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尧天
(北京大学 中文系,北京100871)
作为主体性破产的修辞风格
——论鲁迅小说中的反讽
孙尧天
(北京大学 中文系,北京100871)
反讽以鲁迅早年“立人”的主体性思想为前提,但正是这一思想的破产使得反讽成为可能。鲁迅早年受克尔凯郭尔启发,后者也曾论述反讽的概念,但他的基督教背景是鲁迅不具有的,反讽技巧与鲁迅浪漫自我的悲剧历史经验关联在一起。在韩南强调反讽的“贬低”效果之外,反讽对构建历史的崇高形象有积极的一面。
反讽;克尔凯郭尔;主体性;鲁迅小说
在有关鲁迅小说反讽技巧的讨论中,韩南(Patrick Hanan)*韩南:1927—2014,美籍汉学家,对中国现代文学、白话小说、19世纪小说尤其是晚清言情小说深有研究。国内已出版的他著作的译本有《韩南中国小说论集》(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中国近代小说的兴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4年)、《创造李渔》(上海教育出版社,2010年)、《中国白话小说史》(浙江古籍出版社,1989年)。(1927-2014)的《鲁迅小说的技巧》是有着重要分量的文章。《鲁迅小说的技巧》颇能体现韩南的治学特色,既有对史料的充分占有,又突出了新批评所喜爱的“反语”*在这篇文章中,张隆溪先生将反讽翻译成“反语”。考察韩南的英文原作,“反语”为irony,这与本文使用的“反讽”是同一个英文术语,故不再在二者做出区分。本文只在引用译文处称“反语”,其他一概用常见的“反讽”。性修辞。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韩南曾先后辗转在英国、美国读书和工作,而此时正是英美新批评发展的极盛期,韩南的叙事学理论与其置身的学术环境相关。但也容易注意到,一方面,或许受到“新批评”细部解读法的影响,韩南将反讽与鲁迅的个人思想分裂开来,使得反讽的意义更多停留在修辞层面;另一方面,同样明显的是,韩南习惯在贬低人物的层面上论述鲁迅小说中的反讽技巧。
本文试图从韩南的研究出发,同样选取鲁迅小说中常见的先驱者与庸众对立的叙述结构,发掘反讽技巧的历史与社会意蕴。反讽在具体小说中的表现非常复杂,超出了韩南先生将反讽视作“贬低”的单面解读,先驱者不是通过反讽被“贬低”,而是追求“提高”的另一面使得许多小说具备了历史的崇高美学意味——这以先驱者命运悲剧的形式呈现出来。此外,反讽也不仅是一种纯粹的写作技巧,还与韩南所排斥的鲁迅的“反语的人生观”深刻关联在一起;一旦鲁迅小说中的“反讽”不再限于文学技巧层面,我们就可以在更为广阔的思想和历史视域内考察鲁迅小说“反讽”技巧的形成及其内在意蕴。
首先,韩南在世界文学的视野内发现了鲁迅与显克维支、果戈理、夏目漱石组成的反讽写作传统之间的契合。韩南对鲁迅的反讽技巧提出过两个方向性的意见,其一是将反讽作为“分析鲁迅技巧的一个合适的出发点”,[1]361其二是认为“反语是鲁迅小说的第一个、也许是最显著的特点”。[1]366他随后在不长的篇幅里按照情节性反讽、描述性反讽、并列性反讽的归类,几乎分述了鲁迅除《故事新编》以外的所有小说。*对于《故事新编》的疏忽很可能是韩南的失误,因为这部小说集被常常谈到的“油滑”写作手段和“反讽”的修辞存在极多的可比较之处。实际上,无论是韩南,还是其他的文艺理论家——如汇总了欧美文学术语的艾布拉姆斯、美国“新批评派”的布鲁克斯、写作了《小说修辞学》的布斯等学者,他们对于“反讽”无不做出了技巧——修辞层面的解释。虽然在具体表述上稍有参差,但他们基本认同这样的观点:“基本或核心的反语就是表面上贬低而实际上提高听者对某一事物的评价,或表面上提高而实际上贬低听者对某一事物的评价的这种技巧。”[1]362这种简单的解释方式指出了反讽包括“提高”与“贬低”的两个面向,反讽内在地包含了一个“提高”与“贬低”互相辩证的结构。
韩南主要分析的是鲁迅小说中反讽的“贬低”情况,并且认为——“讽刺的目的是嘲笑,它通过各种贬抑的技巧来达到这一目的。反语的‘贬低’的技巧可以起这种作用——这在鲁迅小说中是主要的技巧”。反讽在“贬低”的效果上接近讽刺,而讽刺只能是反讽的一个方面,韩南并未对反讽起到的“提高”效果进行相当的分析。倘若将“反讽”放置在有着复杂关系的文本内部便可发现,“反讽”的“贬低”和“提高”的效果很多时候并列存在,“贬低”和“提高”都是相对而言,成为文本内部交织运行的二重奏。譬如鲁迅小说中常见的先驱者和庸众的对举式结构,对庸众的贬低与对先驱者的提高恰恰互相依赖,而先驱者的困境与庸众的嘲弄共同形成了存在于同一文本内部的互逆的两种反讽进程。
从《呐喊》的首篇《狂人日记》开始,鲁迅就在小说世界中构筑了先驱者和庸众对立的叙述方式。让我们以对《狂人日记》的梳理开始。狂人在病中写日记的状态是清醒的,周围的人物是昏昧的,狂人对历史“吃人”的洞察以病态的心理形式呈现出来。病态本身是反讽中的表面“贬低”,狂人的病态表现了面对“吃人”历史的清醒态度——恐惧和紧张都是先驱者的最初感受,纯粹的疯话蕴含着历史运行的真理,这使得小说触探到了比表面的“贬低”更为深刻一层的“提高”。只不过这种“提高”的现象消失得非常之迅速,因为当狂人恢复正常之后便“赴某地候补矣”,重新回归到“吃人”的伦理秩序中。诚如韩南所言,“贬低”和“提高”本来是同一个反讽进程中互相交织的两个方面,因而明显的是,小说中这样的反讽修辞并不止一例。《狂人日记》中狂人所发出的对于“吃人”历史刻骨铭心的清醒感受,作为反讽结构中“提高”的一个方面,却是以“贬低”的病态姿态呈现出来,与此相伴随的,是周围的庸众所组成的另外一套反讽结构。据福柯和苏珊·桑塔格等学者的理论,“病态”其实有着丰富的社会政治学意涵,它作为一套人为编制出的规训和压制的权力系统,起着划分正常与非正常的作用。当狂人陷入“病态”并发现历史的“真实”面貌,无意间揭示出历史运行的“吃人”真理时,非病态的周围的正常人便在这个发现“真实”的过程中发生了一次“颠倒”:正常人在历史“真实”的映衬下变成了非正常的“吃人的人”。如果对于狂人的叙述是一个反讽进程,那么狂人周围的一切人物都将被投放进另外一个同时进行但互相颠倒的反讽进程。这种分析思路可以用于鲁迅其他多篇小说,《药》中的夏瑜、《头发的故事》中的N先生、《在酒楼上》中的吕纬甫、《长明灯》里的疯子、《孤独者》中的魏连殳,这些历史的先驱者和周围人物形成的紧张关系,都使得反讽在两个互相颠倒的“贬低”、“提高”系统中展开。表面上对先驱者的“贬低”同时对应着对于庸众的“提高”,实际旨意却恰恰相反,病态的先驱者时而显示出崇高色彩,庸众亦在维护传统秩序中显示出可憎的面目,因而先驱者和庸众对立的叙述结构实际上内含着两套具体的反讽结构。
其次,在《鲁迅小说的技巧》这篇文章的结尾处,韩南坚定地指出“鲁迅的各种反讽技巧都属于一种艺术观念,而非哲学观念——它们都不构成任何‘反讽的人生观’”。可令人感到困惑的是,他却并未说明什么是“反讽的人生观”,以及作为修辞技巧的反讽为什么和“哲学观念”无关。韩南先生自始至终传达给我们的是,反讽只是一种修辞手段或“艺术形式”,是当满怀道德和教诲热情的作家兴奋、激动却又要进入写作状态时“处理感情的最好方法”。[1]382切断鲁迅的思想或者说“哲学观念”与反讽技巧的关联是韩南在论述一开始就确立的思路,他引用马克·索列尔的观点——“内容(即经验)与完成了的内容(即艺术)之间的区别,就是技巧”。[1]341
然而问题在于,鲁迅小说中的反讽却不仅是纯粹的技巧,它离不开近现代中国深刻的历史变迁和个人痛苦的人生经验。鲁迅自己也曾表示,在技巧和内容之间自己更重视内容,“所以我力避行文的唠叨,只要觉得能够将意思传给别人了,就宁可什么陪衬拖带也没有”。[2]508鲁迅的夫子自道,一方面使得讨论作品的写作技巧或许成为次要性的部分,另一方面,说明对鲁迅作品中的任何写作技巧进行分析,必须联系起鲁迅的“意思”——他对历史的经验感受以及由此形成的独特的人生观,才可能更进一步领悟鲁迅小说中反讽技巧的真正用意。
相比于思想内容的表达,鲁迅并不特别看重修辞对于写作的意义。他曾经挖苦“一要蒙眬,二要难懂”的修辞秘诀,认为过分的修辞遮蔽了思想内容,转而更强调“有真意,去粉饰,少做作,勿卖弄”的“白描”。[2]611“白描”的写作理想与反讽的写作技巧存在着相当强度的内在张力,但这并非否定了反讽技巧的可能性,只是更为突出了反讽写作技巧将更加逼近鲁迅理想中的“真意”;鲁迅小说中的反讽技巧不是为了刻意加强文章的修辞效果,而是在喷薄而出的思想和情绪的来临之时最为直接、自然的体现,这正是反讽的悖论性所在。
对反讽技巧的全面考察必须引入为韩南所忽略的“反讽的人生观”这一重维度,这就必须考虑到纯粹修辞技巧之外的历史性和思想性的因素。换言之,反讽技巧是鲁迅思想世界、个人经验投射到小说作品中呈现出的复杂形态,是真实流淌着的情感的形变。
正如韩南先生梳理出的那样,鲁迅的反讽写作技巧受到了外国作家的影响,而一旦将目光超越修辞性的视野,我们还会发现鲁迅写作技巧的形成,同样离不开外国思想家的启发。尤其是鲁迅早年留日时期有关“立人”的主体性思想,在此后的小说创作中仍有许多曲折、复杂回应。从鲁迅留日归来到新文化运动时期的文学创作,横亘着所谓“十年沉默时期”,他的“立人”思想在此期间变得更加深刻、复杂,先驱者与庸众对立的叙述/反讽结构便可视作“立人”主体性思想辩证的发展结果。如果没有鲁迅思想历程中的转折作为精神背景,反讽技巧所内涵的复杂意蕴是很难被揭示出来的。反讽的写作技巧因而包括这样两个方面:它不仅关乎小说中人物的生死浮沉,同时也深刻地关联着鲁迅的人生哲学。
鲁迅早年“立人”思想的核心在于主张发挥人的“主观内面精神”,这种思路深受西方浪漫主义哲学影响。鲁迅在《摩罗诗力说》中详细介绍了自拜伦以降的诸多浪漫主义“精神界之战士”,倡导觉醒的主体反抗社会,渴望某种创造性破坏,最终实现“理想之邦”。在《文化偏至论》中,鲁迅针对十九世纪物质文明的弊端提出“非物质”“重个人”的观点,作为这一观点的论据,他随后分述了施蒂纳、叔本华、克尔凯郭尔、易卜生、尼采的思想。这些西方思想家也通常是学界分析鲁迅早期“立人”思想时所倚重的对象,他们推崇“个人”胜过“人群”,极端的个人主义思想对传统西方和中国政治的社会秩序都是巨大的冲击:“凡一个人,其思想行为,必以己为中枢,亦以己为终极:即立我性为绝对自由者也。”[3]52
问题在于,一旦个人从群体中超脱出来,将从何重觅归宿之处?个人的“绝对自由”又最终表现为何种形态?鲁迅所提到的思想家们都未能给出解答,而这一时期的鲁迅似乎也没有重视这些问题。按照《呐喊·自序》中的说法,他此时正做着“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英雄梦,鲁迅曾经亲自躬行了《文化偏至论》《摩罗诗力说》中所推崇的浪漫的个人理想——也只有在这个梦想破灭之际,鲁迅才深刻体会到了个人“绝对自由”、绝对属己的寂寞感受,“如置身毫无边际的荒原,无可措手的了,这是怎样的悲哀呵,我于是以我所感到者为寂寞”。[3]439仿佛只有在这种寂寞、失败的境遇中,反讽结构所内涵的“贬低”与“提高”两个复杂、相互缠绕的方面才能够结伴诞生——否则反讽就是单面的高歌猛进或者摧枯拉朽——而这根本也就不是反讽,反讽正是鲁迅在“无可措手”之际不得已使用的表达方式。
反讽的写作技巧与鲁迅的个人心境以及对“极端的个人主义”悲剧体验深刻关联在一起;倘若鲁迅青年时期的满怀壮志与浪漫理想通行无阻,反讽内部的曲折往复、意味深长的美学特征必然失去了历史和现实根基——无论如何,不可能出现这种包蕴了诸多复杂情感的写作技巧。鲁迅在“五四”新文化运动中所表现出的复杂与深刻,对于历史前进并不乐观的真实心理,对于破毁“铁屋子”的犹疑情绪,呈之于小说作品,就是这种独特的反讽技巧。
值得注意的是,在鲁迅早年推崇的西方思想家里,克尔凯郭尔大概是比较特殊的一位。据周作人回忆,鲁迅在留日时期最喜欢阅读易卜生的著作;而在《文化偏至论》中,鲁迅却直接以“契开迦尔(即克尔凯郭尔——笔者注)之诠释者”的方式介绍易卜生,*鲁迅的这种认识或许来自勃兰兑斯的启发。勃兰兑斯也曾在《易卜生论》中称易卜生是“克尔凯郭尔诠释者”。将其作为“立人”思想的开路先锋,“契开迦尔则谓真理准则,独在主观,惟主观性,即为真理,至凡有道德行为,亦可弗问客观之结果若何,而一任主观之善恶为判断焉”,[3]55克尔凯郭尔在鲁迅早年思想中的重要地位于此可见。更具启发性的是,克尔凯郭尔的博士论文《论反讽概念》便是以反讽为论述对象。这本书从苏格拉底的“诘辩法”开始讨论,将线索一直延伸到德国浪漫派如费希特、施莱格尔等人的文学主张。在这里,反讽当然也就超越了纯粹修辞的界限,成为一种以自我主观性为核心的人生哲学。鲁迅并未阅读过克尔凯郭尔的这本著作,*鲁迅在留日期间购买的克尔凯郭尔的或相关的著作仅《诱惑者的日记》(另译《勾引家日记》)、《克尔凯郭尔及其对“她”的关系》和《作为哲学家的索伦·克尔凯郭尔》三种,而这些著作也都不涉及“反讽”概念。但是,他对于德国浪漫派的热情引介以及日后形成的反讽技巧,和克尔凯郭尔论述反讽概念的思路却不谋而合。对于鲁迅和克尔凯郭尔而言,反讽首先密切关联着主体诞生的过程,它是主体意识到自我并将自我从平庸世界中解放出来的机制。在《论反讽概念》中,克尔凯郭尔认为,“一旦主观性脱颖而出,反讽也就出现了。面对既存的现实,主观性感觉到自己的存在,感觉到自己的活力,自己的效用以及重大意义。一旦他感觉到了这一点,他也就可以说把自己从既存现实所强加于他的相对性中拯救了出来”[4]227。反讽作为一种写作技巧、思维方式,需要主观自我从传统世界中独立出来作为前提。因此,反讽是获得独立的主体对自我和传统世界关系的批判性的表述方式。鲁迅在小说中所使用的反讽技巧,譬如对历史先驱者形象的塑造,其原点同样是自我主体意识的觉醒,展现出主体的活力——尽管主体在文本中多以狂人或者病态的形象呈现出来,鲁迅的主体最终难免需要回归到现实的历史世界中。
反讽的整体效果来自鲁迅自身的历史意识。在小说里以先驱者与庸众为叙述结构展开的互相颠倒的两类反讽进程,最终仍然依靠鲁迅的个人经验和情感作为总体调度。表面上,反讽是小说中的人物复杂关系的呈现,而在根本上取决于鲁迅本人独特的人生哲学与深沉的历史意识,小说中的人物形象更是鲁迅充满矛盾辩证的“心象”,这或许正是鲁迅式的反讽的产生根源。
克尔凯郭尔的中心问题是“如何成为一个基督徒,成为一个基督徒的生存意义是什么”,[5]1他对个人主体、主观性的思考都依托于这个宗教背景。这与鲁迅的中心问题以及精神背景、历史语境都有着根本差异,而那种浪漫主义高扬的主体思想在鲁迅的小说中经历了更为曲折的变形,甚至破产的过程。反讽结构中的两个方面——“贬低”与“提高”并存于鲁迅的叙述——也只有在这样的参差对照中,反讽才使得小说获得了悲壮的崇高美感。
主体性的破产——表现为先驱者充满悲剧色彩的历史命运,但这并不否认反讽进程中“提高”的一方面。按照《呐喊·自序》中的说法,鲁迅创作小说其实是为了“慰藉那在寂寞里奔驰的猛士,使他不惮于前驱”,而他在留日时期就已经经历了“手无足措”的如置身荒原的寂寞之感,这是鲁迅的自我和他人的两重寂寞,而这两重“寂寞”感的相互交织使得“鲁迅小说中第一个、也许是最显著特点”(韩南语)的反讽技巧更加凸显出悲凉、深沉的意味,这并非是仅如韩南所指出的反讽的“贬低”效果。另外,鲁迅曾在《呐喊·自序》中表白自己使用了“曲笔”手法,以往学界对此聚讼纷纭;而韩南认为鲁迅小说的最重要的特点是反讽,这种观点或许有助于启发我们重新思考鲁迅小说中的“曲笔”手法。只不过,这里的“反讽”不是在韩南指出的“贬低”意义上使用,而更应该放置到“提高”的效果层面。“曲笔”和“反讽”并非不能关联在一起——“曲笔”不仅包含着对于先驱者的同情和理解,还包含着对于庸众的哀怜和悲悯。因而在先驱者和庸众构建起的两条互逆、并行的反讽进程中,韩南所谓的对于庸众最终“贬低”的反讽效果也必须得到部分修正,
换言之,反讽的修辞中包含着鲁迅对于庸众超越了“贬低”的更为复杂的情感态度。“在《药》的瑜儿的坟上平空添上一个花环”意在突出先驱者牺牲的悲剧气氛,而“在《明天》里也不叙单四嫂子竟没有做到看见儿子的梦”,[3]441就和《明天》这篇小说中屡次形容单四嫂子“粗笨”形成了张力,单四嫂子不能简单地被作为“贬低”的对象,在鲁迅的“曲笔/反讽”技巧的作用下,她还多出了几分令人感到悲悯和可怜的地方。《药》中的夏瑜与《明天》里的单四嫂子正是反讽结构中两个对立的组成部分,但“曲笔”的使用使得这两类人物形象都具备了双重意蕴,无论对于先驱者,还是庸众,鲁迅的情感态度都不是简单的“提高”和“贬低”,他对于这两类人物的刻画都存在着明显的“不忍之心”。
这里还需要指出,在鲁迅形成其主体性思想的过程中,他所汲取的思想资源也存在着内在张力。克尔凯郭尔从宗教背景提出的主体性思想决定了反讽的品质。当鲁迅仍然在他早年主体哲学的范畴内进行思考时,他的理想就必然洋溢着乐观自由的浪漫精神,因为按照克尔凯郭尔的说法,反讽总是“主观性的自由的存在”,而且“真正的目的是感觉到自由,通过反讽感到自由”。[4]220但是,即便是克尔凯郭尔也承认——“反讽者也是世界发展所要求的牺牲品,这并不是说反讽者在严格意义上总需要成为牺牲品,而是他为世界精神服务而心力交瘁。”[4]225这意味着主体性的思想内部总是存在着自我否定和自我牺牲的趋势,但克尔凯郭尔的“世界精神”概念来自他的基督教背景,他所谓的“牺牲”更像是一种基督徒表达宗教信仰的行为方式。“牺牲”的内在紧张和矛盾是面向崇高的上帝进行自我克制、自我否定的神秘的宗教体验。这种基督教的精神背景恰恰和鲁迅遵循的历史理性截然异趣。
对鲁迅而言,反讽必须是从真实历史出发充满社会对抗性的概念,它要求主体仍然需要向从所脱离出来的那个历史现实/传统社会进行抗争,因而那种乐观、自由的精神在逻辑上就会导向批判性主题的确立,主体获得自由的过程不得不同时是一个挣脱社会束缚、面向社会抗争的过程,而也正是这一社会性的抗争过程诞生了反讽的技巧。因此,鲁迅小说中紧张、对立的反讽不可能指向所谓的“世界精神”,而毋宁是“历史精神”。
不管在以克尔凯郭尔为代表的富有宗教气息的主体哲学中,还是在鲁迅小说所构织的语言环境中,主体自由的获得和主体的自我否定都是同一个过程的两个方面。考察鲁迅小说中的先驱者如狂人、夏瑜、N先生、吕纬甫、魏连殳等,他们都经历了自我主体诞生的过程,并也都在周围环境的逼迫下,或者获得了极其短暂的自由感受,或者就是连短暂的自由感受也难以获得,被迫直接转化为面向社会现实的抗争,而这种抗争在于主体追求自由的生存空间的需要:狂人发现历史书上满本都写着“吃人”二字;夏瑜在牢狱之中喊出“这大清的天下是我们大家的”;N先生谈到双十节时的愤激;吕纬甫年轻时到城隍庙拔掉神像的胡子、议论改革中国的方法;在村人的围观下像狼一样嚎哭的魏连殳;叫喊着要烧掉寺庙的“疯子”。这些在庸众看来不可理喻的行为是主体自我从现实/传统社会中挣脱出来的最为真实、自然的表达。这深刻地揭示出了反讽“贬低”与“提高”这重内在结构的辩证原则:对于鲁迅而言,在实用理性的驱使下,最终极的意义只能是最现实的意义,先驱者的自由和反抗必然需要庸众的愚昧和麻木为对立面,自由和反抗有着丰富的现实意义和历史针对性。
克尔凯郭尔基督教的思想背景,使他最终取消了反讽的历史真实的维度,“反讽是把无物当真,因为它不把某物当真。它总是把无物当作某物的对立面来理解,为了不至于把某物当真,它就抓住了无物,然而,无物它也不当真,除非这不是对某物当真”,[4]223对于克尔凯郭尔,反讽概念中的自由和牺牲以抹除真实的历史维度为前提。主体“自由”是克尔凯郭尔的核心词汇,“牺牲”尽管被屡屡提及,但克尔凯郭尔所谓的牺牲所面向的是唯一的、不可及的上帝,由于取消了对立面——譬如鲁迅小说中与先驱者对立的庸众,牺牲便只能存在于基督教的宗教冥想而非切实的历史行动中。虽然鲁迅在《这样的战士》中也描述战士所遭遇的处境为“无物”——“他走进无物之阵,所遇见的都对他一式点头。他知道这点头就是敌人的武器,是杀人不见血的武器,许多战士都在此灭亡,正如炮弹一般,使猛士无所用其力”[6]。但鲁迅笔下的“无物之阵”与克尔凯郭尔“不把某物当真”似乎有可比之处,但各自的前提却存在着根本差异,“无物之阵”仍标志着某种历史存在,即——它不是虚无的宗教影像,而是内在于先驱者追求自由和反抗过程中的传统社会沉寂、麻木的历史实像,主体在这样的历史境遇下感到空虚和手无足措的茫然。而如克尔凯郭尔所言,反讽“是把无物当真,因为它不把某物当真”,最终结果是“无物它也不当真”,主体的绝对超越性诉求使得真实的历史内容被彻底抽空。因此,克尔凯郭尔的“牺牲”只是自我对宗教的精神献祭而非切实的历史斗争,他的主体哲学绝不可能像鲁迅小说中的先驱者那样经历破产的过程。
面向现实社会的牺牲与批判需要浪漫自我的无限扩展,这在鲁迅的小说中不仅是前提性的,而且在小说所构织的复杂语境中,无限扩张的自我也消磨殆尽了反抗意志——在对庸众抗争的过程中,先驱者或者最终殒灭,或者泯然在庸俗的社会现实中,宛如《在酒楼上》中吕纬甫所感叹的“蜂子或蝇子绕的小圈子”。这为鲁迅小说中的先驱者形象增添了另外一重悲剧色彩:狂人最终“病愈”并“赴某地候补”;夏瑜牺牲后的鲜血被蘸在馒头上医治痨病,结果华、夏两家以在坟场中相遇的悲剧收场;吕纬甫不再有早年的慷慨激昂,而是“模模糊糊”地过着颓唐的日子;魏连殳不惜恭行自己曾经反对的一切,最终在临死之际仍然向自己发出冰冷的微笑;而喊着放火烧掉寺庙的“疯子”,鲁迅居然连真正的结局都没有安排。这些人物的命运悲剧深深镶嵌在中国历史运行的齿轮中,他们的悲剧并非循环反复的无意义,那种“置身荒原的手无足措”的茫然与空虚并不是彻底的虚无,反而为小说增添了经过历史经验淘洗之后的崇高美学意味。只不过这种崇高不是任何西方美学史上概念,不是新批评修辞上的崇高,也不是克尔凯郭尔的宗教性崇高,而是在切实的历史的反抗斗争中展现出的自我牺牲的崇高,先驱者的形象最终是矗立在悲壮历史洪流中的崇高形象。
庸众与先驱者形成对比,他们消解着先驱者试图拯救历史的努力——历史崇高的悲壮感正是诞生于这样茫然无知的、无意义的消解过程中。这两个互相对抗的世界各自又在内部形成一个反讽结构:一方面,庸人在表面的成功之时却成为鲁迅“贬低”的对象,这是第一重反讽——也是韩南先生所洞见的“贬低”的一面。另一方面,先驱者与庸众之间还存在第二重反讽,先驱者的失败反而愈加凸显出历史的悲壮色彩,这是以对先驱者的“提高”作为前提——也是本文在韩南先生的论述之外想要补充的一个方面,崇高的悲剧色彩也在此获得了进一步升华。但毫无疑问,如果没有鲁迅深刻的历史意识和丰富的人生经验,反讽的悲剧色彩抑或崇高美学都是没有根基的。
[1]乐黛云编.国外鲁迅研究论集[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1.
[2]鲁迅.鲁迅全集(第四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3]鲁迅.鲁迅全集(第一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4](丹麦)克尔凯郭尔,汤晨曦,译.论反讽概念,[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5.
[5](丹麦)克尔凯郭尔,翁绍军,译.论怀疑者/哲学片段[M].北京:三联书店,1996.
[6]鲁迅.鲁迅全集(第二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219.
ARhetoricalStyleofSubjectivityFailure——On Irony in Lu Xun’s Novels
Sun Yaotian
(Department of ChineseLanguage and Literature, Peking University, Beijing 100871)
Irony takes the idea “the cultivation of people” in Lu Xun’s early thought as its prerequisite. However, it is the failure of this idea that made irony possible. Lu Xun was inspired by Kierkegaard who had also discussed the concept of irony, but Kierkegaard’s Christian background distinguished himself from Lu Xun. To Lu Xun, irony was not only a writing skill, but was deeply associated with his tragedy of his romantic self. Besides the deprecation on which Patrick Hanan insisted, irony was positive to the construction of lofty image of history.
irony; history; Kierkegaard; subjectivity; lofty
10.16169/j.issn.1008-293x.s.2017.05.005
I210.6
A
1008-293X(2017)05-0032-07
2017-03-30
孙尧天(1990- ),男,江苏徐州人,北京大学中文系博士研究生。
(责任编辑吕晓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