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宇昂
(韶关学院 文学院, 广东 韶关 512005)
李清照《声声慢·寻寻觅觅》声情之美的建构
程宇昂
(韶关学院 文学院, 广东 韶关 512005)
《声声慢·寻寻觅觅》从精心挑选韵脚、大量运用仄声字、讲究声母、巧用叠音字等环节全方位建构作品的声情之美,凭借汉字的声母、韵母、声调等手段烘托急于倾诉、欲言又止、愁闷凄苦的词人形象。作品文字的声音效果与作者的情感达到高度统一。
李清照;声声慢;声情
语言的音、形、义等要素中,声音与意义的关系最远。可是,文体不同,文字的声音的价值也不同。诗词在很大程度上是音乐文学,其文字之“音”在诸文体中最有价值。诗词文字的声音在更大程度上对应一定的情感与意义,因此,欣赏者读诗、词、曲时,当明了文字的声情。数十年来对“诗歌”之“歌”字重视不够,在接受环节音乐文学诗歌基本上就成了纯文学。李清照《声声慢·寻寻觅觅》被公认为富于声律之美的词,作者从多维度建构作品的声情之美。
《声声慢·寻寻觅觅》全文如下: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该词主要表达国破家亡、飘零孤寂的凄苦之情,其运用声音手段巧妙达成抒情目的。
一
《声声慢·寻寻觅觅》的声情之美主要表现在韵脚的选择上,作者选取开口小的单元音韵母i的入声韵作为建构全词文情之美的基础。
关于《声声慢》,“历来作者多用平韵格”[1],晁补之等即用平声韵创作,李清照却选择了仄声。李清照的《声声慢·寻寻觅觅》,上片九句五仄韵,下片八句五仄韵,全词共计十仄韵。仄韵更有利于表达李清照此时的情感。
诗词的字音传递情感,所用韵脚居功至伟。清人沈德潜说:“诗中韵脚如大厦之有柱石,此处不牢,倾折立见。”[2]韵脚是不断重复的,好的韵脚必须与诗情完美契合,如此,诗人要表达的情感可以通过声音的方式不断得到强调。好的韵脚能恰如其分地表情达意。韵脚字音最浅表的层次是声调的平仄。平仄本身具有一定的意义。“平声为阳,仄声为阴……平声如击钟鼓,仄声如击土木石。”[3]仄声为上声、去声和入声,就像敲击土木石的声音,较钝,不洪亮,不明快。这种阴性的声调更利于表达阴性情感。女词人随着衣冠南迁的队伍流落江南,老公赵明诚英年早逝。一个秋日,诗人借酒暖身,听着大雁的悲鸣和雨打梧叶的声音,伤感无限却倾诉无人。这是近乎哀绝的情感,几乎没有回还的余地,正适合用没有回转的仄声来表现。王骥德说:“上声促而未舒,去声往而不返,入声则逼侧而调不得自转矣。”[4]在王骥德眼中,上、去、入三声都属于难回转、不舒展的声音。
具体而言,李清照《声声慢·寻寻觅觅》押的是入声韵:觅,戚,息,急,识,积,摘,黑,滴,得。按《玉钥匙歌诀》的说法,入声发音的特点是“短促急收藏”。声音发出即收,不拖延,无尾音。句子中间有入声字,吟诵时会存在声音的隔断,不流畅。诗词用入声韵,则整篇作品的声音系统会出现太多的突然性的急断,给人以欲说还休、难以一吐为快之感。入声韵脚在《声声慢·寻寻觅觅》中使用的价值在于它传递着这样的情感信息:词人急于言说,但无法流畅言说。急于言说是郁闷所致,也是一个女子丈夫气的个性使然;无法畅快言说是因为缺乏倾诉对象,也是因为愁苦是终极性的,说了无补于事,不如不说。
韵母的选择也是成就《声声慢·寻寻觅觅》声情之美的关键。选择仄声韵,而且是入声韵,本已是词这一文体的解语人。在此基础上更进一步,李清照选择了富于表达力的韵母。汉字字音由声母、韵母和声调三要素构成,仄声韵和入声韵的问题归根到底是韵脚的声调问题。声母后文讨论,此处讨论韵母问题。韵母是表达声情的关键,原因在于韵母中包含元音。元音是乐音,乐音的选择对于音乐文学作品来说至关重要,恰切的元音/韵母能更准确地透露作者的心声。
依清人戈载所编《词林正韵》,李清照《声声慢·寻寻觅觅》选用的是第十七部的韵。其突出特点是:选择单韵母中的元音i,发音单调而尖细,声情与诗情完美契合。
韵母分单韵母、复韵母两大类。单韵母主要由单个元音构成,如i。复韵母可以由元音与元音组合而成,如iao;也可以由元音与鼻音组合而成,如iang。单韵母的特点是成分简单即声音简单,缺乏变化,发音较短;复韵母的特点是成分复合即声音复杂,富于变化,发音较长。单元音韵母发音的特点是舌位不移动,口形自始至终保持不变。韵母发音的单调呆板与中年李清照的近乎木讷的愁情正相映照。此时的李清照早已过了“为赋新诗强说愁”的年纪,愁是实实在在的重压。
另一方面,i作为元音有自己的特点:发音时开口小,气流通道狭窄,发声尖细。换言之,i发音时受到的阻碍大,通过的气流少,气流通过时的速度较快。这种欲吐难快、短促尖细的声音适合表达抑郁悲戚的情感。李清照愁深似海,加上爽快的个性,不平则鸣是自然之事。可是,人已到中年,却能控制自己的情绪。从这种意义上说,阻碍情感发泄的力量来自她自己。其实,李清照也深深知道,情深无人诉,诉也无人听。倾听者的缺失是第二种阻碍情感发泄的力量。故,李清照只能欲说还休了。懂得i音适合表达悲凄之情的当然不只是李清照,汉以前“兮”字在诗歌中的大量运用说明我们的古人深谙此理。秦汉以前,先民喜歌葬歌,乐多悲声,“兮”字在这一时期的诗歌中出现的频率非常高。相传为中国最早的恋歌的《候人歌》只有四个字,语带“兮”字:“候人兮猗!”目前所见最早的可能表达同性恋情的歌谣《越人歌》,每句都带有一个“兮”字。其他如《诗经》、《楚辞》、《易水歌》、《垓下歌》、《大风歌》等作品中都有大量的“兮”字。这些带有“兮”字的诗歌作品,或悲切或悲壮,首先与其音乐风格相关,“兮”字的声情功不可没。《康熙字典》:“《说文》:语有所稽也。从丂、八。象气越丂也……言兮,则语当驻,驻则气越丂也。”[5]意思是:用“兮”之处,声音当停,气息渐弱。《康熙字典》引用的是东汉许慎等人的意思,可见,那时人们已经从理论上认识到“兮”字在声音上的特殊作用。汉魏以后直至唐宋,清商乐流行。商者,伤也。其情感风格虽然仍偏向哀伤,但与韩娥的悲鸣之音绕梁三日在程度上有区别。有意思的是,“兮”字也逐渐淡出歌诗。与i相反,a音开口大,气流通畅而舒缓,更易于表达宏大厚重、酣畅淋漓的激情。近几十年来,我们的歌曲中有较多的“啊”字。其优点是因气盛而能表达大的强烈的情感。缺点也非常明显,一是浅露,二是气息难以为继。
其实国外的语言学家也在关注开口大小、舌位高低和意义的关联问题。一般来说,开口大、舌位低则气流遇阻少,出气量大;反之则气流遇阻多,出气量小。“美国语言学家鲍林杰指出,把舌放在高和前的位置发出的短元音[i]因为发音口型较小,常用来表示‘渺小’、‘无足轻重’之类的语用含义……而那些由舌处在低的位置发出的元音总是表示‘大’的意义,这种联系不论在哪种语言里都是存在的。”[6]譬如,chip指切小东西,chop指切大东西,即剁。再如,slip指薄板条,slab指厚板。
二
《声声慢·寻寻觅觅》的声情之美其次表现为:不仅韵脚,整首词都大量使用仄声字。作品上片四十九字,下片四十八字,全词共九十七字,平声字三十八个,仄声字五十九个,仄声字所占比例为60.82%。具体平仄情况如下:
平平仄仄,仄仄平平,平平仄仄仄仄。仄仄平平平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仄仄,仄仄平、仄平平仄。仄仄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
仄仄平平平仄,平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仄平仄仄。平平仄平仄仄,仄平平、仄仄仄仄。仄仄仄,仄仄仄平仄仄仄。
这一比例是非常高的,可以从两个维度求证之。其一,可以跟平声韵的《声声慢》作比较。平声韵《声声慢》的平仄情况可参看蒋捷的《声声慢·秋声》:
黄花深巷,红叶低窗,凄凉一片秋声。豆雨声来,中间夹带风声。疏疏二十五点,丽谯门不锁更声。故人远,问谁摇玉佩?檐底铃声。
彩角声吹月堕,渐连营马动,四起笳声。闪烁邻灯,灯前尚有砧声。知他诉愁到晓,碎哝哝多少蛩声!诉未了,把一半分与雁声。
全词同样九十七字,仄声字四十七个,比李清照《声声慢·寻寻觅觅》少十二个,仄声比为48.45%。其二,可从仄声韵内部考察。无论诗韵还是词韵,有的地方可平可仄。李清照的《声声慢·寻寻觅觅》在可平可仄之处常选择仄声。清人万树注意到了这一点:“观其用上声、入声,如‘惨’字、‘戚’字、‘盏’字、‘点’字、‘滴’字等,原可做平,故能谐协,非可泛用仄字而以去声填入也。”[7]49可见,李清照《声声慢·寻寻觅觅》仄声多,是作者有意追求的结果。
上、去、入三声都属于难回转、不舒展的声音,上、入二声尤其如此。作者不仅在韵脚而且在全词大量运用仄声字,使全词音节有大量下挫的断点,极不流畅,实是用声音抒发抑郁难舒的愁苦之情。
《声声慢·寻寻觅觅》的声情之美还表现在叠音上。中国古典诗词中,叠字现象很常见。从形、义角度看谓之叠字,从音的角度看就是叠音。李清照《声声慢·寻寻觅觅》诞生后,评之者如潮。论者最关注的就是作品的叠字,尤其是开头的十四个叠字连用。宋人张端义谓:“此乃公孙大娘舞剑手,本朝非无能词之士,未曾有一下十四叠字者……后叠又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又使叠字,俱无斧凿痕。”[8]但是,绝大多数论者都是讨论其意义或笼统论之,也有人从叠音的角度看其声情之美:“十四个叠字中,除‘觅觅’外,其余十二字的声母全属齿音;除‘惨惨’外,其余十二字的韵母全属齐齿呼韵母,读来有一种微弱呻吟的沉重感觉,这种声情紧密地配合了女性深悲大痛的文情。”[9]
以上说法有些道理,但还是比较隔。研究叠音之美,要从叠音自身特点出发。李清照《声声慢·寻寻觅觅》是两音一叠,类似于楹联的马蹄格,其声响效果类似于马蹄声:dede……dada……这种声响效果更利于表达紧张感。究其原因,两音一顿,两音内部缺乏变化,声音因简单重复拒绝变化而造成僵硬的效果;一对僵硬的声音略加停顿后又是另一对僵硬的声音,僵硬的声音相迫,紧张感由此形成。这是从词语出发,如果从句子出发,就会发现两两叠字必然形成偶数字的句子,如《声声慢·寻寻觅觅》就因叠字形成了三个四字句和一个六字句。偶字句会形成整饬、庄重之美,同时意味着呆板、僵硬和紧张。相反,奇数字的句子则显得灵动、轻松。古典诗歌从四言的偶字句归向五、七言的奇数字句就充分反映了这一审美变化。曹操的诗大气磅礴、悲凉慷慨与四字句式的选择有很大关系。无论从词还是从句子看,叠音潜藏着暗示紧张乃至神经质情绪的可能,此与中年而嗜饮的李清照的落寞甚至有些神经质的生命状态高度吻合。
三
《声声慢·寻寻觅觅》的声情之美也体现在声母的巧妙安排上。虽然声母的声情价值总体上处于隐而微的层面,但它与声音的“意义”有一定的相关度还是能体察到的。
具体到《声声慢·寻寻觅觅》,关注其声母选择的奥妙的人不多,夏承焘独具慧眼。他注意到,作品“用舌声的共十五字……用齿声的四十二字……这两声却多至五十七字,占半数以上;尤其是末了几句……二十多字里舌齿两声交加重叠,这应是有意用啮齿叮咛的口吻,写自己忧郁惝怳的心情。不但读来明白如话,听来也有明显的声调美,充分表现了乐章的特色。”[10]
李清照的《词论》有词“别是一家”之说,她对词这一文体的歌诗性质有着深刻的体悟:“诗文分平侧,而歌词分五音,又分五声,又分六律,又分清浊轻重。”[7]245其创作实践证明了这一点。《声声慢·寻寻觅觅》从精心挑选韵脚、大量运用仄声字、讲究声母、巧用叠音字等环节全方位建构着作品的声情之美,凭借汉字的声母、韵母、声调等手段烘托急于倾诉、欲言又止、愁闷凄苦的诗人形象。作品文字的声音效果与作者的情感达到高度统一。
[1]龙榆生.唐宋词格律[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110.
[2]沈德潜. 说诗晬语[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2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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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王骥德.王骥德曲律[M].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3:78.
[5]汉语大词典编纂处.康熙字典[M].上海:世纪出版集团 、汉语大词典出版社,2002:54.
[6]杨元刚.英汉词语文化语义对比研究[M].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08:92.
[7]徐北文.李清照全集评注[M].济南:济南出版社,1990.
[8]毕仲游,张端义.西台集 贵耳集[M].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05: 19.
[9] 萧延恕.宋词风流佳话[M].长沙:岳麓书社,1995:448-449.
[10]夏承焘.大家国学:夏承焘卷[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8:8-9.
On the Construction of the Beauty of Sound and Emotion of Sheng Sheng Man·Xun Xun Mi Mi by Li Qingzhao
CHENG Yu-ang
(College of Chinese Literature, Shaoguan University, Shaoguan 512005, Guangdong, China)
Sheng Sheng Man by Li Qingzhao constructs of the beauty of sound by ways of selecting rhyme, using oblique tones a lot, paying attention to initials and using reduplicated words artfully. It shows a glum ci-poet who is eager to pour forth her feelings but pause by initials, finals and tones. Both sound effects and author’s feelings are consistent.
Li Qingzhao; Sheng Sheng Man; sound and emotion
I207
A
1007-5348(2017)07-0024-04
(责任编辑:王焰安)
2017-03-08
程宇昂(1968-),男,安徽桐城人,韶关学院文学院副教授,博士;研究方向:古代文学,戏曲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