨叹万物有意,意绪庄肃,声腔舒缓;次四句,抒发志士情怀,先抑后扬,气势和壮;末四句争取长寿,自信自慰,恳切昂扬。全曲声应情发,调随势转,蒸腾跌宕。《却东西门行》以鸿雁、转蓬起兴,叙述征夫早年从征,年老却无处归宿,直接抒怀,尤其是“末四,谓故乡不能忘也,却用‘神龙’三句,物各安居,死犹恋土,两层三比,然后一句拍合陡收。笔势凌厉,通首增色”[20]177。
四
曹操顺应时代之需要,自觉地维护音乐的教化功能和娱乐性质,变礼乐为心曲,使音乐从天国郊庙走向现实生活。他以清商乐调为主体,以现实时事为咏唱对象,以悲愤而昂扬的情感,唱出了那个时代的最强音。曹操在音乐、音乐文学乃至文化上做出了重要贡献。
(一)音乐
曹操信奉乐教有益于政教,将恢复雅乐与社会治理紧密联系,自觉地实行礼治,以达到善治,给后世君王提供启示。曹丕继位后,于黄初二年(221年),便着手制订礼乐,“改汉《巴渝舞》曰《昭武舞》,改宗庙《安世乐》曰《正世乐》,《嘉至乐》曰《迎灵乐》,《武德乐》曰《大韶舞》,《五行舞》曰《大武舞》”[10]534。此后,许多封建帝王皆注重雅乐的教化作用,历代“正史”中都有或详或略的记述。但曹操在音乐上的贡献,主要还是表现在清商乐方面。摘其大要,有如下数端。
审美情趣。先秦儒家崇奉的雅乐多兴于承平之时,作于侍臣之手,以崇德扬道为用。雅乐要求声“中正平和”,多表达喜乐之情,如《乐论》曰“乐者所以饰喜也”,《乐记》云“乐者,乐也”;而排斥表现哀思之情的音乐,认为这种音乐“内则致疾损寿,外则乱政伤民”[21]1042,不能宣扬教化。曹操不排斥雅乐,但他更注重清商乐。前文已言,汉之前,这种清商乐无论是音调还是情感的表现上,皆不符合儒家音乐的“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的中和准则,故它在出现之初便受到统治者抑制。然随着汉末时局沧桑巨变,这种俗乐由于曲风上表现的悲哀之情、易于表达愁思怨怼的情调,深得曹操喜爱。换言之,曹操突破了儒家音乐思想的藩篱,以“哀怨之音”的清商乐,表现出“以悲为美”、悲美兼具的审美情趣。也因此,受到正统儒家学者的批评,如云“孟德虽思深而力厚,然乏中正平和之响”[22]861。这恰恰说明曹操的音乐贡献。
表演形式。曹操丰富了清商乐的表演形式。首先,他发展了清商乐中那种哀怨激越的音调,强化了清商乐的乐调特点,使之契合其悲凉慷慨的诗风。我们知道,清商乐调包含商、徵、羽三声,商声悲凉,羽声慷慨。早期的清音侧重商声,曹操则是追求商声和羽声合一,他的诸如“慨当以慷,忧思难忘”等乐曲,其情调正是忧民生之思、慷国事之慨,是哀怨激越的清商乐调的典型体现。其次。乐器形制上,曹操主要是选用发出哀、悲之音的丝竹管弦乐器,“凡相和,其器有笙、笛、节歌、琴、瑟,琵琶、筝七种”[15]202。特别善于选取秦楚之声中的筝、琴来伴奏。不仅如此,他还在这些乐器中加入了金石乐器,以增强“悲”“凄”的效果,“凡此诸曲,始皆徒歌,既而被之管弦。又有因丝竹金石,造歌以被之”[11]11,“又有因弦管金石造哥以被之,魏世三调哥词之类是也”[2]401,从而使他的乐歌更富有哀怨慷慨的动人力量。
乐曲体制。清商俗曲来源于九代遗声和汉旧曲,曹操“从物质、人才、演出场所等方面为清商乐的发展创造条件,使清商乐发展成清商大曲”[23]。这种大曲吸取了汉民歌那种悲凉愁思的情调、流畅明朗的节奏,充分发挥其中歌、舞、乐各自的独特魅力,以及整体的艺术娱乐功能,格调昂扬,曲折深致,具有感官享受、精神愉悦的美感。换言之,清商大曲增加了古乐的抒情性与感染力,使古乐获得了一次新的生机。王光祈把世界音乐发展分成作为符咒及魔力的原始民族音乐、伦理道德的音乐、一种美学反应阶段的音乐等三个阶段[24]71,如果说审美性、愉悦性是音乐发展的高级阶段,那么无疑包括清商大曲。
乐曲传播。曹操不仅精通清商乐,也积极倡导乐界文人从事俗乐创作。他身边的邺下文人集团多有精通音乐之士,如善解音,能鼓琴”、郭泰“善言论,美音制”、马融“善鼓琴,好吹笛”等,他们在曹操的提倡下参与清商乐的创作,一起丝竹并奏,高歌长吟。受此影响,当时文艺界呈现出浓厚的尚乐风气,曹丕、曹植、左延年、、王粲、陈琳、曹睿、缪袭等人都积极参与俗乐的整理或创作。如、铎、渝儿舞歌等,本是来自民间的杂舞曲辞,曹植曾依鞞舞旧曲改作《新歌》五篇;王粲依据民间的巴渝舞曲,创制《俞儿舞歌》四篇。经过曹操等提倡,清商乐渐渐成为流行全国的弦歌,“今之清商,实由铜雀。魏氏三祖,风流可怀。京洛相高,江左弥重”[15]638。其时下层社会中许多闺人、船民、歌姬、弃妇,也用清商乐抒发自己哀怨之情。南北朝时,这种清商乐吸收了吴歌、西曲等艺术营养,进一步丰富了内容。唐时,玄宗以清商乐为基础创制法曲,清商乐借法曲的兴起重新在宫廷繁荣。
(二)音乐文学
曹操在清商乐基础上创作的乐府歌辞,在体裁及内容情感等诸多方面,比之于西汉以来的旧曲古辞都有了较大发展,开创了崭新的乐风与诗风。
歌辞内容情感基调上,充满积极向上的正能量。汉乐府古辞中,消极低迷或纵情颓废的作品所在多有。曹操创作的乐府歌辞,内容情调与之明显不同。他的乐府歌辞借旧题写时事,自觉地用来抒写国家离乱、民生疾苦,具有强烈的现实性,尤其是其中表现了作者奋发进取、积极向上的乐观精神,充满正能量。如其《气出唱》《秋胡行》等歌辞发扬楚地巫文化的传统、借鉴《楚辞》之远游幻想,假求仙以求贤,富有浓厚的积极浪漫主义的艺术张力。刘勰云:“乐心在诗,君子宜正其文。”[16]82“乐心”正是曹操的积极健康的情感基调在两汉以来的乐府歌辞中的体现。
艺术表达方式上,拓展了叙事空间。汉乐府古辞如《陌上桑》《孔雀东南飞》及《东门行》等,多是书写下层社会的一个侧面或片段,反映社会生活的深度和广度有限,揭露社会矛盾不深。曹操能从一个政治家的视阈来观察和分析社会,作者善于以时代重大主题入诗,直叙汉末时事。他的乐府歌辞,客观真实地描写了其时社会多层面的现实生活,反映了广大官兵和百姓的广泛诉求,深刻地揭示了社会矛盾,表达了自己的崇高理想和雄心壮志,极大地丰富了乐府诗的容量。如《薤露》《蒿里行》二曲原为挽歌,曹操则以其写汉末丧乱背景下广大民众的苦难生活、抨击历史人物。
艺术表现手法上,由叙事转向抒情。汉乐府古辞多是“缘事而发”,虽然也有作品有抒情、说理,但叙事占据主导地位。曹操的乐府歌辞不以客观地叙写人物或故事为中心,而重在抒写自己的情怀与抱负。换言之,曹操的乐府歌辞已由叙事转向抒情,通过音乐的旋律来表现那个时代的离乱悲凉的情状。抒情方式上,不似汉乐府古辞多间接抒情、多为社会性的集体创作,曹乐府歌辞着力在其中表现自我、展示自我,具有较强的个性特征。如《却东西门行》《董卓歌词》等,读者阅时仿佛看到了文字背后的诗人,能感觉出作者在深沉的忧郁之中激荡着一股慷慨激昂的情绪。此外,为了抒发内心的情感,作者还注重以景衬情,力求情景交融,如《观沧海》以雄健的笔力,生动饱满地描绘了大海的形象,以之暗喻自己的宽广胸襟,表达内心的豪迈之情。
文体上,促动了文人五言诗和词的发生。清商乐兴起后,曹操为乐曲配辞的“撰诗合乐”等新的创作歌辞的方法,深刻影响文学写作的内容、题材及体裁。其乐府歌辞,不仅于内在精神上,在汉乐府到唐新乐府的发展过程中起着重要的桥梁作用,文体上也促动了文人五言诗的兴起。另外,在此之前,歌辞和乐曲的关系主要表现为选诗入乐和为诗谱曲,然“魏三祖的乐府,是由乐以定词,非选词以配乐,等于后世之填词”[25]400,为词的发生奠定了基础。木斋《古诗十九首与建安诗歌研究》及王立《论清商乐对五言诗及词体起源的两大促动》①参见木斋《〈古诗十九首与建安诗歌研究〉反思》,载《社会科学研究》2010年第2期;王立《论清商乐对五言诗及词体起源的两大促动》,载《学习与探索》2013年第6期。对此有较为详细的讨论,此不赘言。
总之,曹操推崇雅乐,维护音乐的教化功能;重视音乐的抒情和审美,推崇西汉代以来的清商乐。为推广清商乐,他成立机构,网罗人才,大大提高了这种俗乐的社会地位和流行程度。曹操配合清商乐而创作出的大量乐府歌辞,改变了乐府的生产方式和艺术面貌,转变了当时整个社会的艺术思潮与大众审美取向。曹操的音乐思想及其创作,对中古以来音乐、音乐文学乃至文化的发展产生重要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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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王昕)
Cao Cao's Musical Thought and Creative Practice
JIA Ming-dang
(Department of Chinese,Anhui Agricultural University,Hefei,Anhui 230036,China)
Cao Cao was a politician,military strategist and writer in the late Eastern Han Dynasty.He also made important achievements in music.He maintained the orthodox position of ya yue music,and focused on the political and educational role of music.He loved and advocated honest commerce and popular music,attaching importance to music aesthetic entertainment and personal emotional function.Under the guidance of the music thought,Cao Cao created many beautiful yue fu songs.The songs changed the mode of production of yue fu poems and art form,and transformed the artistic thought of the society and public aesthetic orientation.Cao Cao's musical thought and creation had a significant influence on the development of music,music literature and culture since the mid-ancient times.
Cao Cao;music;evaluation
I207.226
A
1673-1972(2017)04-0005-06
2017-05-02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淮南子》审美理想与文化构建研究”(16BZX112)
贾名党(1972-),男,安徽含山人,副教授,硕士生导师,博士,主要从事中国古代文学及文化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