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识解理论再析《雪国》的汉译问题

2017-07-18 11:23徐爱红
韶关学院学报 2017年7期
关键词:雪国川端康成视点

徐爱红

(中山大学 外国语学院, 广东 广州 510275)

从识解理论再析《雪国》的汉译问题

徐爱红

(中山大学 外国语学院, 广东 广州 510275)

日语倾向于主观识解,汉语倾向于客观识解。川端康成的力作《雪国》,其起始段体现出日本文学的叙事偏好即立足主人公视角以追体验的方式展开事件的描述;而汉语的叙事更偏向于采用第三者的客观视角。识解方法的差异会导致在解读日语文本及日译汉的翻译时出现偏误,正确把握作家的识解立场是日译汉文学翻译实现“忠实于原文”的关键之一。

《雪国》;客观识解;主观识解;追体验

川端康成于1968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瑞典皇家科学院表彰他“以卓越的感受性、高超的叙事技巧表现了日本人的心之精髓”,他以忠实继承日本传统文学、表现日本人精神特质的同一性或“日本性”为世界所接受并摘取世界文学最高奖项的桂冠。“川端对‘日本语性’和‘日本性’爱不释手,深深沉醉其中。”[1]他是一位高度弘扬日本传统文化的文学大师。

如何把日本作家笔下的“日本美”和“日本性”在汉译作品中如实或尽可能地再现是翻译家面临的重要课题。另一方面,日本文学解读难是大部分日语学习者共通的烦恼。简单地说,无主语、长定语、暧昧多义的词汇、结构复杂的长句、大量的省略等句法上的特点都是导致解读难的因素。但是即便结构简单的短句,同样也会让我们陷入理解或误读的困境。正确的解读是翻译实现传神、达意的基础。本文拟以川端康成《雪国》起始段落为例,结合认知语言学的识解理论,围绕对词汇与句式的理解探讨日本文学作品的解读与翻译的问题。

一、日本文学作品的语言风格与识解理论的接合点

谈到日本文学作品的语言表现风格,其中在日本最早出现的现代主义文学流派是新感觉派,从创作手法上,他们拒绝自然主义文学流派单纯地描写外部现实,而更着重自我体验和主观感情的捕捉与变现。文学以语言为表现手段,语言必须建立在语法规则之上,因此文学表现需受到语言规则的约束。新感觉派以主观感觉把握外部世界的认知基础,我们可从认知语言学理论中找到相关的理论依托。

池上嘉彦在兰盖克的认知语言学识解理论基础上,结合日语的特点指出:根据发话者对某一事态采取不同的认知方式,可分“主观识解”和“客观识解”两种类型。主观识解是发话者通过“自我投入”(self projection)的内心操作将自身这一认识主体移位于事态内部,如同自己亲临现场并亲身体验一样的发话模式;相反,客观识解是发话者通过“自我分裂”(self split)的内心操作将自己的分身作为认识主体置身于事态之外,来客观地把握包括置身于事态之中的另一分身在内的整个事态[2]19。这种“主客合一”的认识论,与西方语言的“主客对立”是相对照的,与新感觉派的“主客如一”表现主义同符合契。池上嘉彦提出的“自我投入”、“主客合一”的主观识解模式,是日本人偏好(好ましい)的认知模式,是日语表现的特质之一。

之所以日本文学解读难及日文作品翻译中常出现偏误,其原因之一就在于我们没有正确理解日语原文所立足的认知视角,这与汉日叙事的识解模式倾向不同也有关系。池上嘉彦指出不同的语言在识解模式上有不同的偏好(好ましさ)。日语偏好主观识解,汉语偏好客观识解。我们以川端的《雪国》开头起始段为例,以识解理论为依据探讨正确的解读以及忠实于原文的翻译。

二、再析《雪国》起始段的翻译

国境の長いトンネルを抜けると雪国であった。夜の底が白くなった。

信号所に汽車が止まった。

《雪国》就是从这段表达上极富日本味的句子拉开了故事的序幕。学者们常常以此为例分析翻译及汉日语言特质上的差异。虽然先行研究已提出了不少的见解,但笔者认为其汉译问题仍有斟酌的余地。本文将围绕已发行的翻译版本中的5部专著[3-7],对比其译文间的异同,并立足于汉日语言识解的特点指出该段落在解读及翻译中出现的问题。

第一段中的首句「国境の長いトンネルを抜けると雪国であった。」是被讨论得最多的一句,其有无主语的问题一直是学界讨论的焦点。原文的描写中没有主语,但翻译成英文或其他西方语言后会被添加了主语“the train”。原文描写的是坐在火车上的主人公岛村看到的场景,由于车内人的视角看不到火车整体,所以原文的描写中没有“火车”这一主语。同时,由于该句描写的场景立足于主人公“我”(岛村)的视角,作为观察者的“我”不可能看到自身在场景里,所以原文是无主语句。坐在行驶于隧道内的火车上时主人公看到的画面,如图1所示。

图1 车内视角的画面

与此相比,英文译本加上了主语,译为“The train came out of the longtunnel into the snow country.” (Snow Country Seidensticker)该译文与原文相比观察视角发生了改变,从车内转换为车外,甚至有可能是以身处隧道外的观察者视角来描述火车驶出隧道的场景,这种以车外视角所看到的画面如图2所示。

图2 车外视角的画面

可见,图2有主句英译版所描写的场景与图1的车内视角有着明显的差异。我们看汉语译本是如何处理的①例(1)~(5)分别选自叶渭渠、高慧勤、侍桁、李永炽、林少华的汉译本。:

(1)穿过县界长长的隧道,便是雪国。

(2)穿过县境上长长的隧道,便是雪国。

(3)穿出长长的国境隧道就是雪国了。

(4)穿过县境漫长的隧道,便是雪国。

(5)穿出两县之间长长的隧道,就是雪国了。

关于汉语版的翻译,也有观点认为可加上主语“火车”,译为“火车穿过长长的隧道,就是雪国。”本文引用的如上五个译本都保留了原文的无主语句式,但是否使用了无主句就能实现与原文完全一致呢?我们从这5个译本的遣词及句式运用的角度探讨汉译与原文间的差异。

在动词选择上,以上译文有“穿出”和“穿过”两种。原文「抜ける」的词义内涵再现了主人公在火车上的感官体验,若从忠实于原文的立场出发,汉译使用“穿出”比“穿过”更恰当。我们再回顾图1的画面,深夜时分随着火车徐徐驶出漆黑的隧道,在车头灯的照射下霎那间隧道外雪国一片片白茫茫的景象映入眼帘,此时车上乘客的直观感受应该是“穿出”,而不是“穿过”。“穿出”更能把从漆黑的隧道内出来到了亮白的隧道外这种身体感觉和视觉感官跃现在字里行间,而“穿过”更偏向是俯瞰式或从车外对火车空间移动的客观描写。

该句译文的第三个问题是所有翻译都加上了“便”“就”这样的强调副词,那是因为译者们都只认识到日语接续助词「と」表达恒常规律性事态的最典型用法,而忽略了「と」还有另一种表达现场“发现”的用法。例如「窓を開けると富士山が見えた」表达的是观察者在现场的“发现”,这种用法在汉译时无需加上“就”,可译为“打开窗,眼前是高耸在远处的富士山”。回到《雪国》开篇的第一句,译为“穿出县界长长的隧道,眼前骤现一片白茫茫的雪国”是最为接近原文的翻译,再现了主人公岛村坐在火车上伴随着空间移动所获得的视觉体验。这种临场的视觉画面再现不仅仅是对眼前景象的直接描写,同时「であった」表达了主人公自身确认再度来到了雪国的心理轨迹。如果加上了“便”“就”,前后句的内容是一种必然关系,成了预先设计好的台词,与原文直接再现临场体验的叙事方式有异。

关于第一句的特点,日本学者也指出:日语原文的描写包含了时间推移的「コト」(事件),但是英语的译文特意搬出了「モノ」(物)火车,把译文聚焦于火车,描述内容只停留在火车的空间移动。与叙述主人公经历的事件和空间立体移动的原文相比,译文缺少了时间的元素,在内容表达上明显出现了缺失[8]。也就是说加上了主语,把该句的临场视点改为场外的第三者视点,即便在客观事实陈述上做到了达意,但却不能实现翻译中的传神。所以,如果我们在翻译中只追求正确地叙述客观事件,这种译文对叙述故事的进展不会造成影响;但若要忠实地再现原文,把原文中的主观感悟也演绎出来的话,就需要我们正确地把握原文的叙事视点,在此基础上对译文做更细致的推敲。接下来我们看第二句的翻译。

夜の底が白くなった。

(6)夜空下一片白茫茫。

(7)夜空下,大地一片莹白。

(8)天边的夜色明亮起来。

(9)夜的底层白亮了起来。

(10)夜空深处已经泛白。

「夜の底」指的是什么?「白くなった」该如何理解?例(6)、(7)的“夜空下”的翻译虽然是合理的,但却没有把「白くなった」中的「なった」的意思翻译出来。例(8)“天边的夜色明亮起来”和例(10)“夜空深处已经泛白”把表达变化的「なった」的语意翻译出来了,但按一般的理解该两译文隐喻的时间是黎明,与故事发生的实际时间不相符,也可说是一种误译[9]。例(10)“夜的底层白亮了起来”采用了完全直译的方式,让人觉得晦涩难懂。该句的正确翻译同样需要首先理解原文的视点,原文的内容是客观地描写场景还是基于人的主观体验去描写场景。我们认为这5个版本的翻译都属于对景象的客观描述,与原文的视点不符。原文不是直接的客观描写,而是通过主人公的体验描述场景。「なった」的使用说明该句描写的是一个有时间推移及过程的事件。随着火车驶出隧道口到达雪国,主人公的视觉体验刹那间从一片漆黑转为一片白茫茫。所以这里的「白くなった」不是夜空变白,而是主人公视觉感观从漆黑变亮白的过程。它描述的是岛村在时间、空间、视觉体验上的变化,是主观认知在语言上的表现。色彩概念「白い」的所指不是具体物理对象的色彩义,而是主人公对环境的一种主观认知和视觉体验。因此,“夜幕下眼前漆黑刹那间呈现白茫茫的一片”的译文会更贴近原文的意境。以下是第三句的翻译。

信号所に汽車が止まった。

(11)火车在信号所停了下来。

(12)火车在信号所前停了下来。

(13)火车停在信号房前面。

(14)火车停在信号所前。

(15)火车在信号所停了下来。

以上5个译本都选择了以火车作为主语,没有保持原文的语序,若保留原文的语序直译是“在信号所,火车停了下来”。原文主语在助词的选择上是「汽車が」而不是「汽車は」。按照火车是信息中的已知项,主语提示的助词本可用「は」,但「汽車は」的结构“火车”就被看作是叙述的主题,即发话前观察者已把视点锁定在火车,对于信息的处理可理解为:首先观察者有“火车怎么啦?”的疑问,然后再获取“火车在信号所停了下来”的认知。但从上面的讨论中,我们已经确定第一段落的描写是临场视点、直接体验的叙述,也就是感知火车停下来是岛村坐在火车上实时获取的信息,并没有事先把注视点放在火车上,因此,原文是「汽車が止まった」而不是「汽車は止まった」。加之,在语序上原文“信号所”在句首,依循了主人公的认知顺序。从第一、二句「トンネルをぬけると雪国だ。夜の底が白くなった。」的描写开始,就已显示岛村此时的视线已落在窗外,理所当然他首先看到的是信号所,然后紧接着才感知到火车停下来。原文的语序包含了时间的要素,语序是按照主人公对事件的感知先后排列的。而“火车在信号所停了下来”是以车外第三者的视点所做的描写,是一个相对静态的场景,同样存在与原文视点不符的问题。

综上所述,《雪国》第一段充分体现出该段落描写是站在第一人称(岛村)的视点,把其直接体验(包括时空的认知、视觉感知、事件体验)转换为语言的结果。笔者试译为:穿出县境长长的隧道,来到了雪国。夜幕下眼前漆黑刹那间呈现白茫茫的一片。到达信号所,火车停了下来。

认知的视角决定了言语的句式和表现,这样的语言特征在该作品中随处可见。我们发现有的翻译并没有同步于原文的视点,原文描写中的第一人称临场视点被更换为场景外的第三者视点。新感觉派的创作更注重的是一种主观和感觉,“作家以自己的直觉、情绪、印象,捕捉瞬间的特殊状态”[10],这种感觉的获取只能是以主观识解的临场视点为前提;并通过这种创作的方式,让读者与主人公一同经历一次时空、视觉以及主观感受的追体验。而汉译偏向采用客观识解立场,原文的追体验、主观色彩和感觉表现无法得以十全的再现。我们可观察到新感觉派作家在表现主观与感觉时,大量采用了“象征和暗示的手法”[11];一个结构简单的句子,浓缩了主人公丰富的所感所悟。在那里时间和空间、视觉等概念不仅仅是停留在表述客观事实上,而是用于表达主观感受、构建新感觉的感觉表现。各种词语所表达的概念的交叉运用,给我们带来了解读和翻译的困难,但这些语言表现正是新感觉派的创新和魅力所在。

三、结语

日语美与汉语美,有着不同的特质。日语倾向于用简单的语言,通过人景合一,表达一种主观、感性、深邃、耐人寻味的意境和情感。芭蕉著名的俳句「古池や蛙飛び込み水の音」就充分体现了这一特点。本文通过分析新感觉派的代表作家之一川端康成的小说《雪国》起始段落的句义理解以及用词上的特征,探讨了新感觉派的表现特点及其认知基础。如叶渭渠所言:“新感觉派和西方流派一样,最重视主观的表现、艺术的象征和形式的创新,他们让当时的日本文坛耳目一新。”[11]虽然这种文学思潮在创立后的短短几年之后,新感觉派文学即宣告了终结,但他们独特的艺术气质和语言风格并没有从此消失。在当今的日本文学作品中,我们依然可以看到这般感性、生动、发光语言足迹,它已根植于传统日本语言表现中,是日语的特质之一。

[1]林少华.川端康成:“日本性”与“非日本性”之间[J].中国图书评论,2011(10):86-91.

[2]池上嘉彦,潘钧.认知语言学入门[M].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8:56.

[3]川端康成.雪国千鹤古都[M].高慧勤,译.桂林:漓江出版社,1985.

[4]川端康成.川端康成小说选[M].叶渭渠,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

[5]川端康成.雪国[M].侍桁,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1.

[6]川端康成.诺贝尔文学奖全集:43:雪国[M].李永炽,译.台北:远景文化出版社,1981.

[7]川端康成.雪国[M].林少华,译.青岛:青岛出版社,2009.

[8]金谷武洋.主語を抹殺した男―評伝三上章[M].东京:講談社,2006.

[9]邹东来.对《雪国》开头一句的理解及译文的探讨[J].日语学习与研究,1983(6):42-43.

[10]高慧勤.川端康成:“感觉即表现”[J].外国文学研究,1992(1):26-31.

[11]叶渭渠.试谈新感觉派的特征[J].当代外国文学,1983(3):103-109.

New Analysis of the Chinese Translation of The Snows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Construal

XU Ai-hong
(College of Foreign Languages, Sun Yat-sen University, Guangzhou 510275, Guangdong, China)

From the construal of language, Japanese tends to subjective construal, while Chinese tends to objective construal. The narrative preference of Japanese literature is based on the perspective of the protagonist, and the narrative of Chinese is more inclined to adopt the objective view of the third party. The difference of perspective will cause error occurred in the interpretation of Japanese text and Chinese translation. Therefore, correctly grasping the perspective of writer is one of the key to realize “faithful to Original” in Chinese translation of Japanese literary.

The Snows; objective construal; subjective construal; reminisced experiences

H365

A

1007-5348(2017)07-0096-04

(责任编辑:廖铭德)

2017-03-30

徐爱红(1969-),女,广东广州人,中山大学外国语学院副教授,博士;研究方向:日语语言学、汉日对比语言学、认知语言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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