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丽小姐》与《牡丹亭》多维比较研究

2017-04-05 08:23周爱华
山东社会科学 2017年2期
关键词:朱丽杜丽娘牡丹亭

周爱华

(山东师范大学 文学院,山东 济南 250014;山东艺术学院 戏曲学院,山东 济南 250014)

《朱丽小姐》与《牡丹亭》多维比较研究

周爱华

(山东师范大学 文学院,山东 济南 250014;山东艺术学院 戏曲学院,山东 济南 250014)

本文选取了中西戏剧中具有代表性的两部作品——《朱丽小姐》和《牡丹亭》进行比较,它们都塑造了追求个性解放、婚姻自由的经典女性形象,但是又表现出截然不同的创作风格和戏剧结构。本文从实境与虚境、批判与歌颂、自然主义与浪漫主义、交叉叙事与线性叙事、个人悲剧与社会悲剧、酒神精神与日神精神等六个方面对两部作品进行比较,多层次、多维度、多侧面地探讨了中西剧作家在悲剧创作方面艺术追求和创作方法的异趣。

《朱丽小姐》;《牡丹亭》;中西戏剧;悲剧;比较研究

《朱丽小姐》和《牡丹亭》同为中西戏剧的优秀代表作品,《朱丽小姐》是瑞典作家斯特林堡的代表作,创作于1888年,曾在世界各地戏剧舞台上以不同语言、不同艺术形式搬演;汤显祖的《牡丹亭》,一般认为创作于1598年,已经在各个剧种的舞台上璀璨了400余年,在世界范围内的译介和传播经久不衰。两部作品的创作时间相差了近300年,但是在追求个性解放、爱情自由方面,其主人公朱丽小姐和杜丽娘有着诸多相似。由于中西戏剧作家艺术追求和创作手法的异趣,两部作品又表现出截然不同的创作风格和戏剧结构。

一、情感对象:实境与虚境

“从此时时春梦里,一生遗恨系心肠”*[明]汤显祖:《牡丹亭》,陕西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270页。,这句话出自《牡丹亭》,是对杜丽娘这一人物命运的真实写照,同样适用于《朱丽小姐》的主人公。两位主人公在不受世俗羁绊、大胆追求爱情方面是相同的,但二人所处的情感结构不同,面对的情感对象也不一样,朱丽小姐的情感对象来自现实,杜丽娘的情感对象来自梦境。

首先,二人面对的情感对象不同。朱丽小姐是与身边的下人暧昧偷情,一时放纵后追悔莫及;而杜丽娘是与梦中人缠绵流连,一往而情深。

《朱丽小姐》中,大家闺秀朱丽在一个仲夏节的晚上,春心荡漾,勾引了一个叫让的仆人,并委身于他。之后二人关系发生了本质的变化,原来的尊卑关系被纯粹的男女关系代替,一向自以为高高在上的朱丽小姐瞬间成为连自己都厌恶的人。她失去了贞节,失去了尊严,也失去了主人对仆人的心理优越感,她想要和让逃离,却发现自己和让既不是一类人,也没有真感情,于是她在后悔和仇恨中选择了死亡。

如果说朱丽小姐的春心荡漾是由于面对着一个年轻健壮的男仆让,而让又恰恰是一个懂得如何取悦女性达到目的的男人,那么杜丽娘的情感却是在完全没有真实对象的前提下萌发的。闺塾先生陈最良为她讲解“关关睢鸠,在河之洲”,丫环春香带她去看“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的后花园,都激发她产生了女子怀春的情绪,从而梦中与手持柳枝的书生云雨贪欢。仅仅凭借着梦境和想象,杜丽娘竟为情所伤,情之所至,一发而不可收。

其次,二人的情感结构也不同。朱丽小姐与下人关系冷漠、与父亲爱恨交织,与环境格格不入,所以她是孤独的;杜丽娘与下人关系融洽,丫环春香与她情同姐妹,她的父母更视她如掌上明珠,然而她内心萌动的情欲却无法与人诉说,所以她是寂寞的。

不难看出,朱丽小姐的悲剧在于她和周围环境的对立。她看不起下人,而下人也同样看不起她。在下人们看起来,朱丽小姐和下人混在仓房跳舞,甚至随意抢走其他女仆的舞伴,这都是不自重的表现,她不顾体统和身份,不够文雅。也正因为这样,让在得到了朱丽小姐的身体之后,并没有怜香惜玉。朱丽又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抓住克里斯婷,而克里斯婷也冷漠地拒绝了她。这注定了她的悲剧,她不受家庭和等级制度的羁绊,想要追求个性的自由,最终落得一个不体面的悲剧下场,这是当时社会环境、家庭环境造成的必然结果。

杜丽娘的悲剧在于梦境和现实环境格格不入。梦境是人在睡眠期间的心理活动,正如弗洛伊德所说:“每个梦都显示为一种充满意义的心理结构物,并在清醒状态的精神活动中占据着一个特殊的位置。”*[奥]西格蒙德·弗洛伊德:《梦的释义》,张燕云译,辽宁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1页。现实生活中,她家教谨严、知书识礼,“从不人前轻一笑”;但是梦境中的杜丽娘却完全不受封建礼教束缚,与梦中的爱人“紧相偎,慢厮连,恨不得肉儿般团成片”。后花园“惊梦”之后,自是情思无限,忍不住独自“寻梦”,浮想连翩。相比之下,梦境中的杜丽娘才更接近真实,现实中的她又不得不带着伪装。游走于两个世界的双重人格在她内心里形成巨大的冲突,“剪不断,理还乱,闷无端”,这使她最终为情而死。

二、叙事结构:交叉叙事与线性叙事

在戏剧结构上,西方戏剧常从故事发展的某一节点展开叙事,在相对较短的时间内把过去的事情融合到现在叙事中来,通过过去与现在交叉叙事的方式,铺开各种错综复杂的关系。中国传统戏曲属于开放式结构,大都采用线性叙事方式,一般从故事的缘起开始,一步步经过发展、高潮、结局,一线到底。

《朱丽小姐》故事发展的整个过程从头一天的黄昏到第二天黎明,事件紧紧围饶着朱丽小姐与仆人让之间快速而又短暂的关系变化而展开。这个过程虽然快速而又短暂,却经历了主人公朱丽的生存与毁灭,见证了各种人性的丑陋与复杂。故事出场的只有三个人物,但是通过他们的回忆和对话,我们既看到了一个沉闷的现在,也看到了一个难堪的过去。在这种回顾式的戏剧结构中,过去和现在交织在一起,所有现在的“果”都根源于过去的“因”。我们看到了朱丽小姐特定的家庭环境——她的父亲和母亲的关系,她对父亲的爱与恨,这也必然地注定了她的性格的形成。表面上,她在下人们面前高高在上,而内心里,母亲的低微出身让她心存自卑,父亲的教育又让她鄙视自己的性别,没有信任感,没有安全感,与她订婚的未婚夫被她称之为“恶棍”。仆人让回忆小时候见到贵族小姐朱丽时的痴迷让她瞬间被迷惑,她以为这是一个可以为了自己付出生命的人,但是得到朱丽的身体以后,让很快就告诉她,那是假的。她仍然想与让私奔,带着她在家中唯一留恋的黄雀。这在让眼里简直不可理喻,于是他拿起砍刀毫不留情地砍下了黄雀的头。朱丽彻底看清了她与让的关系,也彻底绝望了,摆在她面前的只有绝路一条了。朱丽小姐本身就是一个悲剧的存在——一个伯爵与女仆并不相爱的苦果,她的不守规矩、她的不自重、她的放荡,都是她想要抗争、发泄的手段,然而她失败了,于是她坚定地走向死亡,与这个世界诀别,完成了这个故事悲剧性的结局。

相比之下,中国戏曲的线性结构可以随着时间推移一步步展开,涉及人物多,故事发生的时间长,展开情节和人物关系也更从容。从整体结构来看,《牡丹亭》第一出“标目”,用副末开场的形式交代了全部剧情;第二出“言怀”,柳梦梅出场,述说家世和名字的由来,为后面的“惊梦”作铺垫。从第三出开始以杜丽娘为主线,写杜府“训女”“腐叹”“延师”“怅眺”“闺塾”“劝农”“肃苑”“惊梦”“慈戒”“寻梦”之事。到第十三出“诀谒”,柳梦梅再次串场,他决计离家,进京赶考。此出作为一个穿插,之后仍然是杜丽娘为主线,其间经历“写真”“虏谍”“诘病”“道觋”“诊祟”“牝贼”,一直到第二十出“闹殇”,杜丽娘病重归天,葬于后园梅树之下,杜府又割取后园,起座梅花庵观。第二十一出“谒遇”和二十二出“旅寄”又穿插了柳梦梅赴试路上争取到苗大人资助,赶路途中病倒梅花庵观的情节。后面的“拾画”“玩真”“魂游”“幽媾”一直到“冥誓”“秘议”“回生”“婚走”,都是生旦并重的戏份,二人相亲相爱,杜丽娘也起死回生,有情人终成眷属。

从作者创作的角度来看,单纯两个人的团圆还不算圆满,后面故事的发展就是柳梦梅高中状元,路上遇到了杜丽娘的母亲和春香,柳梦梅还为两军阵前的岳父大人解除了危难,最终一家人团聚。这当然也是观众所乐于见到的。《杜丽娘》中有名有姓的人物就有十几个,从杜丽娘葬梅花庵观到柳梦梅赶考到达此地,时隔三年,加上之前和之后的时间,历时更长。故事前半段悲剧气氛浓郁,以杜丽娘为主线,柳梦梅只在其中略作穿插,交代情节;故事后半段,生旦相聚,故事转悲为喜,这也正好符合了中国戏曲所追求的悲喜相济的创作风格和大团圆的故事结局。

三、创作方法:自然主义与浪漫主义

《朱丽小姐》被认为是西方自然主义戏剧的名作,它让我们看到了复杂的人性;《牡丹亭》是中国古典戏曲作品中浪漫主义的代表作,杜丽娘慕色还魂,让我们看到了美好的爱情。

从创作思想上来看,自然主义是以真实的描写为目的,不夸张,不矫饰,作品不仅真实地描写外在的现实,而且真实地描写人性。自然主义反对脱离生活真实的想象和夸张,主张再现现实生活的片段,以观察到的事实对人物面貌作记录式的描写,并要求精确地分析环境和生理遗传对人物性格形成的影响。朱丽小姐性格的形成来自于父亲的教育和父母地位的悬殊,她对自己的性别和身份都持怀疑态度,与未婚夫的接触又让她思考“关于人人平等”的问题。她对下人苛刻,对父亲仇恨,对自己厌恶,悲剧的苦难和道德的过失联系在一起,最后留在她面前的只有绝路一条。对自己行为的不可饶恕和惩罚,也是现代悲剧的典型特征。从戏剧语言上来看,《朱丽小姐》没有独白,没有话外音,也没有华丽的词藻修饰,它运用了大量的生活化对白,呈现了一个真实而且背景复杂的故事。虽然出场的仅有朱丽、让、克里斯婷三个人物,但是朱丽的父亲、母亲、未婚夫以及他们家的下人等未出场的人物,通过在场人物的对话,形象栩栩如生,跃然于纸上,再现了当时生活场景的真实性。

而浪漫主义则崇尚主观,强调艺术家的激情,其创作可以天马行空、自由驰骋,不受生活真实的局限,凭借作者的想象,虚构了一个可以和当时的封建礼教抗衡的他类世界,表达了作者以情抗礼的主旨,达到了艺术的真实。从艺术形式上来看,浪漫主义作品的另一个特点就是情节发展充满机巧和突转。《牡丹亭》中杜丽娘因梦即迷连的故事本来就具有传奇性,加之临死前将画像存于梅树之下,三年后柳梦梅赴试途中正好拾得此画,从而成就阴阳世界两人幽媾、冥誓,然后经过努力,得以回生、婚走等情节,更具有强烈的传奇色彩。

四、主观倾向:批判与歌颂

两部作品的主题都指向对社会现实的批判,不同之处在于,《朱丽小姐》是对建立在性欲基础上的伪爱情的鞭挞,《杜丽娘》是对建立在两情相悦基础上的至情的歌颂。朱丽失去了社会身份优越感,失去了女性的贞节,内心强烈的罪恶感使她无法逃脱;杜丽娘“痴情慕色,一梦而亡”,借助于梦境的遮挡,就像一层唯美的面纱,所以杜丽娘的行为并不直接与道德挂钩,却因为“生生死死为情多”的坚贞爱情为世代传颂。

朱丽小姐既是作者同情的对象,也是作者想要批判的人物。这和作者的亲身经历有关。斯特林堡自幼丧母,受尽继母欺负,这造成了他心理上对女性的反感,也导致了他后来几次不成功的婚姻。《朱丽小姐》中的人物性格复杂,朱丽、让、克里斯婷甚至没有出场的伯爵,每个人物身上都潜伏着恶的一面,他们相互吸引又相互排斥,人性存在着严重的压抑和扭曲。朱丽委身于让,但骨子里又瞧不起他下人的身份,更难以容忍自己与下人苟且的事实,深陷内心冲突。加之她对自己的性别和社会身份都不确定,因此愈加绝望。让在没有得到朱丽之前花言巧语,但一旦得到立刻变脸,表现出对朱丽和她家族的不屑。这一方面来自于两人之间的地位冲突,还来自于男性想要驾驭女性的性别冲突。克里斯婷对朱丽的仇恨除了地位冲突,还有二人作为情敌的身份冲突。该剧人物不多,但是关系错综复杂。另外,朱丽的父亲虽然没有出场,却以不在场的身份掌控着剧情发展的走向。他的一个电话就吓得仆人缩作一团,同时也坚定了朱丽赴死的决心。

和朱丽小姐相比,杜丽娘显然是汤显祖热情讴歌的人物,她为作者代言,站在了封建礼教的对立面。正如作者汤显祖所说:“天下女子有情,宁有如杜丽娘者乎!梦其人即病,病即弥连,至手画形容,传于世而死。死三年矣,复能溟莫中求得其所梦者而生。”*[明]汤显祖:《牡丹亭》,陕西人民出版1998年版,第242页。每个人都不是个体的存在,每个人都受限于自己的血缘关系、社会关系。杜丽娘慕色而亡,也是当时封建礼教制度造成的悲剧。但是作者对杜丽娘寄予充分的同情和赞美,所以即便美丽的杜丽娘在人世间香消玉殒,但是魂魄却追随着柳梦梅,三年之后,与柳梦梅回生定配。这种浪漫主义的创作方法似乎冲淡了全剧的悲剧意味,宣示了爱情最终战胜封建礼教的美好愿望。《牡丹亭》的人物关系相对简单,人性也不复杂,杜丽娘的生活环境看似得天独厚,父严母仪,家庭幸福,被父母视若掌上明珠,但是这种物质的丰富又特别容易引起精神的虚空、生存的困惑。她望春兴叹,感慨万千,不惧生死追求爱情,“生生死死为情多,奈情何”,经作者大胆想象与夸张,爱情最终感动天地,杜丽娘死而复生。

五、悲剧类型:个人悲剧与社会悲剧

古今中外,作为文学创作与理论中的一个重要概念,“悲剧”有各种不同的定义。亚里士多德在《诗学》中把“悲剧”定义为“对于一个严肃、完整、有一定长度的行动的模仿”*[古希腊]亚里士多德:《诗学》,陈中梅译注,商务印书馆1996年版,第63页。,鲁迅先生则简短地概括为“把那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鲁迅:《鲁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第191页。等,在各种不同的定义中,我们可以看到其中蕴含的悲剧精神,是指人在面对生活中不能逃避的苦难、悲伤、毁灭时,所表现出的不畏凶险、勇于抗争、敢于超越的精神,一种不惧生死、飞蛾扑火的悲壮气概。

毫无争议,《朱丽小姐》是一出典型的悲剧作品,朱丽小姐面对命运、面对环境的抗争,不仅没能坚持自己的个性,反而失去了个性,失去了生命;相比之下,《牡丹亭》最后大团圆的结局冲淡了它的悲剧意味,即便如此,它在本质上也仍然是一出悲剧。因为,在封建社会,由于家庭婚姻的不幸而寻了短见的女性很多,她们不可能起死回生,艺术作品是现实生活的反映,超越现实生活而极富浪漫主义地加上一个团圆的结局,在事实上也改变不了其悲剧性的实质。更或者说,最后大团圆的结局,是作者理想化的一种创作方法,因为现实生活中根本就不可能,所以让它在艺术作品中得以实现。而那些含有喜剧元素的情节如“寻梦”“冥判”“幽媾”“圆寂”等,也正是作者揭示其悲剧内涵的创作手段。

雷蒙·威廉斯在《现代悲剧》中提到,悲剧性是“一个存在于人的愿望和他的忍耐力,以及这二者与社会生活所能为他提供的目的和意义之间的不容忽视的距离”*[英]雷蒙·威廉斯:《现代悲剧》,丁尔苏译,译林出版社2007年版,第1页。。当一个人的愿望和忍耐力与社会给予相契合时,这个人的生活是顺利的;如果他的愿望得不到社会的认可,又缺少足够的忍耐力,他就会走向社会的对立面,走向不容于社会的绝路。悲剧的分类多种多样,按照其主要成因的不同,大致可以分为个人悲剧与社会悲剧。因为个人与社会的关联性,所以个人悲剧与社会悲剧也不能截然分开。二者紧密地交织在一起,却又各有侧重。个人悲剧由人的性格决定,主人公往往因为性格与个人小环境的偏差,造成悲剧性的情节和结局;社会悲剧由社会制度、社会文化、社会习俗等原因造成,表现主人公与社会大环境的对立以及终至毁灭的结局。同样作为悲剧,《朱丽小姐》和《牡丹亭》都体现了个人悲剧与社会悲剧的统一,但是比较而言,《朱丽小姐》更倾向于表现个人悲剧,而《牡丹亭》更倾向于表现社会悲剧。

就《朱丽小姐》这部作品来说,朱丽小姐是一个特别有个性的人,她自己都认为自己是“半男半女的人”,自己都讨厌自己的性别,而且讨厌自己。她和周围的人关系紧张、互相折磨、互相摧毁,这在以下几组人物关系中表现得特别清晰。

首先是家庭关系中缺少温情,父亲和母亲悬殊的社会地位和本不相爱的事实,给朱丽的心灵造成了永久的创伤。母亲去世早,父亲把她教育成了“半男半女的人”,她对父亲爱恨交织,虽然没有别的亲人,但是父亲并没有成为她精神的依靠。

其次是男女关系不平等,甚至彼此厌恶、互不欣赏。朱丽的父亲和母亲、朱丽和原来的未婚夫、让和克里斯婷,每一对“亲密”关系里面都隐藏着邪恶。朱丽父母的悲剧婚姻造成朱丽对自己的性别也充满了厌恶,为了争取男女平等,“驯服”她的未婚夫,她让他从鞭子上跳过去,就像驯狗一样。让和克里斯婷都是伯爵家的下人,也是恋人关系,但是他们在骨子里却互相瞧不起。克里斯婷嫌弃让作为一个下人,谱儿比老爷还大,而让的回答是,“你打着灯笼也找不到像我这样好的男人!”

再次是仆人与主人之间关系冷漠,缺少尊重。朱丽小姐和她的母亲——已经去世的伯爵夫人,在仆人让的嘴里被描述为:“小姐有些场合太高傲,而在另一些场合又太不自重,跟伯爵夫人在世时一样。伯爵夫人很愿意到厨房和畜圈里去,但从来不坐一匹马拉的车;她穿着袖口很脏的衣服,但是钮扣上要有伯爵的冠冕。”让得到了朱丽小姐的身体,却说她是一个“堕落的女人”。同样,在厨娘克里斯婷的眼里,朱丽小姐和让之间产生关系的一切过错,都是因为朱丽小姐的不自重。

在这样一个冷漠的、没有温情的环境里,所有的人际关系几乎都是毁灭性的,朱丽渴望自由、渴望个体解放的愿望显然无法得到满足。在忍受了长期的孤独、绝望而又找不到发泄的出口时,死亡对她来说,已经成为一种最好的解脱。

当然,悲剧中最重要的因素并不是悲剧本身,而是引起悲剧的原因。《牡丹亭》正是通过杜丽娘与柳梦梅的爱情故事,挖掘杜丽娘悲剧的社会成因。正如前面所说,杜丽娘生活在一个非常优越而且温情的家庭里,按理说,从人物性格与个人小环境来看,杜丽娘应该是幸福的,她没有像朱丽小姐那样必然遭遇青春毁灭的理由。但是,一切顺其自然的美好生活,却随着杜丽娘的游园惊梦结束了。正如作者汤显祖所说,“第云理之所必无,安知情之所必有邪!”*[明]汤显祖:《牡丹亭》,陕西人民出版1998年版,第242页。

杜丽娘的悲剧主要来自于社会原因,即当时“存天理灭人欲”的封建思想专制。宋元时期,一直被奉为正统的儒家思想发展成为“新儒学”——理学。理学所强调的义理,一方面继承了儒家思想的“仁”与“礼”,另一方面却压制和扼杀了人们的自然欲求,在伦理道德层面上提出了“存理去欲”或“存心去欲”的修养论和“存天理灭人欲”的道德论主张。一直到了明代,由于宋明时期的理学以及当时文化背景下逐渐僵化的“三纲五常”极大程度地扼杀了人的天性,摧残着人的思想,因此这个时期的启蒙思想家强烈要求挣脱思想束缚,实现个性的自由发展。正是在这种社会背景之下,人们开始极力反对“存天理灭人欲”的束缚,特别是激进的文学作家,更是想要打破这种封建礼教,于是他们利用手中笔进行创作,以此对抗封建礼教,发泄内心的情绪。《牡丹亭》正是在这种时代背景之下应运而生的。汤显祖塑造的杜丽娘这一人物形象,就是要以“人欲”对抗“天理”。汤显祖用超乎常人的想象力,用极端浪漫主义的创作手法,把至情和人欲放在高于一切的地位,甚至可以超越生死,“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可以死,死可以生”*[明]汤显祖:《牡丹亭》,陕西人民出版1998年版,第242页。,最终让“人欲”战胜了“天理”。而现实生活中,要实现这种人性的自由又谈何容易,于是对杜丽娘的同情又引起人们对社会的反思,对作品心有戚戚的情感共鸣让人进一步思考其悲剧的根源。

六、创作源起:酒神精神与日神精神

尼采在他的哲学著作《悲剧的诞生》中,用酒神狄奥尼索斯和日神阿波罗来象征和说明艺术的起源和功用。他认为希腊人过于看清人生的悲剧本质,所以形成强烈的内心痛苦和冲突,产生了酒神和日神的艺术创作冲动。酒神状态是“整个情绪系统激动亢奋”,是“情绪的总激发和总释放”。*周国平编译:《悲剧的诞生:尼采美学文选》,北岳文艺出版社2004年版,第2页。酒神的象征来自希腊酒神祭,在此种秘仪上,人们打破一切禁忌,狂饮烂醉,放纵性欲。他认为,这是为了追求一种解除个体化束缚、复归原始自然的体验。日神是美的外观的象征,美的外观本质上就是人的一种幻觉。日神冲动具有制造幻觉的强迫性冲动,因此具有非理性性质。他认为,酒神是个体的人自我否定而复归世界本体的冲动,日神是个体的人借外观的幻觉自我肯定的冲动。悲剧求诸日神的形式,但在本质上也是酒神艺术。

按照尼采的定义,《朱丽小姐》的创作带有鲜明的酒神冲动特征。朱丽小姐难解寂寞,酒后狂欢并与下人苟且,这种放纵的情绪以及痛苦与狂喜交织的颠狂状态,正是酒神精神的典型特征。朱丽小姐清醒之后,带着强烈的颠狂意识,义无反顾地走向毁灭。朱丽小姐的痛苦根源在于自身一颗无处安放的狂乱的心,所以她痛苦的极致也就是个体的毁灭,而这种毁灭最终解除了一切痛苦的根源。

比较来看,《牡丹亭》的创作则带有鲜明的日神冲动特征。杜丽娘游园惊梦,与梦中人的情爱戴着温婉唯美的面纱,这显然是一种非理性的主观幻觉,仅凭这样一种幻觉,杜丽娘一往而情深,“寻梦”“闹殇”之后经过“冥判”得以死而复生,最终取得了虚幻中的团圆结局。这既符合儒家思想的哀而不伤,也满足了观众“世俗的”“乐天的”审美趣味,而这种沉湎于外观的幻觉、用美的面纱遮盖人生悲剧面目的创作方法,恰恰也正是日神精神的典型特征。

周国平在《初版译序:尼采美学概要》中对尼采的观点作了进一步阐释:醉是日常生活的酒神状态,梦是日常生活的日神状态,它们都是世界本体情绪的表露。酒神精神要打破外观的幻觉,直视生命中的苦难与毁灭,其悲剧作品更具有深刻性;*周国平编译:《悲剧的诞生:尼采美学文选》,北岳文艺出版社2004年版,第4页。日神精神则制造主观的幻觉(如梦境、地域等),迷恋团圆的结局。所以西方的悲剧呈现为一悲到底,中国的悲剧则呈现为悲喜相济。

(责任编辑:陆晓芳)

2016-07-14

周爱华(1971—),女,山东师范大学文艺学专业博士生,山东艺术学院戏曲学院副院长、教授、硕士生导师,主要研究方向为戏曲美学与地方戏曲研究。

本文系2016年度山东省高等学校人文社科计划项目“戏曲移植改编理论与实践”(项目编号:J16YH23)的阶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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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3-4145[2017]02-0079-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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