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姚有信连环画对鲁迅《伤逝》人物形象的塑造

2017-04-13 03:22葛英芬杨剑龙
关键词:涓生伤逝子君

葛英芬 杨剑龙

(上海师范大学,上海200234)

论姚有信连环画对鲁迅《伤逝》人物形象的塑造

葛英芬 杨剑龙

(上海师范大学,上海200234)

姚有信根据鲁迅小说《伤逝》改编的连环画被称为彩墨连环画中的经典之作。其作品通过其对动作神态的细节描绘、典型环境的烘托以及色彩语言的成功运用塑造了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把文字的叙事成功转化成了图画叙事,为《伤逝》的文本改编史提供了较好的范例。

鲁迅;《伤逝》;姚有信;连环画;图画叙事

杨剑龙(1952- ),男,上海人,上海师范大学教授,博士,博士生导师。

1979年,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了姚有信根据鲁迅小说《伤逝》改编的同名连环画,该作被称为彩墨连环画中的经典之作。在这部连环画中,姚有信或通过情节发展中特定的动作和表情的刻画,揭示其内心世界;或借助典型环境和氛围的渲染,表达其精神气质;或运用酣畅透明的水墨浓彩,烘托人物不同的情绪,形象地再现了小说中人物的音容相貌,使读者更生动地认识到涓生与子君悲欢离合故事的底蕴。

《伤逝》是鲁迅创作于1922年的短篇小说,讲述了“五四”新文学思潮影响下知识分子的恋爱悲剧,深受启蒙思想熏陶的史涓生与在封建家族中成长的沈子君相识相爱,好不容易挣脱封建枷锁后实现了婚姻自主的理想,但残酷的现实使尚未足够成熟的两人逐渐陷入困境,最终还是因无法避免社会迫害而酿成了悲剧。“鲁迅通过这个悲剧揭露了旧社会的腐败和罪恶。同时深刻地指出孤立地追求个人的幸福是没有出路的;启发人们投身于改造社会的革命斗争……”[1]顾炳鑫先生曾说:“连环画的文字脚本和绘画是相互依存的关系,虽然它们各有自己的特点和独立性,但又像戏剧、电影中的编剧、导演、演员之间的关系一样,是不能分割的。”[2]姚有信创作时基本保留了原著中的叙述方式和言说风格,按照小说中“涓生的手记”的线索,刻画了涓生与子君在会所定情、子君与叔叔闹翻、涓生与子君同居、涓生抛弃阿随、涓生忏悔等场景,还原了故事画面,绘画与文字相辅相成,呈现出一种自然、和谐之美。

姚有信是20世纪生活在上海并为上海文化熏陶的典型画家。他师从国画大师潘天寿,而后又习海派大家程十发攻连环画创作,他不仅擅长写意人物,还擅花鸟、山水并兼工版画和年画,对西洋画也颇有研究,先以浙派“笔墨加线描”的中国画形式创作连环画,主要作品有《革命的一家》《达吉和她的父亲》等,其中《革命家庭》获得第一届全国连环画评比三等奖;后又汲取上海连环画和西方印象派的长处,以“笔墨加素描加印象派”的形式,创作了《伤逝》,于1980年荣获全国第二届连环画创作二等奖。

连环画是图像与文学相结合的艺术,它所塑造的人物形象,直接影响到作品的艺术价值。本文试图从人物刻画、环境烘托、色彩语言三个角度入手,阐述姚有信连环画《伤逝》的艺术表现手法,并探析其对于文本人物形象的真实再现以及情感表达所起到的作用。

一、人物刻画,神形兼备

成功的连环画借塑造生动的人物形象来阐发作品的主题思想,从而起到思想教育和艺术感染的作用。姚有信延续了鲁迅在创作《伤逝》时的思路,以涓生的内心独白为中心来刻画人物形象,特别注重人物心理活动的表达和动作表情的刻画,力求神形兼备。这是画家在立足于文本的基础上对原作的再次创造,也显示出了连环画本身独特的艺术魅力。

有学者这样评价姚有信的连环画《伤逝》:“如果说在《达吉和她的父亲》中,人物刻画还存在比较繁琐的缺点,那么《伤逝》的人物描绘则已达到了简练含蓄,以少胜多的效果。而且把叙事和抒情有机地结合起来,始终把笔墨集中在人物思想感情的抒发上……”[3]《伤逝》连环画共70幅彩色水墨画,据连续性画幅统计,涓生出场50余次,子君出场40余次,姚有信在刻画人物时将大部分笔墨用于对轮廓的描摹,更强调以形写神,使其表情生动,举止传神,例如第一幅图:涓生身着白色长衫,一手提着皮箱,一手撑着黑伞,在雨中默默地走来,微低着头沉默不语,背后浓重的墨色渲染的阴影与瘦弱单薄的身影相映衬,让人感受到他内心的彷徨悲伤。画家通过涓生在雨中撑伞的孤寂身影把读者带进那个虚空芜杂的境界,耳边仿佛也响起涓生对子君无尽的忏悔与自责,同时也奠定了整部连环画凄然哀伤的情感基调。

小说并没有具体描述子君与涓生在会所交谈的场景,画家仅仅借助简单的动作表现少女时代子君纯真的爱恋,画中女子上身微微向前倾,倚在桌上,托腮认真倾听着,仿佛一个好学的孩子,眼神中透露对涓生的崇拜以及爱意。同样这份爱给了子君极大的鼓舞和勇气,甚至敢大声地说出“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第八幅图中,画家为了描绘子君为了爱“骄傲”地与旧家庭分裂的局面,他刻画了一个封建道德的维护者形象,画中的父亲身穿长袍,头戴小帽,一手拿着水烟袋,一手拄着文明棍,满脸严肃地训斥子君。另一旁的子君则抱着双臂看着前方,显然对背后父亲的训斥不以为然。画家将视觉中心交集在两个人物截然不同的动作表情上,既暗示了子君与封建专制之间终将决裂的信息,也使人物形象更显立体感。

王朝闻曾经讲过:“为了刻画人物,也必须描写他的心理和情绪,连环画在这一方面比直接描写心理的小说要吃力得多,因为心理状态不便以外貌的动作姿态表情来充分描写,有时不得不借助于对话与文字的说明,但连环画既然是连续的图画,就必须在造型上用功夫,就应当力求人物的心理和情绪从形体上得到体现。”[4]离开旧家庭的子君并没有自己独立生活的意识和觉醒,婚后的她成天忙于饲养油鸡和巴儿狗,无心顾及其他,画家用了不少篇幅描绘其系着围裙挽着袖子忙碌于各种家事的画面,如第十八幅图中抱着阿随在喂油鸡、第十九幅图挽袖晾晒衣服……这也导致他们的感情愈行愈远,直到涓生因生活所迫不得不抛弃阿随,这成为两人感情质变的一个触发点。姚有信为了更好凸显子君的心理变化,将这种变化融入人物的行为表情中,再加上环境的渲染表现出来。画面中的子君一手抚腮,斜靠床头,双唇紧闭,独自在沉思些什么,她那种因生活所迫不得不扔掉小狗的悲哀伤感和复杂心情跃然纸上。室内空荡荡的,只有映照在墙上的身影,更平添了凄惨孤独的气氛。如果画家没有以角色的身份进入文本,揣摩人物心理和情绪,很难将此描绘出来。

二、融情于景,借物写人

根据小说文本来创作图像,许多艺术家常常会有自由发挥和独特创造,这使得图像作品别有一番意味,姚有信的《伤逝》连环画也不例外。姚有信依据小说文本进行再创造,巧妙地结合了中国绘画的许多元素,不仅在画幅中增添了山水花木、屋宇陈设等静物的描画,还适时、恰当地描绘周围气氛,以烘托和突出人物形象。

例如在画中利用暮春、晚秋不同季节环境的变化,表现子君和涓生之间的感情从热烈到凋零。第十四幅图中画家为了展示主人公生活与爱情的新生,特意描绘了一派生机勃勃的暮春之景:碧波荡漾的湖水、青葱茂盛的树林、弯曲交杂的枝干,烘托了主人公热烈纯真的心境。画中子君与涓生正沿着公园湖畔向前走去,肩并着肩,步伐坚定,充满着对未来的希望,画家在他们身后还多添了一对年老的“看客”,似在对他们的背影指指点点。两个“看客”的出现既暗示着主人公婚姻自由后所要面临的困境,又表现了主人公面对流言时的勇敢无畏。与欢乐活泼的春景图相对,在子君与涓生情感和生活陷入困境后,画家画风陡然一转,笔下的背景变得黯淡萧瑟,例如第三十四和三十五幅图中描绘了一系列萧条的景物:纷飞的落叶、枯黄色的芦苇、一旁的枯树老干、昏暗的空中盘旋的鸟儿,这些景象既烘托了阴沉抑郁的气氛,又暗示了主人公窘迫不堪的生活状态,可见子君和涓生的爱情已经如这秋景一样惨淡无光、毫无生机。画家在表现人物情感时也采用了同样的技法,例如小说中写到“子君的死”,画家去除了主人公,将这幅画的背景放在了荒野中,乌云压顶,风雨即来,一座孤零零的坟立在一棵即将折断的枯树旁,荒坟上杂草丛生,乌鸦在不停地盘旋,发出凄厉的叫声,呈现出凄惨悲凉的意境,淡淡的几笔便勾勒出子君悲剧性的命运。以上几幅图和叙事脚本里的环境描写相辅相成,共同来表现人物命运的嬗变,充分发挥连环画图文并茂的特色。

连环画中的环境背景,不仅和人物的表现、心情、命运变化相适应,同时也和人物所处的时代背景、典型环境相关联。画中每一个人物、每一个场景,甚至表现手段,都是画家用心细细揣摩出来的,例如第二十幅在涓生办公室里的同事中,我们看到一个饱食终日、无所事事、上班时直打呵欠的高级职员,这个人物是画家根据原作情节需要所创造的,他的存在与兢兢业业却因得罪局长儿子赌友而惨遭离职的涓生形成对比,讽刺了当时唯利是图、任人唯亲的社会环境;第四十二幅在严冬季节惨淡的路灯下,透过涓生独自彷徨的身影、疲惫不堪的人力车夫在马路上招徕生意、饥寒交迫的妇人抱着年幼的孩子沿街乞讨的情景,再现了当时社会的真实情状,画家用更为丰富和精彩的画面传达出作品的内容;第十六幅画中,子君卖掉自己唯一的金首饰,这本来是很平常的细节,但由于画家巧妙的艺术处理,大大提高了它的思想性。画家添上了具有旧时代特征的当铺,以及当铺门前那拖儿带女的贫民,这些都加强了作品的艺术感染力,画有限而意无穷,让读者能联想到子君当时所处的困境和一般小知识分子所处的地位。

姚有信在绘画中充分运用了“以景写情、虚实结合”的传统古典艺术手法,将环境氛围与人物心境相结合,实现了小说到画面的创造性转化,让人印象深刻。

三、色彩多变,神韵生动

色彩作为绘画的一种必要因素,是画家用来刻画人物形象的重要手段,主人公丰富的内心世界和活动状态,可通过色彩的渲染具体可感,呼之欲出。姚有信在创作中非常注重表现绘画中的抒情意境的营造,他恰到好处地运用了色彩这种绘画语言,给连环画塑造了一种富有节奏的美感。

“水墨”是中国画色彩构成体系中一种特殊的“色彩”,清人唐岱在《绘事发微》中提出:“墨色之中,分为六彩。何为六彩?黑、白、干、湿、浓、淡是也。”[5]“水墨”色彩提倡“遗貌取神”,追求韵味。以墨色代替诸色,在点、线,面的融合中表达画家的情感,追求言外之意、画外之情。画家用简洁的笔墨与色彩的变化,使人物成为整个画面中最有立体感的物体,尤其突出对人物情绪的刻画与渲染。在《伤逝》封面画中,姚有信运用冷色调的蓝色作为背景色,描绘了一片茫无边际的灰蓝色湖水以及子君在岸边独自徘徊的瘦弱身影,画中少女低头不语,水深不可测,让人不由自主感到一种孤寂和凄楚的氛围。画家有时甚至还会完全用水墨来抒发主人公内心的孤单与忧伤。第六十四幅图中,画家用一大片青黑色表现寒夜的昏暗,大雨瓢泼似地落下来,这雨像一张灰色的大网笼着那大片低落的房屋,而涓生一袭白袍,靠着冰冷的柱子支撑身体,低声啜泣,将涓生听闻子君死讯后的悲痛活生生地展现在读者眼前。

在创作连环画时,艺术家往往通过色彩之间的组合搭配或是一种色的浓淡轻重使画面形成不同的色调。姚有信根据鲁迅原著内容和风格的需要,赋予整套作品以紫色的基调,紫色处于冷暖之间游离不定的状态,色调偏冷,给整部作品增添了凄然哀婉的气氛。画家还根据人物情感命运的发展设置了不同的色彩变化,前半部分涓生和子君从热恋到结合,色调鲜艳明朗,以第十七幅图为代表,画家采用了素净的白色作为底色,一轮弯月挂在天空,在子君与涓生身上洒下温柔的月光,这对小情人互相依偎着,沉浸在“宁静又幸福的夜”里。娇艳的野花,皎洁的月光,金黄的弯月,渲染了一幅迷人又甜蜜的夜景,衬托了人物内心温馨、喜悦的感受。当涓生失业到子君死去,画面的色调便随之暗淡,让读者感到气氛更加沉闷死寂。可见画家对色彩的运用,并不是随意安排和随心所欲的,它是创作者根据小说的主题、故事情节、气氛的渲染等因素进行细致的选择和精心的布置的结果。

《伤逝》主人公的故事并不是在情节的推进中逐渐展示的,而是通过涓生的心理活动来倾诉的,而不同的色彩可以用来表现人物的不同心理情绪。小说中提到子君跟随父亲离开后,涓生睹物思人,悔恨交加:“……我没有负着虚伪的重担的勇气,却将真实的重担卸给她了。她爱我之后,就要负了这重担,在严威和冷眼中走着所谓人生的路。”[6]画家依照涓生的心境描绘了这么一幅场景:子君身着一袭红衣,紧紧地抱着双臂走在一条荒凉的苍白色的小路上,两旁是拥挤的黑色人群,象征着封建礼教对人性的束缚,画家借着黑色与红色巧妙地传达了一种存在的抗争。虽然最后象征着子君生命意义的红色最终还是被浓重的黑暗所吞噬,一切又复归于迷茫和虚无,整个画面的色彩在对比中给人一种苍凉贫瘠而又无所适从的感觉。

色彩作为一种视觉语言,具有明显的影响情绪的作用,姚有信利用简洁的笔墨与色彩的变化,深入文本探知人物的情绪与感觉,使人物成为整个画面中最有立体感的物体,达到直入人心的效果,爆发出难以替代的艺术感染力。

姚有信延续了鲁迅在创作这部作品时的思路,基本保留了原作中的叙述方式和言说风格,虽然并不是每一幅图画中都有涓生的身影,但是每一幅图画都与涓生有关系,加上画家赋予浓郁的水墨诗意和完整的艺术结构,让我们重温了鲁迅笔下那个荡气回肠又发人深省的爱情悲剧。姚有信在创作中并不拘泥于作者的文字描写,不仅充分发挥想象力,根据当时的情境给出能够烘衬人物心情的画面,还通过一些细节的刻画达到作品表达的某种效果,把文字的叙事成功转化成了图画叙事。姚有信的连环画《伤逝》借助无声的视觉语言向我们传递了涓生与子君之间的悲欢离合,较好地体现了鲁迅原作的精神,为中国连环画的发展做了实质性的贡献,在今天依然存在着极大的研究价值。

[1]姚有信.《伤逝》连环画[M].上海: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79.

[2]顾炳鑫.怎样画连环画[M].上海: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65:5.

[3]马克.成功的探索——谈姚有信的连环画《伤逝》[J].连环画报,1980(6):34.

[4]姜维朴.王朝闻论连环画[J].美术观察,1999(11):54.

[5](清)唐岱.绘事发微[M].济南:山东画报出版社,2012.

[6]鲁迅.鲁迅全集:第二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129.

ShapingofLuXun’sCharactersinYaoYouxin’sComicStrips

Ge Yingfen Yang Jianlong

(Shanghai Normal University, Shanghai 200234)

The Chinese-style serial pictures that Yao Youxin adapted from Lu Xun’s novelMourntheDeathare regarded as a classic among the Chinese color painting comic strips. Through detailed depiction of motions and facial expressions, mood setting with typical environment, as well as successful use of color language, this work brings life to the characters. With narration in words smoothly transferring into narration by pictures, it is a good example of the adaptation ofMourntheDeath.

:Lu Xun;MourntheDeath; Yao Youxin; comic strip; image narration

10.16169/j.issn.1008-293x.s.2017.05.006

J218.4 I210.6

A

1008-293X(2017)05-0039-05

2017-03-28

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中国现代文学图像文献整理与研究”(16ZDA188)。

葛英芬(1993- ),女,浙江金华人,上海师范大学2015级现当代文学硕士研究生。

(责任编辑张玲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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