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曼旖
(中国人民大学 文学院,北京 100872)
“延安道路”中的女性角色冲突1
——以丁玲延安时期的创作为中心(1939-1942)
黄曼旖
(中国人民大学 文学院,北京 100872)
“延安道路”包括了前线战争和陕甘宁边区基层建设。丁玲延安时期的创作继续关注和思考女性问题,同时又有了一些新的变化。她在创作中讨论了延安女性参与革命的困境,尝试提出解决性别问题的一种出路——“新人”再造。其小说中女性形象较少具有性别特征的外貌描写,个体的“失贞”象征国家沦陷。丁玲在女性主体意识和国家叙述之间的纠结,造成女性、知识人、革命者三重身份认可度的消长,最终对女性角色冲突的讨论落脚于政治问题,完成了思想上的自我改造。
丁玲;女性;革命;“延安道路”
从时代女性被建构成社会价值与家庭责任相统一的角色开始,女性面临现代自我与传统家庭伦理所赋予的为妻为母的职责间的矛盾。在传统的“革命+恋爱”小说之后,延安时期的女性小说进一步探讨女性如何在自我、为妻为母和革命者三种角色之间寻求平衡。丁玲作为延安女作家群中的佼佼者,身兼“公家人”身份,以女性独有的敏锐和细腻,在1939年到1942年间集中发表了以女性为主人公的小说和关注女性问题的杂文[1]682。这对讨论“延安道路”①中的女性角色冲突,尤其是在民族主义话语、女性主义话语、启蒙主义话语的颉颃中,延安女性如何处理个人诉求、革命需要之间的关系,具有重要的参考意义。文章主要以丁玲在1939年到1942年间创作的《新的信念》《在医院中》《我在霞村的时候》《夜》中对女性角色的书写为切入点,结合1942年创作的杂文中对女性现状的思考,管窥丁玲如何借助小说和杂文思考“延安道路”建构中的女性角色冲突。
30年代末40年代初的延安,交通不便、环境闭塞,既要抗击日本军队的侵略,又要防范可能来自重庆的攻击。由于战争和当时强调“现实主义”、“体验生活”的创作倾向,许多作家的创作围绕战争和边区建设。战争逻辑强调男性主体力量,但此时丁玲笔下的女性形象还没有女革命者“雄化”倾向,基本保留了性别特有的敏锐、细腻和传统家庭秩序中的社会角色。男性中心秩序主导的战争和革命话语下,“女同志”在生理性别上处于劣势,参与革命时面临重重困境。
(一)性别的原罪
不论是知识女性还是基层农妇,大多边区妇女都希望能为抗战和边区建设做贡献。但“在政治名义的遮蔽下,这样的女性依然继续着传统的性别角色,成为一种隐型的男性消费物[2]156-160”。革命话语中“男性话语倾向”既体现在女同志身上有关“作风问题”的桃色谣言,极端地表现为拒斥年轻女性身体。
丁玲笔下的女革命者总会遭遇桃色谣言。陆萍到了医院后,热心助人、工作,希望边区医院能更“卫生”一些。当闲话仅限于她对医院的建议时,“纵使她的话还有反响,也不能成为不可饶赦,不足以引起诽谤[3]245”,无力得连“敏感的陆萍却一点没有得到暗示[3]245”。她为了手术险些缺氧致死,却传出她跟郑鹏在恋爱的桃色谣言,“甚至连指导员也相信了那些谣传而正式地责问她,为恋爱而妨害工作是不行的[3]252”。病人也觉得她过分浪漫而变得冷淡。由此可见,道德而非工作引发的谣言更能激化对个体的怀疑。
关于女性个人生活的谣言是常见的,往往能造成严重伤害。“然而,延安的女同志却仍不能免除那种幸运:不管在什么场合都最能作为有兴趣的问题谈起。而且各种各样的女同志都可以得到她应得的非议。这些责难似乎都是严重而确当的[4]60”。在军事管制下的延安,女性解放和地位提升实际上以消除性别差异为前提。生理上无法与男性比肩,社会地位上不及男性,空有“男女平等”的口号不过是对女性的伤害,由此,她们更容易受谣言影响。
另一方面,“凝视”女性身体另一极端便是对女性身体、尤其是年轻女性身体的拒斥。失贞的贞贞与老太婆面临不同的待遇。老太婆在村中宣讲自己的耻辱:“她把自己的耻辱也告诉别人,她在敬老会里什么事都干过,她替他们洗衣服,缝小日本旗……[3]173”,演讲提及的她为日本军队处理琐事的举动却未招致谴责。与此相反,年轻的贞贞一言不发,受普通村民鄙夷,农妇更以她的屈辱作为自己纯洁的确证。同是受辱,老妇受到同情,少女被众人唾弃,背后是革命逻辑对女性年轻肉体的拒斥。
(二)贤妻良母与革命者的身份冲突
家庭伦理与革命诉求的矛盾在延安女性付出巨大代价后,戏剧性地回到原点:知识女性逃离原生家庭奔赴延安,却不得不在参加革命后面临为妻、为母的职责与投身革命的冲突。《“三八”节有感》集中表现了“妇女解放”在实施过程中造成对女性的变相压迫。
延安新女性面临对女性生育“落后”的贬斥。“至于生育的天职,不但男子瞧不起这件事情,就是女子自己,也谁都认为是最倒霉的,因为理由很充足:它妨碍学习,妨碍工作[4]116-117”。 边区物资紧缺、生活动荡,母亲在照顾孩子上有心无力;兼之劳动力匮乏,政治道德对女性回归家庭的鄙夷,让很多女性不愿生孩子,或者生而不教。“她们也惟恐有‘落后’的危险,她们四方奔走,厚颜地要求托儿所收留她们的孩子,要求刮子宫,宁肯受一切处分而不得不冒着生命的危险悄悄地去吃堕胎的药[5]61”。但长期战争造成人口锐减,政府鼓励生育,为新生儿提供津贴。生育的实际需求与道德评价存在矛盾。“一个有了工作能力的女人,而还能牺牲自己的事业去作一个贤妻良母的时候,未始不被人所歌颂,但在十多年之后,她必然也逃不出‘落后’的悲剧[5]62”。这背后是粗暴的道德判断:投身战争(特别强调前线战斗和政治工作)才是“真正的革命者”,其余工作往往是“落后”的。大多数情况下,贤妻良母和革命者的身份冲突是无法调解的:“不结婚更有罪恶,她将更多的被作为制造谣言的对象,永远被诬蔑[5]60-61”。在男多女少的延安,结婚与离婚成了政治任务,1939年开始实施以干部级别为基础的、由领导介绍批准的婚姻制度[6]195。女性或许能避免生育,却无法完全避免结婚。女同志既要兼顾家庭责任,又要保证在政治上不落后,势必付出更多的努力。
(三)娜拉不走怎样
丁玲在提出革命道路的问题时常涉及两性关系。贞贞被辱后,回归传统的霞村,必然面临家庭观念的影响。作为革命者的她在两性关系中占据制高点,本应作为支配者的夏大宝反而哭哭啼啼做女儿状。村指导员何华明年轻、进步,老婆却衰弱、“落后”。何华明羡慕乡长的年轻老婆,与妇联会委员侯桂英有暧昧,却囿于“影响”没有抛弃糟糠之妻。婚姻的存亡以革命需要为标准。身为上门女婿的何华明在传统的乡村家庭伦理中不占优势,却在革命话语的笼罩下重振夫纲。革命伦理与乡村伦理的强弱象征关系引人深思。
无论是对强势的贞贞还是失声的何妻,在故事的逻辑中,婚姻的结合被视作男子的施舍、女子的出路。“走”或“不走”,为战争或家庭牺牲的“娜拉”都不能获得真正的解放。
(四)困境的解决:“再造”新人
丁玲描绘了女同志参与革命后的种种困境。不论女性如何与革命发生联系,都面临性别身份的障碍,最终要去“新的地方”完成再造。“新人”再造的主题被放置在性别与革命的场域进行讨论,或许表明丁玲也陷入女性参与革命的困境,只能以“离开”弱化矛盾;而对“光明”、“新的事物”的期待,也体现了丁玲坚持“延安道路”的基本认识。
小说文本中的“新人”再造,表现为女同志去延安学习。贞贞被掳后传送情报→去延安学习;陆萍从上海辗转跑到延安→在抗大学习→下基层后“再去学习”……在意识形态的要求下,革命者需要不断学习以成为符合需要的“新人”。从女性困境的探讨直接变成“学习”与改造,暗示了性别问题最终落脚于政治问题,在“延安道路”中不具备独立讨论性别议题的空间。
模糊了两性生理上的差距后,延安女性的性别主体没有得到足够重视。家庭角色与革命者的身份,给延安女性提出了更严苛的要求。丁玲敏感地发现了战争-革命语境下的女性困境,却无法提供具体的讨论方向。
陕甘宁边区②的“革命”有两层内涵:一是等同于抗战;二是以“反对封建束缚”的名义推行法令法规。“女同志”指受延安中央政权认可的女革命者。战争需要大量劳动力、兵源,往往对体力稍弱的女子有拒斥心态。如果女性要成为政党承认的“有价值的”革命者,除了要有高度的信仰之外,还强调在体力劳动中向男性看齐的去性化。
(一)女性参与革命的方式
男性在武力抗击外来侵略上发挥了重要作用,也不能忽视妇女在前线和后勤等方面的重要作用。“我觉得在反对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战争中,我们中国人民、中国妇女的牺牲太大了。许多人死去了,不只是肉体的死亡,在精神上、心灵上也遭受严重的损伤[7]290-291”。在丁玲延安时期创作的小说中,女性角色的塑造保留部分性别特征,参与革命的方式有:宣传苦难;受难;参与后勤工作。
《新的信念》中,老太婆宣传自己在战争中经历的苦难,“在这里她得着同情,同感,觉得她的仇恨也在别人身上生长,因此她忘了畏葸[3]172”。在以此为唯一材料的讲演和日常交流中,“一家人,倒有了从未有过的亲热和体贴[3]177”。传统乡村伦理被遗忘,家庭关系被消解,只剩下“新的感情”——抗战。这种非正式的讲演以妇女会的名义变相获得合法性。在庆祝游击队胜利和纪念“三八”妇女节的大会上,动员的方式之一便是让衰弱的老太婆“残酷地描写她受辱的情形”。边区妇女联合会制定的“三八”妇女节宣传大纲指出,纪念妇女争得自由解放的“三八”妇女节,就是“要争得民族的自由与解放,配合起全国各部分的抗战力量,为独立、自由、幸福的新中国而斗争![8]”在号召女性解放的节日,以国族的要求变相地羞辱女性。
其次,女性受难也能成为参与革命的契机。《霞村》中贞贞被日军所掳,期间试图逃跑成功,却自愿回到敌营:“后来我是被派去的,也是没有办法,我在那里熟,工作重要,一时又找不到别的人[3]224。”没有足够的体力上阵杀敌,女性也能以身体为工具传送情报,直至身患性病。以“抗战”为名的牺牲荡涤精神,却不能使肉体免于灾难。
最后,女性更多是在后方从事后勤工作,如医护人员陆萍。“支部书记来找她谈话,小组长成天钉着她谈”,到离延安四十里地的一个刚开办的医院去工作,陆萍只是无奈地服从“党的命令”。她更希望“以一个活跃的政治工作者的面目出现”。在“战争高于一切”的延安,军事、政治工作更受重视。“一般说起来,‘女同志’的好胜心理,都超过男的,她们惟恐受到‘弱者’的批评,所以尤其要表示她们倔强的性格[9]90”。医务工作不能给陆萍足够的职业成就感。陆萍对基层医院的抱怨体现了她认真的态度和潜意识对医护工作的排斥。
(二)模糊的性别特征
与早期左翼小说相比,延安时期的丁玲似乎尽量避免男性中心的凝视,描写女性外貌时并不强调第二性征,而是着重描写年轻女子的眼睛,由此引发对纯洁性格的联想。
“穿着男子的衣服”遮蔽了陆萍的性别魅力,却以中性的活泼神情描写表达丁玲对人物的喜爱之情。在边区,“革命”已经指向整齐划一、消除差别的逻辑,只有健康的身体、朴素的外表和坚定的信仰才是女革命者应有的特征。“未成年的孩子似的”的隐喻,一方面暗示了陆萍作为女性、与孩子一样在男性中心秩序面前的矮化,另一方面也为下文陆萍一片赤子之心却“没有策略”的特立独行做铺垫。同样地,贞贞眼中透露的纯洁气质,与她失去贞洁的遭遇形成对照,突出了“革命”对身体的净化作用。
与“女同志”身上旺盛的生命力相比,留在家庭的“娜拉”不具优势。何妻年老色衰,在年幼的儿女夭折后丧失了生育能力;思想“落后”,无法赢得丈夫的欢心。夫妻间“青壮/老弱”、“革命/非革命”的对照,反证了“不参与革命”的女性依旧面临生活困境。
“女同志”外貌描写的中性化,与当时延安强调“男女平等”的风气息息相关,一定程度上体现了男性中心主义秩序的嵌套。“一般女同志,很少娇柔的做作。在服装上,和男人差别很少。如果夸张一点说,延安大概是最缺乏性感的地方了[9]56”。此外,“女同志”身上旺盛的生命力与普通农妇的衰败形成鲜明的对比,在艺术创作层面强调了参与革命对女性的正面影响。
(三)个体“失贞”的家国隐喻
女革命者离开家庭以奔赴革命,冲击了传统的家庭伦理。女性也因其在男性中心主义秩序中的被动地位,与当时国家在抗战中的被动局面同构。陈家老太婆与贞贞都丧失了贞洁——传统贞节观中的污点却成为政治资本,指向“动员”或“新生”。她们为人母/为人女的社会身份无限缩小,代之“革命”的符码。
文本的缝隙在于失贞后,对女性的描写自相矛盾。老太婆受尽凌辱之后回家,连嗅觉灵敏的家犬都认不出。“一阵骚乱之后,这失去知觉的东西已经换了干燥的棉衣,躺在热炕上了。拖着蓬乱的几缕头发,投过来空洞呆呆的眼珠……[3]170”“这东西”“它”与前后“奶奶”“她”等的称呼不同。人称使用上的物化强调了受辱者的异质性,说明老太婆正处于传统伦理观念的审视下。此后抛却尊严的受辱经历讲演,她在动员中重新收获尊严、在革命伦理的审视下表现出旺盛的生命力。贞贞“我觉得我已经是一个有病的人了,我的确被很多鬼子糟蹋过……总之,是一个不干净的人了”[3]232的内心剖白,到结尾就马上变成“到了延安,还另有一番新的气象。我还可以重新作一个人”(下划线为笔者所加)。传统伦理观念导致的颓丧到革命伦理带来的生命力,体现了不同的价值面向。但直接跳过中间的转变过程,成就光明的结尾。传统伦理观念与革命伦理在小说中造成的叙事缝隙,隐含了丁玲女性主体意识的回光返照。
在《新的信念》的战争叙述中,除了部分杀戮场景的描述之外,极力渲染女性受辱的场景、尤其是身体上的伤害。不论是老太婆话中的“胸脯上也有血,流到腰上,流到肩膀上,他们咬掉了她的小奶头[3]171”,还是她对自己代表慰安妇经历的伤痕的勋章式展示:“她总得勒上她的衣袖,解开她领际的衣襟,那里有一条长鞭痕,而且她还给人‘睡’了[3]173”,都是动员群众抗战的“典范”,传统伦理带来的羞耻感早就被抛掷在脑后。这在冲击传统贞节观之外,也体现了女性身体与国家在受辱方面的同构:受辱的女性身体之于男性,饱受蹂躏的祖国之于入侵者,都是低一等级的他者。女性在保留性别特质的前提下,既无战争所需的阳刚气质,又因弱者的形象成为宣传或传播情报的工具。
丁玲选择书写的女性“失贞”故事,是深入川口村采风的结果,与她响应当时“深入群众”、“体验生活”的号召有关,也弥补了国族主义话语下历史叙述的缺失。
(四)治愈者与患者的地位倒置
在疾病治疗中,医生与患者存在地位高低的区别。性病往往在身体伤害之外,还受到道德谴责。“因为不仅滥交,而且某种特别的被认为反常的性‘实践’被点明更具危险性,通过某种性实践而感染艾滋病,更被认为是故意的,因而也更是咎由自取[10]102”。贞贞在村民口中成了本来就“风风雪雪”的“缺德婆娘”。“疾病不仅是受难的史诗,而且也是某种形式的自我超越的契机[10]111”。在丁玲笔下,疾病的“自我超越”借革命伦理得以实现。
老太婆与贞贞作为被侮辱与被损害者,在革命伦理中占据道德制高点,有着向往新生的“能量”。产科护士陆萍身为党员,在疾病和信仰的等级序列中地位较高,却显得懦弱:“她已经完全清楚,她需要静静的睡眠,可是被一种不知是什么东西压迫着,忍不住要哭要叫[3]250”,甚至连病人的臧否都会使她伤心。而信仰的力量可以颠覆疾病中心的等级秩序。懵懂却坚定的信仰带来坚不可摧的内心:疗救老太婆和贞贞的不是医生,而是“讲演”或“延安”。陆萍将“党的需要”视为“铁箍”,为治疗行为本身所伤。病人贞贞与老太婆的激情源于革命。陆萍的软弱反证了力量来源于内心的信仰,而非政治身份。
综上所述,女性在保留自身性别特征的同时参与革命,不可避免地被战争逻辑支配下的“延安道路”边缘化。丁玲笔下的“女同志”基本上属于革命伦理的规范,但同情女性与向往革命的心态体现为革命伦理与传统观念的拉锯。
1939-1942年间,丁玲在小说创作中塑造了陈老太婆、陆萍、贞贞、何妻等女性形象,探讨如何“延安道路”中的女性困境。花开两朵,各表一枝。不妨回归丁玲的思想变化,按照创作的时间顺序梳理丁玲1942年创作的杂文,去发现丁玲的女性主体意识是如何一步步地被革命话语置换。
《“三八”节有感》讨论了延安女性的婚恋和生育状况,表达对女性个体的同情和理解。“她们不会是超时代的,不会是理想的,她们不是铁打的。……这对于来到延安的女同志说来更不冤枉,所以我是拿着很大的宽容来看一切被沦为女犯的人的[5]62”。所有讨论都以“个体”与“当下”为前提,与文中提及的对女性回归家庭、生育的“落后”谴责相对照,隐晦地表达了丁玲的态度:女性承担家庭责任不应该受到谴责。更值得注意的是,女性受到谴责不是因为行为不当,而是“被沦为女犯”。延安舆论对“女同志”的要求以及女性在延安的遭遇,都是“被”动的,直接点明了女同志的地位。文章最终落在女性如何提升自我,尽管没有政治层面的突破,却以强调女性主体意识为延安性别问题的探讨撕开了一个口子。行文疏离“首先取得我们的政权”的“大话”,反而以生活琐碎的叮咛劝告女性。“它和《我在霞村的时候》一样,以一种曲折的方式讲述女性的意义和民族国家的意义之间的严重对立[11]19-39”。女性的意义与民族国家意义之间并非全然对立。丁玲在这里只是尝试在涌动的国家叙述的洪流中,提出对女性的期望,但这些期望放在男性身上也可以成立。总的来说,这些对女性的同情进而对女性提升的期望,在改造话语之外提出了“个人提升”的模式。
在1942年3月31日高级干部学习会上,丁玲经历了对《“三八”节有感》的批评[12]278-279。此后作品透露的感情更为复杂。女性意识在“延安道路”中的不适在抒情《风雨中忆萧红》中更突出——女性、革命者、知识人身份合一的“个体”的内心苦闷。她不讳言女性的软弱:“大概女人都容易保有纯洁和幻想,或者也就同时显得软弱的缘故吧[13]135-136。”陆萍、贞贞可以说是“女人”的某个侧面。虽回忆的是萧红,但更多的篇幅在怀念“无妨碍、无拘束、不须警惕着谈话”的氛围。这与后来丁玲、赵超构的谈话:“在延安,形式上的检查制度是没有,替代它的是作者自动的慎重和同伴的批评”[5]138互相呼应。丁玲感到一种“无言的寂寞”:“能够耐苦的,不依赖于别的力量,有才智、有气节而从事于写作的女友,是如此其寥寥啊![13]136-137”此时,她依旧对知识女性的知识人特点感到自豪,甚至忍受着关节炎在进行创作。风雨大作的背景下,满篇文字重复着“顽强地活着”“支持下去”的呼告,可以看作她对自身处境的忧虑和自我砥砺。
文中出现“大我”叙述的影子:“人的灵魂如只能拘泥于个体的偏狭之中,便只能陶醉于自我的小小成就[13]137”,因此必须要“做出伟大牺牲”。女性特质、知识人的自豪、革命者的牺牲精神、个人的杞忧等等,构成了《风雨》一文的复杂回响。结尾放晴后的微笑既可以看作对开头风雨大作的呼应,亦可看作“光明的尾巴”对丁玲的影响。
两个月后,敏感地发觉延安文艺座谈会前的紧张空气,丁玲讨论性别问题时的复杂面向逐渐为整齐划一的革命话语所替代。《关于立场问题我见》回应了“黑暗”和“光明”的争论,也体现她趋近意识形态:“既然是一个投降者,从哪一个阶级投降到这一个阶级来,就必须信任、看重新阶级,而把自己的甲胄缴纳,即使有等身的著作,也要视为无物[5]69”。这时的丁玲已经弱化知识人话语,努力克服“旧有的情绪”。除此之外,作家坚持自己创作立场的方式还有:到群众中去,以“受苦的决心”去接受“改造人格的磨练”;进行马列主义的学习。
文中也不乏对《霞村》《在医院中》部分情节的解释。例如:“这里一定也会有对你的误解,损伤你的感情的地方,错误也不会完全在你,但耐心些[5]69”,陆萍被病人、同事误解,当然错不全在她,但她在无脚人的启发下,或许将借辛勤工作做无声辩解。由此,尽管她愿意受话语的统一约束,仍不自觉地透露出杂音。
等到开始批判王实味时,丁玲的主体意识已经在不断的自我批评中消磨殆尽,完成了自我改造。在《文艺界对王实味应有的态度及反省》中,她对《“三八”节有感》做出检讨和说明:“占中国人口半数的男子不参加妇女的解放,妇女不与他们合作,要求彻底解放是不行的[5]75”。然后进一步说明了《有感》“不合乎团结要求”“对党毫无益处且有阻碍的”[5]75。至此,性别问题的讨论最终归于政治的定性。丁玲“像唐三藏站在到达天界的河边看自己的躯壳顺水流去”的悔悟,便是看着自己的女性主体意识、知识人自豪感顺水流去,坚定了革命者的牺牲精神。
短短三个月,丁玲的思想便发生了巨大的转变,她对性别问题的思考也逐渐从属于“延安道路”的实践。四篇文章中体现的丁玲在女性主体意识与革命话语的此消彼长的变化过程尤其耐人寻味。每一次前者消退的讨论中,新人再造策略预言式地验证在她自己身上。
纵观丁玲1939-1942年间的创作,“公家人”进入体制后的依附倾向和对延安的特殊情感敦促她做了大方向上改变,但对女性的角色冲突依旧敏锐。她张扬个性、解放妇女的诉求又与要求整齐划一的革命叙事相冲突。“丁玲的问号的核心,是民族国家(无论其建立了怎样不同的政治制度)是否有权把女性纳入某种改头换面的但仍以男权为中心的文化秩序[11]19-39”。在轰轰烈烈的妇女解放中,女性游走在颠覆与回归原有家庭伦理之间,受到不同程度的苛责,同时承担职业与家庭角色的责任,或许是另一种压迫。与现实境遇相似,丁玲所有对女性问题的讨论都落脚在政治问题上,在自我批评和妥协中完成自我改造。
注释:
①延安道路,“首先特别表示出在中国西北的黄土地区政治经济条件下,共产主义统治下出现的杰出的军事和政治风格,及它的综合制度。”参见[美]马克·赛尔登著,魏晓明,冯崇义译《革命中的中国:延安道路》,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2年出版。②陕甘宁边区,是自1937年9月6日至1950年1月19日期间,由中国共产党统辖的陕西、甘肃、宁夏三省交界的武装割据区域。参见井春野《抗战时期<中国妇女>(延安1939-1941)期刊研究》[D].兰州:兰州大学,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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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丁玲.丁玲全集:第五卷[M].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
【责任编辑:赵佳丽】
The Women’s Role Conflict on the Yen’an Road——A Study of Ding Ling’s Works in the Yen’an Period(1939-1942)
HUANG Manyi
(College of Liberal Arts,Renmin University of China,Beijing100872,Beijing,China)
Yen’an Road included the wars and infrastructure construction in Shan’xi-Gansu-Ningxia Border Region.In the Yen’an period,Ding Ling’s writings continued to focus on the gender issues,but changed a lot.In her works,she discussed what kind of predicament the women revolutionaries were in and tried to find a solution,new-people reconstruction.The female roles’appearance description lacked sex characters,and their loss of chastity symbolized enemy-occupied nation.Ding Ling lost in the tanglement of female subjectivity and revolutionary discourse.So in her works,the degree of identity recognition played pendulum among female,intellectuals and revolutionary.Finally,the discussion on women’s role conflict pointed to political issues.She finished self-remolding mentally.
Ding Ling;female;revolution;Yen’an Road
I206.6
A
1671-5934(2017)04-0066-06
2017-04-21
黄曼旖(1994-),女,广东河源人,硕士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E-mail:manyimancy@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